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涓迅
父親的一輩子(下)
文|劉涓迅
在父親要拿出上交的“死寶”中,有一樣物件被母親強留下來,便是給我暖被窩的橢圓形的“銅睡寶”。從我有記憶開始,入冬時節(jié)每至晚上父親便將此物放在臉盆中,然后將燒開的水灌入其中,擰緊螺口蓋兒,擦干凈上面的水珠,然后塞進我將鉆入的被窩里。這物件中間的提環(huán),是我經(jīng)常撥弄的玩意兒,令它與睡寶肚碰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清晨時分,父親從我的被窩掏出這個睡寶,倒掉存水,并用提環(huán)碰擊睡寶肚的響聲來我枕邊喚醒我……
父親在全家起床最早,無論春夏秋冬,他都是天還未亮就為我們備好早點,再喚起我和哥哥洗漱。他有個口頭語:“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告誡我和哥哥無論做什么事情,都不能懶惰。
秋冬日,父親早上往往喝點紅茶,里面還要放奶皮子。我經(jīng)常從他的茶碗里撈奶皮子吃。夏日,他則喝綠茶,經(jīng)常把沏好的綠茶,從茶杯里另外倒出一碗,令我喝下。春天,我們多是一起沏花茶喝。有時,他自己在家會沏一碗回族人常喝的茉莉花茶高末。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一直是白頭發(fā)、白胡須。他領(lǐng)我走在街上,經(jīng)常有人會誤把我們當成祖孫倆。他會把我架在他的兩肩上逛街,尤其是看街頭雜耍熱鬧時,我便乘機順手摸著他的胡須和頭發(fā)玩。他能把街頭我目之所及的興趣點,化為簡單的故事講給我聽。比如,看到漢卿橋北的河灘有個大圓堆,他便講出日軍侵華時,日本北白川宮永久親王飛機失事,摔死此地的故事;站在太平橋上看腳下火車過橋洞,他就給我講這條鐵路與詹天佑挖豎井修八達嶺隧道的故事;領(lǐng)我到橋東兔兒溝史家墳看親戚,路過馮玉祥住過的愛吾廬,給我描述他目睹馮玉祥在張垣抗日時,在漢卿橋上給河灘中軍紀渙散的鄧文部隊訓(xùn)話,而岸兩邊馮的部隊還架著機槍的場景;領(lǐng)我過清河橋,他還給我講張垣1924年洪水漫街,原來的通橋被洪水沖垮,張之江修這座橋的故事……
父親告訴我阿訇講臥爾茲(阿拉伯語音譯,意為“勸導(dǎo)”“教誨”,是伊斯蘭教宣教的一種方式)時引用的故事,多來自《天方夜譚》;他還說他講的俞伯牙、朱買臣、張良、韓信、諸葛亮、曹操、岳飛等許多歷史人物故事出自他看過的《史記》《漢書》《三國演義》《警世通言》《今古奇觀》《宋史演義》等書。
父親喜歡看各種戲曲演出,幾乎能將所有他知道的京戲、山西梆子、秦腔劇目等轉(zhuǎn)述為我能聽懂的幼兒故事,有時興之所至他還會為我哼唱一些我不知所云的梆子亂彈。我認為他的腦袋里有無窮盡的故事,他隨時會用趣事引出古人事跡精神潛移默化感染我。
記得父親曾帶我到張垣一座古老的裕民戲院(新中國成立后被移作他用),看肩膀長在一起的雙聯(lián)人說相聲,告訴我世界之大無奇不有。20世紀50年代初,大眾劇場剛剛落成,父親和母親帶我去看開張典禮大戲山西梆子《秋江》。我上小學后,父親帶我和兄長看京戲《三打祝家莊》《三俠五義》《轅門斬子》《審頭刺湯》和天津猴王董文華(京劇著名青衣董圓圓之父)的《鬧天宮》。他還帶母親和我去看山西梆子《蝶雙飛》《楊八姐游春》《萬福寶衣》,以及評戲《桃花庵》《庵堂認母》等。我想看話劇,他無興趣,但會給我買票,讓我獨自去看《同甘共苦》《比翼齊飛》《雷雨》《日出》《紅旗譜》《八一風暴》《千萬不要忘記》《年輕一代》《霓虹燈下的哨兵》等。
1962年,我讀初中時,北京京劇院四大須生中馬連良、譚富英和四小名旦之張君秋,以及名家趙燕俠來張家口演出,時為張垣戲迷狂歡的節(jié)日,各場一票難求。父親不辭辛苦連夜排隊購票,他和母親每晚都要去看這些名家的演出,記得那時看過《十老安劉》《紅梅閣》等戲。
一天早晨,我要出門上學,父親遞給我一張戲票,說,晚上放學先不必急著回家,到慶豐劇院看一場《法門寺》。我十分驚訝,一是父親非常辛苦購得的戲票,二是此票在當時非常貴,又是馬連良、張君秋、周和桐、馬富祿許多名家出演,父親癡迷看戲,卻把票讓給我一個孩子去看!我便推辭說,票太貴了(此票座次是正樓偏后,票價一元六角),應(yīng)該還是父親自己去。他說:“這是專門買來讓你去看的,這出戲故事性強、曲折好看,行當齊全,你今生能在舞臺上看到活著的馬連良演戲恐怕只有這一次,會是永久的記憶……”父親用具體的“文化”陶冶滋養(yǎng)我,可謂用心良苦!
受父親的熏陶,我很喜歡舞臺上的《武松打虎》。剛上小學那會,同學比賽講故事,我便繪聲繪色地模仿武生的一些手眼招式并講有關(guān)這位英雄的精彩段落,竟然被學校選為兒童節(jié)的代表到市府會議室為一位蓄長胡子的王市長和勞動模范表演。也是孩提時期,張家口賜兒山在農(nóng)歷四月初八舉行廟會,十分熱鬧,父母親忙著買賣不能領(lǐng)我去。我見到有小朋友從廟會上買的類似戲臺上的武松在獅子樓使用的單刀(木制玩具)很好看,便死纏爛磨,也要買一把。母親恨不得要揍我,這時父親卻對母親說出去辦點事。不一會兒,他便從賜兒山廟會給我買回了心愛的玩物。我高興地用此單刀上下左右揮舞,裝模作樣來了個就地十八滾。母親拍著我身上的土說,你這是搗什么亂?我以英雄拱手的模樣說,我到此賣藝,請各位沒錢捧個人場!父母頓時被逗得開懷大笑……
9號院每每在春節(jié)前,就要掃房糊窗戶紙,然后再購置窗花貼在窗上。此時,父親便帶我到街上買蔚縣彩色剪紙,我會在展示窗花樣品的“亮子”(形為窗子的木格)前挨個看,惟妙惟肖的動物、栩栩如生的花卉,還有戲曲臉譜,令我目不暇接。父親很有耐心地等著我看完,常常有意識地引我買戲曲人物或有故事情節(jié)的剪紙。當新窗花上窗后,他便一一給我講其中的妙趣與故事。他曾經(jīng)像孩子一樣為我演示剪紙,教會我只兩下用剪,便可剪出“盤長”圖案的窗花。
父親有時很孩子氣。聽母親講,他有一次在大褂兜里裝著用手絹包著的鈔票,優(yōu)哉游哉地逛古玩市場,鈔票被小偷偷去了。當晚,他發(fā)誓要捉住那個小偷,便用同樣大小的手絹包了一疊剪成鈔票大小的報紙裝入大褂的兜里,于第二天他信心滿滿又十分警覺地到案發(fā)原地要現(xiàn)場擒拿小偷,結(jié)果晚上回到家中卻少言寡語。母親問,小偷捉住了?他言,沒有。母親說,那手絹里的報紙白包了。他言,沒白包,小偷又偷走了……
父親在生活上極節(jié)儉,卻對我在文化興趣上的用度毫不吝嗇。上小學一年級,父親便給我訂了《新少年報》,當時我有許多字還不認識,父親便一邊幫我讀報,一邊教我用字典查字。自此,我迷上了小人書,記得他給我買的第一本小人書是反映志愿軍在朝鮮的《蘋果樹》,之后給我買了《梁山伯與祝英臺》《武松打虎》等,每一本都是由我在書店選定的。再往后,父親給我買了小說如《鐵道游擊隊》,以及他應(yīng)表姐要求給我買的《青年近衛(wèi)軍》《靜靜的頓河》等外國小說,這也是我看外國小說的開始。有時表姐一到我家,父親便給表姐零錢,讓她帶我一起去小人書店看書或者去看電影。小時候,無論是父母親帶我,表姐帶我,還是學校包場,舉凡新中國1950年代上演的片子我?guī)缀醵伎催^。有一次,我要求購置英語字典,適值我的一位長輩在座,看父親立刻拿錢讓我去買,便說父親對孩子太大方,小孩子說要錢就給!父親說,這字典是學習的工具,不買吃不買喝也得買它!
小學二年級時,一次課堂上老師拿一個銅制的蒸汽火車模型,往模型的小鍋爐灌水,然后用火柴點著內(nèi)置的酒精爐,不一會兒,輪子轉(zhuǎn)起來了,煙囪冒起白煙,汽笛嗚嗚鳴叫……我在興奮中忽然生出要坐火車的念頭。那段時間,總是纏著父親要求去坐火車。暑假的一天晚上,父親摸著我的頭對我說,明天你媽媽領(lǐng)你去坐火車。我迫不及待地問,去哪兒?父親說,去北京。于是,母親真的領(lǐng)我坐火車,去了做夢都向往的北京。那是1956年的夏天,平生第一次遠途游玩。
之后,父親帶我坐火車又出了一次遠門,那是到宣化看望大哥。父親領(lǐng)我到宣化最繁華的十字街,西南邊坐南朝北有一處茶館,我們進去喝茶。他有意讓我去看看這座茶館里面的水井,請茶博士給我盛了一碗現(xiàn)打上來的井水,讓我抿一小口,問我甜否?我說甜,他只是笑一笑。喝茶時,他指著對面朝陽樓清真飯莊說,一會兒等你大哥來了,我們到那兒吃飯。順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座兩層樓的飯莊上下重疊著形如小鳥展翅的飛檐,輕盈舒展,古香古色,很是氣派。父親告訴我朝陽樓很有名,清代武俠小說《三俠劍》中神鏢將勝英,曾從這樓上一個鷂子翻身,便落在了樓下街心……父親講得神乎其神。那天,我們在朝陽樓用飯,我只顧樓上樓下看個究竟,未及問他為什么對此地的茶館和飯莊如此了解。若干年后,我與好友到此,忽然悟到:這里必是父親年輕時從京北步行回家,由東向西必經(jīng)之地,或南側(cè)茶館問水,或北側(cè)飯莊打尖……
我從小學六年級起,迷上了相聲,每每有天津曲藝團和北京曲藝團到張垣演出,父親就給我票錢,讓我自己去看。有時,我想一連看幾場,父親都會滿足我的要求。由此,我在寒暑假拜馬萬鏞先生為師學說相聲,竟然有緣能與我的初中老師吳兆生作搭檔,由學校演出走到市里的業(yè)余文藝舞臺,1961年到“文革”前經(jīng)常四處演出。父親曾經(jīng)到劇院看過我和吳先生的表演,他只說了一句:“你那臺上的做派還算有模有樣?!泵看窝莩龊?,主辦方酬勞我們演員的三角包花生仁,我一顆不吃,原封拿回家給父親。他曾美滋滋地嚼著花生仁說,花生雖小,吃著香,這是得我兒的濟。
父親對我最滿意的是學習自理、勤懇,不用他為我操太多心。小學一年級學年結(jié)束,我被評為全優(yōu)三好,校長在全校大會上給我發(fā)了獎品:蓋著獎字紅章的小作業(yè)本。我拿回家給父親看,他偏偏要讓我講述領(lǐng)獎的過程。當時,他正在小桌前用蘸水筆寫字,笑瞇瞇地用筆桿掏掏耳朵說,我得清清楚楚地聽聽我兒說的喜事。后來,直到中學我每次獲得的獎狀,他都悉心地一張張挨著貼在墻上,幾乎貼滿了一面墻壁。
父親十分護愛小孩兒,從小到大,從未體罰過我。我十歲那年,家里交給我糧本、兩元錢和一條面口袋讓去糧站買糧。我不慎將糧本和錢弄丟了,糧食沒買成,拿著空面袋哭著回家,母親當下要懲治我,父親一把攔住,帶我去尋找。結(jié)果,錢是沒了,糧本在糧店附近找到了?;丶业穆飞细赣H告誡我出行做事要倍加小心、安全第一。
有一年夏天,因家里修房,父母親和我在南茶坊舅舅家暫住。中午時分,四表弟在院子里與童伴玩剛剛抓到的小鳥,午休的舅舅被他們吵醒,便怒氣沖沖地奔到院中對四表弟拳腳相加。父親沖出屋拉住舅舅,身體護著四表弟并質(zhì)問舅舅,怎么能這樣打孩子?我也幫助父親護著四表弟。父親故意問四表弟,剛才干什么來,把你爸爸吵醒?四表弟說抓鳥來。父親問,抓到?jīng)]有?四弟說,抓到了。父親便大聲夸獎?wù)f,能抓到是本事呀,咱怎么能挨打呢!快帶著鳥到街上玩去。舅舅無可奈何地指責父親說,你這么溺愛孩子,壞毛病就是這樣慣出來的!父親故意不理睬舅舅,卻摸著我的頭說,看,你就沒這捉鳥的本事!
有一次,舅舅帶五表弟到我家,接著父親與舅舅又出去辦事情。五表弟一人在家里等他們時,看到桌上放著兩個一模一樣棗紅色、透著亮光的核桃,覺得里面的仁一定會很好吃,便拿起一個給砸開了,看沒仁,他又拿起另外一個也砸開了。他不知那是父親心愛的不知盤過多少年的、一對精美锃亮的文玩核桃。父親回來看到破碎的核桃,十分心疼。舅舅頓時就要揍五表弟,父親也是一把攔住舅舅,帶著五表弟到街上買回一兜綿核桃,并就勢給他講解食用核桃與文玩核桃的區(qū)別。
從我記事起,父母親經(jīng)常因為一些家庭瑣事吵架。我在其中自然扮演著調(diào)解和勸慰的角色。成年后我開始反思,他們也許因為年齡相差太大,生理差異和對生活感知的距離,導(dǎo)致兩人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父親與母親磕磕絆絆相伴三十余年,矛盾爭執(zhí)時父親從來是盡量說理、平息沖突、主動妥協(xié)的一方。
本文作者20世紀60年代與吳兆生先生演出《兩個理發(fā)員》劇照
我大哥的一段人生遭遇一直是父親的心病。他迫于當時的政治運動形勢,對自己兒子的牢獄之災(zāi)雖然不明緣由,卻保持了沉默。1961年農(nóng)歷正月初五,天還沒亮父母親就起床,要去懷來新保安龍鳳山勞改礦場,探望我大哥。父親已過花甲之年,身體不似從前,兩位老人路上的安全令我放心不下,我堅持要陪他們?nèi)ァU?,糧店供應(yīng)的細糧白面是每人1.5市斤,我們?nèi)谌艘还?.5市斤,那年春節(jié)我們沒舍得吃餃子,父親用它全部做成了鍋盔,這種能存放很久而不發(fā)霉的西北面餅是父親早年遠途趕羊趟子必帶的食物。我陪同父母親從新保安火車站下車,走了很長的山路,中途搭上送石灰?guī)r礦石返回的空汽車,顛簸著轉(zhuǎn)了許多山頭才進入礦場。正巧趕上大哥中午下工休息,他穿著破爛的棉衣向我們走來,黑瘦的面龐長長的頭發(fā),我?guī)缀跽J不出來是他。我以為父母親會問大哥為什么犯如此大罪,結(jié)果他們什么都沒問,只互相安慰幾句,給大哥留下鍋盔,便起身下山。我們出山一路崎嶇要步行,無車可搭乘,夜半時分回到家,均已饑腸轆轆,疲勞至極。
1964年夏天,傳來大哥病重吐血,轉(zhuǎn)到張家口某勞改醫(yī)院救治的消息。監(jiān)獄方到家里來通知并讓父母親去看看。我因為擔心去看大哥會引來學校對我沒有與他劃清界限進行批評,便沒去,讓父母親給他帶了《平凡的真理》(馮定著)和當時流行的小說《紅巖》兩本書,經(jīng)看管人員檢驗,《紅巖》退給了父母,《平凡的真理》留給大哥看了。當時學校里正調(diào)查共青團員的思想和階級立場,我曾如實向團組織講述了家人兩次探監(jiān)的過程。沒想到“文革”初期,我被批判的罪名之一便是給大哥病中送書企圖要大哥越獄。不過,為了不給父母親添堵,在學校挨批判的事情我沒有向他們提過。
我覺得父親確實老了,白天總愛睡覺或者悶聲吸煙,不哼戲了。日復(fù)一日,他的世界變得很小,只剩下對我和母親的關(guān)愛。他沒了什么社交活動,很少與帥老、張老等老朋友會面攀談,也不再與街坊們聊天。
1962年,公家按政策將小閣樓返還給父親,于是我們從菩薩廟街搬回人民市場街住了。1966年初春,父親出現(xiàn)打嗝、吃不下飯并伴有嘔吐的癥狀,醫(yī)生檢查后,初步確定是胃癌。母親遵醫(yī)囑,讓父親住院接受手術(shù)治療,他堅決不肯,只是在家勉強喝一些減緩癥狀的中藥。當時我正臨近高中畢業(yè),一心埋頭復(fù)習功課,準備參加高考。6月中旬的一天晚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放《人民日報》消息:全國停止高考。我們這些應(yīng)屆畢業(yè)生不知下文如何,但當時必須要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了……
父親在病榻上囑咐我不要參與無端批斗老師和政府干部的事情,更不要追隨造反派的打砸搶抄等行為。他說,當不上“紅衛(wèi)兵”(“文革”興起的造反組織)也沒關(guān)系,學習毛澤東思想“造反有理”,也要懂得世事人情,要心存敬畏,要有感恩、知恥、憐憫之心,不做欺人犯法的事情。他說他身上痛得很,希望我留在他身邊,我按照他的要求,一會兒幫他翻翻身,一會兒給他喂喂水,或者給他按摩身體……他清醒時喜歡聽我讀書,他說這樣可以止痛。我給他連續(xù)讀了《紅樓夢》《儒林外史》《三國演義》等他本來熟悉的古典小說,也按照他的要求讀了《魯迅小說選》《歐陽海之歌》等。在我給他讀書時,他表情安詳,還時時泛著微笑,有時讀著讀著他便睡著了。那時候,每當我要出門或者去學校,他就伸出手摸著我說,不去行嗎?我知道他是盡量想讓我在他身邊,他能看到我便安心,認為如此能避免隨時可至的禍事。
1966年7月中旬,毛澤東在武漢長江游泳橫渡。那年國慶節(jié)前夕,全國上映了毛主席游渡長江的彩色電影紀錄片。父親在收音機里聽到這個消息,想去看看這部電影。我和朋友小張用自行車一個在前面推車,一個在后座扶著他,到了電影院,他看了一會兒,便身痛難忍坐不住了,我們只好中途退場推他回家。這是父親最后一次看電影,也是最后一次兩腳落地。
父親在病榻上曾自言自語說,回族人敬仰真主和愛戴毛澤東主席是不矛盾的,因為每一個回族人都想追求兩世吉慶,在世的吉慶毛主席指出了社會主義方向,聽毛主席共產(chǎn)黨的;后世的吉慶,只要一生有信仰,有五功的功修,能三順就是圓滿。他嘗自嘆:“可惜我這輩子放不下小家,年輕時候沒有能參加革命隊伍,到老也沒有可能去朝罕志(麥加朝覲)。”我便插問道:“你說的三順是什么?”他說:“一順主,就是清真言的信主獨一;二順國,就是愛國、效力國泰民安;三順民,就是自己一輩子要勤勞為本、奉公守法,不坑人、不害人,安分守己。我這輩子就是三順……”這是父親在自省自己的一生,也是在定論自己的一生。
猶如風中之燭的父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親和我。一天,他在枕邊用很微弱的聲音對我說,以后關(guān)于你哥哥,你就不用管他了,生死由他吧。別人若問起,你就說已與他劃清政治界限,脫離了兄弟關(guān)系!關(guān)于你的今后,我是看不到了,但是有兩句話你要記住……
父親所謂兩句話,其實是兩則臨終遺言。他的第一句話是:“你以后能不能上大學,成人后過什么生活,我不知道,但有一件你要做的人生大事,便是結(jié)婚?!蔽衣犃瞬灰詾槿坏卣f,你現(xiàn)在講這個干什么!父親說,你現(xiàn)在是不愿意聽,但我等不到你那個時候了,所以先把話撂在這兒。我說,您說吧。他言道:“按回族的教門說,你將來找的對象,如果是回族,你也喜歡她,她也喜歡你,那是最好了。如果是回族,但你們互相并不喜歡,你就不要勉強應(yīng)承。如果對方是漢族人,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她能認同咱回族人的生活習慣,我認為這也可以……”我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很震驚!我從小在通興里回民聚居的地方長大,一直認為回民成婚對象當然是回民。街坊中有回民姐姐找了漢族人,便與通興里的家人斷了關(guān)系,從我們小孩子的視野中消失了。我對父親說,你怎能這樣講呢?父親說,咱們回族人求的是兩世吉慶,頓亞(今世)上的吉慶也是要認真求的,婚姻是你一輩子的大事,勉強不得……
父親講的第二句話是:“現(xiàn)在這個世面亂了,以后長大你要謀生活,孝敬你母親會很不容易。你要遇到很多的折磨和艱難,人生不管遇到多么大的難處,還是聽從古蘭經(jīng)上的指引:不能自殺。就是被逼到實在的刀尖上,你也要記?。褐灰蛔詺?,什么難處都能過去!”父親的囑咐,在當時我聽得懵懵懂懂,待到古稀之年反思自己人生的時候,才明白此言對我?guī)状螒?zhàn)勝自己的怯懦有多么重要!
父親在1966年10月26日“口喚”(逝世)。當時,張垣清真寺因“文革”風起而全部關(guān)閉,阿訇們一個個在接受造反派批斗。按照回族常規(guī)“占者那則”(穆斯林葬禮)安葬父親已無可能。為實現(xiàn)父親安然入土的心愿,避免節(jié)外生枝,我小心翼翼準備下葬事宜。其間,我打問到一位年長的回民打坑人,請他與我一起到賜兒山墓地,由他給予指導(dǎo),酷暑烈日下,我用三天時間挖出了穆斯林亡人的規(guī)范墓坑。接著為防雨水流入,我背了一扇門板上山,蓋住了墓口,遮上了樹枝和土,然后準備了可凡布,按照父親在病榻上的指點扯出大殮、小殮、坎肩。在我的相聲入門師父馬萬鏞幫助下,建工醫(yī)院答應(yīng)隨時為我準備擔架等器具。
父親臨終前須最后一次清理頭發(fā)、刮胡子。我到就近的理發(fā)館說明原因,并表示先支付一部分費用,等上門理完發(fā)后再付理發(fā)師剩余費用。沒想到,因為運動狂起良知底線的跌落,理發(fā)師竟然跑到居委會查問起我家階級成分,以及父親的“文革”表現(xiàn)……居委會主任回答不出他的提問,便帶他直接到家里問我。我看著這位搖著“政審小旗”的剃頭匠,感覺荒唐可笑,決定自己來為父親理發(fā),用了幾乎半天的時間,量父親的體力,用保險刀片小心翼翼地刮好父親的頭發(fā)和胡子。26日下午“口喚”降臨,我和母親低聲念著“清真言”撫摸著父親的身體,助他合上仍要強睜的眼睛。隨后,我跑出去通知父親曾經(jīng)的牙熱(有教門的發(fā)?。埨?、帥老以及我的舅舅、吳兆生先生等至親好友……在母親最后的目送下,眾人沒有哭聲,由舅舅、吳先生、小張等和我抬著“埋體”,互相換肩,前往賜兒山墓地,途中不停留,“埋體”不落地,直至我挖妥的墳坑。大家掀開蓋著的門板,我跳入麻札內(nèi)試坑后,將父親簡潔迅速下葬。舅舅和我跪地做了“杜哇”(為父親祈福)。隨后大家下山,每人對我勸慰幾句便散去。
父親下葬那天,一路上冷風綿綿,雨雪交加,令人感到透心的刺寒。我將“埋體”匣子送歸清真寺后,回到家里已渾身濕透。母親在家恍惚無主、落寞無言,只悄然流淚,靜候我下山回家,她已從早到晚水米未進。暮色降臨,我打起精神,對母親說去糕點鋪買吃食,黑暗中的我一路上無顧旁人,終可放縱自己悲淚滿面……塌天之感使我精神無助,但想到從此要忍受種種艱難,茫然前行,心里明白要緊的是僅遵父親的囑托,孝奉母親……
30多年后,我的母親無常(逝世)了,我在父母親并排的墓前立了合碑,在墓碑的背面刻寫了:“你們攜手相伴是真主的恩賜,你們的生命在愛中延續(xù)……”
2016年10月初,我和家人到張垣給父母親和長兄游墳(掃墓)。是月26日,在西關(guān)古寺給父親過爾麥里(忌日活動),寺上鄉(xiāng)老們頭一天就開始炸油香、備菜肴。我們一家四口與諸多鄉(xiāng)老不認識,道一聲“賽倆目”(穆斯林見面致敬用語),大家頓時親如一家。紀念父親“無?!?0年的爾麥里形式簡單而莊嚴,令我心懷感恩和敬畏,不禁熱淚盈眶……沒想到張老的大公子和兒媳也聞訊趕到西關(guān)清真寺,參加寺上為父親過爾麥里的活動。張大哥告訴我,他父親張老與帥老是連襟。我感嘆父親與張老、帥老的終生情義,他們自小結(jié)伴,在生存忙碌中,各謀其業(yè),雖然數(shù)年無聚,但卻是生死之交!
70年代后期,我曾在張家口晉劇團、京劇團蹲點做撥亂反正工作,有父親喜歡看的傳統(tǒng)晉劇《楊八姐游春》《萬福寶衣》《算糧登殿》,京劇《轅門斬子》《林沖夜奔》和現(xiàn)代京劇《八一風暴》復(fù)排上演。我參與了其中許多劇目的排練和演出。我對母親說,如果父親活著該多好,我恨不得請他天天看戲……孔子所言“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正應(yīng)在我身上!當然,我想對父親盡孝的心意不只如此,如果他還活著……
2016年,作者為紀念父親逝世50周年按照回族方式過爾麥里留影,中坐老者是文中提到張老的長子
責任編輯/崔金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