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吃什么

李建永

我的一位叔叔是個老中醫(yī)，很愛琢磨事情。他曾對我說，人的五官長得很有意思：兩只眼睛，看好事也看壞事；兩個鼻孔，聞香的也聞臭的；兩只耳朵，聽好話也聽賴話；只有一張嘴巴，除了吃飯，說話要算數(shù)。叔的話很有意思。不過，我叔認(rèn)為五官中具有吃功能的只有一張嘴巴，似可商量。比如，眼睛也吃——秀色可餐，耳朵也吃——不是有“耳食”之說嗎？

那么，耳朵吃什么？

耳朵很挑食。

首先，吃軟不吃硬。舉例說吧，我前些日子，到人事局取資料，看到不少人圍著一個人科長長科長短地叫，一邊點頭哈腰，一邊敬煙。被稱作某科長的那位雖然暫不辦事，但總是呈現(xiàn)著一張笑臉，永不走樣。看著某科長長時間侃大山閑聊天，我說，您能否幫幫忙，辦完事再聊天？某科長那張蒙娜麗莎永恒微笑著的臉陡然變色，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某科長們的耳朵專揀柔軟滑溜些兒的吃，如此偏食，日久天長必然養(yǎng)嬌了耳朵。我天生一張烏鴉嘴，不碰釘子便碰壁，自是活該。

其次，吃麻不吃辣。我們家鄉(xiāng)有個笑話，說某人做官提升得快，老婆問他有何訣竅，他說他的法寶是“好馬快刀”。問他騎的什么馬？吹牛拍馬。使的什么刀？兩面三刀。的確，擅長兩面三刀的吹牛拍馬之徒，在上司面前專揀肉麻好聽的說，如吳儂軟語，似切切情話，耳朵聽了能不受用？說真話就不同了。直截了當(dāng)，一針見血，諍言逆耳，尖銳辛辣，也難怪人們的耳朵挑三揀四吃麻不吃辣了。不過，謎底揭穿了，拍馬的目的是為了騎馬。否則，人家挖空心思積攢那些麻酥酥的好聽話，為何偏偏講給你聽？難道怕你那雙嬌貴的耳朵餓出“胃潰瘍”來不成？

第三，吃肥不吃瘦。關(guān)于這一特性，有一首古散曲概括得很精當(dāng)，謹(jǐn)錄如下：

（耍孩兒）

無錢啊，思量淚打腮邊轉(zhuǎn)，愁恨情懷怨什么天！光陰世事多更換，有錢呵紅纓白馬人稱 羨；無錢呵罄手空拳骨肉嫌，衣衫襤褸人輕賤。有錢呵胡言亂語全有理，無錢呵說出立國機關(guān)總枉然。到如今參透了人心面，有錢的人前說好，無錢的怎敢當(dāng)先！

我曾跟朋友們開玩笑說，世界上什么眼最好看？不是丹鳳眼，不是杏殼眼，而是“錢眼兒”。有些人的耳朵就好像是從錢眼兒里長出來的，食性極刁，吃肥不吃瘦，認(rèn)錢不認(rèn)人。

第四，吃上不吃下。也許有人會說，軟硬、肥瘦、麻辣好理解，這上下如何個吃法？據(jù)報載，某年長江沿岸發(fā)大水，受災(zāi)某縣有個女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一位高級領(lǐng)導(dǎo)知情后說，一定要讓這樣的孩子們上得了大學(xué)。就這么一句話，被該縣領(lǐng)導(dǎo)“耳食”了。他們立即決定，由縣長親自率領(lǐng)一班人馬敲鑼打鼓護(hù)送女孩入學(xué)，并宣布她上大學(xué)四年的全部學(xué)費和生活費用由縣財政負(fù)擔(dān)。雖說這與那位高級領(lǐng)導(dǎo)的初衷相違背，但該縣的領(lǐng)導(dǎo)的確聽覺靈敏，反應(yīng)神速，只要是上邊的話，他們的耳朵便能及時吃住，深刻領(lǐng)會，超常發(fā)揮。

每一個人的耳朵都有自己的食性。

我們從小到大，耳朵聽到的，書上看到的，大多鼓勵說真話。但你想說真話，還得遇到聽真話的耳朵。1995年我在《戰(zhàn)略與管理》雜志做編輯。其時，美國著名經(jīng)濟(jì)學(xué)家克魯格曼教授在《外交》季刊撰文指出，東亞經(jīng)濟(jì)繁榮的神話不過是個“紙老虎”，用不了多久就會崩潰。今天回過頭審視一下：三年前，亞洲可曾有哪一位政治家的耳朵聽進(jìn)了克魯格曼的預(yù)言呢？

古人所謂聰明，包含著耳聰目明的意思。我叔還說過，人常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你想想，人在什么狀態(tài)下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呢？打槍的時候，放箭的時候。那種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也許正包藏著禍心，想看著你落井。不管別人睜一只眼還是閉兩只眼，我們自己要睜開兩眼看世界。同樣，人長著兩只耳朵，不能光吃軟的、肥的、麻的和吃透上邊的精神，也要吃得消硬的、瘦的、辣的和來自民間的聲音。不要一聽到不同或者相反的意見，就裝聾作啞，甚而惱羞成怒。要知道，挑食的耳朵，很容易自食其果。

（選自《文匯報·筆會》）

【推薦語】 耳朵能吃食物？你去試試。癡人說夢，異想天開。然而，語言文字中的修辭“移覺”就有這般神力，它讓耳朵不但能吃，還吃軟不吃硬，吃麻不吃辣，吃肥不吃瘦，吃上不吃下。它還“偏食”。這一偏食，就“偏”出一個個“官奴”的形象來。他們唯“上”是從，溜須拍馬，超常服務(wù)。又以他們的偏食思維，把老百姓當(dāng)作他們的“下”，應(yīng)該去拍他，捧他，敬他。不然，甩個臉子你看看。在整治衙門歪風(fēng)的今天，我們該喂他們一點硬的、辣的、瘦的了，或者干脆把他們的耳朵割了，讓他們用嘴吃飯，嘗一嘗我們老百姓的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