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攀臻
雪臨之時天將晗,林深之處方見鹿。
林中鹿
我在一個初冬的清晨遇到了那只鹿。
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我把雪橇拖到一棵樹旁,跺了跺腳,靴子上厚厚的雪一點點抖落。北風(fēng)呼呼地灌進衣服領(lǐng)口,我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一回頭就看見長長的雪橇痕跡盡頭,歪著頭看我的它,睜著清澈如湖水般的雙眸,安靜地站在雪地里,美麗的鹿角晃了晃,腳下一攤艷麗的紅在白雪的映襯下美得驚心動魄。
清晨的森林很安靜,大雪天聽不到鳥叫,它的哀鳴聲非常清晰。
樹枝被風(fēng)吹得抖了抖,一大片雪“啪”地掉在我頭上,雪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它還是站在那兒,離我不遠(yuǎn)也不近。我隔著一片水暈與它對視,看到它瞳孔里亮晶晶的光芒。
“呼……”怎么那么好看。全天下最愚蠢的獵人
我把它帶回了家。
它的腳受了槍傷,不算特別嚴(yán)重,不過一直在流血。我趁著阿爸還沒醒,翻了他的挎包偷了一卷紗布和一瓶藥膏。
當(dāng)然不敢把它光明正大地放在院子里,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它挪到了雪橇上,然后拖進屋后那間雜物房。
上藥這種事對我這種從小生活在獵人家庭的孩子來說,再簡單不過了。它一直在用頭蹭我的臉,鹿角不小心挑亂了我的馬尾。我給了它一點兒牛奶,它伸出舌頭舔了舔,然后對我晃晃腦袋,雙眸泛著一層水汽。
我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背,光滑細(xì)膩。如果阿爸在的話,我都能想象到他激動得聲線發(fā)抖,估算著這頭上等獵物的市場價格。
它喝完了一大半牛奶,然后用沒受傷的右腳把奶盆往我面前踢了踢。我居然從那雙眼睛里讀出了它的心思一它想讓我也喝一點兒。
我蹲下來用臉頰挨著它的鼻子,心里只有一個想法。
我要把它留下來,直到它痊愈。
我大概是全天下最愚蠢的獵人了。
它走了
從此,我過起了提心吊膽的日子。
每次吃飯我都吃得很慢,等阿爸吃完后再迅速地把碗里的剩飯倒進一個塑料盤,偷偷摸摸地拿到雜物房給它吃。
從阿爸挎包里拿的紗布和藥膏快用完了,我只得翻箱倒柜找點兒新的。阿爸突然經(jīng)過,問我在找什么。我眼神躲閃,支吾著搪塞了過去,心里卻是空落落的,很不舒服。
我期盼著它能快點兒痊愈,回到大森林。
可沒想到它那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
在它來到家里的第三個早晨,還縮在被窩兒里的我就聽到阿爸驚喜的叫聲:“天哪,阿晗,我們要發(fā)財了!”
我的腦袋“砰”地炸開了。
午飯時,阿爸一直在興奮地想著他的發(fā)財大計。我一動不動地坐在火爐旁,看著它蜷縮在地毯邊?;鸸庥≡谒难劬?,搖搖曳曳。那清澈的眸子,似乎還不知道即將到來的噩運。
吃過飯,阿爸照例要睡午覺,他打了個飽嗝兒就躺到炕上去了。
我把它牽到了院子里,解開它脖子上的繩子,拍了拍它的背,跟它說了這么多天來的第一句話:“你走吧,快點兒走?!?/p>
它晃了晃腦袋,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不過最終還是一瘸一拐地向森林深處跑去。
身后傳來阿爸的罵聲和獵狗的狂吠,我把手卷成喇叭狀對著越來越遠(yuǎn)的它大喊:“不要再回來了!”
我沒能阻止阿爸的追捕,只能呆呆地站在院門口,看著它漸漸消失在遠(yuǎn)處,阿爸的身影也縮成了一個點。
天空還在飄著雪花,我覺得臉頰涼涼的,可能是融化了的雪吧。
這鬼天氣,可真冷呀。小鹿去找森林吧
那天,阿爸是空著手回來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沒追上小鹿,只是在慶幸之余莫名有些不安。
之后的大半個月阿爸一直很生氣,每天都念叨著“白養(yǎng)你這個女兒了”。
生活還是和往常一樣,平淡又漫長。
我沒想到還會再遇見它。
仍是清晨,我拖著一雪橇木柴,實在累了便靠著樹坐下,稍微瞇了一會兒。
睜開眼,就看到它站在我的雪橇旁邊,歪著腦袋看著我,亮晶晶的眸子清澈透明。
大約過了一分鐘,我才反應(yīng)過來。
心跳快到簡直要炸了,我的眼淚混著雪水滴在雪橇上,暈出一片水漬。
抬起來的臉濕漉漉一片,為了不讓它聽見自己的嗚咽聲,我狠狠地把握成拳的右手咬在嘴里,停不下來的眼淚一顆接一顆地從眼眶里滾落而出……
“小……鹿……”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抖。
我半彎下去的腿也在抖。
我伸出去的雙手也在抖。
顫巍巍地?fù)嵘纤哪X袋,它不適應(yīng)地晃了晃。
我想,這大抵是幻覺。
它的頭上,沒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