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寶劍
編者按:本期學術(shù)為書法、篆刻研究。涉及作品考證、風格分析、創(chuàng)作探討諸類?!墩撊毡拘〈ㄊ纤刂怯?真草千字文>墨跡為摹本》通過分析筆畫間的呼應、連帶關系考察《真草千字文》墨跡,得出了新的結(jié)論?!墩路ǖ臉?gòu)成與批評》提出了邏輯構(gòu)成、動態(tài)構(gòu)成、形式構(gòu)成三種書法構(gòu)成觀念。并論證了三者之間相互統(tǒng)一的關系?!读髋捎鹞娜胗〉恼J識與實踐》從理論和創(chuàng)作兩方面分析總結(jié)了金文入印的歷史脈絡,指出金文入印和古璽印的不同,對當代篆刻創(chuàng)作不無啟發(fā)意義。
現(xiàn)藏于日本小川氏手中的《真草千字文》墨跡。曾先后歸日本某游化僧人、江馬天江(1824-1901)、谷鐵臣(1822-1905)、小川為次郎(號簡齋,1851-1926)所藏。1879年,谷鐵臣將其送交日本京都“古代法帖展覽”。1912年。小川為次郎購得此卷并于年底影印出版。民國初年,羅振玉影印《真草千字文》墨跡出版,此卷墨跡在中國遂廣為人知。
在《真草千字文》墨跡公布于世之初,便有針對此帖的不同看法,有以為智永真跡者,有以為出于唐人之手者,這種分歧一直延續(xù)至當代。本文首先按照遞藏的三個階段介紹前人的考證結(jié)論,之后對此問題略陳淺見。
一、對前人結(jié)論的回顧
1.谷鐵臣所藏時期
明治(1868-1912)初年,太政官儒醫(yī)江馬天江為一游化僧人治病,僧人為表謝意,將所藏《真草千字文》墨跡本贈予江馬天江。江馬天江持示其好友谷鐵臣,谷鐵臣喜愛非常,以一部《佩文韻府》換取了這卷《真草千字文》。
(1)日下東作:“定為永師真跡無疑”
1880年,楊守敬擔任大使館隨員赴日本,與日本書法界多有交流。楊守敬藏有—本寶墨軒本智永《真草千字文》刻本,也攜至日本。1881年新春,谷鐵臣的朋友日下東作(號鳴鶴,1838-1922)在楊守敬處看到寶墨軒刻本后,致函谷鐵臣云:“昨訪清客楊惺吾。觀其所藏智永二體《千文》舊拓刻本,云此自王陽明先生舊藏真跡入刻者。熟視之,與公所藏之《千文》神彩、形質(zhì)毫發(fā)相肖,恰如出一手。以弟所鑒,公藏帖,不是空海,不是唐人,定為永師真跡無疑?!庇捎谶@卷《真草千字文》墨跡并無書寫者名款,所以當時對其書寫者有各種猜想。從日下陳作的跋中便可見出。或猜想為空海所書,或猜想為唐人所書。日下東作將此墨跡本與楊守敬所藏智永《真草千字文》刻本對比,確定其為智永所書,這是一個非常有價值的結(jié)論。此后,學者們的鑒定,都圍繞此卷墨跡究竟是智永真跡還是后人臨摹而展開。
(2)楊守敬:“定為李唐舊笈無疑”
由于日下東作向楊守敬介紹其友谷鐵臣藏有《真草千字文》真跡,故楊守敬致信谷鐵臣請求觀看,谷鐵臣慷慨地將此卷墨跡從京都郵寄給居于東京的楊守敬。經(jīng)過與刻本對比,楊守敬同樣認為此卷墨跡源于智永。但與日下東作不同的是。他認為此卷《千字文》并非智永真跡。如其在1881年夏所寫的跋文中所云:“觀其紙質(zhì)墨光。定為李唐舊笈無疑?!敝劣谑翘迫说呐R本還是摹本,此處并未明言。楊守敬《學書邇言》中所評則指為臨本:“智師《千文》,固不止—本也,日本亦有一冊,余得一影照本。此或唐人所臨。”
日下東作并未受到楊守敬觀點的左右。在1902年依然為此墨跡本題寫了“永師八百本之一,天下第—本”。
2.小川為次郎所藏時期
(1)內(nèi)藤湖南:“為唐人拓摹,但其摹法已兼臨寫”
谷鐵臣去世后。小川為次郎于大正元年(1912)購得此卷墨跡。并于當年年底珂羅版影印出版,書后附有內(nèi)藤湖南(1866-1934)的長跋。
內(nèi)藤湖南在跋文中做了兩方面的考證:其一,追溯此卷墨跡何時傳入日本:其二,判定此卷墨跡究竟是智永真跡還是后人臨摹。
關于傳入日本的時期。內(nèi)藤湖南說:“……但此本傳來我邦,當在唐代,當時歸化之僧、遣唐之使所赍二王以下率更、北海、季海等法書,載在故記舊牒,班班可考,獨永師有此劇跡,而官私著錄寂焉未有之及。何也?按《東大寺獻物帳》錄拓王羲之書廿余種。中有‘真草千字文二百三行,淺黃紙,紺綾褾,綺帶,今此本已失去褾帶。而紙質(zhì)行款并皆與獻物帳合?!C而考之,此本為獻物帳所錄王書真草千字文殆無可疑?!比毡臼ノ涮旎剩?01-756)去世之后,皇后藤原光明子將天皇遺物以及自己的書法作品捐給奈良的東大寺。所捐物品的目錄稱《東大寺獻物帳》。在《東大寺獻物帳》中記載有廿卷拓王羲之書法。其中一卷下注“真草千字文二百三行”云云。內(nèi)藤湖南認為正是小川氏所藏的這卷《真草千字文》。明明是智永的手筆,為何《東大寺獻物帳》著錄為王羲之書?內(nèi)藤湖南在跋文中說:“且永師所書八百本皆拓梁集王書。董彥遠已言之。東坡所云永師欲存王氏典型以為百家法祖,故舉用舊法。非不能出新意、求變化是也?!睋?jù)記載,梁武帝命殷鐵石摹拓王羲之所書千字,周興嗣編次成文,智永曾臨集王羲之書《千字文》八百本。內(nèi)藤湖南認為,既然智永書《千字文》本來就是模仿王羲之的字,而且照蘇軾的看法,智永為了保存王羲之的筆法而為世人作楷范,所以對王羲之書法很忠實,那么《東大寺獻物帳》將這卷《千字文》直接記錄在王羲之名下就不奇怪了。
關于究竟是真跡還是后人臨摹。內(nèi)藤湖南認為:“……此本之矜貴,亦在其為唐人拓摹,但其摹法已兼臨寫。前輩云,唐人往往以臨為摹,蓋不止專于形似之末,并務神理之仿佛,不得不由此法也?!彼慕Y(jié)論很明白,此卷墨跡不是智永的真跡。也不是后人的臨本,而是唐人的拓摹。所謂拓摹,便是將真跡墊在下面,將空白紙張蓋在上面,依著下面的字樣進行復制。拓摹一般是依照雙鉤填墨的程序進行的,即先用細線勾出筆畫的邊緣,再仔細地往里面填墨。內(nèi)藤湖南特別指出,這卷《真草千字文》的摹法中已經(jīng)兼有臨寫的成分。勾摹是描畫而成的,完成一個筆畫的勾摹一般要經(jīng)過多次落墨。通常所說的臨寫是把字帖放在一邊。照著樣子模仿。模仿一個筆畫只需一筆完成。內(nèi)藤湖南這里所說的“臨寫”顯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臨寫,而是指拓摹的時候能夠大膽落墨,程序不那么瑣細。在內(nèi)藤湖南看來,這卷《真草千字文》的拓摹之所以帶有臨寫的成允是為了既得“形似”,又得“神理”。
在內(nèi)藤湖南的跋語刊出半年后?!稌贰冯s志發(fā)表了樋口銅牛(1865-1932)的駁議文章。樋口銅牛在以下兩點與內(nèi)藤湖南的意見不同。首先,這卷《真草千字文》并非東大寺獻物帳中所載王羲之《真草千字文》的拓摹本。他認為,既然獻物帳中記載的是王羲之所書《千字文》,便不會是梁代周興嗣次韻的《千字文》。而或許是曹魏鐘繇的《古千字文》。獻物帳內(nèi)的書物皆有“延歷勅定”一印,而《真草千字文》墨跡并無。其次,智永是“自書”《千字文》。而并不是模仿王羲之的字。盡管在這兩點與內(nèi)藤湖南不同,樋口銅牛依然認為,這卷《真草千字文》墨跡源自智永,是唐人的拓摹本。概言之,內(nèi)藤湖南認為這卷《真草千字文墨跡》是“唐人拓摹智永所臨王羲之《千字文》”,而樋口銅牛認為是“唐人拓摹智永所書《千字文》”。
(2)勞篤文與羅振玉:智永真跡
與內(nèi)藤湖南等的“拓摹”說不同,勞篤文與羅振玉認為此卷墨跡是智永所書真跡。
勞篤文反復臨寫此卷墨跡。并將其與虞世南、楊凝式、趙孟煩諸家書法以及唐人寫經(jīng)相參證,認為這是智永的真跡。1920年,他在自己臨本后的跋文中說:“癸丑客青島。余始見影本永師千文真跡于叔瞍齋頭。當時以為日本贗作耳。初不識其妙,亦未嘗細玩。自去年余頗好唐人寫經(jīng)字,時復臨寫數(shù)行。又于恭邸見趙文敏公手札真跡,意若有所悟。再取千文與永興《汝南公主志》、少師《韭花帖》諸影本參互比較、反復玩味,始知其迥不可及,因得略識古人用筆之意。傾長夏無事,日臨其真書—二百字自遣?!?/p>
羅振玉在1922年跋云:“真草千文一卷為智永禪師真跡,學者于此可上窺山陰堂奧,為人間劇跡。顧或以為與關中石本肥瘦迥殊而疑之,是猶執(zhí)人之寫照而疑及真面也?!?/p>
3.小川為次郎遺族所藏時期
小川為次郎于1926年去世之后,此卷《真草千字文》由其遺族收藏。在此期間,亦有學者針對其真?zhèn)螌傩赃M行討論。有以為智永真跡者,以啟功、臺靜農(nóng)兩位先生為代表。有懷疑其為臨本或摹本者。李郁周先生的討論頗為詳細。王壯弘、朱關田、葉喆民諸先生皆認為此本并非智永真跡。但語焉不詳。
(1)啟功:“當為永師真跡”
關于這卷《千字文》的來歷,啟功先生認同內(nèi)藤湖南的觀點。認為這就是東大寺獻物帳所載的那卷拓王羲之千文。并提供了進一步的證據(jù)。內(nèi)藤湖南曾引《東大寺獻物帳》所載“真草千字文二百三行為,淺黃紙,紺綾褾,綺帶”,與本卷《真草千字文》墨跡對照。發(fā)現(xiàn)可以大體相合?!稏|大寺獻物帳》中的原文為“真草千字文二百三彳亍'淺黃紙紺綾褾,綺帶紫檀軸”,內(nèi)藤湖南省略了其中的“紫檀軸”。現(xiàn)存的《真草千字文》墨跡是冊頁,無軸。啟功先生說:“從硬黃紙色上看,前數(shù)行中間橫斷有些處紙色較淡,當是裸帶勒系的痕跡,是為原是卷子'后改成冊之證。”如此,除了這卷《千字文》墨跡比《東大寺獻物帳》的記載少一行(共二百零二行)之外,便沒有其他不吻合的地方了。
關于這卷千字文的時代、作者屬性。啟功先生不同意內(nèi)藤湖南的觀點,而認同羅振玉的判斷,認為它就是智永當年所書八百本中的其中一本。早在二十多歲時,啟功先生便有論書絕句一首云:‘硯臼磨穿筆作堆,千文真面海東回。分明流水空山境,無數(shù)林花爛漫開?!奔确Q許其為“千文真面”,又盛贊其美。當然,“千文真面”的說法比較含糊,未必即是斷言其為真跡。而在日后的論述中,他斷定這卷墨跡為智永真跡?!墩摃^句》第三十六首云:“永師真跡八百本,海東一卷逃劫灰。兒童相見不相識。少小離家老大回?!痹凇墩f<千字文>》一文中,亦申說了同樣的看法。1989年4月,啟功先生到日本京都小川氏家中獲觀原跡。見其墨色鮮活,因而愈發(fā)肯定自己的結(jié)論。
啟功先生斷定這卷墨跡為智永真跡,有如下依據(jù):“持較北宋長安刻本及南宋群玉堂帖刻殘本四十二行,再證以六朝墨跡,知其當為永師真跡。”“其字每逢下筆墨痕濃重處時有墨聚如黍粒,斜映窗光,猶有內(nèi)亮之色,更可知絕非鉤描之跡矣。”與六朝墨跡相較,可知這卷《千字文》符合智永所處時代的書風。并非唐人之筆,這是第一重論證:與北宋長安刻本與南宋《群玉堂帖》殘本相較,又可證其出于智永而非他人筆下,這是第二重論證:墨色鮮活,以此證其為書寫而成,而非勾摹之筆,這是第三重論證。
臺靜農(nóng)先生在20世紀70年代撰文。亦同意羅振玉的結(jié)論,認為小川氏所藏《千字文》墨跡是智永所書八百本之一。他又將小川氏所藏墨跡本與敦煌蔣善進臨本進行比較。認為二者之不同體現(xiàn)了時代的差異,“校以小川簡齋舊藏永師真跡,則蔣之真書,已無永師之凝煉,純是初唐風范,略似虞永興。其草書雖具永師形象,不若永師之能精神內(nèi)斂”。由此證明小川氏所藏《千字文》墨跡是智永的真跡。臺靜農(nóng)先生的討論。類似上述啟功先生所提出的前兩重論證,即證明其確屬唐以前的書風,亦是出于智永。但是,若要判定其為真跡而非摹本,其實還需要進一步的證明。
(2)李郁周:“不是智永的親筆”
李郁周先生從墨跡本的草法進行考察,認為其中若干字不符合草法,因而判定“《真草千字文》墨跡本不是智永的親筆。甚至非其真跡的第一手摹本或臨本”。
李郁周先生所舉“鹿”字的草書字形最值得推敲(圖11、12)。
“鹿”字上部反復纏繞,如同走迷宮一樣,很難理清運筆的次序。但是。我們之所以很難走出迷宮。是因為在拿后世習用的草法來揣摩《真草千字文》墨跡本中的草法。如孫過庭《書譜》和懷素《小草千字文》中的寫法。李郁周先生在《修復放大碑帖選集·陳智永草書千字文》中,將原帖的草書“麗”字做了修改,亦是遵從后世習用的草法(圖2.1-2.3)。
李郁周先生在文中還舉出其他的字例,但是依筆者愚見,這些字例尚不能構(gòu)成充分的證據(jù)來判定這卷墨跡是真跡還是出于臨摹。盡管如此,李郁周先生考察問題的思路是有價值的。
二、從筆畫間的呼應、連帶考察
《真草千字文》墨跡
在書法中,人們對一個詞耳熟能詳——“筆斷意連”。大概意思是說,筆畫與筆畫之間雖然是斷開的。但其中的意趣動勢叉是連貫的。筆者在此并無意于討論筆斷意連的審美意味。而是要用“意連”來指稱前人墨跡中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在連貫書寫的過程中,一個筆畫收筆處的出鋒和下一個筆畫起筆處的入鋒往往是在一條路線上的。這條“意連”的路線并沒有呈現(xiàn)于紙面上。但它是一條隱在的軌跡。而且,上一筆的出鋒和下一筆的入鋒相鄰越近,“意連”就越嚴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