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錡
(上海戲劇學(xué)院舞臺美術(shù)系,上海200040)
人生如“臥雪”:王維“雪蕉”原意重辯
施錡
(上海戲劇學(xué)院舞臺美術(shù)系,上海200040)
自北宋始,人們針對王維“不問四時”之“雪蕉”文本作了系列闡釋。有證據(jù)表明,其中“妙觀逸想”以及“確有其事”兩類觀點(diǎn)并非王維本意,而均為后人意會。從王維的生平、王維與友人共同創(chuàng)作的詩文及相關(guān)歷史文獻(xiàn)來看,“雪蕉”與“臥雪”之語更接近北宗禪法的寂定避世。然而“雪蕉”在流傳過程中得以重新詮釋,并成為文化史中的獨(dú)特文本,對后世文人的詩畫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
臥雪;雪蕉;王維;不問四時
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七《書畫》曰:“彥遠(yuǎn)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盵1]169正因?yàn)檫@條載錄,一般認(rèn)為,王維顛覆了畫中之花的季節(jié)邏輯。事實(shí)上,“不問四時”“同畫一景”究竟為何意,仍然值得我們再度深入研究,因?yàn)椤安粏査臅r”未必意在王維將“四時”之花集于一畫中,而更可能的是其將季節(jié)悖反的幾種花卉集于一畫,或?qū)⒛硞€季節(jié)的花卉和另一季節(jié)的場景集于一畫中。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宋代“四時”美學(xué)觀等同于王維“不問四時”,而是應(yīng)進(jìn)一步追究王維“不問四時”的旨趣究竟何在。
沈括接著又道:“予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yīng)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盵1]169可見,王維畫的“雪中芭蕉”是《袁安臥雪圖》的組成部分。“袁安臥雪”的典故出自《后漢書》卷四十五《袁張韓周列傳第三十五》中唐李賢所注引《汝南先賢傳》:
汝南先賢傳曰:“時大雪積地丈余,洛陽令身出案行,見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門,無有行路。謂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戶,見安僵臥。問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干人?!绷钜詾橘F,舉為孝廉也。[2]1518
從典故來看,畫中應(yīng)有袁安與雪,但并未提到芭蕉,史載的其他《袁安臥雪圖》也并不包括“雪中芭蕉”。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六曾記載一幀佚名《袁安臥雪圖》:“丁晉公典金陵,陛辭之日,真宗出八幅《袁安臥雪圖》一面。其所畫人物、車馬、林石、廬舍,靡不臻極,作從者苦寒之態(tài),意思如生?!盵3]223-224《大觀錄》卷十六載錄《趙鷗波臥雪圖卷》,譽(yù)為“清致可掬,全仿右丞古法”[4]702,但也并未提到畫中有芭蕉。可見歷代《袁安臥雪圖》中應(yīng)致力于體現(xiàn)“苦寒之態(tài)”,并沒有提到違背中原風(fēng)土的雪中芭蕉。
“雪中芭蕉”的出現(xiàn)究竟是何原因呢?這并非是一個新問題,古往今來不斷地受到文人學(xué)者的關(guān)注,但對該話題的討論有多個角度,本文將從傳世的文獻(xiàn)出發(fā)作一重新梳理和探討。
不少學(xué)者認(rèn)為,最為貼近王維本意的應(yīng)是芭蕉在佛教文化中的象征意義。《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王維》載:“維兄弟皆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彩”[5]5052,可見王維及其家人是虔誠的佛教徒。《維摩詰經(jīng)·方便品第二》中有:“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炎,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jiān)”的“虛空之身”[6]29,《涅盤經(jīng)》中亦有:“是身不堅(jiān),猶如蘆葦、伊蘭、水沫、芭蕉之物”[7]9,《入阿毘達(dá)磨論》卷上曰:“行蘊(yùn)聚散如芭蕉莖”[8]982,等等,可見佛教以芭蕉不能耐冷譬喻人生短暫無常。筆者以為,從王維的生平來看,“雪中芭蕉”確實(shí)與他的佛教背景有關(guān),王維在《大唐大安國寺故大德凈覺師碑銘》中贊揚(yáng)唐代凈覺禪師(活動于7~8世紀(jì)):“雪山童子,不顧芭蕉之身;云地比丘,欲成甘蔗之種”[9]441,將禪師遠(yuǎn)離塵世的清凈之心比作脫離無常的“雪中芭蕉”。因此,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應(yīng)否認(rèn)王維“雪中芭蕉”畫題的佛教意涵,只是“雪中芭蕉”并非直接呈現(xiàn)在佛教文本中,而是由王維首創(chuàng),并與“袁安臥雪”典故聯(lián)結(jié)起來,可謂“一波三折”。另外,在王維的其他相關(guān)文獻(xiàn)中,也并未出現(xiàn)直接論及“雪蕉”佛教思想的史料。
然而,錢鍾書先生對此問題有不同的看法,他曾評論道:“假如雪里芭蕉含蘊(yùn)什么‘禪理’,那無非像海底塵、臘月或火中蓮等等,暗示‘稀有’或‘不可思議’”[10]19。此論精辟。我們應(yīng)該注意到的是,雖然錢鍾書談的確實(shí)是佛理,但其評論中已經(jīng)隱含了“雪中芭蕉”可能的第二層含義,即借佛教語境流露出的獨(dú)特文人意趣。
然而,王維為何要暗示“不可思議”呢?這又體現(xiàn)了何種文人意趣呢?我們可先從歷代文人點(diǎn)評著手了解。北宋詩僧惠洪(1070~1128年)在《冷齋夜話》卷四《詩忌》中云:
眾人之詩,例無精彩,其氣奪也。夫氣之奪人,百種禁忌,詩亦如之。富貴中不得言貧賤事,少壯中不得言衰老事,康強(qiáng)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脫或犯之,人謂之詩讖,謂之無氣,是大不然。詩者,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如王維作畫雪中芭蕉,詩法眼觀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論則譏以為不知寒暑。荊公方大拜,賀客盈門,忽點(diǎn)墨書其壁曰:“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皈歟寄此生?!逼略谫俣髟娫唬骸捌缴f事足,所欠惟一死?!必M可與世俗論哉。予嘗與客論至此,而客不然予論。予作詩自志其略曰:“東坡醉墨浩琳瑯,千首空余萬丈光。雪里芭蕉失寒暑,眼中騏驥略玄黃”云云。[11]37
惠洪在此舉例三人,王維、王安石和蘇軾,均為文學(xué)大家,借此說明詩不必遵守日常邏輯,而應(yīng)不避“妙觀逸想”。與此同時,文中所提到的“法眼”即“佛眼”,是高于世俗邏輯的境界。明代湯顯祖(1550~1616年)曾論及此畫:“昔有人嫌摩詰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花。冬則冬矣,然非王摩詰冬景也。其中駘蕩淫夷,轉(zhuǎn)在筆墨之外耳。”[12]1442湯顯祖點(diǎn)出了“雪中芭蕉”的另一層意趣所在,即借不合邏輯之事撇開世俗淺薄見解,直抒胸臆。而從湯顯祖所作《牡丹亭》中杜麗娘死而復(fù)生等情節(jié)來看,在藝術(shù)作品中出現(xiàn)不合情理之事抒情言志乃其獨(dú)特意趣。這其中另有一層意蘊(yùn),在某種形式美感中,詩與畫一樣,可以犧牲日常邏輯。清人趙殿成(1683~1743年)在《王右丞集箋注·附錄三》所引《山水家法真跡》中,也從褒揚(yáng)王維不拘一格的角度來評價“雪里芭蕉”:“世稱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意到處不拘小節(jié),如雪中芭蕉,脫去凡近,非具眼不能識也”[9]529?!安痪行」?jié)”和“脫去凡近”的言下之意與湯顯祖應(yīng)是一致的,即審美體驗(yàn)不必拘泥于日常邏輯。清人王士禛(生卒年不詳,活動于17世紀(jì))《池北偶談》卷十八中有:“世謂王右丞畫雪里芭蕉,其詩亦然。如‘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yáng)州五湖白’,下連用‘蘭陵鎮(zhèn)’‘富春郭’‘石頭城’諸地名,皆寥遠(yuǎn)不相屬。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若刻舟緣木求之,失其指矣?!盵13]436王維曾作《同崔傅答賢弟》詩,其中有句:“揚(yáng)州時有下江兵,蘭陵鎮(zhèn)前吹笛聲。夜火人歸富春郭,秋風(fēng)鶴唳石頭城”[14]1258。蘭陵鎮(zhèn)位于今江蘇省常州市西北,富春郭位于今浙江省富陽一帶,石頭城則是南京的別稱,三地相隔甚遠(yuǎn),這可謂是一種趣味,意在“反叛常理”。據(jù)王士禛《香祖筆記》卷十二中載,徐渭(1521~1593年)所作《墨芍藥》上有自題款:“花是揚(yáng)州種,瓶是汝州窯。注以東吳水,春風(fēng)鎖二喬”①王士禛《香祖筆記》,洪之點(diǎn)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30頁。不過王士禛在其后評論,認(rèn)為此詩“欠雅馴耳”,可能是“鎖二喬”之故。,亦是刻意以史實(shí)的時空交錯來營造某種趣味,應(yīng)與前文所舉王維詩同出一轍。
后人的評述以及沈括的筆記態(tài)度,似乎給我們一個印象,即“雪里芭蕉”的文人旨趣即為無所禁忌的“不拘一格”,但事實(shí)上另一路文人述評卻與前文所引大相徑庭,可稱為“雪里芭蕉”正名一派。宋人朱翌(1097~1167年)曾在《猗覺寮雜記》卷上云:“《筆談》云:‘王維畫入神,不拘四時,如《雪里芭蕉》?!驶莺樵疲骸├锇沤妒Ш睢砸园沤斗茄┲形?。嶺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如,紅蕉方開花,知前輩雖畫史亦不茍。洪作詩時,未到嶺外,存中亦未知也”[15]35,反駁了惠洪關(guān)于“詩忌”的理論。清初吳歷(1632~1718年)在其《墨井畫跋》中言:“芭蕉四季有花有實(shí),其花瓣面赭背黃,其實(shí)一莖累累垂七八,有龍牙棒槌二種,采而啖之龍牙者佳,熨齒酸甜軟滑,其地久寒常飛雪,知摩詰雪蕉有所本也”[16]973,也認(rèn)為“雪里芭蕉”并非虛言。從記載來看,吳歷似乎真的見過“雪里芭蕉”而嘗之,吳歷生平曾駐常熟、嘉定、上海和澳門,或在常熟見之,但也與王維所駐關(guān)中相隔甚遠(yuǎn)。清代邵梅臣(1776~?)也在其《畫耕偶錄》卷一中云:“客沅洲時,雪中見芭蕉,鮮脆如四五月,紅梅一枝,橫斜其間,楚楚有致。以是知王摩詰雪中芭蕉殆以造物為粉本,畫工推為南派之祖?!盵17]946邵梅臣所言“沅洲”地處湖南省西部,也并非關(guān)中之地。有趣的是,認(rèn)為“雪中芭蕉”“以造物為粉本”的邵梅臣本人又在《畫耕偶錄》卷二中云:“雪中破芭蕉,園林冬景之最妙者,間以梅花一枝凜冽風(fēng)中,別饒風(fēng)致,唐人法也”[17]949,言語之中將“雪中芭蕉”作為某種藝術(shù)趣味來理解。他又在《畫耕偶錄》卷三中談到客居晃州(地處今湖南省)時對景畫得“芭蕉間著梅花”,“意雖有得,然終不敢示人,恐貽雪蕉之誚也”。[17]967可見,此種景物僅是偶然現(xiàn)象,其態(tài)度頗為糾結(jié)。因此,明代謝肇淛在其筆記《文海披沙·畫病》中曰:“作畫如作詩文,少不檢點(diǎn),便有紕繆。如王維雪中芭蕉,雖閩廣有之,然右丞關(guān)中極寒之地,豈容有此耶?!盵18]33因此,錢鍾書在其《談藝錄·附說二十四》中稱謝論“此最為持平之論”[19]836也是此意,認(rèn)為雖然后世有人親見“雪里芭蕉”,但都是偶然現(xiàn)象。
在整理了三路觀點(diǎn)即佛教意涵、“妙觀逸想”以及“確有其事”之后,我們應(yīng)再回頭去了解王維原意中的“雪里芭蕉”與哪一路觀點(diǎn)更有關(guān)聯(lián)。王維沒有論及“雪里芭蕉”,但曾在一首詩中提到過袁安,那就是《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
寒更傳曉箭,清鏡覽衰顏。
隔牖風(fēng)驚竹,開門雪滿山。
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
借問袁安舍,翛然尚閉關(guān)。[14]1267
王維將胡居士閉關(guān)自守之舉比為“袁安臥雪”,而“隔牖風(fēng)驚竹,開門雪滿山”則象征著充滿了煩惱的塵世,唯有安守本心,“翛然尚閉關(guān)”,才能得到解脫。在王維的另兩首有關(guān)胡居士的詩中也有類似之意?!逗邮颗P病遺米因贈》中有“既飽香積飯,不醉聲聞酒”“居士素通達(dá),隨宜善抖擻”“齋時不乞食,定應(yīng)空漱口”之句,意為不媚于世,獨(dú)善其身;《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xué)人二首》中有“礙有固為主,趣空寧舍賓”“胡生但高枕,寂寞與誰鄰”“空虛花聚散,煩惱樹稀稠”之句,也意為遠(yuǎn)離俗世,隱居獨(dú)守。[9]30-31唐人司空曙(活動于766年前后)曾作《過胡居士睹王右丞遺文》,其中有句:“舊日相知盡,深居獨(dú)一身,閉門惟有雪,看竹永無人”[9]508。由此可見“袁安臥雪”中的“雪”,在王維詩中的意象即為外界紛擾,芭蕉是速朽之物,也是“無明凡夫”的象征,“雪里芭蕉”則應(yīng)該象征著袁安拋卻塵世名利、高逸隱居的性情。由此可見,王維是否真的見過“雪里芭蕉”已經(jīng)不重要了,即便真的親見,也只是使王維獲得了某種啟發(fā)和頓悟,從而畫出了《袁安臥雪圖》。
那么,王維為何從胡居士聯(lián)想到袁安,又恰恰以雪蕉意象而非他物來體現(xiàn)畫意呢?元末明初人楊維楨(1296~1370年)曾有《題清閟堂雪蕉圖》,其中有句:
洛陽城中雪冥冥,袁家竹屋如笄篂。老人僵臥木偶形,不知太守來扣扃。輞川畫得洛陽亭,千載好事圖方屏。寒林脫葉風(fēng)寥泠,胡見為此芭蕉青?花房倒插玉膽瓶,監(jiān)華亂點(diǎn)青鸞翎。階前老石如禿丁,銀瘤玉癭魦星星。嗚呼妙筆王右丞,隕霜不殺譏麟經(jīng)。右丞執(zhí)政身彤庭,燮理無乃迷天刑。胡笳一聲吹羯腥,血瀝勁草啼精靈。嗚呼爾身如蕉不如蓂,凝碧沱上先秋零。[20]396
元亡后,楊維楨本人不愿仕明,幾次拒絕明太祖的召集,并曰:“豈有老婦將就木,而再理嫁者邪?”“不強(qiáng)吾所不能則可,否則有蹈海死耳。”[21]7309由其經(jīng)歷出發(fā),我們再結(jié)合《新唐書》卷二百二《王維傳》即能明了楊維楨詩意:
安祿山反,玄宗西狩,維為賊得,以藥下利,陽瘖。祿山素知其才,迎置洛陽,迫為給事中。祿山大宴凝碧池,悉召梨園諸工合樂,諸工皆泣,維聞悲甚,賦詩悼痛。賊平,皆下獄?;蛞栽娐勑性?,時縉位已顯,請削官贖維罪,肅宗亦自憐之,下遷太子中允。久之,遷中庶子,三遷尚書右丞。[22]5765
在安史之亂叛軍威逼下,王維曾裝啞病不出卻未能如愿。細(xì)味之,正是這段無奈而苦難的經(jīng)歷造就了他對“翛然尚閉關(guān)”解脫的向往,這也是王維將身比蕉的原因。《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王維傳》載其:“退朝之后,焚香獨(dú)坐,以禪誦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盵5]5025另,王維有詩《贈從弟司庫員外絿》中有句:“清冬見遠(yuǎn)山,積雪凝蒼翠。皓然出東林,發(fā)我遺世意”[9]20,此處的“蒼翠”亦與退隱之意有所關(guān)聯(lián);《酌酒與裴迪》中有句:“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9]185;唐人盧象(活動于741年前后)曾和王維詩作《同詠》,其中有句:“主人非病常高臥,環(huán)堵蒙籠一老儒”[9]161;崔與宗(生卒年不詳)則曾作《酬王摩詰過林亭》,其中有句:“窮巷空林常閉關(guān),悠悠獨(dú)臥對前山”[9]262。可見王維及其友人推崇的“臥”這一狀態(tài)正與“袁安臥雪”完全一致。因此雪壓蕉既是隱居守心,又是身不由己,在美學(xué)上更多地體現(xiàn)為寂滅,而非奇逸。
撇開王維的個人經(jīng)歷,類似境界也并非“妙觀逸想”或“確有其事”,而是接近“凝心入定,住心看凈,起心外照,攝心內(nèi)證”的北宗“壁觀禪”的境界。[23]63因此,《袁安臥雪圖》旨在表達(dá)的是王維歷經(jīng)世道滄桑后,“臥雪”以避世的禪寂體驗(yàn),所謂文人情趣只是其附屬的禪悟,更無雪蕉實(shí)有之理。
我們接著要追問的是,為何北宋伊始,“雪里芭蕉”成為文人熱議的畫題呢?回到沈括的敘述上來看,沈括首先指出的是王維“不問四時”,緊接著就提到了“雪里芭蕉”。由此可見,前文所述宋代強(qiáng)大的“一年景”美學(xué)觀使文人開始關(guān)注畫中物象與季節(jié)之間的關(guān)系,既然如此,陸游所述“花則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并為一景,謂之一年景”[24]27,似乎與沈括所言又有所矛盾,因?yàn)椤耙荒昃啊辈徽恰安粏査臅r”的具體表現(xiàn)嗎?若我們仔細(xì)辨析,從陸游敘述的花種中可見,桃、杏乃春花,荷花乃夏花,菊花乃秋花,而梅花乃冬花,可見“一年景”是邏輯嚴(yán)密的“四時花”,而非將各類花種隨意組合,因此,沈括所言的王維“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不問四時”,因?yàn)檫@三種花似乎并非具理趣邏輯的“四時花”,而“雪里芭蕉”又恰好合于袁安高潔的性情,才被沈括闡釋為“此難可與俗人論也”的高明之作。
我們再看有關(guān)王維繪畫的其他記載,就會發(fā)現(xiàn)自宋代后人們都從“不拘形似”方面進(jìn)行闡述,很少去細(xì)心體會王維的本意,這恰恰就是因?yàn)樗未耙荒昃啊泵缹W(xué)觀使人們將注意力集中在“雪里芭蕉”對日常邏輯的悖反,從而引發(fā)“不拘一格”“不拘形似”和“妙觀逸想”之想,卻忽略了“雪里芭蕉”遠(yuǎn)離俗世紛擾的“隱逸”深意。我們?nèi)魪漠嬚撝薪庾x,便會有啞然失笑之感,例如明人詹景鳳《詹東圖玄覽編》卷三中提到翎毛畫一幅:“中作一大桃樹橫上,遍滿一幅,下作二湖石,石上立一雉,石下以苦綠畫密草……二石之間,又作紅石榴一株,倚石而矮,才露數(shù)枝,花皆盛開,竟不問二花春夏不同時,此與右丞雪里芭蕉意同”[25]30。從描繪看,此為市民趣味的設(shè)色畫,與王維《袁安臥雪圖》原初的荒寒寥落意境相差甚遠(yuǎn),且畫中物象違背季節(jié)邏輯,也難找到美學(xué)依據(jù),卻與蕭瑟的“雪里芭蕉”聯(lián)系起來,無怪后人常為“雪里芭蕉”正名,可能也隱隱然感覺到“不拘形似”未必一定是好畫,因而為王維分辯,也未可知。
在“雪里芭蕉”流傳過程中,王維本意雖然已經(jīng)不再重要,但“雪蕉”成為文人繪畫創(chuàng)作中一個獨(dú)特的立足點(diǎn),尤其用來標(biāo)榜性情。首先,王維的文章聲名、袁安的高潔品質(zhì)賦予“雪里芭蕉”獨(dú)特的氣質(zhì),多為后人所仿以表達(dá)心意。如清人顧復(fù)(活動于17世紀(jì))曾記錄畫家仇英為收藏家項(xiàng)元汴造像:“墨林高逸,中絹幅,重絳色。墨林對鏡端立,婢女領(lǐng)小子隔檻弄雪,雪里芭蕉一株,云是右丞遺法。”[26]1014項(xiàng)元汴與雪中芭蕉同在,或有“樹下高士”圖式的影響,更多的則是將自己與王維之間建立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而清代惲格(1633~1690年)《南田畫跋》中有《題雪中月季》:“冰麟玉柯危干凝碧,真歲寒之麗賓,絕塵之畸客,吾將從之與元化游,蓋亦挺其高標(biāo)無慚皎潔矣?!盵27]980則是借“雪中速朽之物”來表達(dá)“歷經(jīng)風(fēng)霜而不畏”的品德,這恰恰是文人千百年來珍而重之的氣節(jié)。與此同時,“雪蕉”亦成為文人趣味的勝景韻事。李漁《閑情偶寄·器玩部·箋筒》載:“韻事者何?題石、題軸、便面、書卷、剖竹、雪蕉、卷子、冊子是也。”[28]214
因“雪里芭蕉”衍生的“不拘四時”法也使繪畫的意涵得以拓展,如沈周曾作《春草秋花圖》,將蘭花與秋葵畫于一軸之中,并有題詩:“烏紗白叟知新寵,春草秋花達(dá)遠(yuǎn)塵。想得江南十年別,相看便是故鄉(xiāng)人”。在此,花卉不再如“四時百花”母題畫那樣徐徐展開,而是介于同一空間之內(nèi),表現(xiàn)溢出其本身含義的某種意味,此種意味脫離了視覺本身。明代畫家徐渭一生落魄,他就對“雪里芭蕉”母題尤為熱衷,并多有佳作。徐渭曾作《梅花蕉葉圖》,讓冬春之際的梅花和夏天的芭蕉同處一景,并題詩云:“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維畫”。他在《牡丹蕉石圖》中又將開放于春天的牡丹和繁茂于盛夏的芭蕉畫在一起,并題詩曰:“牡丹雪里開親見,芭蕉雪里王維擅。霜兔毫尖一小兒,馮渠擺撥春風(fēng)面”。另作《四季花卉圖》(圖1),其中畫藤花、梅、芭蕉、牡丹、秋葵、竹、水仙、蘭等各季花卉,并題款云:“老夫游戲墨淋漓,花草都將雜四時。莫怪畫圖差兩筆,近來天道彀差池”。其中特別提到了“雜四時”,可見沒有清晰的“四時”次序,而僅僅以此諷刺無可解釋的荒唐世事,這絕非王維“避世隱逸”的本意,卻給予了徐渭等快意諷世的文人畫者一個酣暢淋漓的宣泄出口。
由此可見,王維經(jīng)由“芭蕉”的佛教意涵,借“雪里芭蕉”和“袁安臥雪”圖像傳達(dá)出的“避世”“隱逸”和“解脫”的意蘊(yùn),自宋代始由于強(qiáng)大的“四時”觀念,被解讀為“不拘一格”的“詩趣”,后又被人們作為某種獨(dú)特的文化趣味進(jìn)行摹仿和再造,也曾受到許多文人“確有其事”的肯定。但最終仍然被作為文人意趣之事得以傳承,一為傳達(dá)高尚品質(zhì),二為寄寓諷世之情,王維初始的“眾人皆醉我獨(dú)醒”的閉關(guān)隱逸之意,已經(jīng)幾乎了然無存。
圖1 (明)徐渭《四季花卉圖》軸,紙本水墨,縱144.7cm,橫81cm,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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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校對:李晨輝)
LifetimeasLyingonSnow:InterpretationoftheImageofPlantainsinSnowin WangWei'sWorks
ShiQi
Ever since the Song Dynasties,various interpretations on the image"Plantains in Snow"by Wang Wei,whose paintings were known for the portrayalofimages despite the features ofseasons,have been made.It is well-tested that the two opinions ofplantains growing in snow being fantasy or reality were not intended by the poet in creation ofthe piece but the interpretations of later generations.The relevant literature on Wang Wei's lifetime and the literary pieces jointly created by Wang Weiand his friends shed light on the similarity of the two images of"lying on snow"and"plantains in snow"to the pessimistic attitude towards life advocated by the Zen philosophy popular at that time.Of the two images,"plantains in snow"has been interpreted innovativelyand exerting influence on the poetryand paintings in latergenerations.
"Lying on the Snow","Plantains in the Snow",Wang Wei,"Despite the Features ofSeasons"
J120.9
A
1003-3653(2017)01-0031-06
10.13574/j.cnki.artsexp.2017.01.003
2016-10-13
施錡(1978~),女,上海人,博士,上海戲劇學(xué)院舞臺美術(shù)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唐宋元畫史、宋元畫中的博物學(xué)文化。
2015年國家社科基金“西方漢學(xué)家視域中的中國視覺藝術(shù)史研究”(15BWW014);2016年上海市“曙光計(jì)劃”(16SG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