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崢
中國其時文革剛剛結束,經(jīng)濟還處在計劃經(jīng)濟的模式下,整個社會的物質與文化生活都極為貧乏。要當時的中國讀者去理解書中寫到的美國知識分子的內心痛苦與精神危機,恐怕是十分困難的。說得不好聽點,這就像讓一個饑腸轆轆的乞丐,去理解一個因為山珍海味吃得太多而消化不良的富翁的痛苦一樣。
但是,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是經(jīng)得起反復閱讀的。在時隔三十年之后再閱讀《洪堡的禮物》,四十五歲的我,覺得特別有感觸。因為在今天,中國的社會和經(jīng)濟情勢改變了。我們的知識分子,越來越多地面臨著和這本書中的洪堡和西特林所面對的同樣的問題。
這便是洪堡的禮物
《洪堡的禮物》中故事是這樣的:查理·西特林在寫了一部在百老匯走紅的戲,并賺了一大筆錢之后,回到了他的出生地芝加哥,那座對貝婁來說象征著物質主義的大城市,它“龐大的外部生活,包含了美國詩歌及內心生活的全部問題”。
西特林回到芝加哥是因為他想完成一部巨著——結果他受到離婚妻子的纏訟、黑幫分子的暴力威脅與騷擾、美國國內收入署(IRS)的審計。所有這些瑣事、干擾與煩惱讓他心煩意亂,許多年過去了一事無成,直到多年前就已去世的、與他亦師亦友的詩人洪堡留給他的一份遺產(chǎn)喚醒了他。
小說中的西特林不停地回憶著他與洪堡的友誼。多年前他從美國中西部來到紐約的格林尼治村,去拜訪早已成名的詩人馮·洪堡·弗萊謝爾。洪堡熱情地接待了他,跟他談論文學、思想,并引他走上了文學之路。
洪堡曾對他說,“詩人應當想出對付實用主義的美國的辦法?!钡约簠s最終沒能戰(zhàn)勝實用主義的美國。這也是由于他自己的兩面性。他是個詩人,是個幻想家,但他同時又是個物質主義的美國人。他已經(jīng)有了四份閑差,但還是渴望著出名、發(fā)財。
洪堡還抱有政治上的幻想,希望能夠有一個愛好哲學與藝術的美國總統(tǒng)來主政,并引他進入華盛頓來建立一個歌德的魏瑪,結果他給予厚望的候選人史蒂文森卻輸給了艾森豪威爾,他進入政界的希望落空了。洪堡收入不少,但他還想獲得一個普林斯頓大學的教職。這一期望,也隨著他所從屬的政治派別的失利而落了空。在這雙重打擊之下,洪堡發(fā)了瘋。
西特林還在不斷思考的,是洪堡與他的反目。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金錢。洪堡妒忌西特林的成功,當他的戲在百老匯熱演的時候帶了一批人在劇院外舉著標語牌無理取鬧。西特林感嘆道,“其實我賺的大筆鈔票,是鈔票自己賺來的,是資本主義制度為了它自己陰暗可笑的理由賺來的?!边@個制度讓他賺到了一大筆錢,可是又想盡方法奪走他那筆錢:“之前對我的靈魂毫無興趣的政府,馬上要從我靈魂的創(chuàng)造性努力所帶來的利潤中拿走百分之七十?!?/p>
洪堡最后在貧病交加中死在紐約的一家蹩腳小旅館里。但他在死前卻有片時的清醒,留了一個劇本給西特林和已經(jīng)跟他離婚的妻子,這便是“洪堡的禮物”。
西特林惋惜洪堡的苗而不秀,秀而不實:他的那些學問,天才,內心的痛苦,辛勤的寫作,都白費了。僅僅過了三四十年,他的詩歌就被人遺忘了。西特林感嘆道,“也許美國并不需要藝術和內心的奇跡。它已經(jīng)有了這么多外部的奇跡。美國是一樁大買賣,很大很大?!?/p>
西特林在書中歷數(shù)美國的那些走上自我毀滅之路的文人:“埃德加·艾倫·坡被人從巴爾的摩的陰溝里拖起來。哈特·克萊恩從船邊走進了海里。賈雷爾倒在了一輛小汽車下??蓱z的約翰·貝里曼從橋上跳了下去?!泵绹撕椭袊艘粯?,對這些自殺的文人津津樂道:“不知道為什么商業(yè)和技術的美國特別欣賞這種可怕的事……這些詩人證明,美國太粗糙,太龐大,太過分,太嚴酷,美國的現(xiàn)實太讓人無法接受,而美國從中得到極大的滿足。”從這一角度來看,《洪堡的禮物》也可以理解為是對物質主義的美國的一部控訴。
西特林對那些自殺的美國文人寄予了同情,但同時也認為,這是由于他們自己的內心不夠強大:“你不能靠發(fā)瘋、怪癖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來吸引人們的興趣,而是靠你抵銷世界的紛亂、忙碌、嘈雜,并因此能傾聽到事物之本質的力量?!痹娙瞬荒芊趴v自己的軟弱,并試圖把自己的軟弱,變成比自己的詩歌更令人感興趣的東西。他所應當做的,是更深地沉靜下去。用他們內心的深沉來抵銷這個世界的膚淺、浮躁與紛亂。
洪堡是被毀滅的,但同時他也毀滅了自己。他放棄了詩人的天職。
詩人,臺風眼
西特林最終意識到,詩人應當是臺風中心的臺風眼,是紛亂世界中的一個寧靜的角落。藝術家要靠自己強大的內心來對抗這個世界的嘈雜。
貝婁寫的是美國當代知識分子的這樣一種困境:當代生活如何使知識分子魂不守舍,心神不定,無法投入藝術創(chuàng)作,無法沉浸于哲學的思考。他們外表的忙碌,遮掩了他們內心的懶惰。
貝婁通過西特林之口,敏銳地指出了在身體的忙碌與心靈的懶惰之間,實際存在著這么一種貌似悖論的關系:“懶惰其實是一種忙忙碌碌的、過分活躍的狀態(tài)。這種活動趕走了美妙的休息或平衡,沒有它們就不可能有詩歌、藝術或思想——這些都是人類最可貴的能力?!币种七@種虛假的、表面的忙碌,要沉靜下來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其實需要強大的靈魂。
西特林對洪堡進行了溫和的批判:“他始終未能掙扎到進入更高層次的清醒狀態(tài)?!必悐湟笏囆g家要有強大的內心,完全的清醒,那是靈魂的清醒。
今天生活在市場經(jīng)濟中的中國知識分子,不是也面對著洪堡和西特林所面對的同樣的問題嗎?過熱的經(jīng)濟活動越來越多地侵入到藝術家和人文知識分子的內心,引發(fā)共振。他們正在陷入無休止的活動中:似乎有一根無形的鞭子,在驅使他們去舉行與參加越來越多的講座、講學、座談、討論和學術會議,盡管這些活動越來越少地吸引到圈外人的興趣。
他們面對著無數(shù)讓他們分心的事:要填無窮無盡的表格(而計算機軟件又讓管理層設計表格,變成了一樁極輕易的事),來申請講師、副教授、教授、博導,申請各種層次的崗位津貼,匯報年內的工作量、科研成果,申請校內、市級、省部級、國家級的各種項目基金,這些項目可以帶來一筆筆既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的錢。但吊詭的是,談論學術的時間多了,鉆研學術的時間少了;申請項目的時間多了,做項目的時間少了。
他們神魂不安,無法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因為外在的生活,擠占了他們太多的內心空間。
這全是別人的錯嗎?不全是別人的錯,部分也是他們自己的錯。他們正在用關于藝術與思想的活動,來代替藝術與思想。
更深層的含義
為什么物質能夠獲得對內心的如此巨大的勝利呢?貝婁的答案,是藝術在二十世紀技術的巨大進步面前顯得尤其無力。他寫道,“古代的俄耳甫斯能感動木石。但現(xiàn)在的詩人不會做子宮切除術,也無法把飛船送出太陽系。他已經(jīng)不再擁有奇跡與力量。”
生活的發(fā)展,已經(jīng)超過了想象。而推動它發(fā)展的力量,并非文學藝術。那么,在物質生活如此進步之后,人還需要精神生活嗎?精神生活還有意義嗎?貝婁的答案是肯定的。
那么,是什么使我們還要從事于文學和藝術,是什么還令我們需要文學和藝術呢?
貝婁的答案很奇怪,但也很自然:這其實跟愛有關。
愛,這是一個多么經(jīng)常被我們遺忘的詞??!
但只要還有人存在,就會有愛存在。只要愛存在,那么就會有藝術存在。因為只有藝術,才能使愛長存。貝婁說,“沒人會在注定會被遺忘或浪費的東西上面,傾注這么多心思,或者說愛。愛是對存在的感謝?!蹦切┟篮玫那楦?,不應從地球上永久消失——那么只有什么才能把它永久地記錄下來呢?只有藝術。
《洪堡的禮物》其實是一本關于死者的書,是一本關于生者對死者的懷念的書,是一本關于死者對生者還在繼續(xù)發(fā)生著影響的書。
西特林說,“如果我們選擇讓死者活著,那么他們就會在我們的心中活著。”藝術可以把我們關于我們所愛的人的回憶,永久地記錄下來,并且讓他們不但活在我們的心里,甚至活在從未見過他們的人的心里。
貝婁在寫這幾句話的時候,似乎在傳遞這樣一個信息,即他寫《洪堡的禮物》也是出于愛,出于他對已故的詩人、短篇小說家、評論家朋友德爾墨·斯瓦茨(Delmore Schwartz,1913-1966)的愛。通過他的筆,貝婁讓他的朋友的形象,他的痛苦、斗爭與煎熬,永久地在我們的心中存活下來。
這大概也是書名“洪堡的禮物”在更深層面上的含義吧:洪堡的禮物,不單單是一部電影劇本以及它帶來的可觀收入,也是他對曾受他錯待的朋友西特林和曾被他錯怪的前妻凱瑟琳的愛吧。
(作者系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教授,外文所所長)
責任編輯:孫云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