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鳳
“魯鎮(zhèn)”是魯迅小說中反復書寫的地理空間,在《祝?!分?,魯迅將魯鎮(zhèn)的自然環(huán)境與氣氛置于小說敘事當中,在小說地理敘事書寫中構建了自然、風俗、心理空間形態(tài)。這與祥林嫂的悲劇命運形成鮮明對照,與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緊密相關,推動祥林嫂悲劇性格的發(fā)展,從而表現(xiàn)了作品的深沉主題。因此,“魯鎮(zhèn)”不僅是單純意義上的地理空間,還擁有了更為深刻的文化與社會的價值與意義。
文學地理學“是一個值得深度開發(fā)的文學研究的重要視野和方法。地理是文學的土壤,文學的生命依托,文學地理學就是尋找文學的土壤和生命的依托,使文學連通‘地氣,唯此才能使文學研究對象返回本位,敞開視境,更新方法,深入本質(zhì)”。①其主張從文本作品本身出發(fā),關注文本作品的地理因素,探討地理因素與文學情節(jié)、文學形象與文學主題之間的聯(lián)系,挖掘出作品呈現(xiàn)的詩意空間與人文意蘊。以文學地理學視角來觀照魯迅之《祝?!?,作品呈現(xiàn)出新的研究意義,魯迅先生的深邃與隱憂也隨之益發(fā)清晰與明朗起來。
一、風俗空間:祝福景象
《祝?!分}“祝福”,與我們現(xiàn)實生活里所謂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祝愿”有所不同,“?!?,祭主贊詞者也,“?!奔吹v也,意即神靈保佑?!白8!奔粗浮凹乐髻澰~者祈祝神靈保佑”,是舊時浙江紹興一帶流行的習俗活動,舊歷年底地主與有錢人家舉行的年終大典,殺雞、宰鵝、買豬肉,將雞、豬等煮熟并作為祭禮,“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
“祝?!笔亲髡咴凇蹲8!分袠嫿ǖ聂旀?zhèn)風俗空間,小說的開始即為我們展現(xiàn)了魯鎮(zhèn)的風俗印象。故事從魯鎮(zhèn)祝福開始,“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jīng)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薄拔摇笔窃谶@滿天炸響的爆竹聲中回到魯鎮(zhèn)的,在魯鎮(zhèn)見到的本家和朋友一切照舊,“他們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在時光的轉(zhuǎn)換中一年年挨過光陰。魯鎮(zhèn)人家“祝?!敝\膜拜是年終常態(tài),“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薄澳昴耆绱恕笔菚r間的重復,“家家如此”是廣度空間上的重復,無論是時間跨度還是空間演進,“祝福”的舊風俗一如既往,在魯鎮(zhèn)人們心中扎根。所有人都沉浸在“祝?!钡臍g樂氛圍中,而祥林嫂在這歡樂的祝福中死去?!耙环矫媸欠浅g樂的祝福氛圍,一方面又是非常沉重的悲痛”②(孫紹振語),“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燈下漫筆》)?!白8!奔热皇瞧矶\人間福音, 那這不幸遭遇的祥林嫂死去卻并沒有引起魯鎮(zhèn)人們一絲兒的哀鳴,茶房淡然看之為“窮死”,魯四老爺還將祥林嫂罵為“謬種”。
故事在祝福聲中開始,也在祝福聲中結束?!拔医o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薄拔以谶@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保ā蹲8!罚τ谶@樣的人間慘劇的發(fā)生,魯鎮(zhèn)的人們似乎并沒有什么慌亂與慈悲,反而沉浸在歡樂里,連“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而這樣昏昏的歡樂“我”也覺得“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這漫天而罩的“祝?!眱H僅是“祝?!眴幔窟B同出門在外、見過世面的“我”也一起墜入這彌漫的“祝福”里去了嗎?這樣的風俗,正是魯鎮(zhèn)人們思想觀念牢固的反映,這一具有強勢攻推效力的風俗沒有因為時代的改變而有所改觀,反而堅固強硬地甚至拉同“我”共享了?!拔摇笔钦娴淖眭铬浮皯猩⒍孢m”地不再沉重、不再自責了嗎?恐怕不是,這應是“我”內(nèi)心悲苦、憤恨到無加復加地步后的一種嘲諷與反擊。
故事中的主要事件與人物都與“祝?!毕嚓P。“端福禮”是“祝?!钡牡湫铜h(huán)節(jié),四叔告誡四嬸祭祀時候不讓祥林嫂沾一點邊,認為“不干不凈”是對祖宗不敬。祥林嫂按例去分配酒杯與筷子時,四嬸慌忙地一再說“祥林嫂,你放著吧”,而祥林嫂是疑惑地,不知所以地,選擇默默地承受了。如果說此時祥林嫂精神上已然受了折損,那么鎮(zhèn)上人較先前不同的說話音調(diào)與冰涼的笑容則更是雪上加霜了,可祥林嫂卻全然不理會,還自顧自地敘說著她的傷心往事。
“捐門檻”是“祝?!毖由斐鰜淼拿孕潘枷?,是“吃素,不殺生的”善女人柳媽好心為祥林嫂指出的一條路。“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鄙屏技儤愕南榱稚@一荒謬愚昧的思想竟是深信了,恐慌了?!澳悴蝗缂霸绲之敗D愕酵恋貜R里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苦惱并熬出黑眼圈的祥林嫂,第二天就去求捐獻了。捐獻以后祥林嫂就像得了些靈氣,“眼光也分外有神”??墒羌雷鏁r節(jié),四嬸慌忙大聲說的一句“你放著罷,祥林嫂”,給了祥林嫂當頭一棒。以為自己辛苦“贖罪”,可以重返社會,可以解除陰司的逼迫,可兩年的心血,全部的希望,就在這聲斷喝里化為烏有,“臉色灰黑”“失神”,自此成為死亡的邊緣人,精神全面崩潰。
祥林嫂與“祝?!敝L俗緊緊相聯(lián)。故事主人公祥林嫂一次次來到魯鎮(zhèn),并在魯鎮(zhèn)凄然死去。第一次來魯鎮(zhèn)時,“祝?!睍r節(jié)魯四老爺因祥林嫂的勤快與肯干竟沒有添短工。因二嫁不能端“福禮”,“捐門檻”后依然不被接受,祥林嫂這個不幸、悲慘的女人,最是應該得到“祝?!迸c運氣的,卻終在“祝?!敝斜嗟厮廊チ恕t旀?zhèn)的風俗表面來說是“祝?!保顚觼碇v卻是圍繞“祝?!倍睦位\與枷鎖,祥林嫂只是這牢籠與枷鎖中的一個犧牲品罷了,一生悲苦。魯鎮(zhèn)人緊守著這牢籠與枷鎖自閉而活,似乎也有屬于他們的快樂與幸福,正如祥林嫂自己拼死守節(jié)、深信二嫁有罪一樣,一起把風俗迷信奉若神明,而這正是逼迫祥林嫂走了絕路的不二殺手。
二、自然空間:雪意寒情
伴隨著“祝?!憋L俗空間延伸與擴建,那漫天紛紛揚揚而來的魯鎮(zhèn)之雪進入了讀者之眼。這雪花首先是自然界的雪花。寒冬雪日,是作者特意營造的自然意態(tài)與空間形態(tài)?!把币庀筮€涵蓋與承載著命運的殘酷,照見這人世間的罪惡與混沌,也象征“祝?!睔g慶之下現(xiàn)實世界的苦寒與企求精神世界的清洗。
“重視環(huán)境展現(xiàn),把環(huán)境的展現(xiàn)放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首要位置,是《吶喊》《彷徨》的一個重要藝術特征。”③《祝?!分杏?次對“雪”的描繪。第一次,“我”回到魯鎮(zhèn),“祝福”伊始,大雪即刻追隨而來。“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zhèn)亂成一團糟?!毖┐螅c祝福的年景一般隆重,絲毫沒有雪景的美意,而是“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陰暗、狂亂與寒冷。剛才還是“祝?!钡臒崃?,魯鎮(zhèn)人們忙于祝福的場景,緊接著雪“將魯鎮(zhèn)亂成一團糟”?!盁帷迸c“冷”的交織,正如魯鎮(zhèn)之人的麻木與冰冷。傍晚之時,生活無保障、帶著人世悲苦的祥林嫂就在這苦寒之雪夜孤獨凄涼死去。這雪的寒冷與陰暗不正是祥林嫂的人生寫照嗎,不正是處在“祝福”風俗逼迫與大“雪”環(huán)境壓迫下的祥林嫂悲劇象征么?生活如乞丐,情感冰冷如大雪,人生陰冷莫過于此。
第二次描繪,“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zhèn)。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北M管祥林嫂的死引來魯四老爺呼為“謬種”的定性之聲,但于魯鎮(zhèn)的人來說就如風吹過一樣不留痕跡。而于“我”來看,則是風雪般濃重的哀痛,“我”在這積雪厚厚的夜里暗自神傷和無以言說的憤激。這樣想來,這漫天大雪降臨似乎真的將這渾濁之世清洗與潔化。
第三次的描繪則是祝福前夕,祥林嫂無事可做,坐著只看柳媽洗器皿。文中寫到“微雪點點地下來了”。祥林嫂悲慘的故事經(jīng)周遭人們咀嚼賞鑒后已成渣滓,因此這“微雪點點下來”不僅是象征著祥林嫂命運的悲苦,還象征了魯鎮(zhèn)人間的冷漠,他們的冷漠一點點累聚最終匯成天地間冷冷的風雪埋葬了祥林嫂。
最后一次對“雪”的渲染在小說結尾,“我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lián)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边@一次的描寫同樣是伴隨“祝?!本跋笾袖侀_,爆竹夾著雪花,雪花中含著新年的喜慶與熱烈,一邊是如爆竹炸響的熱烈氣氛,一邊是如飛雪寒冷的悲傷故事凄涼謝幕。真正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寫雪,而不單純在寫雪,寫雪聲,也不單純寫雪聲。自然之雪落地尚有雪聲,而生存于世的祥林嫂連這飄飛凄寒天地的雪花都不如,她的死未能引起人們的半分憐憫與反思,可見人們對她的冷酷與殘忍。這雪與雪聲昭示的雪威與雪勢,就如天地間人的冷漠,鋪天蓋地而來,淹沒了善良窮苦的祥林嫂。
三、心理空間:精神反思
在小說中,故事建構了風俗空間與自然空間,在兩重空間并置的情景中,還呈現(xiàn)了第三重空間——心理空間。心理空間的完成是依托于小說中“我”得以實現(xiàn)的,“我”的存在是作品不可忽視的空間,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主要通過“我”而獲得敘述生命。而作品中“我”的情緒時時存在,孤獨與彷徨感則在情緒空間的層層剝開中愈加明顯,凸顯了作品的敘述張力。
“祝?!敝H,雪花大作,“我”回到四叔書房時,即表示“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是什么事情導致剛回到魯鎮(zhèn)的“我”這么決絕地表示要離開,這一心理的產(chǎn)生來自于怎樣的現(xiàn)實心理映照?往回溯源,大概還得回到“我”所見到四叔書房布置場景?!巴呃闵弦呀?jīng)雪白,房里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百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彼氖鍟坎贾煤褪詹卣蔑@主人的心思與文化情趣,四叔是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而書房里顯示理學風格的“一邊對聯(lián)已經(jīng)脫落”,所見的三部書也“似乎未必完全”,這些可以看出這講理學的監(jiān)生對傳統(tǒng)的傳承已不再完整,那對“理學”的堅持也許只剩下那可憐又荒謬的“文化教條”。再加之,魯鎮(zhèn)風氣依舊,一切未因時代變化而有些許的改變,因此,在這不斷鋪開的心理空間敘寫中,“我”決定離開定是必然的。
況且,想到祥林嫂的事,也使“我”不安。瀕臨死亡的祥林嫂,希求從“我”這里獲得些關于“魂靈有無”的答案?!皩τ诨觎`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魯鎮(zhèn)的人依然是信靈鬼之說的,“我”的一番思量下,不愿增添“末路人的苦惱”,道出“也許有吧”的猜測。可祥林嫂的接著兩問,竟使“我” “支梧”“膽怯”,最后以“說不清”而逃。祥林嫂對鬼神的疑惑,也許是既希望其有,又害怕其有。希望的是終于可以和一家人團聚了,害怕的是閻王分鋸。作為祥林嫂眼里的“讀書人”“見多識廣的出門人”,“我”是她寄存希望的最后挽救者,在幾經(jīng)盤問之下給了一個最保險的答案,仿佛是膽怯的自保,不致招來“怨府”,又仿佛是最初答案的圓場。
雖是如此,“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這不安愈加強烈了”。這不安起緣于“我”模棱兩可的回答會帶給這末路人怎樣的心路歷程,這是內(nèi)心害怕確證的事實。因此,“我”聽到祥林嫂死了的消息,先是驚惶,隨之又以要來之事以過去來“寬慰”,不過偶然之間還會有負疚。
祥林嫂的死,有多方面的因素,“我”到底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對祥林嫂一死應負有怎樣的責任,這大概就是“我”不斷地“不安”的原因所在。要說起來,魯鎮(zhèn)人的冷漠才真是一把風霜劍,沒有誰曾覺得對祥林嫂有不安與內(nèi)疚,他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新年的歡樂,這才是可怕的地方。而作者的反思表明,就連“我”也是這兇手中的一員,每一個人心中都有足以“殺死”人的冷漠。
“魯鎮(zhèn)”以其所特有的歷史地理印記而成為了魯迅作品的隱喻,成了他表達“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與心靈掙扎、矛盾之痛的重要陣地,以一方天地而折射整片國土的視角形態(tài),直接凸顯國民精神的麻木與愚昧,也昭見他“荷戟獨彷徨”的堅執(zhí)與反思。用地理空間來寫故事的文學自覺,使魯迅的作品打上了特有的印記,煥發(fā)著智性的光彩與覺者的深痛,催促著后人對此無數(shù)次的返回觀察與理性回思。
參考文獻
①楊義:《文學地理學的三條研究思路》,《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7月第4期。
②孫紹振:《經(jīng)典小說解讀》,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第24頁。
③王富仁:《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273頁。
[作者通聯(lián):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