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杭州)
未識青村三百年 始見石谷畫中情
——王翚《吳山積雪圖卷》欣賞
◆胡西林(杭州)
在前不久結(jié)束的嘉德2016春拍預展現(xiàn)場上,一幅王翚的設色山水立軸《普安圖》引人注目。此畫系應囑為友人“青村先生”使黔而作,時年王翚六十二歲。王翚與青村,一個以畫名世,一個因詩聞達,盡管兩人的年齡相差甚遠,卻憐才結(jié)誼,為莫逆好友。于是王翚情濡毫端,暢懷寄興,合離緒與寄望于一圖,繪成一幅贈別主題的山水佳作,并作詩文長題?!扒啻逑壬钡脠D后邀請十余位時賢好友賞畫作觀跋,終成圖文并茂,行色壯矣!
這件作品還有一個特別之處,它是王翚存世作品中已知的兩件青村上款作品之一。關(guān)于“青村先生”,因為可資查閱的史料匱乏,所以長久以來為研究者為此所累,而這幅作品讓人在欣賞王翚山水藝術(shù)的同時,也讓人看到了青村先生當年的部分社交圈,所以具有特別意義。嘉德推出這件作品時不僅對畫做了很好的解讀,也對青村先生做了很好的考證,但是非常遺憾,《普安圖》在“大觀”夜場上流拍了。流拍自然可惜,但這就是藝術(shù)市場,它受制于經(jīng)濟現(xiàn)狀,不會一“藝”孤行。而于一幅傳世數(shù)百年的好畫來說,升降變化的是價格,不變的是價值。
但這件流拍的《普安圖》令我想起王翚《吳山積雪圖卷》,上款也是“青村先生”。
王翚《吳山積雪圖卷》作于1705年,時年畫家73歲。此作乃絹本,縱36厘米,橫675厘米,其中畫心290厘米。清光緒初年舊裱,前有史恩綿“吳山積雪”篆書引首,后有陳豪、諸可權(quán)、德垿、徐宗浩、吳鏡汀、張伯駒潘素夫婦、陶心如、惠孝同等九家題跋,晚清貴州著名書法家袁思韠題簽,品相完好,十分難得。
顯然,這是王翚七十以后所作的一件輝映絢爛藝術(shù)光芒的山水精品。手卷以平遠間以闊遠、高遠法交織展現(xiàn)吳中山水,崗巒起伏,丘壑崢嶸,林泉蜿蜒,雪影披樹,一路人跡肩扛驢馱隨山道有無,村寨瓦舍也是依風水擇地。七十三歲的王翚自進京主持繪制《康熙南巡圖》歸來已經(jīng)六七年,晚年生活悠閑,心境平和,繪畫狀態(tài)脫離臨摹進入了依心規(guī)劃的階段。豐厚的藝術(shù)積累流過筆端,呈現(xiàn)的是本家面貌,而所繪骨干之朗潤、皴染之得宜,敷色淺淺但營造的冬天吳中山水氣氛之沉郁可人,更是令觀者移步卷前仿佛置身其間有寓目馳神的感受。如此山水長卷,畫家應該有所寄托,且讀卷后王翚自識:
青村先生客真定,雪中作長歌見懷,兼寄赴都述懷詩。詩中備述吳中林泉之勝,歷歷如畫。余作此寄酬,寫詩中畫耳,若畫中詩則何敢!康熙乙酉長至前三日,耕煙散人王翚。
繪卷緣由清清楚楚,因為收到了友人寄自真定的雪中長歌及赴都述懷詩,王翚依詩作一卷山水寄酬答謝,乃詩唱畫和。只是友人“青村先生”為何許人不得而知,當年貴州鄉(xiāng)紳、時任湖北應城知縣的高培蘭從李受軒手中接藏此卷時,他請同在湖北做知縣的杭州人、著名書畫家陳豪(陳叔通的父親)、諸可權(quán)等一同欣賞這件作品,并與陳豪、諸可權(quán)、德垿先后在拖紙上寫下長跋,盛贊王翚畫藝,因為不知道“青村先生”是誰,當讀到卷末王翚的自識時,大家都無從說起,所以在跋語中無法提及。只有高培蘭有所涉及,但也僅僅是一句“青邨必當日達官,能為詩者”云云。到了建國前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的《吳山積雪圖卷》傳到了后來的北京畫院著名畫家秦仲文的手上,秦仲文又先后請吳鏡汀、張伯駒潘素夫婦、陶心如、惠孝同鑒賞,諸位先賢大家也是高度贊賞此作,并且紛紛在卷后寫下題跋。尤其張伯駒、潘素,這對以收藏展子虔《游春圖》、杜牧《張好好詩》以及陸機《平復帖》等天下名跡而流芳后世的大收藏家夫婦,更是盛贊“《吳山積雪圖卷》為石谷晚年精絕之作。古人佳構(gòu)多為絹本,今之事收藏者必曰‘紙白版新’,直市儈耳!”真是心隨畫喜,金子般的真知灼見信手拈來傾瀉紙上,令人讀后大獲脾益。但是,還是沒有人提及上款主人是誰,三百年來“青村先生”依然不為人識。
吳山積雪圖卷 王翚
這怪不得各位跋家,因為有關(guān)青村先生的事跡典籍記載寥寥,甚至連他的字、號和生卒年都不甚清楚。比如其字,《中國地方志綜錄》謂宇文,《中國文學家大辭典》(1934年光明書局版,譚正璧編)謂據(jù)梧,而《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輯自《晚晴簃詩匯·詩話》)則謂青村。至于他的生卒年更是眾說紛紜,各家不一?!睹髑褰K文人年表》輯有此君事跡三條,其中1717年(丁酉,康熙五十六年)條輯自《清詩鐸》,云“武進管棆,官師宗,此際作《索夫謠》……”青村先生生前刊有自作詩集《據(jù)梧詩集》十五卷,該集依詩歌創(chuàng)作年代先后編輯,《索夫謠》刊集中卷九《天外集下》,《天外集下》所輯詩為作者1694至1697、1698年間所作,顯然《索夫謠》作于這一期間,《明清江蘇文人年表》搞錯了。
其實,宇文、據(jù)梧(初字聞緒)都是此君的字,青村則為其號,以號行。他本姓管,名棆,江蘇武進(今常州)人,明末官宦世家出身,因為初嗣舅氏,故從楊姓,時人呼為楊青村或者青村先生,舅氏有子,復管姓。青村先生何以名世?名頭大矣,他是清康雍時期活躍于長江下游左岸即今江蘇蘇南地區(qū)的著名詩人群體“江左十五子”的成員,“江左十五子”是當年江南一個由才子組成的詩人群體,十五位詩人中有十二位是進士,其中一名狀元,一名探花,大名鼎鼎的王式丹、吳廷楨、宮鴻歷、錢名世、蔣廷錫等都在其列。青村沒有功名,僅為諸生“學歷”,得以入此列是因為他才華出眾。他詩寫得好,五言七言、律詩絕句乃至長歌都擅勝場,在十五子中絕不輸人,其作品除了《據(jù)梧詩集》十五卷之外,尚有《都門贈行詩》《萬里小游仙詩》各一卷行世。關(guān)于他的事跡,《據(jù)梧詩集》各卷前分別附有小傳介紹。武進與王翚老家常熟比鄰,他在世的時間大約與康熙當朝(1662-1723)時間相仿,以此估算,王翚大約長管棆三十歲左右。至于兩人何年相識、在什么地方相識不得而知,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兩人甚為投緣,是忘年好友。好到什么程度?好到管棆赴外任職寫一首詩告知王翚,王翚就會畫一幅山水相贈,而且一定是精心之作。比如康熙甲戊(1694)立春那天他赴任貴州普安知縣,因為早在數(shù)月前他已獲知消息并且寫詩告訴了王翚,王翚便煞費苦心為其繪制一幅《普安圖》并作長題為其送行,是一幅精妙的設色山水。特別有意義的是,這幅《普安圖》是目前我們僅知的另一幅“青村”上款的王翚作品,對于我們解讀、欣賞《吳山積雪圖卷》,考證王翚與管棆的往來情誼具有不可替代的佐證意義(著錄見《寶迂閣書畫錄》,畫作見《中國古代書畫圖目》《朵云軒藏書畫精品集》)。王翚之所以如此重視管棆,大約與兩人都才華橫溢卻又都沒有功名有關(guān)。但是管棆不比王翚,王翚20歲時被王鑑發(fā)現(xiàn),進而成為王鑑、王時敏的得意弟子并得到提攜,中年時候早已畫名顯赫,60歲時進京主持繪制《康熙南巡圖》并獲康熙皇帝(一說太子胤礽)“山水清暉”題字,整個生命歷程一帆風順,布衣畫家的榮耀至王翚可以說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而管棆盡管名門出身,又才華出眾,做詩不輸同輩,直逼古人,但他沒有福氣像王翚一樣遇到“王鑑、王時敏”們的賞識,雖襲蔭仍受諸生“學歷”的影響,一生中有許多時間被調(diào)來遣去充任知縣之類的小吏,先是江西余干、貴州普安,后來調(diào)任云南姚州、師宗,再后來他又被遣往河北真定……《吳山積雪圖卷》就是他在真定署所賞雪時念及故鄉(xiāng)寫詩述懷寄贈王翚后,王翚為之感懷而作,個中往來,因為此卷后來的藏家及跋者不知“青村先生”為何人,也無緣讀到管棆的《雪中長歌》及《赴都述懷詩》而鮮為人知。其實,《雪中長歌》及《赴都述懷詩》都收錄在管棆的《據(jù)梧詩集》中(見《據(jù)梧詩集》卷九《天外集上》,書刊于康熙年間,初刻本現(xiàn)藏吉林大學圖書館,《四庫全書總目》有提要)?!堆┲虚L歌》全名為《雪中長歌呈幕內(nèi)諸公兼寄石谷》,是一首七言長詩,《赴都述懷詩》則是他的舊作。所謂赴都,是指當年管棆游歷明朝舊都南京及附近的鎮(zhèn)江,約20首,作于庚辰(1700)二月,都是歌詠鎮(zhèn)江諸名勝的寫景抒懷之作。這些詩正如王翚在自識中所說,“備述吳中林泉之勝,歷歷如畫”,而那首《雪中作歌呈幕內(nèi)諸公兼寄石谷》詩,管棆更是以錦繡詩筆先寫北地真定的寒冷雪夜,再寫雪地里的迷人風景,白云裹山,瓊色染樹,鳥飛天際,潮落江中……這是何等的風景啊,渲染到了極致,詩人開始想家也想朋友,于是筆鋒一轉(zhuǎn)直奔主題:如此美景,“化工只有丹青操”,誰來操筆?“耕煙老子真人豪,細筆曲折千牛毛”,當然石谷老人了!需知這是在向青村先生下“誘餌”,他的目的是求王翚作畫,可是詩情入了才子的筆,即便為了索畫,流淌出來的文字那么脫俗,讓人陶醉,這才是文人之間的往來,于是畫與不畫就由不得王翚了,都得依著管棆的規(guī)劃——“煩君寫入生春綃”,并且還要絹本(“生春綃”即春絲織成的細絹),要不然“此山此閣”必令人“異日追思”,那是要后悔的!在此之前,管棆大約已經(jīng)將另一首七言長詩《署樓看雪用坡公清虛堂韻》寄給了王翚,兩首詩在時間、內(nèi)容與情景方面都有相聯(lián)之處,是管棆公務之余在真定署所的樓閣上看雪的心情記錄,美麗而感人。王翚因詩憐人,依著詩的意境繪一卷山水送給他,詩來畫往,譜成一段藝文佳話。
前面已經(jīng)說過,王翚作《吳山積雪圖卷》應該有所寄托,這寄托就是為了釋懷管棆對家鄉(xiāng)的思念,王翚憑借手中管毫,飽蘸濃情,將吳中山水移入畫中。其實,管棆詩中有畫,王翚畫中有詩,盡管他自謂“若畫中詩則何敢”,那其實是謙辭。王翚才高八斗,胸懷千年,一卷山水,韻傳畫外,自有一番得意在其中,故其題識之后鈐起首印“上下千年”——這是王翚一生百數(shù)十方用印中最為驕傲的一方閑章,它起用于40幾歲的中年,止于耄耋晚年,在其傳世的數(shù)百幅(以筆者已知作品計)作品中,鈐此印者十不及一,所鈐皆為得意之作。青村所得兩幅王翚山水均鈐“上下千年”印,兩人友誼,不言而喻。
附:王翚《雪中作歌呈幕內(nèi)諸公兼寄石谷》
晨窗未白雞三號,曉聽禿樹聲蕭騷。
鐵衾僵臥少青夢,高樓百尺風迢遙。
披衣抹眵縱兩目,太行歷歷如秋毫。
銅柯深染瓊樹色,白云亂裹青山腰。
欲飛不飛天際鳥,似落未落江中潮。
從來溪山看雪,化工只有丹青操。
耕煙老子真人豪,細筆曲折千牛毛。
蒼巖恒岳山岧斃,騎驢踏凍溪邊招。
樓中有客方緄袍,酒杯詩卷供盤敖。
憑欄吟細髭欲斷,當杯氣吐山為高。
井梧幕府賢詞曹,詩篇磊落追陽皋。
岌岌岳巖森孤標,浮埃濕霧當空消。
煩君寫入生春綃,無令此山此閣異日追思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