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知秀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南寧530006)
《史記》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愛情故事對唐傳奇才子佳人小說的影響
韋知秀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南寧530006)
司馬遷的《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展示了一段發(fā)生在天府之國四川的跌宕起伏的傳奇愛情故事,自此成為才子佳人小說的濫觴,從此以后,中國古典小說在傳統(tǒng)的英雄美人和帝王寵妃之外,又添一個類別。及至唐朝,唐傳奇成為中國古典小說瓜熟蒂落的標志,才子佳人故事是其中最璀璨的明珠。從兩者間的繼承與發(fā)展的關(guān)系上,可以窺見我國才子佳人小說發(fā)展的規(guī)律與歷程。
《史記》;相如文君故事;唐傳奇;才子佳人;創(chuàng)作影響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愛情故事發(fā)生于他們的故鄉(xiāng)蜀郡,也就是今天的四川成都,兩人故事最初記載于司馬遷的《史記》,后經(jīng)《西京雜記》以及各種民間傳說不斷豐富和完善,以追求愛情自由的大膽與叛逆為主題,發(fā)展成一個獨立而曲折生動的才子佳人的傳奇故事。縱觀才子佳人小說的發(fā)展史,相如與文君的故事可以說是開山鼻祖之作,后世才子佳人小說便是在其基礎(chǔ)之上發(fā)展起來的。
唐朝是我國小說發(fā)展的一個關(guān)鍵時期,第一批才子佳人小說也在此時誕生,其中《鶯鶯傳》《霍小玉傳》《李娃傳》作為唐傳奇最高水準的代表,為后來明清才子佳人小說的大繁榮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可以說唐傳奇才子佳人故事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中都占據(jù)著重要地位。但歷來諸多學者對于其與才子佳人小說的開山鼻祖——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愛情故事的繼承與發(fā)展方面的研究,多是零散、片斷的。
本文將從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本身出發(fā),從主題、故事情節(jié)、人物特征、結(jié)局等四個方面總結(jié)其特征,通過與唐傳奇中的才子佳人小說的對比分析,梳理他們的繼承和發(fā)展關(guān)系。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愛情故事最先記載于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傳云: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長卿久宦游不遂,而來過我?!庇谑窍嗳缤?,舍都亭。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后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肅。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程鄭亦數(shù)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辈⒄倭?。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shù)。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臨邛令不敢嘗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強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愿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爐。相如身自著犢鼻裈,與保庸雜作,滌器于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馬長卿,長卿故倦游,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獨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與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1]438
《史記》介紹了兩人以相識到娶嫁的過程,并將其作為司馬相如人生的一段經(jīng)歷記載,比較言簡意賅。而后世人在其基礎(chǔ)上不斷豐富和完善,使故事更加完滿生動,其中最重要的當屬《西京雜記》,它是西漢歷史小說集,也是相如與文君故事演變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書中除四則故事分說相如文采,豐富他身為“才子”的形象外,還有兩則直接與相如文君故事相關(guān),原文如下:
司馬相如初與文君還成都,居貧愁懣,以所著骕骦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卓文君為歡。既而文君抱頸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貰酒!”遂相與謀,于成都賣酒。相如親著犢鼻裈滌器,以恥王孫。王孫果以為病,乃厚給文君,文君遂為富人。
文君嬌好,眉色如望遠山,眼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十七而寡,為人放誕風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長卿素有消渴疾,及還成都,悅文君之色,遂以發(fā)病疾,乃作《美人賦》,欲以自刺,而終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為誄,傳于世。[2]186
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文君做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2]174
總的來說,《西京雜記》第一次明確了卓文君的美貌、智慧和才華,豐滿了人物形象;情節(jié)上,銜接私奔,詳寫在成都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故事,并增添了茂陵女這一人物和相如負心的情節(jié)等,使兩人愛情故事更加曲折生動,更加生動,人物形象也更加鮮明起來。
再后來,西晉傅玄《琴賦序》中點出司馬相如所用之琴名曰“綠綺”;徐陵的《玉臺新詠》,則是添補了《史記》和《西京雜記》中沒有明確記載的《鳳求凰》《白頭吟》曲詞,注為相如文君所作,填補了這一漏洞。
除此之外,另有民間傳說言,文君還有一首數(shù)字詩名曰《怨郎詩》,是因司馬相如年久方才寄回的一封“無億(意)”書,文君為挽回丈夫而作。這首詩與《白頭吟》一樣,其出處受到歷代文人學者的質(zhì)疑,但就其接受程度而言,他們已經(jīng)成為卓文君才女形象的有力支撐,是二人愛情故事的重要完善,對后世起了不小的影響。
撫琴挑心、相攜私奔、文君當壚、茂陵婚變、白頭苦吟,相如文君故事的所有相關(guān)要素至此完全齊聚、定型。兩人的愛情故事的大致框架也搭建完畢,而后來諸如《昭明文選》《圣賢高士傳》《華陽國志》等都僅是對一些細節(jié)稍加補敘,偏重不同,卻不再有多少擴增。[3]
于是可以總結(jié),自《史記》以來,相如與文君愛情故事在主題、情節(jié)、人物、結(jié)局等四個方面的總體特征:
首先,故事體現(xiàn)了對于主流禮教思想的叛逆,因為契合了近代以來婚姻愛情自由的思想,被冠上“反封建思想”的主題。具體表現(xiàn)為文君對自己愛情、婚姻自由的大膽追求和堅定維護,并強烈批判了司馬相如薄情負心的行為,流露出濃郁的女性自主意識。在古代禮教大行的背景下,這樣一種精神賦予了相如文君故事以獨特的靈魂,使之得以傳唱千年不竭。
考察漢初婚俗,以睡地虎秦簡和張家山漢簡的研究為證,漢初女子婚姻自主選擇權(quán)較大,寡婦再婚的現(xiàn)象也屢見不鮮,甚至因為秦末戰(zhàn)亂引起的人口大減,漢朝法律中甚至有明文催促寡婦再嫁的條例,民間也多有妻子“逃亡”另嫁的案例。[4]但是,我們應(yīng)當知道,古代對于女子的壓迫是在男權(quán)社會形成以來就一直存在并流傳下來的:從周代起就已經(jīng)形成了對女子“幼從父、嫁從夫、夫死從子”[5]279的三從四德的觀念束縛,《周易》中也有要求婦女恭順專一甚至殉夫守節(jié)的卜辭。而對于婚姻,中國自古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說法:《詩經(jīng)·豳風·伐柯》中說“娶妻如何,匪媒不得”[6]127,《禮記·內(nèi)則》中有“聘則為妻,奔則為妾”[7]101的觀點,而且認為“昏禮者,禮之本也”[8]1620,繁復而莊重,象征著人們對于婚姻的重視,相對的,私奔不僅在法律中被明令禁止,而且要受到世俗的唾棄,《司馬相如列傳》中就明文記載“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以及“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等,由此看出卓王孫對于女兒這段婚姻的真實態(tài)度。
由此說明,漢初對于女子的束縛雖然較小卻絕不是沒有,所以卓文君看似簡單的私奔行為,其實所冒風險絕非一般。但故事中“文君夜亡奔相如”看不出一點猶豫,轟轟烈烈義無反顧,其大膽與叛逆中飽含了他們對愛情自由的熱烈渴求。及至婚后,這樣的叛逆也從未終止:“當壚賣酒”是對父親的叛逆;吟詩自絕是對允許男子三妻四妾的婚姻制度的叛逆。自古男子三妻四妾而要求女子三從四德,似乎女子從來都該是男人手中任人擺布的玩偶,但是卓文君卻在這一次次的叛逆中不斷被注入強大的生命力,她的勇氣、智慧、忠誠和自尊,成了這個故事中最引人注目的閃光點和靈魂,并賦予了這段愛情以獨特的文化意味和審美情趣,以及得以流傳千年的魅力。
其次,在故事情節(jié)上,我們可以歸結(jié)為兩方面。
一是形式上,創(chuàng)造了一種“一見鐘情—私定終身—歷盡艱難—大團圓”的敘述模式。這是一種基于史傳體的單線時間敘述模式,而且這種模式并不重視男女主人公的相愛過程,而重點觀照他們相愛后如何真正走到一起、得到圓滿的過程。
另一個是內(nèi)容上,由幾個重要的情節(jié)支撐起整個故事的發(fā)展,其作用在于展示才子佳人的文化特質(zhì)、追求愛情婚姻自由的勇氣、展示他們維護婚姻的手段和智慧等。
如“琴挑文君”,這個情節(jié)中司馬相如以琴為引,任氣逞才,花孔雀一般展示自己的才藝,這才具備了被卓文君愛慕而“一見鐘情”的基礎(chǔ);而“相如負心”時,文君提筆所寫的詩作也證實了她才女的本質(zhì),均顯示了兩人不俗的文化內(nèi)質(zhì)。還有“文君夜奔”,這是故事的高潮,也是全文的靈魂所在,一句話就寫出了其對愛情自由的追求和對世俗禮教的叛逆,也是對卓文君追求愛情婚姻自由的勇氣的展示。而后是“文君當壚”,面對家徒四壁的困境,卓文君以家族顏面作為籌碼從頑固的父親手中贏回了屬于自家的家產(chǎn),以及“相如負心”時她的機智挽回,都是對文君維護婚姻的手段和智慧的展現(xiàn)。才華、勇氣、智慧,這是三個主要情節(jié)所想要突出展現(xiàn)的東西,它們是讓故事更加豐滿的血肉。
除此之外,故事情節(jié)其實也飽含暗示:四個關(guān)鍵情節(jié)中,卓文君占據(jù)三次主動,這又反映出女性在追求和維護自己的愛情幸福上更大膽、更主動的隱含內(nèi)蘊。[9]
再次,在人物設(shè)置上,相如文君故事中的人物可分為四類:才子、佳人、幫助者、阻礙者。
在其中,“才子”指司馬相如,他是漢代文學大家,后人稱之為“賦圣”或“辭宗”,傳世作品有《子虛賦》《上林賦》《喻巴蜀檄》《難蜀父老》《上書諫獵》《哀二世賦》《大人賦》《封禪文》等八篇,文采無可置疑;就連外貌風度,《史記》中也記載著“雍容閑雅甚都”,可以說是一個風度翩翩、才華滿腹的男子。但是他的家境卻可以用“貧困”來形容了,他是因為“家貧無以自業(yè)”而去的臨邛,與文君私奔回成都之后又面對的是“家居徒四壁立”的窘境,綜合起來,司馬相如算是一個“窮書生”。
而“佳人”卓文君出身“僮客八百人”的臨邛巨富之家,新寡,好音,并且從她能聽懂司馬相如的“琴心”來看,其背后文化素養(yǎng)定然不低,是一個蕙質(zhì)蘭心的“富家小姐”。
“幫助者”指與相如串通好的引路人,臨邛令王吉,為之“暗通殷勤”的侍者,和向卓王孫說合的“昆弟諸公”等人,他們在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中以“幫助者”這樣一個形象存在,著墨較少但無比重要。
“阻礙者”則相反,這里指卓文君之父卓王孫,隱含的內(nèi)蘊是世俗眼光、社會風氣以及禮教思想等等,作為兩人追求愛情自由的進程中的阻礙而存在。
最后,在結(jié)局上,其實歷來對相如文君故事的悲喜認定各有不同看法,有人認為司馬相如畢竟沒有真的納妾,最后還是和文君一起白頭到老,應(yīng)該算是大團圓的喜劇,并贊嘆古人處理感情問題的高超手段。[10]但也有人認為相如欲娶茂陵女就是負心薄幸的表現(xiàn),造成了文君的愛情悲劇。[11]所以在這里可以將之分為悲喜兩種結(jié)局以待討論。
才子佳人題材多為描寫才子佳人的波瀾起伏的纏綿愛戀,在歷史上頗有影響。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即“才子”和“佳人”兩個形象:在辛文房《唐才子傳》中,里邊的諸才子能詩善文,幾乎都是全才的代稱,后世才子的定義就來源于此;“佳人”則被用于代指年輕美貌的女子,這一現(xiàn)象早在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就已出現(xiàn)。而“才子佳人”這種說法則最早見于唐代李隱的《瀟湘錄·呼延冀》:“妾既與君匹偶,諸鄰皆謂之才子佳人?!保?2]
這里我們大概總結(jié)一下文學史上定義的才子佳人小說。
關(guān)于定義:才子佳人小說的定義經(jīng)歷了一個長期的發(fā)展,從特指“明末清初涌現(xiàn)的以青年男女的婚姻戀愛為主題的作品”,到“才子佳人小說不應(yīng)是一個特定(時期)概念,而應(yīng)是歷時的概念。其主人公是才子佳人,題材上隸屬于言情,文體上文、白兼?zhèn)?,篇幅上有短、中、長多種類型。小說史上從唐前至元明清產(chǎn)生的志人、志怪小說、傳奇、話本、章回、長篇、短篇等幾乎所有體裁的作品中都能找到它們的身影,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清代章回體小說”[13]的廣義概念,發(fā)展了將近一百年,目前仍有不少爭議。
關(guān)于主題:才子佳人小說以描寫男女愛情為中心,表現(xiàn)愛情的純真以及青年男女們對于愛情的大膽追求,常體現(xiàn)出對封建傳統(tǒng)禮教的突破和批判,表現(xiàn)情與理的沖突,魯迅先生在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中就提出過這點并持肯定態(tài)度。
故事情節(jié):才子佳人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大都固定并形成一個模式,即才子佳人一心渴慕理想的佳偶;小人阻礙其中;才子佳人終于團聚或被負心拋棄。因為“千篇一律”常受詬病,甚至明清之后才子佳人小說的衰弱與之也不無相關(guān)。
人物特征:關(guān)鍵人物自然是才子佳人,多為窮書生與富小姐,或貴公子與妓女這樣的搭配,并分化出助手、小人、家長等配角。
結(jié)局:才子佳人小說的結(jié)局兩極分化,基本逃不開大團圓或因負心薄幸以悲劇收場等。
唐代是我國古代文言小說的瓜熟蒂落期,才子佳人小說堪稱唐傳奇作品中最讓人矚目的明珠,其中代表作品有張的《游仙窟》、許堯佐的《柳氏傳》、陳玄佑的《離魂記》、皇甫枚的《飛煙傳》、元稹的《傳奇》(又稱《鶯鶯傳》)、白行簡的《汧國夫人傳》(又稱《李娃傳》)、蔣防的《霍小玉傳》等,后三部代表了唐代傳奇的最高水準。
這些傳奇小說都已經(jīng)是體制完備,情節(jié)跌宕曲折,具備了劉坎龍先生所說的才子佳人小說必備的三種“核心場面”,即“因詩相慕,排除障礙,夫妻團圓?!蛟娤嗄健遣抛蛹讶私佑|的方式、相愛的原因;‘排除障礙’是才子佳人追求獨立自主婚姻的斗爭過程;‘夫妻團圓’是才子佳人抗爭勝利的理想結(jié)局”[14]。當然在唐代中,因為婚姻觀念雖然略為開放,但等級制度依舊占據(jù)社會主流,再加上科舉制度為社會晉升打開了一條路子,為了鞏固并提升地位,新科進士拋棄妻子另選高門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反應(yīng)在唐傳奇中,男子薄幸負心的悲劇結(jié)局就不足為怪了。
本章我們將以表格的形式,以上述七篇唐傳奇中的經(jīng)典才子佳人小說為例,具體分析它們在主題、故事情節(jié)、人物特征、結(jié)局四個方面的異同:
表1 唐傳奇才子佳人小說特征分析表[15]
從表1中,我們可以輕易看出,以上七篇為代表的唐傳奇才子佳人小說,在很大程度上都繼承了相如文君故事中最為關(guān)鍵的幾個情節(jié)要素,并以之為支撐構(gòu)架起了另外的故事,所以它們在主題上幾乎都表現(xiàn)了對于愛情自由的向往和追求,以及對世俗禮教的叛逆,歌頌愛情的堅貞與美好,鞭撻薄情負心的行為。在故事情節(jié)上,大體遵循了“一見鐘情——私定終身——歷盡艱難——最終團圓或者被拋棄”的情節(jié)設(shè)置。在人物特征上,都是以“才子佳人”為中心,以富家子和妓女的配對出現(xiàn)得較多,以“幫助者”為情節(jié)推動元素,以“阻礙者”作為反派等。結(jié)局或為大團圓,或因負心而導致悲劇。
唐朝是一個包容并蓄的大一統(tǒng)皇朝,在婚姻觀念方面也表現(xiàn)得較為開放,帝王家公主們二嫁三嫁的代不乏人,民間離婚再嫁的情況更是比比皆是,并不認為值得非議,比之后代程朱理學興起后的情況開放許多,人們的貞潔觀念也更為淡薄,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相如文君的傳奇故事被視為是追求婚姻愛情自由的象征而倍受青睞,并作為一種精神融入了這個大時代文學的方方面面。
于是我們不難看出,在唐傳奇中,處處可見相如文君故事的身影,在這里,同樣可以從主題、故事情節(jié)、人物特征、結(jié)局等四個方面來論述相如文君故事對唐傳奇中才子佳人小說的影響。
(一)對主題的影響
根據(jù)前文的論述我們得出,相如文君故事的主題在于向我們展示一種渴望愛情自由、反對封建禮教束縛的追求,并關(guān)注女性對于愛情婚姻的自主性,贊揚了她們對純潔愛情的守護和捍衛(wèi),批判薄情負心的行為。
這一點可以從相如琴挑的大膽放肆,文君夜奔的勇敢無畏,謀劃當壚時的無奈與智慧,白頭苦吟中的堅守與絕望中看出。如果不是對愛情看得太重,文君又怎么會無視了身份地位上的巨大鴻溝,和隨時會淹沒她的流言蜚語毅然私奔?如果不是對愛情太過癡求,臨邛巨富之女和一代風流才子怎么會放下身份親身當壚?如果不是對愛情和人格尊嚴的堅守,文君又怎么吟得出讓相如回心轉(zhuǎn)意的詩歌?
這才是相如文君故事的核心所在,也是它能流傳千年的魅力源泉。
相應(yīng)的,在上文對七篇唐傳奇經(jīng)典才子佳人小說的分析中,我們同樣讀出了唐人對于愛情的渴盼,和不自覺地對殘忍丑惡的封建等級制度、封建禮教的厭惡與批判,對愛情的堅貞與美好的歌頌,以及對薄情負心行為的鞭撻。顯而易見的一脈相承,這便是相如文君故事對唐傳奇中才子佳人小說的主題的影響所在。
(二)對故事情節(jié)的影響
在前文對于相如文君故事的探討總結(jié)中,我們將它的故事情節(jié)簡單概括為:形式上以“一見鐘情—私定終身—歷盡艱難—最終團圓或者被拋棄”作為其敘述模式。內(nèi)容上由四個關(guān)鍵節(jié)點支撐起全文:第一,以展示才藝作為一見鐘情的基礎(chǔ);第二,以私奔作為私定終身、突破禮教束縛追求幸福的方式;第三,在困境中展示女子維護愛情婚姻的手段和智慧;第四,男子的負心薄幸和女性對于愛情忠貞的對比。
這樣的情節(jié)設(shè)置對唐傳奇的才子佳人故事有著重大影響。
首先,是一見鐘情。在唐傳奇的開端里,除開《離魂記》中的青梅竹馬的感情積累,諸如《游仙窟》中的張與崔十娘、《柳氏傳》中韓翃對柳氏、《飛煙傳》中趙象對步飛煙、《鶯鶯傳》中張生對崔鶯鶯、《霍小玉傳中》李益對霍小玉、《李娃傳》中公子對李娃等,無不是一見鐘情的模式。可以說是既無長久的感情醞釀,也無對彼此的仔細熟識,才子佳人一會面,當真是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文質(zhì)彬彬的才子忘記了圣賢教化,優(yōu)雅嬌羞的佳人丟掉了禮儀矜持,就像飛蛾撲火一般,迫不及待地享受起他們愛情的果實,從中不難看出它們繼承自相如文君故事的模式影響。
在這里還有關(guān)于才藝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司馬相如的琴聲是他才藝的代表,而唐傳奇中大多以詩文代替了琴聲對才子之“才”的展示,為佳人的一見鐘情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這個情節(jié)幾乎在每一篇才子佳人小說中都反復出現(xiàn),可以視為唐傳奇中才子佳人小說對相如文君故事既繼承又創(chuàng)新的一個表現(xiàn)。
轉(zhuǎn)至第二階段的私定終身,這本應(yīng)當是全篇故事最終的高潮,佳人自許,愛戀成真,卻在開篇還沒多久就急急轉(zhuǎn)入,如同突兀崛起的山峰,給人以猝不及防的感覺。在相如文君的故事中對這一段事情未曾多加敘述,僅以當夜文君亡奔相如作為注釋,但其大膽與果決,不僅為他們的傳奇故事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也在數(shù)千年的時光中熠熠生輝,從未褪色。
在唐傳奇中也繼承了這種突兀轉(zhuǎn)入高潮的模式,如《離魂記》中的張倩娘以離魂的方式追隨王宙而去,其果決與大膽之處何曾不似文君?這在其他篇目中亦有體現(xiàn),雖然不一定是私奔的形式,但崔鶯鶯的自薦枕席、步飛煙的寄信相邀、霍小玉的八年之約等,她們都大膽而狂熱,追尋自己的愛情而棄禮教于不顧,這樣破釜沉舟的沖動式高潮很難說不是受到相如文君故事的影響的后果。
再看第三階段,這是相如文君故事中花費大量筆墨來寫的他們的婚后生活,我們將之歸納為發(fā)展,總體來說是他們?nèi)绾慰朔驉矍閹淼姆N種困難的故事。文君與相如的愛情中的波折總的算起來有兩個,一是父親的不承認和家境的窘迫,二是后來敷衍而出的感情危機,二人在歷經(jīng)波折中慢慢了解彼此,感情更加篤厚,最后迎來大團圓的結(jié)局。
繼之發(fā)展的唐傳奇中,考驗?zāi)信鲪矍榈牟ㄕ蹌t是多種多樣:《柳氏傳》中是安史之亂造成的動蕩和分離;《離魂記》中是張倩娘的父母將她另許他人;《霍小玉傳》中是男主家中為他定下了門當戶對的親事;《李娃傳》中則是男主錢財散盡,被鴇母設(shè)計拋棄;而《鶯鶯傳》中則是男主的變心等,體現(xiàn)了對相如文君故事的發(fā)展的一面。
在這其中,面對愛情的考驗,女主角一般都表現(xiàn)出了高超的智慧和手段,如柳氏的剪發(fā)毀形,倩娘的離魂出奔,李娃的鼓勵扶持以及崔鶯鶯的數(shù)次暗示和等待等,這體現(xiàn)出了女性在追求愛情自由的道路中更加大膽、主動,這種觀念從相如文君故事中流傳到唐傳奇,甚至為現(xiàn)代女性大膽追求愛情自由都做出榜樣,意義非常。
同樣,男女主對于愛情的態(tài)度亦作為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可以單獨拿出來講述:在相如文君故事中,相如負心而文君以《白頭吟》挽回了這一段愛情,薄幸與堅貞的對比再明顯不過。
再看唐傳奇中,《離魂記》男主王宙面對愛人之父將她另許他人的困境,作為一個男子,他的決定不是據(jù)理力爭、捍衛(wèi)兩人的愛情,而是托故入京逃避現(xiàn)實這種無比怯懦的做法,讓本應(yīng)嬌弱的張倩娘獨自承擔私奔的風險,讓她來解決兩人愛情中遇到的考驗。又如《鶯鶯傳》中,張生始亂終棄,猶以“尤物”侮辱鶯鶯,掩飾自己負心薄幸的行為,對比鶯鶯的等待和堅持,宛若云泥。再看《霍小玉傳》,面對愛情的危機,男主選擇了向太夫人妥協(xié),與表妹盧氏定親,卻不敢將一切與小玉坦白,拖拖拉拉含含糊糊的處理,最終耗盡了小玉的生命,也為自己種下了心魔。反觀霍小玉一個流落風塵的柔弱女子,在被拋棄時堅守,在面對怯懦的情郎時的大膽嘲弄與喝罵,最后為這份愛情耗盡了最后一點心血等等對比,讓我們能更清楚地看到唐傳奇中才子佳人小說受相如文君故事的影響。
第四階段,結(jié)局。或者是闖過了考驗終得團圓,或者是因男子負心而導致悲劇收場,這兩種結(jié)局其實都在相如文君故事中埋下了可能,唐傳奇繼承和發(fā)展了其故事中的幾大關(guān)鍵節(jié)點,無論是發(fā)展出了哪個結(jié)局都與相如文君故事一脈相承。
(三)對人物特征的影響
以《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的記載為原型的相如文君之戀,可以說是千古第一的才子佳人小說,它在人物特征方面也體現(xiàn)出了自己的特點:
首先,才子與佳人。
在前文中,我們論述了相如文君故事中的才子與佳人是一對“窮書生”與“富家女”的配比,其關(guān)鍵要素在于貧困、俊朗、多才;富裕、美貌、智慧、堅貞。[16]這樣配比的好處在于,以懸殊的社會地位襯托兩人之間愛情的純潔偉大——卓文君能夠忽略司馬相如家徒四壁的境遇而毅然決然地選擇他,而司馬相如也不介意卓文君的寡婦身份,這不正是愛情的偉大之處嗎?而且才子佳人相配,一起彈琴讀書吟詩作對,顯得高雅風流,滿足了士大夫們的審美需求,使之得到歷代文人學者的青睞。
所以在文君相如之后,“才子佳人”所包含的形象內(nèi)蘊就這樣確定了下來,對唐傳奇中此類故事的人物設(shè)置產(chǎn)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并且結(jié)合時代背景又有所創(chuàng)新。例如《離魂記》中家世地位相差無幾的青梅竹馬;《飛煙傳》中貴家子與卑微妾室;《鶯鶯傳》中窮書生與沒落貴族小姐;《李娃傳》《霍小玉傳》中的貴家子與娼妓等。
他們有的門當戶對,愛情便無利益污染,顯得純潔無比;有的地位懸殊,真情假意便從這里區(qū)分開來,贊揚堅貞、鞭撻薄幸,便達成主題所求。
其次,幫助者。
相如與文君的故事中,司馬相如之所以能成功“勾搭”上蜀中巨富的千金小姐,有幾個不得不提及的人物,那就是為他引薦的“臨邛令”、暗通殷勤的那個“侍者”、向卓王孫說合的“昆弟諸公”等,不管其作用大小,我們一律將之定義為“助手”,是推動兩人愛情傳奇發(fā)展的重要人物。
而在唐傳奇中,同樣繼承了這樣的角色設(shè)定:最著名的就是《鶯鶯傳》中的紅娘。她先是給不知所措的張生出主意,未果,又替張生向鶯鶯傳遞詩詞,往來送信,為二人的相識相愛立下了莫大功勞。還有《游仙窟》中幫忙傳遞書簡與互相撮合的丫鬟與五嫂、《霍小玉傳》中的豪俠、《柳氏傳》中的虞候許俊、《飛煙傳》中的守門人妻子等,他們雖身份不同,但都在男女主的愛情故事中起了不可估量的推進作用。
再次,阻礙者。
相如文君相愛卻以私奔作為解決手段,其原因便是代表了世俗禮教身份的家長卓王孫的存在,這一角色的主要作用便是阻隔才子佳人的愛情,我們稱之為“阻礙者”。例如卓王孫不承認兩人的婚姻,不予一錢以資,專門等著“不孝女”餓死以清凈家風。
同樣,唐傳奇中,《霍小玉傳》中的鴇母和李父,《飛煙傳》中的丈夫武公業(yè),《柳氏傳》中霸占柳氏的沙咤利,《鶯鶯傳》中的崔母等,對比來看都可以視為相如文君故事中卓王孫這一角色的演變,他們都在各個方面行使了自己角色定位的職責,但又比相如文君故事中寥寥幾字勾勒的形象豐滿和個性化,這便是唐傳奇的發(fā)展。
總而言之,唐傳奇才子佳人小說中的角色的定位無非這幾種,都可以從相如文君故事中找到原型,通過對比兩者可以讓我們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它們的繼承與發(fā)展的關(guān)系,對于相關(guān)的研究應(yīng)當會提供一種新思路。
(四)對結(jié)局的影響
這里可以分成兩個方面來討論,即喜劇與悲劇。
前文已經(jīng)說過,相如文君故事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歷來一直有所爭論,于是有了悲喜兩種結(jié)局流傳后世,也對唐傳奇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
男子負心是造成悲劇的主要原因,相如如此,唐傳奇中悲劇主角亦脫不開這層原因。
《鶯鶯傳》中張生的始亂終棄就是這種現(xiàn)象的絕佳反射,《霍小玉傳》里李益也不得不拋棄了小玉而聽從太夫人的安排娶了門當戶對的高門女子,《飛煙傳》里趙象眼睜睜看著步飛煙被打死,卻最終都沒有勇氣站出來等,與想要納妾的司馬相如一樣,都是由男子負心而引起的一系列悲劇。
而喜劇的結(jié)局通常是以“大團圓”作為結(jié)尾。在《史記》中相如文君故事的最終結(jié)局是二人“歸成都,買田地,為富人”,就是《西京雜記》中相如最終也沒有納妾,應(yīng)當是守著文君過了一生。不離不棄,相敬如賓,這是符合儒家教義的大團圓,國人通常定義為喜劇。
這里不討論這一定義是否偏頗,我們就以這樣的標準來對比一下唐傳奇中的才子佳人小說的喜劇結(jié)局:《李娃傳》中李娃最終使公子走上了他原本的道路,欠債還清,并在他父親的主持下三媒六聘與公子成婚,被封為汧國夫人,圓滿結(jié)局;《柳氏傳》中柳氏最終在許俊、侯希逸等人的幫助下回到韓翃身邊;《離魂記》中張倩娘為夫生得兩子,歸來魂與身合,也最終過上了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等,都是才子與佳人的結(jié)合得到眾人承認,并最終團圓的結(jié)局模式,前后相比,不難看出繼承的軌跡。
相如文君的故事流傳千古,不僅在青史中熠熠生輝,還對后世的才子佳人題材有開山引路的影響,單就唐傳奇而言,我們就能從主題、故事情節(jié)、人物特征、結(jié)局四個方面看出它們一脈相承的源流。雖然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小說已經(jīng)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落下去,但終究作為時代的印記反映過許多東西,這意味著不論從文化意義還是社會意義而言,我們對它的溯源和探究終究是具有價值的,并且會不斷地進行下去,也希望這篇淺薄的文字能夠為此提供一點微薄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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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朱正平】
The Influence of Sima Xiangru and Zhuo W enjun’s Love Story in Historical Records upon Scholar-Beauty Romance in Tang Legend
WEIZhi-xiu
(Liberal Arts School,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Nanning 530006,China)
Sima Qian’s Historical Records shows us for an amazing love story about Sima Xiangru and Zhuo Wenjun,happened in Chengdu,Sichuan.And then Scholar-Beauty Romance appeared.Since then,a new kind of classic novel was born and Chinese traditional novel had a new type besides“Heroes-Beauty“and“Kings-Mistress”.In the Tang Dynasty,traditional novel like Tang Legend becamemature,and Scholar-Beauty Romance was one of the brightest pearls.From the angle of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maybe we can find the law of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Scholar-Beauty Romance.
Xiangru Wenjun’s love story;Tang Dynasty;scholar and beauty;influence of creation
K207
A
1009-5128(2017)09-0031-08
2017-03-20
韋知秀(1994—),女(壯族),廣西宜州人,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