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惠強
一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警察,由于沒有心理準(zhǔn)備,一顆原本靜如止水的心突然開始狂跳,“咚咚、咚咚咚”,連跳動的頻率也亂了,仿佛就要跳出嗓子眼兒似的。
“你叫黃祖華?”
“?。渴?、是啊,你們找我?”她的眉頭不由得堆成一個川字,目光里百分之百的疑惑與不安,仿佛外面那個躁動的世界。面對著那個壁立千仞的瘦高警察,她感到脊梁骨“嗖嗖”地直冒涼氣,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以抵抗那種“嗖嗖”的感覺。
她就是想一千個原因也想不出警察找自己的原因。
“李克是你兒子?”
“我兒子怎么了?”她的心跳更快,也更沒有規(guī)律了。
瘦高個兒警察看她一眼,卻答非所問。“這兩天你兒子回家沒有?”
“我兒子上大學(xué)呢!只,只星期六才回來,他出了什么事?”
兩位警察就像沒聽見她的話,繞過她徑直朝屋里走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碎步跟在警察身后,話音里帶著幾分膽怯、恐懼而生出的顫抖?!澳銈儭?/p>
老式的兩居室,小門廳只有五六平米,兩步就到了臥室門口。兩間臥室并排在一側(cè),對面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因為門廳過于狹小,整個屋子顯得緊巴巴的。
警察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兒,重又在她面前站定,目光似乎沒有剛才那么嚴(yán)峻了。高個兒警察在筆記本上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然后撕下那頁紙遞給她,說:“你兒子可能涉嫌一件刑事案,如果回家,請你打這個電話?!?/p>
“您說什么?是不是弄錯了?我兒子是大學(xué)生,正在學(xué)校念書,怎么可能……”奔涌的疑云把她的心和身體全都籠罩住了。
“如果知情不報,將會涉嫌藏匿嫌疑人,是要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的,如能自首,好處就不多說了?!闭f完,高個兒警察的手在空中劃出一個弧線,說“我們走”,便帶著另一個矮個兒警察出門去了。緊接著腳步聲由近及遠(yuǎn),很快消失在樓道里。
她呆呆地立在門里,腳底下像抹了強力膠,抬不起腿,挪不開步,她像條瀕臨死去的魚,干張嘴發(fā)不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樓道里再沒了一點聲音,她這才轉(zhuǎn)身關(guān)了門,一步一步挪到椅子邊,像尊泥塑般把自己放到椅子上。腦子里像塞了團(tuán)亂麻,怎么也擇不出個頭兒。兒子上大學(xué)已經(jīng)快兩年了,雖說只是一個大專生,但平時寡言少語,老實得像個大姑娘,怎么能扯上什么刑事案呢?啥叫刑事案?盜竊?搶劫?殺人?這怎么可能?警察一定是弄錯了。想到這兒,她心里好像恢復(fù)了些底氣,站起身飛快地抓起電話……號碼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了,閉上眼睛都不會撥錯,可她連撥兩遍,兒子宿舍的電話一直沒人接,再撥手機,又是兩遍,全是關(guān)機……怎么回事?兒子從來也不關(guān)電話呀?這……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像張大網(wǎng)般把她罩在里面,淚腺也突然打開了閘門……
墻上的電子表已指向4點,準(zhǔn)確時間已經(jīng)是4點5分。電子表慢下來的5分鐘是半年多積攢下來的,她早就想調(diào),可家里平時就她一個人,兒子每周才回來一趟,便懶得去調(diào)。不行,得趕緊走了,已經(jīng)晚了5分鐘。她慌慌張張地找衣服,本想套件外衣卻拿起條褲子,等出門后下到二層臺階才發(fā)現(xiàn),腳上還穿著兩只拖鞋……
……
她十年前與丈夫離了婚,那時兒子才九歲。
關(guān)于她離婚的原因外界猜測很多,但真正的原因她對誰也沒露過半個字。她老實本分,丈夫在外邊也從不沾花惹草,夫妻雙方似乎沒有離婚的理由,這件事連丈夫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問題歸根結(jié)底還是出在她自己身上……
夫妻二人都是一般的企業(yè)工人,沒學(xué)歷,沒特長,生活雖不富裕,也并不十分窘迫,生活就像一艘小船緩慢行駛在平靜的湖面上,無風(fēng)無浪,當(dāng)然也沒什么美好的前程和希望。兒子落生后,她覺得前方似乎有了些亮光,這亮光是夢想,就在兒子的身上,有朝一日夢想成真,兒子成才,這是她生命的全部寄托和希望。
報紙和電視上的專家們都在說:孩子健康,最好是母乳喂養(yǎng),對此她深信不移??墒屡c愿違,生完孩子后,她的奶水就像大旱季節(jié)的雨水,又稀又少,根本無法滿足兒子的需要。一切為了未來,為此她堅定不移地改變了飲食結(jié)構(gòu),從原來幾乎吃素到頓頓大魚大肉,全是下奶的玩藝兒。聽人說母乳喂養(yǎng)多吃鹽不好,她就盡量少吃或不吃,有時惡心得不行了,她就舔兩下咸菜……為保證奶水質(zhì)量,她無怨無悔。
付出果然得到了回報。半個月后,她那兩只乳房變得又白又大,仿佛成了兩座“富礦”,奶水又濃又多,兩個鐘頭不喂,奶水就會像漫漶的洪水,弄得她衣服上總是洇出大片“地圖”。有了上好的奶水,兒子就像氣兒吹的一般,又白又胖,一天一個樣。
俗話說有苗不愁長。兒子很快長到兩歲,按理說早就到了斷奶的年齡,可兒子卻對“富礦”產(chǎn)生了強烈的依賴,一天不吃又哭又鬧……丈夫?qū)Υ祟H為不滿。
因為吃奶問題,丈夫曾和她發(fā)生過一次激烈的爭吵。
那天,丈夫在外邊喝了酒,進(jìn)門見兒子又在吃奶,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話里也多了幾分火藥味兒。
“你就這樣慣著他可不是辦法,你去打聽打聽,哪有兩歲多了還天天吃奶?”
“吃奶怎么了?”
“多大了還吃?這要吃到什么時候?”
“又沒去吃別人的,我是他媽,我愿意!”
“愿意?那你就讓他吃,吃到八十,你跟他過一輩子!”
“母乳對孩子有營養(yǎng),這樣的孩子聰明!”
“聰明?我就不信能吃出個狀元來!”
“你少跟我說這些,你那點小九九誰還看不出來?哼!”
“我什么小九九?你說!”
“你自己心里明白!”
丈夫本來就看不慣她的做法,今天又喝了酒,再聽她如此一說,就像火藥桶里蹦進(jìn)個火星,瞬間爆發(fā)。他三步并成兩步竄到她面前,把酒氣和咆哮一塊兒噴到她臉上。
“我明白什么?你說!你給我說清楚!”
自從有了孩子,她對男女那點事確實沒了興趣,有時丈夫想親熱親熱,她也只是應(yīng)付應(yīng)付了事,從不曾主動。睡覺她和兒子一屋,丈夫單睡,三口之家,卻已是一分為二的格局。按說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那方面有點要求并不為過,可她總拿孩子吃奶作擋箭牌,這一點兩人誰都心知肚明。
看著丈夫那張被酒精燒紅的臉,當(dāng)時她的心里確曾掠過一絲歉疚,不過只是像閃電般一掠而過。因為她對那種事的確沒什么興趣,甚至有一種天然的抵觸,話也就說得有些重了。
“你不就是想那點事嗎?告訴你,我不愿意!”
“對,我就是想那點事,你不愿意也得做,這是我的權(quán)利!”
“你甭想!愛上哪兒去上哪去,我就是不伺候!”
“你敢!我今天就要讓你……”
說著男人撲上來就要動手,她見情勢不妙,站起身抱著孩子跑出門去……
關(guān)于這件事她覺得確實有點對不住丈夫,可又不愿違心去做,為這事兩人一直處在冷戰(zhàn)狀態(tài)……
二
黃祖華原本在市屬一家電器廠干組裝電氣柜的活兒,工作不是很累,一天到晚卻閑不住。后來她懷孕了,一線工作畢竟還是有些不方便,就想找廠領(lǐng)導(dǎo)調(diào)換個崗位。剛有這想法,還沒等她去找,廠長竟先找了她,居然把她調(diào)到了廠辦,專門負(fù)責(zé)收發(fā)報紙和文件的工作。
在辦公室工作應(yīng)該算干部,可她學(xué)歷不夠,自然提不了職,可一個普通職工能在廠辦謀個差事,也算是草雞變鳳凰,一步登天了。
更讓她知足的是,廠辦工作又多又雜,不是寫材料就是迎來送往搞接待,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唯獨她挺自在,除了分分報紙收收文件,其他什么事都不用管,可算得上是全廠最輕閑的一個人了。
這可真是天上掉餡餅,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
她不知道這是有人特意關(guān)照的結(jié)果。
十月懷胎,瓜熟蒂落。按照廠里規(guī)定,女職工產(chǎn)后可享受兩年產(chǎn)假,產(chǎn)假休完仍不愿上班的,還可停薪留職,工齡累積。出臺這么優(yōu)厚待遇的主要原因就是富余職工太多,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伤睦锔麋R一樣:停薪留職肯定不行,雖說自己掙得不多,但若突然少了一個人的收入,那生活肯定大受影響。何況丈夫工作的那個廠幾年前就半死不活,朝不保夕了,停薪留職的路她連想也不敢想。
要回廠里上班,便牽扯到孩子入托的事,可廠里早有規(guī)定:廠幼兒園只接收夫妻雙方都是本廠職工的孩子。丈夫跟自己不是一個廠,單位又有這項規(guī)定,這事誰也作不了主,非廠長點頭不可。這下她可真犯了難,她不愿去找廠長,因為她覺得廠長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對勁兒,究竟怎么不對勁她也說不清楚,反正是有點那個。
廠里有這種看法的人并非她一個,好多女職工在背地里都說過這樣的話,只是她沒敢言聲罷了。沒言聲的主要原因就是她懷孕后被調(diào)到廠辦的事,這件事的確有點蹊蹺,廠里那么多女職工,哪一年沒有懷孕的?哪個女職工能有這個待遇?為什么偏偏照顧自己?這件事她想不明白,也說不明白,因此她什么也不能說,就像在嘴上貼了封條一樣。
為了避嫌,也是為了自保,她對廠長敬而遠(yuǎn)之,平時連話也很少說。在廠辦幫忙那段日子,少不了每天要到廠長辦公室送報紙、送文件,廠長除了有時問些“家里有什么困難”之類的話,并沒任何過分的言語和輕浮的舉動,且態(tài)度和藹,平易近人。盡管這樣,她還是把心里的籬笆扎得緊緊的,每次把報紙或文件往寫字臺上一放,轉(zhuǎn)身就走,從不多說一句話,更不敢在廠長辦公室多留一秒鐘。
廠長姓徐,五十幾歲年紀(jì),身體略有些發(fā)福,長相雖然一般,倒也說得過去,只是那張臉稍微大了些。黃祖華心里曾多次生出過疑問:是不是自己過于敏感了?要不就是大伙兒對廠長有偏見?這段時間在廠辦近距離接觸廠長,并沒看出他有什么不正經(jīng)呀!哦,也許是自己多心了,不過有句話說得好:蒼蠅不叮沒縫兒的蛋,甭管他是什么人,心里有什么想法,自己潔身自好,少接觸,少搭話,少來往,別人有想法也沒機會??山裉炫龅胶⒆尤胪械氖?,這事只有廠長一人說了算,否則肯定解決不了,這可怎么辦?
她硬著頭皮給廠長掛了電話。
廠長在電話里說:“孩子入托的事?這會兒正開會,下班再說吧?!甭牪怀鰪S長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孩子入托對于廠長來說,無論如何也是件小事,既然廠長說下班再說,也合情合理。
離下班還差幾分鐘,她來到廠長辦公室門口。
天氣雖然挺熱,她還是換下那件白襯衫,找了件藍(lán)色的運動衫穿上,她覺得白襯衫多少有點透,里邊的內(nèi)容若隱若現(xiàn)。藍(lán)色運動裝不透亮,把它們罩起來,想必能阻隔住男人的欲望和想象。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來,她也動了心思,太早了廠長沒空,太晚了廠長又走了,只有找這個別人要下班沒下,廠長又相對空閑的時間段,不能給廠長留下和自己獨處的機會。可不想她連敲了幾下門,屋里卻沒有動靜,擰擰那個圓形的門把手,門卻是鎖著的。
樓門口總有下班的人路過,她不想跟熟人多打招呼,便轉(zhuǎn)身來到樓道頂頭的拐角處,只用耳朵搜尋著廠長的腳步聲。大約過了七八分鐘的樣子,樓道里終于有了動靜,門響了,她再等一分鐘左右,這才敲響房門……
廠長對著鏡子正在擠腦門兒上的疙瘩,見她進(jìn)門,忙用餐巾紙擦著腦門兒上的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嘿,你瞧,這幾天太忙,又上火了,怎么樣?最近挺好吧?孩子怎樣?聽說是個帶把兒的?快坐快坐,你稍等,我去擦把臉?!闭f完拿著毛巾出了辦公室的門。
雖然這辦公室?guī)缀跆焯靵?,她卻沒敢正眼看過屋里的陳設(shè)。屋子挺寬敞,有三十多平方米,墻上掛著張鑲了框的書法條幅“厚德載物”,字是誰寫的她不認(rèn)識,寫得怎樣也不懂,看著倒是挺端莊的;正面是一套沙發(fā),沙發(fā)的左側(cè)是張寫字臺,右側(cè)是一排木質(zhì)四扇屏風(fēng),分別為梅、蘭、竹、菊;透過屏風(fēng)的縫隙,能看到后邊支著的單人床……
廠長擦著臉回來了,可能是由于涼水刺激的原因,她看見廠長腦門上那兩個紅疙瘩癟了,也不怎么紅了,一張臉顯得比剛才精神了許多。她迅速將目光從紅疙瘩上挪到自己手上,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你電話里說的什么事來著?哦,孩子入托的事,對吧?”
“我的產(chǎn)假休完了,過幾天想上班,可孩子沒人看,想送咱廠托兒所,所以……”
“噢……就這事???”廠長走到寫字臺邊停下腳步。
“我不是廠里的雙職工,不符合規(guī)定,可是……家里的情況又實在困難,也不知該怎么跟您說?!?/p>
“哦,是這么個情況呀?廠里確實有規(guī)定,我也不能一個人說了算,這樣吧,你寫個申請,把困難寫得多些,我想想辦法。”
“廠長,真不知該怎么謝您了?!?/p>
“謝?那不就見外了?”
“那您看申請啥時給您?”
“抓緊唄!現(xiàn)在就寫,明天正好開廠辦會?!闭f著廠長坐到寫字臺后邊的座位上,從抽屜里拿出疊稿紙,“就在這兒寫,寫完我?guī)湍愀母??!?/p>
廠長的話著實讓她感動,她順從地走到寫字臺前,拿起紙和筆,指著茶幾說:“我在那兒寫吧?”
“那兒咋寫?坐這兒?!闭f著他起身離座,自己拿起張報紙坐到沙發(fā)上去了。這是她第一次坐這么舒適的椅子,真皮的,不但松軟還能左右轉(zhuǎn)動,她有些誠惶誠恐。
廠長手里舉著報紙,話卻跟報紙沒啥關(guān)系。“你這身材可真好呀!生完孩子一點沒變,還跟從前一樣。”
廠長的話讓她下意識地抻了抻藍(lán)色運動裝,頭卻沒敢抬,也沒敢答話,只是盯著眼前幾張稿紙發(fā)呆。
“孩子是吃母乳還是吃牛奶?”
“母乳?!彼穆曇粝裰徊∥米右粯有?。
“母乳好母乳好,又健康又方便,奶夠吃吧?”
廠長的話讓她心里有些發(fā)慌,腦子也有點亂,手中的筆不知往哪兒落,好像一下子連字都不會寫了。女工們背地里說的那些話瞬間浮上她心頭。她強忍著心中的不快,眼睛盯著筆尖說:“這申請都寫什么?”
“你就寫丈夫工作忙,老人又不在身邊,自己又是工作需要,得趕緊上班,所以……”說著他站起身來到她的身后,一只手順勢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像被電擊了似的“騰”地站起身,“您……”
廠長的臉上滿是笑,腦門上的紅疙瘩還往外滲著血呢!
廠長的兩只手使勁把她按回到椅子上,說:“快寫吧,眼下想進(jìn)托兒所的人多了,我可一個也沒答應(yīng),要不是你……”
一想到孩子得進(jìn)托兒所,她使勁咽口唾沫,沒再執(zhí)意往起站,可話音里卻明顯多了幾分冷淡?!拔抑滥疹櫸?,可……”她腦子里亂得像一桶糨糊,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
“我說你寫……”話音不落,肩膀上的一只手已經(jīng)移到了她的胸脯上……
她的臉“呼”地紅到了耳朵根兒,下意識地抓住胸脯上游動著的那只手,急速地喘著粗氣說:“你、你快別、別這樣,讓人看見,我還……還怎么……我不寫了,不寫了……”她想站起身,卻被肩膀上的那只大手使勁按著。
“哪兒還有人?早都下班了,就摸一下,不干別的,真的,說話算數(shù)……”話音未落,一只手已順著她的衣領(lǐng)伸到里邊去了……她想掙脫那兩只手的糾纏,可腦子里一片空白,身上的筋也像被抽走了,渾身沒了一點力氣……
三
孩子順利入托,她也正常上了班,困難迎刃而解,一切似乎都風(fēng)平浪靜,沒蕩起一絲漣漪。后來她曾找過廠長,要求回車間,可廠長就是不答應(yīng)。過去給廠長送報紙或文件,有時還跟他說句話,自從那件事情發(fā)生后,她幾乎連眼皮也不敢抬,進(jìn)門把報紙文件往茶幾上一放,扭頭就走。雖然表面上她表現(xiàn)得平靜如水,心里卻狂跳不停,寫申請那天的情景就像電視里重播的廣告片,沒完沒了地滾動,攪得她心神不定。后來,她在樓道里也曾與廠長相遇過兩次,可每次她都裝作看不見,加快步伐,匆忙而過,像只受傷的兔子一樣。一次,廠長在辦公室截住她,悄聲說了幾句如何想她之類的話,她只狠狠地瞪他一眼,壓低聲音吐出四個字:惡心!無聊!
……
事情雖然過去了,波瀾不驚的,再說她與廠長之間也沒有更深一點的發(fā)展,可不知怎的,這事對她來說就像是個魔咒,無論怎樣也擺脫不了那個魔咒的控制,且不分時間,不分場合,那天的場景隨時隨刻都會浮上心頭,弄得她心里像扎上根竹刺,飯吃不香,覺睡不著,一天到晚心神不定,內(nèi)心里還隱隱作痛。
這件事更直接影響到了她與丈夫的關(guān)系。
本來她對男女之間那點事就不怎么感興趣,自從那次事情發(fā)生之后,只要丈夫想親熱,她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廠長那張大臉和腦門兒上那兩個紅疙瘩,一種惡心厭惡的感覺就會從心底突然涌到心頭,僅存的那點欲望也會像海水退潮一樣,轉(zhuǎn)眼間變得風(fēng)平浪靜,無聲無息……
因為這,夫妻關(guān)系變得愈發(fā)緊張,丈夫不明就理,她卻又不能解釋,因此冷戰(zhàn)便成了常態(tài),而且在逐步升級,有時幾個月誰都不理誰……
她知道這事怨不得丈夫,丈夫則認(rèn)為全是她溺愛孩子所致,兩人就像兩股道上相向而行的火車,越跑離得越遠(yuǎn)……
他們終于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不知從哪天開始,廠里的生產(chǎn)效益突然像雪崩一樣,說不行就不行了,沒過幾天廠里就發(fā)出了通知:三分之一的職工將下崗,買斷工齡,自謀職業(yè)。
廠子要裁員的消息黃祖華早就知道了。辦公室畢竟是廠里的信息中心,雖然她不管事,只做些收發(fā)的工作,但任何消息都會在第一時間匯總到辦公室這個地方,她自然知道得比別人要早一些。關(guān)于職工下崗的通知還沒下發(fā),她心里就打起了鼓:雖然自己人在辦公室,卻不是正式編制,說白了就是一個打雜的,發(fā)發(fā)文件分分報紙,辦公室里哪個人都能干,甭說三分之一下崗,就是十分之一下崗,第一個裁掉的不是自己能是誰?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嗎?可一旦買斷工齡下了崗,日子怎么過?兒子怎么養(yǎng)?為這事她愁眉不展,見了人連話都懶得說了。
那天,在樓道里她與廠長走對頭,本想低頭而過,不想?yún)s被他擋住,話也說得直截了當(dāng)?!靶↑S,下崗的事你甭操心,有我在,不會輪到……”
不知是哪兒來的一股勇氣,沒等對方把話說完,兩股不屑已從她的鼻孔中噴出:“哼!用不著!”說完,她使勁推開對方,昂首挺胸地朝前邊走去……
幾天后,她成了全廠幾百號職工中第一個自愿申請下崗的人。
……
工作沒了,買斷工齡的那點錢要吃飯,要養(yǎng)孩子,要交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前景不用多想,這是一道連小學(xué)生也能算得清的數(shù)學(xué)題。好在她年齡不是很大,又不是好吃懶做的人,下崗后她便開始自謀職業(yè)……她曾跟別人一塊兒倒過服裝,販過蔬菜,擺過小攤兒,開過電梯,甚至還發(fā)過小廣告兒??墒牵切┗顑簰赍X少不說,還朝不保夕,根本無法維持她和兒子的生活,為此她很是傷了一陣腦筋。后來,她又去了一些公司招聘過幾回,可像她這樣既沒學(xué)歷又沒特長的中年婦女,想找份工作的確太難了……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送孩子上學(xué)后,她在一則招聘啟示的引領(lǐng)下,來到了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川菜館兒,見到了那位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女經(jīng)理。當(dāng)她把自己的情況簡單介紹后,女經(jīng)理顯然動了惻隱之心。
“負(fù)責(zé)衛(wèi)生行嗎?”
“行行行,干什么都行,只要您要我就行!”
“……”
她終于找到了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
雙方說好,女經(jīng)理每月給她開一千塊錢,負(fù)責(zé)大堂、衛(wèi)生間的衛(wèi)生清掃工作,上午十點上班,中午忙完可以回家,下午四點再上。這份工作讓她感到十分滿意,工作累點或輕閑點都無所謂,關(guān)鍵是家庭和工作都能兼顧,這可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一份差事。為了表達(dá)女經(jīng)理聘用自己的感激之情,她在工作中就特別賣力氣,自己的事做完她從不閑著,不是到廚房擇菜、洗魚就是到工作間刷盤子刷碗,忙得像只陀螺一樣……
女經(jīng)理在當(dāng)月的工資里就給她加了五百塊錢……
四
下午的班兒肯定沒法再上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緊找到兒子。盡管情況還沒弄清,可怎么說警察到家來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她謊稱老家來了親戚,十幾年不見,得請兩天假陪陪客人。女經(jīng)理答應(yīng)得很痛快,對員工的愛戴之情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巴盹垊e做了,到飯店來,咱們招待他們一頓兒,也省得你一個人在家忙活?!?/p>
她歉意地拒絕了經(jīng)理的好意。
從飯店出來,她心里燒著的那團(tuán)火越來越旺,一分鐘也沒再耽擱,坐上公交車直奔了兒子的學(xué)?!?/p>
兒子上中學(xué)時學(xué)習(xí)一般,后來只考上個大專,雖然她有些不滿意,可又不敢多說,生怕兒子說出什么不好聽的話。自己本身就沒學(xué)歷,說別人自然心虛,再說她也不愿招兒子不高興。
兒子上學(xué)的學(xué)校她并不生疏,報到那天,是她送兒子來的學(xué)校,又是她幫兒子收拾的行李,還專門為兒子找了個既靠窗又背風(fēng)的床位,生怕兒子受委屈。兩年來她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到學(xué)校來一趟,有時給兒子送換洗衣服,有時給兒子燉點肉、做點好菜,她最擔(dān)心的就是兒子的身體……
她就像一頭不知疲倦的奶牛,吃著劣質(zhì)的草,擠出優(yōu)質(zhì)的奶,生活上只保持最低標(biāo)準(zhǔn),卻要盡一切可能滿足兒子的要求……她并不知道含辛茹苦這個詞,只是把全部的“愛”毫無保留地傾瀉到兒子身上,目的只有一個:要把兒子培養(yǎng)成一個出人頭地的上等人。
……
到學(xué)校后,她沒敢跟誰打聽情況,她怕影響兒子的聲譽,因為她堅信這件事是派出所的人搞錯了,兒子啥事也不會有。
兒子的宿舍里,只有一個戴眼鏡的男孩兒在看書……
“請問這位同學(xué),你知道李克到哪兒去了?”
男孩兒抬起頭,把鼻梁上的眼鏡朝上推了推,搖搖頭說:“不知道呀!兩三天沒來上學(xué)了,我們都以為是他家里有什么事呢。”
“兩三天沒來上學(xué)了?”她渾身一冷,心跳幾乎戛然而止,嘴唇瘋狂地顫抖著。
男孩兒想了想說:“大概三天吧,今天是星期六,從周三他就沒來,要不您去問問學(xué)校,興許老師知道?!?/p>
男孩兒說完,便把眼鏡后邊那雙專心致志的目光移到書本上去了。
她什么也沒再問,緊忙抽身離開了宿舍……
這可咋辦?看樣子一定是出什么事了。這……她站在宿舍樓旁的梧桐樹下再次給兒子撥電話,依然關(guān)機。要么去問問老師?可跟老師說什么?如果真是兒子在外邊犯了事,學(xué)校還不知道,這一問不是全都知道了?真要是那樣兒,兒子的前途不就全都?xì)Я耍靠刹徽依蠋熢趺崔k?到哪去找兒子?不,不能去找學(xué)校,這事一定不能讓外人知道……
天色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暗下來,四周籠罩著一種鉛灰色,就像她此刻的心境一樣。
晦暗迅速地吞噬著周邊的光亮。
學(xué)校大門外有條小路,順小路往西走,便是一片柳樹和槐樹撐起的園林??礃幼訄@林工人剛給小樹剪完枝,樹挺整齊,也挺茂盛,地上散落著沒來得及收拾的枝杈,四周彌漫著樹木的香味兒。離樹林不遠(yuǎn)的地方是一處建筑工地,此時的工地顯得很冷清,既沒攪拌機的轟鳴,也不見有干活兒的工人……此時她突然感到頭有些暈眩,忙找塊石頭坐下,腦子里更是亂得不行。
警察說是刑事案,莫非他真的去偷去搶了?可這怎么可能?盡管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的確不很寬裕,可從來也沒讓他在錢上受憋屈??!外地學(xué)生一個月最多也就是五六百塊錢的生活費,可自己每月給兒子都沒少過一千塊,周末在家里吃不說,買衣服買鞋還單獨給錢,他怎么可能去搶去偷?要么是跟人打架了?這也不太可能呀!兒子從小性子就蔫,幾乎沒跟人紅過臉,怎么可能跟人打架?莫非、莫非是男女之間的事……想到這兒,她不禁倒抽口涼氣,突然想起最近一段時間,兒子總?cè)ジ鑿d唱歌兒,有時回到家就玩兒電腦,她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兒子在電腦上看那種男女光屁股的片子……她知道兒子看的東西不健康,想說又沒敢說,在她的心底里有一個想法:兒子畢竟已經(jīng)二十歲,那方面有點要求也不過分……
想到這兒,她頓時感到脊梁骨一陣陣冒涼氣,有種東西在心里一抽一抽的……她茫然地看看四周,很靜,一個人也沒有,眼前卻忽地浮現(xiàn)出電腦里看到的那些畫面……她使勁揮揮手想趕走那些畫面,可趕走了卻又來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潮水般向她涌來,一波連著一波……
在派出所,她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三天前的晚上九點鐘左右,在學(xué)校旁的建筑工地上發(fā)生了一起強奸案,受害人在與犯罪分子的搏斗中,從對方衣服上扯下一枚校徽……受害人報警后,公安機關(guān)經(jīng)過偵察分析,最終鎖定李克為重大犯罪嫌疑人……
戴校徽的人多了,也許還是他們搞錯了,她想。
五
她天黑以后才回到家。
屋子里空空蕩蕩,沒有一絲生氣,寂靜使她的心里愈發(fā)無法平靜。今天是星期六,按以往這個時候兒子早該到家了,可今天……她的肚子“咕咕咕”發(fā)出幾聲饑餓的叫聲,可卻又沒有一點食欲,她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豎著耳朵聽著樓道里不時響起的腳步聲。腳步聲一次次由遠(yuǎn)而近,又由近而遠(yuǎn),她心里那點殘存的希望也一次次升起破滅,破滅又升起……如果警察沒搞錯,兒子為啥突然失聯(lián)?再說,警察如果沒有把握,怎會把話說得那么肯定?唉,李克呀李克,電視上天天都在說法網(wǎng)恢恢,你能跑到哪兒去?要真是你做下的事,就趕緊去自首吧,那樣的話,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兒子仍然一夜未歸。
心亂如麻,心神不定地挨到第三天,終于等來了確切消息:兒子在學(xué)校旁邊的一個網(wǎng)吧里落網(wǎng)……
她再次來到公安局,好話說了一大堆,最終也沒能和兒子見上一面。
辦案警察告訴她回家等信兒。
庭審那天是出事以后她與兒子的第一次見面,兒子瘦了很多,在燈光的照射下,那張原本就白皙的臉像張紙一樣蒼白,幾乎沒有一點血色。
法庭上人不多,除了受害人家屬,旁聽席上只坐著她一個人。庭審只進(jìn)行了三十分鐘,之所以如此短暫,是因為李克對檢察院的指控沒有任何異議,所犯罪行供認(rèn)不諱,并詳細(xì)講述了犯罪過程和地點,并當(dāng)庭表示不辯護(hù),不上訴,唯一的請求只是單獨和母親說句話。
法庭同意了他的請求。
在法庭外面的過道里,她表情呆滯地看著戴著手銬、一臉漠然的兒子,看著那張熟悉、被自己寵愛、此時卻沒有一點血色的臉,所有的希望在那一瞬間都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此時此刻,她真想狠狠給兒子一個耳光??墒?,面對著這個瘦弱的、被自己無私疼愛的、用自己乳汁一點點養(yǎng)大的兒子,她幾乎無力抬起手臂。
“兒子呀,你、你……你怎么……那事真的是你干的嗎?難道你……”
兒子漠然地看著她,低聲說:“媽,我……”
“他們沒打你吧?”她顫抖著雙手撫摸著兒子的臉。
“沒有。”
“你呀你呀,怎么就干出那種事?你讓媽可怎么活呀……”
“媽,兒子對不起您,兒子給媽丟臉了,媽,事到如今,我、我只想……”
“想什么,你快說……”
“媽,兒子只想再、再……”
“你說,啥事媽都答應(yīng)你!”
“媽,我想再吃口媽的奶……”
她像沒聽懂兒子的話,疑惑地睜大眼睛問:“你、你、你說什么?”
兒子臉上的表情是冷漠的,是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但目光卻又是堅定的,充滿了那種不容質(zhì)疑的堅定。他不再說話,只慢慢彎下雙膝,仰著頭,乞求的目光死死盯著母親的眼睛……
“這……這……”看著兒子像只羊羔般跪在面前,她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到了頭頂,原本就破碎的心更是破碎得七零八落……
她不由自主蹲下身子,面對著那雙乞求的目光,一種悲憫從她的心底緩緩升起……
眾目睽睽之下,她終于解開了紐扣……
兒子閉上眼睛,把臉慢慢貼了上去……
淚水滂沱大雨般落在兒子那還不曾生出一根白發(fā)的頭頂上……
冰冷的雙手和冰冷的手銬托住了濕熱的乳房,一陣冰冷從她的胸脯直沁心底,她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點點凝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