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春天,檸檬還沒有上市,我就迫不及待地做了兩壇檸檬酒。封壇的那天,我的心情極其慎重。
理由之一是自己剛從國外回來,想重新?lián)碛幸环荼就恋姆即?。釀一壇酒就是把本土的糖、紅標米酒和芳香的檸檬攪和在一起,等待時間把它們凝成本土的氣味。
理由之二是釀一壇酒的時候幾乎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雛型的上帝——因為手中有一項神跡正在進行。
理由之三是酒是一種“時間的藝術”。家中有了一壇初釀的酒,歲月都因期待而變得美好起來。人雖站在廚房的油煙里,眼睛卻望著那壇酒,如同望著一個約會。我終于斷定自己是一個飲與不飲都不重要的半吊子飲者,因為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那份“期待的權利”。在微微的焦灼、不耐和甜蜜感中,我日復一日隔著玻璃凝視封口之內(nèi)的酒的世界。
想當年那些紹興人在女兒一出世的時候便做下許多壇米酒埋在地窖里,好等女兒出嫁時用來待客,其間有多么深婉的情意??!那酒因而叫“女兒紅”,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名字,令人想起桃花之塢,想起新荷之塘,想起水上琴弦以及故意俯身探到窗前來的月光,使人再多一絲觸想便要成淚。
而我的檸檬酒并沒有這等莊嚴,它只是六個禮拜后便可一試的淺淺的芳香。檸檬酒沒有那種大喜大悲的滄桑,也不含那種亦痛亦快的跌宕起伏——也許這樣更好一點,讓它只是一個小小的機密、一份悠悠的期待,恰如一疊介于在乎與不在乎之間、可發(fā)表亦可不發(fā)表的個人手稿。
釀一壇酒使我和時間處得更好。每一個黃昏,當我穿過市井回到這一小方溫馨的所在,我會忍不住和那罐親愛的酒壇子打一聲招呼:“嗨,你今天看起來比昨天更漂亮了!”
擁有一壇酒的人把時間殘酷的減法演算成了仁慈的加法。
也許在春天釀一壇酒是一件好得根本不需要理由的事,可是我恰好揀到一堆理由特別記述如上,作為下次想釀酒時的借口。
(摘自《色識》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