◇ 李軍
蘇州顧氏及過云樓收藏
◇ 李軍
編者按:從某種意義上說,傳統(tǒng)文化是通過“收藏”而得以順利傳承的。過云樓是清代顧文彬收藏書畫、碑版、古籍善本等古代文物的地方,有“江南收藏甲天下,過云樓收藏甲江南”之稱。2106年12月13日,蘇州博物館“煙云四合ü 清代蘇州顧氏的收藏”展開幕,展出顧氏過云樓四世、四房舊藏書畫、古籍、碑帖、文房及四代人手稿墨跡等84件套。這些藏品來自北京、上海、南京、蘇州四地,亦可謂“四合”而匯聚一堂,其中大部分外地藏品,是時隔一個甲子回到蘇州。如此門類齊全的過云樓收藏展,尚為國內(nèi)首次。2016年正值蘇州博物館老館長顧公碩先生逝世五十周年,因此次特展,以為紀念。本刊特與蘇州博物館合作,推出這次展覽的書畫等珍品,以及有關(guān)過云樓書畫庋藏流轉(zhuǎn)、鑒賞的研究文章,以饗讀者,并向以過云樓顧氏為代表的私人收藏家數(shù)十年來無私捐贈的義舉,致以崇高敬意。
吳中世家大族,以顧氏為最著。東漢末年,三國鼎立,江東大姓顧、陸、朱、張,顧居其一。此后歷六朝隋唐、宋遼金元,數(shù)千百年,盛衰有時,而綿延不絕;至明清兩代,人才蔚起,聲望不墜。近世為人所熟知的過云樓顧氏,以收藏之名著于江南,其族原系元末明初從徽州回遷蘇城之人士,經(jīng)商致富,子孫由科考進入仕途者,顧文彬為第一人。
過云樓之落成時間,見顧篤璜先生捐贈的顧文彬手書對聯(lián)“一枝粗穩(wěn),三徑初成;商略遺編,且題醉墨”,自注“過云樓者,余收藏書畫之所也。蓄意欲構(gòu)此樓十余年矣,塵事牽率,卒卒未果。乙亥夏,余移疾歸里,樓適落成,乃集辛幼安詞句題之。時方有《書畫錄》之輯,故次聯(lián)云爾”,乙亥即為光緒元年(1875)。又據(jù)《過云樓日記》載,是年四月廿八日,顧文彬攜眷乘輪船離開寧波,次日抵滬,五月初二日到家,從此優(yōu)游林下,以書畫自娛。
顧氏過云樓書畫之收藏,通常認為始于顧文彬之父顧大瀾。據(jù)《過云樓書畫記》之“自敘”稱,“余家舊鮮藏,先子暮年獲名賢一紙,恒數(shù)日歡”“先子于真?zhèn)喂ぷ?,審之又審,按款識歲月,核諸行事,以究所繇作。左卷軸、右故書雅記恒不離”〔1〕。可見當(dāng)時顧父收藏數(shù)量并不太多,對于書畫之鑒定十分審慎,或許是初涉此道,不能不十分謹慎從事之故。
顧大瀾(1789—1860),字春江,江蘇元和(今蘇州)人,顧鑒之子。早年因家貧輟學(xué),經(jīng)商之余,猶手不離經(jīng)史;中年以后,家境小裕,子孫日盛,頭角崢嶸,漸入佳境。書法學(xué)趙孟頫,年過七十,仍挑燈作小行楷書絕工。咸豐十年(1860)二月,以疾卒于家,年七十二。育有二子:長子文榮,幼殤;次子即文彬。
顧文彬(1811—1889),字蔚如,號子山,晚號艮庵。道光二十一年(1841)進士,授刑部主事,升員外郎。出任湖北漢陽知府,擢武昌鹽法道,補浙江寧紹臺道。工書,善詩詞。著有《眉綠樓詩》《眉綠樓詞》《過云樓書畫記》《過云樓日記》《宦游鴻雪》等。生平事跡詳見王頌蔚《清故布政使銜浙江寧紹臺顧公墓志銘》、冒廣生《清故寧紹臺道顧公艮庵祠堂碑》等。據(jù)“自敘”所述,其父晚年獲見名家書畫,謹慎考訂。時文彬本人已入仕,竭力以俸祿奉老父,故疑顧大瀾所鑒賞書畫,很可能是其購之以娛老父者。因此,過云樓的收藏,嚴格意義上說,應(yīng)該始于顧文彬。
顧文彬育有四子:廷熏、廷熙、廷烈、廷廉。其中,廷廉幼殤,所余三子均先于顧文彬卒。次子廷熙、三子廷烈,克紹家風(fēng),精于鑒賞考訂。在《過云樓書畫記》之“自敘”中,顧文彬曾說:
及次子廷熙、三子承長,余之教熙承,熙承之事余,如誰昔,則以是為韋氏籯經(jīng)、仲氏菽水,亦既三世矣……余于二子亦然,而二子頗不鈍。熙能畫。尤長于書,惜年不副志。承少時業(yè)從余友徐江帆、程序伯游;甫成人,何子貞、吳退樓亟稱其書畫。余學(xué)焉而無所成,為負先子,幸其能彌余憾焉。是記命意,竊本先子,而與承論定者居多?!?〕
被顧文彬視為繼承人之一的顧廷熙(?—1860,字宰侯),英年早逝,只有《待訪錄》草稿一編幸存,今藏南京圖書館。書衣上有顧廷熙題記,稱其隨父在湖北時,咸豐九年(1859)四月,胞弟顧承(即廷烈)到漢陽省親,將自己兩年來在吳中所見書畫碑帖,隨見隨錄而成的《煙云過眼編》交兄長廷熙過目。顧廷熙“就其寓目心賞之跡,詢所往來,錄成是冊”,以便“今秋返棹吳門,當(dāng)一一訪之”。不料回蘇后不久,次年就有太平軍攻蘇州之事,史稱“庚申之亂”,顧廷熙與兄長廷熏將一月之前去世的祖父靈柩權(quán)厝于祖塋后,攜家人侍母浦氏避居無錫,未幾母子三人先后因病去世,令身在異地的顧文彬、顧承父子悲痛不已。
顧廷烈(1833—1882),后更名承,一作承之,號樂泉、樂泉逸史。蘇州圖書館藏《楚游寓目編》稿本,為顧承到湖北期間所作書畫筆記手稿,其在咸豐十一年(1861)七月十六日所作自序中提到:
其有朋舊弆藏,借歸展玩,賈人攜示,未為我歸者,亦不乏銘心之品,輒仿《江村銷夏錄》,一一記載,蓋欲留眼底之煙云、印雪之爪跡也。并補錄行篋新舊所藏,匯成一帙,分為二卷,名曰《楚游寓目編》。方擬他日東歸,折衷于仲兄,詎料仲兄已于庚申避兵而歿于鄉(xiāng)。嗟乎!而今而后,抱此一編,將郁郁其誰語乎。仲兄賞鑒之精,搜羅之富,勝余倍倍,其所輯《夢憶錄》《待訪錄》勝此編亦倍倍。倘遺書未已,當(dāng)急付之梓,而以此編附其后,竊名驥尾,是即此編之幸也夫?!?〕
[清]顧文彬 楷書一枝商略八言聯(lián)106.4cm×23cm×2 紙本 蘇州過云樓陳列館藏釋文:一枝粗穩(wěn)三徑初成,商略遺編且題醉墨。過云樓者,余收藏書畫之所也。蓄意欲構(gòu)此樓十余年矣。塵事牽率,卒卒未果。乙亥夏,余移疾歸里,樓適落成乃集。辛幼安詞句題之。時方有書畫錄之輯,故次聯(lián)云爾。艮菴顧文彬識并書。鈐印:顧文彬?。ò祝?紫珊(朱)
足見顧廷熙在書畫鑒賞方面確有專長,顧承對他深為佩服,可惜不幸早逝。在兩位兄長去世之后,顧承自然成為顧氏過云樓唯一的繼承人。在顧文彬的《過云樓日記》中,詳細記錄了顧承協(xié)助他建造怡園、過云樓及搜求書畫古物之事。而顧承本人于書畫之外,旁涉古琴、園林及碑帖、泉幣、印章、青銅器、文玩等的鑒藏,書畫方面著有《楚游寓目編》《過云樓初筆》《過云樓再筆》《過云樓筆記》等,并協(xié)助其父編寫《過云樓書畫記》10 卷,泉幣方面著有《古泉略釋》6 卷、《畫余庵古泉譜》4 卷,印章方面編有《借碧簃集印》1 卷,古琴收藏中有宋蘇東坡所制“玉澗流泉”琴,并于怡園中營造坡仙琴館,以《悟到琴心圖》冊遍征題詠。
令人痛心的是,在《過云樓書畫記》定稿付梓前夕,顧承因觸暑導(dǎo)致舊疾復(fù)發(fā),猝然病逝,年僅五十歲。光緒八年(1882)七月顧文彬日記云:
廿五日巳刻,承兒因事至?xí)铩J侨仗鞖馍詿?,歸已午刻,忽覺不適,偃息在榻,吐出宿血數(shù)口,其色帶紫。旋歸臥室,心中厭煩,自謂舊病復(fù)發(fā),而飲食已不進。至夜半,大便黑糞。晨請程韻泉診視,云是新暑觸動舊病,先宜清理。中午復(fù)下黑糞兩次。午后神氣不佳,請朱小舫診視,其言與韻泉相同。上燈后,驟覺汗出粘冷,氣息不屬,執(zhí)六孫手曰:自覺人中吊起,恐將脫矣。隨即喘急,六、七孫呼之,則云讓我去罷,語不及他,溘然而逝。余痛心如割,手足無措,二、五孫遠在金陵,急發(fā)電報催歸。廿七日小殮,其棺即用余前年預(yù)備之壽材,故尚舒齊。廿九日大殮,余憑棺大慟而已?!?〕
顧承的突然離世,讓顧文彬措手不及。他最喜愛的兒子、過云樓唯一的繼承人在短短兩天里便撒手人寰,自己預(yù)備的壽材竟為愛子所用,此情此景,如何不讓他痛心疾首!顧文彬曾在日記中感嘆“自承兒歿后,余古玩之興索然已盡”,甚至要將已有藏品轉(zhuǎn)讓給別人。在此后一月里,年逾古稀的顧文彬陸續(xù)寫下一百首《哭子承詩》,并屢次請友人評閱,最后刪存四十首,刊附《過云樓書畫記》后,寄托哀思。同樣,在《過云樓書畫記》之“自敘”的最后,他仍對父親顧大瀾及兒子廷熙、廷烈追念不已:
曾謂區(qū)區(qū)纂述,不及過庭之時,而是子復(fù)不終相乎?余得斯樂于先子,二子得斯樂于余,將使嗣二子而興者,復(fù)于二子得斯樂,庶無拂乎余心。今此過云樓之藏,前有以娛吾親,后有以益吾世世子孫之學(xué),亦復(fù)奚恨?〔5〕
[清]顧廷熙《待訪錄》稿本 21.2cm×14.3cm×2 南京圖書館藏
在悲痛之余,顧文彬?qū)⑦^云樓的收藏,寄托于顧氏后人,孫輩之中顧麟士脫穎而出,仿佛冥冥中注定,過云樓的文化遺產(chǎn)與精神將繼續(xù)傳承。
顧承與其父一樣,育有四子:麟元、麟頤、麟士、麟澥。其中,三子麟士(1865—1930),字諤一、鶴逸,號西津。冒廣生《元和顧隱君墓碣銘》謂其“生詩書仕宦之家,際承平之世,池館之美,收藏之富,甲于一時。而其人復(fù)敦氣節(jié),多才藝,善結(jié)納賢豪長者”。顧麟士精于六法,章鈺《顧隱君墓志銘》以其為天挺雅才,乃有清一代藝苑傳人之殿,曾在怡園與吳大澂、顧若波、王同愈、費念慈、金心蘭、吳昌碩等共結(jié)畫社,舉行雅集。顧文彬去世后,子孫析爨,顧麟士舍產(chǎn)而取書畫碑帖,過云樓收藏得以完保不散,且此后陸續(xù)有所增加,皆麟士之功,章鈺所謂“凡先哲翰墨,尤所甄采。又好版本之學(xué),宋元舊槧及老輩遺書,悉懸金求之”,著有《過云樓續(xù)書畫記》《鶴廬畫贅》《鶴廬畫趣》等。顧麟士元配謝惠之,工書善畫,不幸早逝。續(xù)娶潘志玉,為大阜潘氏后人,共育有五子,長子則明殤,其余四子依次為則久(公可,1892—1940)、則揚(公雄,1897—1951)、則堅(公柔,?—1929)、則奐(公碩,1904—1966),皆受家學(xué)影響,得窺書畫門徑,不但精于賞鑒,且均善書畫。
顧麟士在祖、父舊藏基礎(chǔ)上,于書畫、碑帖續(xù)事搜求外,并對古籍善本之蓄藏,用力頗多,以致近年,因過云樓藏書拍賣,而使世人對過云樓津津樂道。其實,書畫碑帖實為顧氏四世所不懈追求者。
民國十四年(1925),顧麟士自感年邁,于是將所藏書畫碑帖、古籍善本、文房器用之物,分為四份,分于四子。顧公可所獲書畫,在他去世后,陸續(xù)流散,不少輾轉(zhuǎn)入藏故宮博物院。顧公雄所得書畫碑帖,在其身后由家人分兩次捐贈上海博物館,其女顧榴又將自身所獲遺物,捐贈常熟博物館。顧公碩所得書畫碑帖,于其生前,多捐藏蘇州博物館;所得古籍善本,主要分藏南京圖書館、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兩處。公柔先于其父一年病逝,所得書畫如元人《七君子圖》,由后人捐贈蘇州博物館。而四兄弟中,繼承畫學(xué)衣缽者,是早逝的顧公柔。此次借展碩果僅存之《公柔日記》稿本,記錄其早年家庭生活的細節(jié),為過云樓第四代難得的手跡,彌足珍貴。
顧氏過云樓的收藏,自清嘉道間開始,歷經(jīng)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tǒng)五朝,以至民國,前后一百余年間,通過顧文彬、顧廷熙及顧承、顧麟士、顧公雄及顧公碩祖孫四代人的不懈努力,在書畫、碑帖、古籍、文玩的鑒賞與收藏上,取得了令世人驚嘆的成就。而這一百余年,正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政治、社會變革最大且最為動蕩的時期,江南舊家收藏,聚散正如煙云一般,而顧氏雖以“過云”為名,收藏卻巋然獨存,聲名日重于江南,影響更遠及海東,端賴顧氏四世之殫精竭力,個中甘苦,洵非外人所能想象。更可貴者,新中國成立以后,顧氏后人能夠毅然將世代守護之家藏秘寶,獻之國家,化私為公,益見其難能,這種無私的精神,怎能不讓人肅然起敬!
[元]趙天裕 柯九思等七君子圖卷(局部)36cm×1010cm 紙本墨筆 蘇州博物館藏
顧氏過云樓的收藏,以書畫為最,其菁華萃于顧文彬、顧麟士祖孫三代所編《過云樓書畫記》10卷、《過云樓續(xù)書畫記》6卷,兩書共計收錄歷代書畫作品359件(套)。其中,顧文彬收錄246件,顧麟士收錄113件;書法87件,繪畫272 件。通過比較可見,顧氏祖孫對繪畫的收藏都多過書法,兩者的比例約為3∶1。從形制來看,《過云樓書畫記》中的繪畫,以卷、軸為主,《過云樓續(xù)書畫記》中手卷明顯減少。書法部分,前者手卷較多,其次是冊頁;后者則卷、冊數(shù)量相當(dāng),立軸相當(dāng)少見。
過云樓的書畫收藏數(shù)以千計,乃顧氏三代竭數(shù)十年之力搜羅所得,江南故家舊藏因戰(zhàn)亂流散,其菁華竟會聚于斯。于今看來,《過云樓書畫記》《過云樓續(xù)書畫記》所載,只不過是冰山一角,之所以數(shù)量有限,與其編選的標準嚴格不無關(guān)系。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去偽存真。對于一切藏品而言,“保真”是決定性因素,如出現(xiàn)在《過云樓書畫記》初稿中的蘇東坡《乞居常州奏狀》、米元章《崇國公墓志》,因被鑒定為是贗品,而最終被剔除;真?zhèn)胃靼胝?,則以真且精者入目,題跋之偽者,亦一并去之。
其次,非經(jīng)顧氏收藏、主人親自審定者,一概不錄。這就使得《過云樓書畫記》《過云樓續(xù)書畫記》區(qū)別于前人之經(jīng)眼錄,同樣也區(qū)別于顧廷熙的《待訪錄》、顧承的《楚游寓目編》《過云樓初筆》等,成為正式的顧氏藏目,完全可以按圖索驥,取原物以驗記錄之真?zhèn)巍?/p>
最后,婦女之作,易于名世者,概從摒除;凡絹本、扇頁,概不入選。如無錫博物院所藏范玨、顧眉《叢蘭合璧卷》,著于《須靜齋云煙過眼錄》,為陸氏松下清齋舊物,曾歸顧氏過云樓,《過云樓書畫記》中已不載。而后世流傳顧文彬父子、祖孫鈐記題跋之絹本書畫、扇頁之屬,皆不見于兩《記》中。至于紙本各種,同一家書畫不同數(shù)本,皆僅擇其精者登錄,余盡從略。
此次展覽,以《過云樓書畫記》《過云樓續(xù)書畫記》著錄者為對象,選擇其精善者數(shù)十件,配合顧氏所藏碑帖、古籍、文房及四世著述、畫作、手稿等,以期反映過云樓四代主人之真性情。
書畫之屬,《過云樓書畫記》《過云樓續(xù)書畫記》著錄者凡38件,雖云一臠,可知其味。書法10件,從《隋智永真草千字文卷》《宋范仲淹手札卷》《元鮮于樞等五家贈筆工范君用冊》《明吳寬行書種竹詩卷》《董其昌楷書先世告身冊》及文、唐、祝三家卷/ 軸5 件?!吨怯勒娌萸木怼贰斗吨傺褪衷怼房倘腩櫴稀哆^云樓集帖》。據(jù)顧文彬《過云樓日記》載,同治九年(1870)五月初四日,在京師松筠庵心泉和尚處,初見《智永真草千文卷》墨跡〔6〕,六月初二日“再觀其《智永真草千文卷》,議價一百五十金,當(dāng)即攜歸”〔7〕,兩天后卻又“以《智永真草千文卷》送還心泉,無從張羅價值也”〔8〕。時隔一年之后,同治十年(1871)四月廿三日記載:
解京餉委員王紹庭自京中回,帶研生信、李誠甫信,并所購智永《真草千文》墨跡卷,及駿叔托買琴足兩副、琴軫一副?!肚木怼窚卦菩乃?,后歸心泉和尚,京中不乏賞鑒家,欲得此卷者亦不少,皆因議價未成。余去年入都候簡,一見詫為奇寶,議價一百五十金。嗣以客囊窘澀,舍之而出,中心耿耿,未嘗一日忘,遂于履任后致書研生,仍照原議之價購之。發(fā)函展賞,煥若神明。思翁跋中所云,唐人無此寫法,足為此卷定評?!?〕
兩天之后,顧文彬又對《智永真草千文卷》詳作考訂,后擇要錄入《過云樓書畫記》,其中僅云同治九年(1870)于心泉處見“永師千文”,有“狂喜,傾囊購歸”數(shù)語,全無日記中之跌宕起伏?!哆^云樓日記》所載雖多簡略,但往往提及書畫之鑒賞地點、入藏時間、價格多少、真?zhèn)我罁?jù)等細節(jié),如同治九年五月廿一日之日記中,針對購于彩筆齋的文徵明畫軸,顧氏有眉批稱“橫山畫粗筆草草,而字則本色,余決為真,而駿叔乃疑為偽,歸當(dāng)細辨”〔10〕,顯然父子二人在書畫真?zhèn)舞b定上時常出現(xiàn)分歧,但并不因父尊子卑而隨便遷就,顧文彬也會認真聽取顧承的意見。關(guān)于《智永真草千文卷》,《過云樓日記》中也有不同的觀點,當(dāng)時看來屬于保留意見,即同治九年(1870)七月廿七日,在與《千文卷》失之交臂一個多月后,顧文彬歸還心泉和尚所售南田山水袖卷賬那天,日記曾作眉批:
[元]鮮于樞等五家贈筆工范君用冊(局部)33.9cm×12.3cm×7 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
心泉收藏頗富,賞鑒亦精,近為境遇所困,大半散去,所存者以南田山水袖卷,又山水小冊,又花鳥冊三種為最,皆余物色得之。心泉書畫恐從此減色矣。余所欲購未成者,只智永《千文卷》,然究非開門見山之物矣?!?1〕
與一年后失而復(fù)得此卷時的觀點,略有偏差。這是冷靜的思考,還是彼時心態(tài)所致,已不得而知,頗值得后人玩味。
顧氏收藏書法,自隋唐以下,囊括宋、元、明三代,止于清初,名家墨跡凡數(shù)十家。其中除偏好趙、董之外,明代尤嗜吳門一派,祝允明更駕唐寅、文徵明之上,登錄四種。此次展出“吳門四家”中文徵明小楷《落花詩》卷、唐寅《漫興詩》軸,為顧公碩先生捐贈蘇州博物館者?!哆^云樓書畫記》中著錄書法類,大抵以卷、冊為主,條幅僅唐寅《漫興詩》一軸,非顧氏不藏立軸,只是其選擇的標準甚為嚴苛,力求精善且罕覯而已。
《過云樓書畫記》中錄祝允明書跡四種,楷書《擬詩外傳》卷今藏故宮博物院,《九愍詩》卷與行楷書《正德興寧縣志》冊今藏蘇州博物館,《懷知詩》卷今藏上海博物館。此番前三種均將展出。尤其行楷書《正德興寧縣志》冊,明代為太倉王世懋收藏,系1959 年顧公碩先生于新中國成立十周年之際,作為國慶獻禮捐贈蘇州博物館。當(dāng)年曾套色影印全書,改為線裝一冊,以資紀念。在《書畫記凡例》中,顧文彬特意提及“敝篋中黃大癡手書《畫理冊》,祝枝山《正德興寧縣志》手稿冊,銘心絕品,亦斷種秘本也”,足見其珍視之情。
南宋揚無咎繪《四梅圖》卷,系為范仲淹曾孫、范純?nèi)手畬O范端伯所作,在吳中流傳數(shù)百年,經(jīng)元柯九思、吳鎮(zhèn),明沈周、文徵明、文彭、項元汴,清宋犖、笪重光、梁山舟、陸謹庭、程心柏、潘遵祁、顧文彬等鑒藏。卷前有清梁同書題簽,后有柯九思、笪重光等題跋,曾經(jīng)《鐵網(wǎng)珊瑚》《清河書畫舫》《珊瑚網(wǎng)書畫跋》《式古堂書畫匯考》《大觀錄》等著錄,嘉慶初年為陸恭松下清齋所得,筑“四梅閣”以藏之,后流落于外,由程楨義以“番錢三百枚”購回。從程氏散出后,為陸恭外孫、須靜齋主人潘世璜之子潘遵祁購得,他特意在光福山中的別業(yè)香雪草堂旁筑小閣,沿用外祖父陸恭齋號,命名為“四梅閣”,儲藏此卷,并請好友戴熙(1801—1860)繪《四梅閣圖》,寶愛之情,溢于言表。當(dāng)時并據(jù)此本刻石,置于光福山中,拓本流傳亦鮮見。至光緒初年,潘遵祁與顧文彬、吳云、俞樾、李鴻裔等人,在吳中舉行雅集,輪流于各家園林中聚會,賞鑒書畫名跡、古籍善本,并請人繪圖留影,即顧氏家藏《吳郡真率會圖》(蘇州市檔案館藏)、潘氏(曾瑋)家藏《吳中七老圖》(南京博物院藏)諸卷所由作也。當(dāng)日賞鑒品評之余,互通有無,遂有易售之事,如元人《七君子圖》卷,系同治十三年(1874)三月李鴻裔托友人以二百五十元購得,后轉(zhuǎn)讓顧氏過云樓;潘遵祁藏宋元名人書簡冊,系外祖陸謹庭舊物,于光緒二年(1876)以千金讓予李鴻裔,今藏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吳云于咸豐十一年(1861)得宋魏了翁《文向帖》,后由顧承以漢銅官私印四十鈕易歸過云樓,今藏上海博物館。而《過云樓書畫記》所著錄之《朱文公周易系辭本義手稿》卷則是光緒八年(1882)二月四日顧承生日時,吳云所贈?!端拿穲D》卷之歸顧氏過云樓,據(jù)潘氏后人回憶,系顧文彬以狐裘一襲向潘遵祁易得。顧氏析產(chǎn)后,此卷于20世紀50 年代入藏故宮博物院,時隔六十年一甲子,重回吳門,不免讓人想起陸氏松下清齋、潘氏香雪草堂中兩座四梅閣里的往事,還有吳中諸老真率會的那段風(fēng)雅。
顧文彬父子之鑒藏書畫,于真?zhèn)坞s糅者,往往去其疑偽以存真。顧氏后人捐存蘇州博物館的元人《七君子圖》,原為明末清初徐守和所藏,著錄于繆曰藻《寓意錄》中,首尾完全,中經(jīng)張見陽,乾隆間歸喬崇修時,已佚一幀,遂改名為《六逸圖》。至道光間,入藏海寧蔣光煦別下齋,張廷濟為之題引首,據(jù)《別下齋書畫錄》載,此卷后又裝入與之不相關(guān)的盛麟等八位元人題跋。后經(jīng)李鴻裔之手,轉(zhuǎn)歸顧文彬,“適新得梅道人橫幅,尺寸悉合,取以配入,仍名《竹林七友》云”〔12〕。所以而今所見《七君子圖》的面目,完全是顧氏重裝以后的效果,與入過云樓前迥異。盛麟等人題跋后歸吳湖帆,吳氏并補繪一圖,今藏上海博物館。蔣光煦題跋一段,今藏海寧博物館。當(dāng)時顧氏所配入的吳鎮(zhèn)一幀墨竹,與過云樓所藏王蒙《竹石圖》(即《黃鶴山樵竹石游靈巖詩軸》)同為陸氏松下清齋舊藏。又如明周臣《俞節(jié)婦刺目圖》卷后接裱有文徵明小楷書《俞母文碩人墓志銘》,其后缺十余行,顧文彬仿文徵明補趙孟頫《汲黯傳》例,補錄齊全,并附記顛末于尾,可窺顧氏鑒藏手段之一斑。
[明]唐寅 王公拜相圖卷20cm×73.5cm 紙本墨筆 故宮博物院藏款識:門生唐寅拜寫。唐六如寫王文恪公出山圖真跡神品。過云樓秘藏。吳云題。鈐?。禾埔接。ò祝?吳云(白) 鮑氏約亭珍藏(朱)陳氏(朱) 浩然堂圖書?。ㄖ欤?/p>
顧氏藏畫中,另有值得注意者,如顧公碩先生向蘇州博物館捐贈明末陳洪綬(老蓮)繪《鐘馗像》軸的同時,也將家藏清咸豐元年(1851)任熊臨本一軸一并捐贈。陳本落款“乙酉端陽,老蓮陳洪綬為柳塘王盟兄畫于青藤書屋,勸蒲觴也”一行在像左側(cè),任本落款“咸豐紀元上元之日,蕭山任熊渭長臨章侯畫”一行在像右側(cè),其余面容、衣冠幾乎無異,懸而并觀,令人贊嘆。兩本《鐘馗像》,僅前者著錄于《過云樓書畫記》,若非顧氏無私捐贈,一旦分離,恐再難聚首。而《過云樓書畫記》中所收,歷代模仿之作亦復(fù)不少,足見顧氏之有意搜羅,以便觀摩比勘,體會融通,于自身創(chuàng)作自然深有裨益。如卷六著錄黃公望《浮嵐暖翠軸》,今藏故宮博物院,卷十著錄王鑒《仿子久浮嵐暖翠圖軸》,今藏上海博物館,昔曾同儲,現(xiàn)已異名,且南北暌隔,相聚無期;卷十著錄惲南田《摹癡翁富春大嶺圖軸》、王翚《臨黃大癡富春山圖卷》,則皆從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出,并藏故宮博物院,此番將聯(lián)袂南下,小聚吳門。
顧氏之酷嗜明代吳門一派,書畫兼?zhèn)?。蘇州博物館前四年舉辦“吳門四家”特展,已有四家名跡如《京口送別圖》《惠山茶會圖》《貞壽堂圖》《黃茅渚小景圖》《風(fēng)木圖》等陸續(xù)歸來,此次展出過云樓舊藏沈、文、唐、仇四件,除仇、唐合作《刺目圖》卷系顧公碩先生捐贈外,其余三件均藏故宮博物院,依次為:沈周《杏花圖》軸,系陸氏松下清齋舊藏;唐寅《王公拜相圖》卷(《王濟之出山圖卷》),從顧氏流出后,曾歸江陰孫邦瑞;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圖》軸(《仿趙魏公湘君湘夫人圖》),即文衡山見仇實父設(shè)色不合意,自設(shè)之本,俱為諸家杰構(gòu)。
余如陳洪綬、胡華鬘《梅竹山水合冊》、龔賢《山水圖冊》(《廿四幅巨冊》)、王鑒《夢境圖》軸、王翚《水竹幽居圖》卷,皆至精無匹,細玩必有神會處也。
近年過云樓之名震海內(nèi),得力于所藏古籍之拍賣。而顧氏之藏古籍善本,雖從顧文彬、顧承時已有之,但至顧麟士方用心搜集,遂成巨觀。而其繼承祖、父之志,搜求書畫之際,仍不忘情于金石碑版,曾有意撰《因因庵石墨記》,因循未果,殊為可惜。
在顧麟士女婿的《瘦羊日記》稿本中,曾記錄民國十二年(1923)七月初三日:
晴。至外氏,觀石谷小幅,是十九歲時所作,后有康熙辛未重題。蔡松原《四時佳興卷》,費西蠡舊物?!恫苋?,“因”字完全,人間孤本也?!稄堖w碑》,“東里潤色”已損,然有顧苓、覃溪、兩峰諸人題跋極夥,可寶也?!短┥蕉嘉颈罚杭趯O藏本。明拓潁上本《蘭亭》《黃庭》、舊拓《瘞鶴銘》。〔13〕
東漢《曹全碑》自明萬歷初陜西合陽舊城出土,今存西安碑林。碑陽二十行,行四十五字。傳世明清舊拓,首行末一字“因”均損,世傳有“因”字未損本,至顧公雄家屬將家藏書畫文物捐獻國家后,才從中發(fā)現(xiàn)清末松江金石學(xué)家沈樹鏞(1832—1873)舊藏《曹全碑》“因”字未損本。此本凡十六開,拓本紙墨精絕,舊裝完好,被推為海內(nèi)僅存孤本。前裝全碑縮本,末有清同治四年(1865)十一月小寒節(jié)沈樹鏞跋。
其實,早在李文錦觀賞顧氏藏善本碑帖的四十年之前,顧文彬在《過云樓書畫記》之“自敘”中就已說過:
各家著錄兼及古刻。敝藏《九成宮醴泉銘》,“云霞蔽虧”四字未泐者,當(dāng)是唐拓,及宋拓五字不損本《定武蘭亭》之類,不下百十種。究以氈椎所為,下于真跡一等。他時當(dāng)仿《金薤琳瑯》《石墨鐫華》,別錄成書。懸牛頭,賣馬脯,幸無譏焉。〔14〕
盡管只列舉了“云霞蔽虧”四字未損本《九成宮醴泉銘》、五字不損本《定武蘭亭》兩種,但顧文彬自言家藏善本碑帖“不下百十種”,足見當(dāng)時于書畫之外,就已留心于此。至顧麟士復(fù)各方搜討,收藏遂傲視同儕,較之同里吳湖帆的四歐堂,既美且丑,先已有之,宋元舊拓孤本,亦不遑多讓。此次展出蘇州博物館所藏唐顏真卿《多寶塔碑》,第31行“歸我帝力”之“力”字未損,為北宋拓本。后有清同治元年(1862)顧文彬、光緒八年(1882)李鴻裔二家跋。顧氏跋云:
此是宋拓本,水旁三點牽絲之跡畢露,與復(fù)初齋所記宋拓本正合。甲寅在京師,有那繹堂藏本,并時無兩。殷述齋太史一見驚嘆,詫為至寶。余為和會歸之。今獲此本,足與頡頏,惜述齋已作古人,不得與之共相欣賞矣。
述齋即吳江人殷壽彭,他曾在顧氏所藏《古本蘭亭》后題跋。此帖系單刻本,凡四開,附題跋五開。由顧公碩先生捐贈蘇州博物館。經(jīng)明華夏、項元汴,清查瑩、金守正等遞藏。真賞齋主人華夏親筆題簽并跋,后有明萬歷三十年(1602)張鳳翼,清咸豐四年(1854)殷壽彭、同治元年(1862)顧文彬、同治二年(1863)吳云等四家題記,今人王壯弘《崇善樓筆記》著錄。此本與宋拓《定武蘭亭》一同被刻入《過云樓藏帖》。華夏提及“予家向藏蘭亭十余種,以定武本為最。此本得之最晚,似更出《定武》之右”,后被友人吳嬰能(如孝)以南宋米友仁《瀟湘煙雨卷》易去。顧文彬據(jù)翁方綱《蘇米齋蘭亭考》所載考訂,此本與云間“潘氏祖本同出一石,而此拓當(dāng)更在前”。
顧麟士對于金石碑版的癡迷,不輸其祖。乾嘉間金石學(xué)家黃易所作《訪碑圖》數(shù)種,傳至光緒間,成為吳大澂、費念慈、李鴻裔等爭相購求的名品,吳大澂因故與其失之交臂,于是借費念慈藏本《嵩洛訪碑廿四圖》臨摹一通,于今亦為佳品。顧麟士確有同癖,曾臨摹黃易《岱巖覽古廿四圖》,與吳大澂相仿佛,其嗜古之情,亦后先映照。
過云樓藏碑帖中的一小部分,隨古籍善本一并讓歸南京圖書館。此次從南京圖書館所借古籍中,就有一種舊拓《淳化閣帖》殘本,卷后附明末清初收藏家金俊明題記。
從顧氏所藏古籍碑帖中,不難發(fā)現(xiàn),過云樓得清末金石大家沈樹鏞寶董室遺物頗不少。早在1992 年,過云樓藏書四分之三經(jīng)蘇州古舊書店,轉(zhuǎn)讓南京圖書館,計541部、3707 冊,其中宋元本17部,含有《龍川略志》(曹寅楝亭舊藏)、《皇宋字苑類編》《乖崖張公語錄》等傳世孤本。而從1996 年開始,遺留在顧氏后人手中的四分之一古籍善本便開始流散,顧廣圻手批本明嘉靖刻本鄭玄《儀禮注》一種,現(xiàn)身中國嘉德秋拍古籍善本專場,以十萬余元成交。次年,明嘉靖十四年(1535)錢穀抄本《唐朝名畫錄》,再次現(xiàn)身中國嘉德秋拍,以33000 元成交。此書雖非宋元舊抄,而為名家手抄,顧氏以為書跡,著錄于《過云樓書畫記》。“文革”后,謝國楨先生訪書江南,曾經(jīng)檢閱,著錄于《江浙訪書記》。1998年,黃丕烈批跋本明嘉靖刻《唐百家詩》本《唐貫休詩集》又見于嘉德春拍,以57000余元成交,今藏韋力芷蘭齋。四分之一中的精善之本陸續(xù)拍出后,所余179種,先后于2005年、2012年經(jīng)中國嘉德、北京匡時兩次拍賣,身價陡增近十倍,名動海內(nèi),最終由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競得,回歸江蘇南京,同城相望,已屬難得。
宋刻《錦繡萬花谷》 19.8cm×14.6cm
元刻《古今雜劇》 19.3cm×13.3cm
[清]邵畼《真跡題跋錄》稿本 25.5cm×16.8cm
“煙云四合—清代蘇州顧氏的收藏”特展借展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所藏古籍善本四種,以宋刻《錦繡萬花谷》最為人所熟知,卷帙亦最浩繁,毋庸贅言。元刻本有《古今雜劇三十種》,系蘇州黃丕烈士禮居舊藏,民國元年(1912)由日本漢學(xué)家島田翰從過云樓借出,攜回日本,后由羅振玉從東京購得,才回歸中華,入藏中國國家圖書館數(shù)十年。此次系百年以后,首度返回蘇州。晚清四大藏書家歸安陸氏皕宋樓藏書流入日本的中間人—島田翰個人的這段丑聞,作為中國近代藏書史上中日間古籍流轉(zhuǎn)的又一個事件,一直令國人耿耿于懷,而今原書無恙,并安然回鄉(xiāng),想來不僅過云樓顧氏后人會感到欣慰,但凡愛書者亦無不感同身受也。
明清兩代主要以抄校稿為主,其中如南京圖書館藏清康熙間王乃昭抄本《桃谷遺稿》1卷,書衣有顧麟士跋稱“余藏‘惲王合璧’,為王乃昭畫槐隱圖冊,耕煙以‘侄翚’署款,因知其同族也。甲辰歲暮,以龍銀一餅易得之”,甲辰為光緒三十年(1904),由此可知顧麟士之購書,有為書畫收藏搜集資料之意,這一點在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藏清初邵氏《真跡題跋錄》稿本中,也可以得到印證。尤其值得注意者,清抄本《佩文齋明代書家姓氏目》一種,本身抄錄人名、書名,純?yōu)樵?、索引之書,殊為簡略,書中所夾二紙,卻是顧氏搜藏書畫之殘目,不少為《過云樓書畫記》著錄之菁華,對于研究過云樓書畫之搜集與《過云樓書畫記》的編訂,均有不可忽視的價值。
另外,南京圖書館所藏黃丕烈題跋本宋《東京留守宗忠簡公文集》5卷,為沈樹鏞舊藏。黃跋本至清末民初,已成為藏書家競相爭求之品,顧氏藏書中黃跋本逾十部,亦堪稱富翁。而清抄本《慶湖遺老詩集》9 卷、《拾遺》1卷、《后集補遺》1卷,經(jīng)潘鍾瑞校,潘氏去世后,光緒三十四年(1908)顧麟士購自市肆并題跋,可知閱肆搜撿也是顧氏聚書的重要途徑之一。
顧氏書齋之中,法書名畫、古籍善本、金石碑版、古印名琴,雜陳幾案,更有饾饤雅物,如核雕、竹刻之類,往往為名家所制。此次展陳顧榴女士捐贈常熟博物館之清杜士元款橄欖核舟,鬼斧神工,讓人想起魏學(xué)洢的名篇《核舟記》;紫砂水盂,出清初名家陳鳴遠之手;木雕老鼠,靈活生動,包漿凝厚;古錢紋竹臂擱,出清末周紫瑚(之禮)之手。上海博物館藏紅木墨床,則是周紫瑚之師王石香(云)為好友顧承所特制,鐫有“人與墨磨有倦時。駿尗句”等字樣。以上數(shù)種,雖皆微小,卻堪稱案頭尤物。
過云樓顧氏的收藏,歷經(jīng)祖孫四代的搜集、保藏、傳承,最后由顧公雄、顧公碩兄弟四房分得,而今流散四方,所幸大多歸于公藏。顧氏后人繼承家風(fēng),對于收藏之豁達態(tài)度一如先人。今年正值蘇州博物館老館長顧公碩先生逝世五十周年,因選取顧氏四世、四房藏品之部分菁華,策劃舉辦“煙云四合—清代蘇州顧氏的收藏”特展,以為紀念。
(作者單位:蘇州博物館)
責(zé)任編輯:歐陽逸川
注釋:
〔1〕〔2〕〔5〕(清)顧文彬《過云樓書畫記》,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
〔3〕(清)顧承《楚游寓目編》,稿本,蘇州圖書館藏。
〔4〕(清)顧文彬《過云樓日記》,稿本,上海圖書館藏。
〔6〕(清)顧文彬《過云樓日記》,文匯出版社2015年版,第23頁。
〔7〕同注6,第30頁。
〔8〕同注6,第31頁。
〔9〕同注6,第118—119頁。
〔10〕同注6,第27頁。
〔11〕同注6,第39頁。
〔12〕同注1,第79頁。
〔13〕李文錦《瘦羊日記》,稿本,蘇州博物館藏。
〔14〕同注3,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