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海炎
女兒能無憂無慮地唱著《走路》,以自然清新的“俗套”固守記憶中溫暖人心的能量。等她到了中年老年,回憶童年時,至少不會像北島一樣,必須借著酒興才有勇氣歌唱著打撈童年吧
最近幾天,接女兒放學回家,她蹦蹦跳跳上樓時常會唱一首幼兒園學的兒歌,好像是“小鹿走路怎樣”“小貓走路怎樣”,我覺得好聽,便找來她的書看,原來歌名就叫《走路》。整個歌詞是:“小鹿走路跳跳跳,小鴨子走路搖搖搖,小烏龜走路爬爬爬,小花貓走路靜悄悄?!?/p>
這歌詞哪有什么文學美感,就是羅列了四種動物走路的樣子,既沒有形象比喻,也沒有邏輯遞進。怎么就吸引我了呢?我承認,這首先是因為孩子吐字不清,奶聲奶氣,唱來反給人一種“雀鷇含淳音,竹萌抱靜節(jié)”的朦朧美感。
但僅僅歸功于美妙童音也不解渴。我們平常在文學上追求創(chuàng)新,追求“陌生化”效果,兒歌童話民歌偏偏都是一些“俗套”的東西,這些文學“俗套”真的乏善可陳?
之前看過一本談兒童心理學的書(具體書名忘了),說孩子三歲以后開始學習獨立面對陌生世界,當然會有些恐懼,如果能聽到熟悉的聲音就有心理安全感。所以,重復是童謠民歌童話的第一創(chuàng)作律。
我去年在深圳海邊的漁排睡了一個晚上,那真是舒服,漁船在海風中輕輕地晃呀晃的,你睡著就感覺是躺在搖籃里,或者儼然有胎兒在母親子宮里的安全感。由此,我也推測,胎兒最熟悉的節(jié)律應該是母親的心跳聲,也就是簡單的“咚咚,咚咚”,所以,“咚咚”的鼓聲,以及疊聲詞是最能帶給孩子熟悉感的,像“小鹿走路跳跳跳”,以及《天竺少女》里“是誰送你來到我身邊,是那圓圓的明月明月/是那潺潺的山泉是那潺潺的山泉”,都用了疊聲詞。
除了音律上的“俗套”,意象上的“俗套”也是兒童文學必備的,比如,“變身”,由一個受欺負的形象變身為一個超級英雄,打敗壞蛋;又比如,“洞口”,要么找到秘笈,要么進入另一個時空……這些都是人類最原始的渴望。兒歌童話中有這些東西,才能吸引人。
何止兒童文學需要俗套,成年人的文學也需要。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多俗套啊,文字只是高中生水平的,情節(jié)也是《人生》的注水放大版。可還別說,我有幾個縣城高中同學,簡直奉路遙為人生導師。在他們看來,路遙寫得很真實,改革開放初期“鳳凰男與孔雀女”的故事讓他們很親切。文學史上這種情況就更多了,像巴金的《秋》,夏志清在《中國小說史》里評論說:“在這本書里我們看到,一個作者如果能夠忠實于自己的感受,盡管文體平平無奇,人物心理不夠微妙,它卻能發(fā)揮震撼人心的感受?!薄鞍徒稹逗埂肥抢卫沃哺谌粘I钪械膭?chuàng)作。讀者在目擊男主角一步步走向身心交瘁的境地時,簡直不忍卒讀。因為和一般中國家庭生活太過逼肖,所有柔和、傷痛的場面,遂具備了動人的力量。憑著這一小說,巴金成為一個極出色的心理寫實派小說家?!笨梢?,俗套不要緊,能否刻畫真實的人性才重要。
但是,“俗套”種類繁多,并不是所有“俗套”都值得點贊。阿城在一次訪談中就說,詩人北島常在聚會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唱《東方紅》,還朗誦“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阿城還以為北島在開玩笑,后來發(fā)現不是?!八染屏?,在抒發(fā)真的情緒,但是得唱共和國情感模式的歌才抒得出來?!?/p>
阿城在說了這事情后馬上有個解釋,“就像有人喜歡樣板戲,那是他們成長時期的情感模式,無關是非?!笨烧娴臒o關是非嗎?要知道詩人對語言是相當敏感的,是語言的唯美主義者,北島卻只能借這種糟糕的“俗套”來抒發(fā)感情,我真有點同情他,并替他難過。
讓我欣慰的是,女兒能無憂無慮地唱著《走路》,以自然清新的“俗套”固守記憶中溫暖人心的能量。等她到了中年老年,回憶童年時,至少不會像北島一樣,必須借著酒興才有勇氣歌唱著打撈童年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