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子玥
(一)
“花!“這是我會說話后說出的第一個字,父母告訴我那天是1979年的5月7日。他們懵了,他們從未想過我說出的第一個字竟然是花。他們失望極了,從我出生起,他們就一直在爭執(zhí)我到底會先叫“爸爸”還是“媽媽”。
其實,從我睜開眼睛那一刻起,我眼前就一直能看到花。
我一直和他們說,我眼前有朵花,有一朵五瓣花,會變化不同的顏色,藍色、粉色、紅色、紫色和黑色,這朵花還會在我眼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漂亮極了。
可是他們從來都不信。
慢慢地,我說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最初他們認為我只是童言無忌,但時間久了,一遍遍地重復(fù)這在他們眼中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們覺得一定是我的腦子出了問題。
是的,他們帶我去了醫(yī)院。
“從檢查報告來看,您家女兒身體、腦部都挺正常的,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是不是您多慮了?”
一句話,把我父母打發(fā)回了家。可是過了一個月他們又忍不住了,又帶著我去了醫(yī)院,這次的醫(yī)院是全國最好的醫(yī)院。
那年我5歲,來的時候還沖媽媽喊:“媽媽,媽媽,你看我的時候,花瓣都是粉色的!”
“大夫,您看看,這是我家孩子的檢查報告,您看看是不是哪里有了問題?”
“從報告來看,挺正常的,你給我大概說說情況吧?!?/p>
“我家閨女從一歲會說話時就開始說她眼前有一朵花。一開始吧,我們也以為她年小不懂事,可你看她現(xiàn)在還每天在說什么花啊花的,還給我描述花的樣子,說的和真的一樣?!?/p>
“要不你再在這兒做一個腦部的詳細檢測吧,就是挺貴的?!?/p>
“沒事兒,大夫,我們做,能把我閨女治好了,多少錢都行!”
我被送進一個奇怪的儀器里,一個白色的、圓圓的儀器,把我的頭全部蓋上。一會兒黑乎乎的,一會兒又有藍光在我眼前轉(zhuǎn)啊轉(zhuǎn),但我還能看見花。
“大夫,這新的檢查報告,您看看?!?/p>
“這也沒問題啊,要不你去神經(jīng)科看看吧?!?/p>
在醫(yī)院折騰了一天,最后拿到了一份“疑似精神分裂癥”的報告書。父母看了之后滿臉的失望和無奈,嘟囔了幾句,爸爸要把它撕了,被媽媽攔住了。
那一天我在醫(yī)院看到了很多很多人,花在我眼前一直在轉(zhuǎn),五個不同的顏色來回變換。
之后父母帶著我不斷地在不同醫(yī)院不同科室做檢查,卻沒有任何結(jié)果,更多的是失望和嘆氣。過了那么一年,父母不再帶我去醫(yī)院了。只是有次在馬路上遇見一個算命和尚,說我命不好。父母給了他幾個錢,打發(fā)走了。
1989年,弟弟出生。我不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但隱約覺得,他是來替代我的。
的確,從那時起,父母任由我在他們面前說花啊花的,他們也不在意了,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弟弟身上。也許他們認為,弟弟比我更有希望吧。我就對自己說,再也不要和別人說花的事了,不會有人信的。
那花在我眼前一點點長大,就像我一樣,我長大,它也長大。等我懂事之后,我才漸漸我明白,每當(dāng)遇到不同的人的時候,這花就會變換不同的顏色。
粉色:溫和,寵愛,小時父母的顏色還是粉色,但現(xiàn)在這粉色似乎在一點點變化;天空藍:純凈,善良,弟弟剛出生時我見過;艷紅:積極、上進、有追求;妖紫,自大,不可一世,總會嫌棄別人;黑色:奸詐、自私,不近人情,以金錢為重。
每當(dāng)我見到一個人,花的顏色變化,我就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不過,這樣真的很難受。
(二)
日子就這么一直過,除了眼前有花,我一切正常。高中畢業(yè),到外地上了大學(xué)。
“Hey,這個位置我占了?!?/p>
“哦,是嘛,你有在這里寫你名字么?”
就這樣,我在19歲迎來愛情。他也不知道我能看見花。
我們雖然跨著院系,可我們盡全力去選一樣的課;我們雖然家鄉(xiāng)距離很遠,但我們還是在寒暑假是盡量陪在對方身旁;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切正常而美好??墒俏乙恢焙軗?dān)心,擔(dān)心他現(xiàn)在的粉色會慢慢變化。
我知道我就不應(yīng)該這樣想。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都來到北京,我在一個小公司,他在一家外企,他工作很忙,城市很大,漸漸的聯(lián)系也少了。
也許是我天生的霉運吧,公司到宿舍不到15分鐘的步行路程,我還能撞上壞事。有段地面塌陷了,我很幸運地成為7名受傷者的一員,小腿粉碎型骨折。
做完手術(shù)后,一個人躺在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父母在弟弟出生后早就變成紫色的了,有時看向我時還會變成黑色。而男友在畢業(yè)后也真的像我想的那樣,粉色褪去了,換上了紅色。我去過他們公司,那里的人不是紫色,就是黑色。在那里工作兩年,人不變色才怪。
“喂,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回家路上道路塌陷了,剛做完手術(shù),你……干嘛呢?”我本意想叫他來的,不過他最近忙于一個項目,這個項目可能會影響他的職位升遷,所以他總是加班。
“啊,沒事吧?我在公司加班呢,手頭有兩個文件沒處理完呢,陪不了你了,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呀?!?/p>
“嗯,好,沒事,你忙吧?!?/p>
我就知道他不會來,現(xiàn)在只有粉色或藍色的人才會來。
“媽,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回家路上道路塌陷了,剛做完手術(shù),你們倆怎么樣?”
“真是的,你看你又不照顧好自己,凈讓我們操心,我和你爸正忙著呢,你弟弟小升初特別費事,怎么著兒也要努力進個好學(xué)校?!?/p>
“那好吧,別累著,早點休息?!?/p>
“嗯,你也好好養(yǎng)病,真是的,怎么這么不注意呀,又費這么多錢。我和你爸忙過這兩天再去你那里,你先好好養(yǎng)病,好了以后趕緊去上班。”
“嗯,知道了?!?/p>
那天晚上,我半躺著在床上,看著窗外靜謐的月光。那么大一片天空中就月亮一個,顯得有些凄涼,就像我一樣。不過,我一個人,和窗外的月亮,和灑在地上的月光做伴,竟感覺格外安心。
過了一天,我才知道,我有意外醫(yī)療保險可以領(lǐng)。我真的是一頭霧水,保險?我什么時候買過?
“媽,你知道我有意外醫(yī)療保險的事嗎?”
“哦,對,對,有,我因為你弟弟的事情忙得都忘了這茬了,你等著啊,我和你爸馬上就過去。”
“不用了,媽,我就問您一下,您不用來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能處理。”
“不行,你好好躺著,等媽去啊?!?/p>
我知道她是為了什么來,既然這樣,就由著她吧。
她沒有進我病房,就直接去和保險公司的人商量保險賠付的事情了。
“噓噓噓,別說話,我是趁他們不注意跑進來的。這次賠付和住院時間長短、你的狀態(tài)有很大的關(guān)系,你要盡可能地把病情表現(xiàn)的很嚴重啊。”說完她起身就走,走了沒幾步,又折回來。
“你這兒還疼嗎?”她用手摁了摁我的小腿,受傷的那條腿。
我疼的真的要叫出來了,不過還好,能忍?。骸疤?,真的很疼?!?/p>
“那就行,估計能多賠點兒,你弟弟正需要錢呢?!?/p>
我看見那花紫得嚇人,快變成黑色的了。
大概十分鐘過去了,我還在愣著,眼神竟被這妖紫色吸引了。
“喏,就在這兒,你看她臉色多不好?!闭f話的是我媽,她帶著那個保險公司的人進來。
“你看摔得真的很厲害?!蔽覌層质箘虐戳税次夷菞l腿。
這次我沒忍住,真的大聲地叫了出來。我媽面露笑容地看著我,好像在表揚我表現(xiàn)的不錯。
我看見那花已變成了黑色。
那個保險公司的人伸出手,好像也要自己試一下才知道我的疼痛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滾!你們都滾!”
我真的忍不下去了。二十多年,我見了多少人。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多少次,我數(shù)不清了。他們?yōu)槔姹疾?,為功名爭奪。這幾年,我眼前的花幾乎一直在紫色和黑色間變換。我躺在床上,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病房外他們還在爭論錢的數(shù)目問題,只有吵著要來看我的弟弟趴在我床邊,和我講他們學(xué)校的事情,那花現(xiàn)在還是粉色的,可長大了終究要變顏色的。
一個月后我走了,沒有給任何人說,只給弟弟留了封信。
城北有片森林,我要去那里,愿余生有鮮花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