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任紅
追憶薅草鑼鼓
文 | 任紅
《宜昌薅草鑼鼓》(2017)導演: 許揚編劇: 許揚制片國家/地區(qū): 中國
《宜昌薅草鑼鼓》是在急促的鼓點中開始講述的。
這部紀錄片的紀錄主體,是一種關于聲音的風俗。字幕隱去,而鼓點猶未止息,鑼聲徐徐跟進,石峰峭壁江流旋即撲面而來。這是在交代,這種特殊聲音依存于怎樣的地理空間,怎樣的地理空間孕育出這樣的聲音類型。畫外音徐徐道來,敘述人和盤托出敘述主體:“在長江三峽下游的湖北省宜昌市保存著中國內(nèi)陸農(nóng)民已近消失的一種古老傳統(tǒng),即在水稻、粟谷和玉米的除草季節(jié)互助勞動、薅草打鑼鼓的風俗。”
許揚導演認為,薅草鑼鼓是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但它并不僅僅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在薅草鑼鼓盛行的地區(qū),它本身的經(jīng)濟管理功能,遠大于它的藝術(shù)表達功能。本片并未止于曲目唱段的研究,而是旨在提供一個社會學范本,以資觀者能夠深入理解中國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生存之道。誕生于農(nóng)業(yè)社會的多種曲藝形式或為祭祀服務,或為狂歡娛樂,而薅草鑼鼓的實用性則遠大于它的觀賞性。
如何還原薅草鑼鼓的歷史語境,講好一個失落的民俗傳統(tǒng),導演許揚至少運用了三套敘述語言。一、全知視角敘述;二、事件親歷者(薅草鑼鼓師傅、村民)的有限視角敘述;三、記憶場景的再現(xiàn)(或復寫)敘述。這三套敘述語言作為本片的三種支撐語法,互相補充,互為表里,貫穿于全片的始末。
全知視角在本片中運用得如此廣泛。它冷靜客觀,零度情感,起到提綱挈領、概括總結(jié)的作用。如開篇介紹薅草鑼鼓這一風俗流傳和保存的地區(qū)、種類和數(shù)量;再如中間部分對薅草鑼鼓經(jīng)濟功能的定位,對薅草鑼鼓村社紐帶作用的判斷等等;又如片尾敘述多位薅草鑼鼓師傅在拍攝過程中去世,并沒有情感因素介入。事實上,情感的發(fā)酵是在觀者二次闡釋時才會發(fā)生的。
本片中,全知視角也起到了控制敘述節(jié)奏的作用。每每向下一個敘述單元轉(zhuǎn)換時,全知視角都很好地節(jié)制了有限視角極易帶來的敘述散漫、雜亂的問題。如在表現(xiàn)“石榴花兒紅”這一敘述單元時,在幾位薅草鑼鼓師傅回憶了一些吉光片羽后,全知視角如約而至:“薅草鑼鼓以聲樂為主,鑼鼓伴奏。在三峽地區(qū),它只在中耕除草的農(nóng)忙季節(jié)登場,用來組織和管理集體勞動。服務于農(nóng)民稱為換工搭伙的互助勞動。”
有限視角不像全知視角那么全知全能,那么具有權(quán)威性,但因為它是借由個體(薅草鑼鼓師傅或村民)記憶來完成敘述,則令整個敘事充滿鮮活的生命力,彌補了全知視角所缺乏的溫度,使薅草鑼鼓由全知視角下的“他們的風俗”,演變?yōu)橛邢抟暯窍碌摹拔覀兊娘L俗”,由全知視角下的觀看者立場,切換為有限視角下的親歷者立場。
有限視角中,每一個人的記憶都是片段的、不完整的、有偏見的。但正是這些帶著明顯個人色彩的記憶,共同完成了一個集體記憶的拼圖。和本片全知視角使用的學術(shù)語言不同,有限視角則完全使用方言俚語。如何安排鄰里間的薅草順序,如何制裁勞作中的個別怠工現(xiàn)象,怎么看待東道家的飯食招待,兩個鑼鼓班相遇的斗鼓情形,最后一次打薅草鑼鼓的經(jīng)歷……都來自于村民和鑼鼓師傅的鄉(xiāng)音講述。通過他們的個性追憶,當時農(nóng)戶的基本情況和生活細節(jié)得以生動呈現(xiàn)。
雖然全知視角與有限視角的敘述角度不同,但兩者都能夠令觀者發(fā)現(xiàn):一年一度的薅草鑼鼓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是共生共存的關系。薅草鑼鼓并非“無用”的藝術(shù),而是“有用”的聲音。它的世俗化與功能化被使用到極致,精細到每一個唱段都要對應不同的生產(chǎn)時刻,絕無互相取代的可能。
如果僅僅使用全知視角與有限視角,而不復現(xiàn)(摹寫)當年的薅草鑼鼓的畫面場景,紀錄片就會止于語言,所以本片的第三套語法也得以充分運用。對薅草鑼鼓的畫面復寫,可以視為是全知視角與有限視角的形態(tài)化延伸,從而讓觀者產(chǎn)生實地感。與“小暑前兩天,天氣晴好,大清早,鑼鼓師按照慣例去東道家吃早飯”伴生的畫面,即是對記憶畫面的一種模仿——山谷薄霧氤氳,鑼鼓師傅背著兩面鼓,在雜草野花的山間前行。再如對當年農(nóng)耕場面的復寫:高粱地里鋤頭上上下下,而薅草鑼鼓的聲音則如影相隨。
從社會學意義上講,薅草鑼鼓是三峽地區(qū)小農(nóng)社會勞作的管理方式,但薅草鑼鼓同時也是草根的歌謠與俚俗的音樂,如果完全忽略它本身所具備的藝術(shù)和娛樂功能,會失于另一種偏頗。這是許揚導演必須兼顧的。首先他強調(diào)了曲目的典型性,所有勞動時段的代表作(起床號子、花名號子、餓馬奔槽、揚歌、采茶號子、交情號子,送郎)他都有所收錄。同時,他還特別選擇了一部分文學性較強的歌謠,如“曉星起,東山紅,幺姑起來梳盤龍”,“高粱如竹林,粟谷如烏云”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