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暫設(shè)一張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布置著稿紙、信篋、筆硯、墨水瓶、糨糊瓶、鐘表和茶盤等,不喜歡別人任意移動,這是我獨居時的慣癖。我——我們大人——平常的舉止,總是謹(jǐn)慎,細(xì)心,端莊,斯文。例如磨墨、放筆、倒茶等,都小心從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被破壞或擾亂。然而孩子們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搗亂我的秩序,破壞我桌上的構(gòu)圖,毀損我的器物。他們拿起自來水筆一揮,灑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點,又把筆尖蘸在糨糊瓶里。他們用勁撥開毛筆的銅筆套,手背撞翻茶壺,壺蓋打碎在地板上……這在當(dāng)時實在使我不耐煩,我不免哼呼他們,奪下他們手里的東西,甚至批他們的小頰。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繼之以笑,奪了之后立刻加倍奉還,批頰的手在中途軟卻,終于變批為撫。因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們的舉止同我自己一樣,何其乖謬!我——我們大人——的舉止謹(jǐn)惕,是身體手足的筋覺已經(jīng)受了種種現(xiàn)實的壓迫而痙攣了的緣故。孩子們尚保有天賦的健全的身手與真樸活躍的元氣,豈像我們般窮屈?揖讓、進(jìn)退、規(guī)行、矩步等大人們的禮貌,猶如刑具,都是戕害這天賦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躍的人逐漸變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殘廢者。殘廢者要求健全者的舉止同他自己一樣,何其乖謬!
兒女與我的關(guān)系如何?我不曾預(yù)備到這世間來做父親,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覺得非常奇怪。我與他們(現(xiàn)在)完全是異世界的人,他們比我聰明、健全得多,然而他們又是我所生的兒女。這是何等奇妙的關(guān)系!世人以膝下有兒女為幸福,希望以兒女永續(xù)其自我,我實在不解他們的心理。我以為世間人與人的關(guān)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注]弟、夫婦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時候都不外乎是一種廣義的友誼。所以朋友之情,實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礎(chǔ)。“朋,同類也。”并育于大地上的人,都是同類的朋友,共為大自然的兒女。世間的人,忘卻了他們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為父母能生兒女,兒女為父母所生,故兒女可以永續(xù)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于是無子者嘆天道之無知,子不肖者自傷其天命,而狂進(jìn)杯中之物,其實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齊生并育的兒女!我真不解他們的心理。
近來我的心為四事所占據(jù)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shù)與兒童。這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是在人世間與我因緣的兒童,他們在我心中占有與神明、星辰、藝術(shù)同等的地位。
(選自《豐子愷散文精選》)
[注]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