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潮
一
我初次過對岸,是背著家人的。
那天天黑以后,我們南莊的放羊老漢王好德老人要去對岸尋找一只離群的羊子。他合作社時候是隊里的保管,也當過飼養(yǎng)員,生產(chǎn)責任制以后隊里分給他幾只山羊。他根據(jù)經(jīng)驗讓羊子一生二,二生三,羊群慢慢就變大了。他獨立門戶后,也就成了現(xiàn)在的羊倌。
最近父親讓我把家里的兩只羊子和他的羊群混群放,他的羊多我家的羊少,我?guī)退s過幾次羊,我的勤快換來了他對我的喜愛,當我想和他一起過對岸的時候,他問我:“怕不怕?”我勇敢地回答說:“不怕!”他又說:“不是問你怕不怕對岸的人,是問你怕不怕鬼?”我心跳突突地,說不怕,明顯沒有剛才硬氣。他笑了,在我的光頭上摸了摸,一把抓住我的領子上路了。
對岸比我想象的要遠得多,尤其是在黑夜里行走。好在終于過來了,我出了幾身汗。王好德老人安頓我在一個相對敞亮的地方站著不要動,他獨自一人上了坡,嘴里“咩咩”地呼喚著走失的羊子,不一會兒聲音就越來越遠了。我知道他已經(jīng)到了山頂,就是我們南莊每天看見太陽落下去的地方。那里有座關帝廟。我被對岸的小孩圍住了,他們在我周圍慢慢將圈子縮小。一人上前蒙住我的眼睛,一把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是鈍得連木頭都砍不開的斧頭對準了我的脖子,我嚇得想尿褲子,我不相信他們會真的對我下死手。
鈍斧頭在我脖子上來回割了幾下,分明不敢太用力,畢竟我的脖子再硬也硬不過木頭,所以鈍斧頭拿開了。我被踢了幾腳,他們便一哄而散。王好德老人及時趕來制止,見我沒事,他也就不多說什么了?;蛟S這是我踏上對岸的買路錢,他們不過也就是小小的惡作劇罷了,等上陌生的小孩來到我們莊,我們或許也會有類似的舉動。我們和對岸之間的彼此嫌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深層次緣由。
對岸提著馬燈的大人們把馬燈放到我臉前面,認出了我是誰家的子弟。他們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反倒是表現(xiàn)出的友善讓我全盤否定了此前對他們的成見,我就是帶著這種矛盾心理回來的。難得過去一次,我想和王好德老人去山頂?shù)年P帝廟看看,證實一下廟里的關老爺和我想象的書中的是不是一致。他沒有答應,在我的光頭上拍了一巴掌說:“你龜孫子膽子不小,關老爺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我知道對岸的人祖祖輩輩敬奉著關老爺,我其時正在讀三國,他問我晚上吃了什么飯,我脫口說吃了孔明。他說我走火入魔了。我最喜愛的還是關老爺,手執(zhí)青龍偃月刀,胯下一匹赤兔馬,夜讀春秋,文武雙全,八面威風……我心里最糾結的還是他敵不過呂布。我把這個心思說給王好德老人聽的時候,他火了,罵道:“龜孫子你現(xiàn)在能讀三國你就牛了?你沒讀懂,真的沒讀懂,關老爺武功是比不過呂布,但關老爺忠義,你看他那張大紅臉,忠義比武功更重要!”
他越說越激動,都有要動手打我的意思了。他還給我講了一個三國里沒有的事情:“你龜孫子知道不?周倉都比關老爺力氣大?!蔽艺f這個自然知道,單獨說力氣,自然是周倉大。他又說:“起初周倉不服氣關老爺,惹惱了都敢和關老爺動手,要是動手的話關老爺肯定吃虧,所以關老爺想了個好辦法才把周倉馴服了,從此以后周倉對關老爺佩服得五體投地……”這節(jié)《三國演義》里真的沒有。他又說:“關老爺決定和周倉比力氣,先遞給周倉一支雞毛,讓周倉從地下丟上屋頂去,周倉累得都趴下了也丟不上去。關老爺很鄙夷,從地上抓住一只雞,一把丟上了屋頂。關老爺不顯山不露水就能把那么多的雞毛一次性丟上去!周倉從此以后服服帖帖給關老爺拿刀站崗?!?/p>
能有個話題,走路就不感到累,反而很快?;丶液蟾赣H正在院子里抱臂吸煙,面部忽明忽暗。我知道他是在等我,王好德老人把我交給了父親,我期待他罵我一場,父親卻并沒有責罵我。這一年我從莊里人嘴中隱隱約約聽到一點關于我家的事情,說的時候總會笑瞇瞇地看看我,他們深信我對此并不明白多少,但仍然礙于面子而不肯多說。
我家原先是對岸龔家寨的坐地戶,有點地主的身份背景,不知為什么移民到了南莊,從骨子里講,我們還是對岸的人。我父親沿襲了我祖父的口音,抑揚頓挫,整個高橋鎮(zhèn)就龔家寨人說話和其他村莊不一樣,和隔岸最近的南莊不一樣,和鎮(zhèn)子上也不一樣。龔家寨人才是本地人,全鎮(zhèn)其余的居民大都是清末民初從遙遠的上頭逃荒下來的,但是到后來本地的龔家寨人反而沒有了任何優(yōu)勢,他們作為本地人衰敗了,光景越過越窮,并且很少與外界往來。
我家是怎么從對岸龔家寨移民到了南莊得從我祖父說起。作為一個落魄地主家的兒子,我祖父身上具備紈绔子弟的所有性質(zhì),放高利貸,倒賣大煙,差點被縣衙要了腦袋。那時候家道雖已中落,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祖父依舊在方圓百里吐口唾沫就是一枚釘子。
后來他又和人賭博,將自己的第一個婆姨輸給了人家,被人家從這里販賣到了黃河東岸。據(jù)說最驚心動魄的一次賭博是他的牌出奇的好,賭徒們渾然不知都在追加價碼,我祖父猶豫一陣卻將牌放好,說自己要出去尿尿。大家等不回來,看客們也著急,按照規(guī)矩,在和牌的時候有人揭開了他的一把牌,一群人差點嚇死,要是我祖父不走,這把牌會讓一起玩牌的幾個人同樣也要輸?shù)糇约旱睦掀藕⒆?。我祖父救贖了自己,不忍把別人贏破產(chǎn)。大家對他感激涕零,我祖父從此金盆洗手了。
他們說我祖父銷聲匿跡數(shù)月后回來,不再賭博,一心想走正道,謀實業(yè)。那一年異常干旱,六月六以后,天上著了火,南莊通往川道的一條溝幾乎干涸了,只有與對岸相鄰的麻寬灣石岸下有一個旋渦,那里還聚著一汪碧水,據(jù)說深不見底。
黃昏時分,兩個自稱干姊妹的蠻婆子向南莊和龔家寨走來,她們膚色焦黑,一身藍衣顯得風塵仆仆,在麻寬灣旋渦旁停下來。溝槽底下發(fā)出潺潺流水的聲響,溝底的石頭被流水沖刷得圓滑光潤,在夏日的時節(jié)里讓她們感到了溫馨。喝足了水,卻沒有辦法解決肚子里的饑餓,她倆沒有食物補充已經(jīng)十天半月了。周圍的人家都窮得揭不開鍋,哪會待見這些耍嘴皮子的算命人。
不過她們還是得到了我祖父的接待。在我家住了幾天,她倆身體大有好轉,臉上有了血色,莊里人最后一次看見她們的時候,是帶著我祖父走向麻寬灣。她們在旋渦的石岸上面給我祖父種下一棵寶葫蘆,用法令給我祖父演示了神奇的事情:將羅帕拋到空中,即將落下旋渦的時候,吆喝一句:“開!”神奇的事情來了,旋渦里清晰地出現(xiàn)了石頭門窗的宮殿,里面堆積數(shù)不盡的金銀財寶。不等我祖父探身進去,她們又拋起羅帕,怒喝道:“合!”
事情也許是這樣的,兩個蠻婆子給我祖父上演了一幕海市蜃樓的幻境,說是要等一百天霜降后摘下寶葫蘆,方能真的將石頭宮殿打開來。演示驚呆了我祖父,她們親授秘訣,然后揚長而去,繼續(xù)她們的流浪生活。起先我祖父很有耐心,一天天地守護。誰知造化弄人,他記錯了時間,又或許他本來就心急,所以在第九十九天頭上摘下了寶葫蘆,當他把寶葫蘆拋進去,看見旋渦下面石門石頭的窗戶開了幾次就又合上了。他由此記起了兩個蠻婆子走時留下的咒語:假如提前摘下了寶葫蘆,則石頭宮殿打不開,之后任何人都不能動這里的石頭,更不能侵犯旋渦里的水,否則會大禍臨頭。
夢想破滅了,我祖父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家里。次年再遇干旱,龔家寨的人將關老爺抬了幾次“樓子”,仍舊沒有效果,到了五月十三關老爺磨刀那天,天上仍然不見一滴雨,莊稼早就旱死了。我一無所有的祖父只身離開了龔家寨,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猜測他去找那兩個蠻婆子。也有人說蠻婆子浪跡天涯,居無定所,到哪里去找,不過是妄想罷了。至于我祖父出去到底找到蠻婆子沒有,誰也不知道。他自己也不說,只是他請來了比蠻婆子更能給莊里人帶來希望的神像,一具石頭龍王爺?shù)裣瘛?/p>
龍王爺半身雕像被我祖父包在紅布里,他將龍王爺背在背上,讓人想起背著嬰孩的婦人。我祖父一直走啊走,誰也攔不住,他不和龔家寨的任何人說話,有時候也到南莊去。最終在南莊的一個山峁上,他將龍王爺?shù)牡裣裥⌒囊硪淼胤畔聛?,吆喝著莊人一起在這里建了龍王廟。之后,每當遇見干旱,人們都抬起龍王爺祈雨。奇怪的事情由此開始了,只要抬起龍王爺,必然天降甘霖,且每抬無空,多少都給下點雨。更為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每次降雨基本都是以河岸為界限,雨都下在了東岸的南莊,西岸的龔家寨只能望河興嘆。
這件奇怪的事情將龔家寨和南莊分成了兩派,兩岸的人從此結下世仇,并且越結越深,成了誰也解不開的死疙瘩。西岸龔家寨的人每次因為祈雨都和南莊的“樓子”較量,抬“樓子”的漢子經(jīng)常被對方撞得鼻青臉腫,婦女小孩之間也因此結下了怨恨。就在我祖父和當時還是寡婦的我祖母結合到一起后,經(jīng)過幾次刁難,最終被趕到了南莊。我祖父從龔家寨被除名后,如同喪家之犬一樣在南莊落了戶,南莊的人倒很是待見我祖父,他過來后做了廟會的會長,直到解放后才終止了這個光榮的職務。
我父親出生的時候,我祖父正是在劫難逃,龔家寨的人將他拉回去批斗了幾次,革命群眾在他臉上扇耳光,往他腿彎掄火槍,問他為什么把好事讓給了人家。我祖父起初說那是遵照龍王爺?shù)囊庠福侥翘熳叩侥睦锞捅仨氃谀睦锝◤R。他被怒氣沖天的革命群眾打得口吐鮮血。不過這一年我父親出生后,我祖父還是殷勤地給他取名擁軍。
有天我祖父無意間在院子里的牛槽下面撿到了偉人的畫像,半開玩笑地說:“您老人家不好好待在北京天安門,跑到南莊來做什么?”他將畫像掛到了自己的家里。不料因為這句話,對岸的革命群眾將我祖父五花大綁送到了公社,公社的人將他批斗了幾天,按照“污蔑偉人罪”判了十年監(jiān)禁,他赤條條凍死在監(jiān)獄里,那一年他還不到五十歲。
“生產(chǎn)責任制”以后,我勤快的祖母將家里和地里的活都承擔起來,讓我父親出去念書。我父親念到十九歲的時候,在鎮(zhèn)上的中學已經(jīng)補習了兩年。他記日記,寫愛情詩歌,寫情書。他的字雋秀灑脫,很有書法的功底。就在不久前我在他的私密筆記本里還看到這樣的話:“與其做一個先征求后吻的懦夫,不如做一個先吻后道歉的勇士!”我的臉紅了,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發(fā)燒。
我還看到了這樣的話:“吻移粉頸,她全身顫抖,吻移耳垂,她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還有:“愛情啊,你姓什么,對有的人來說,它姓錢,對有的人來說,它姓權,但對于真正的愛人來說,愛情就是彼此的真誠對待……”諸如此類,筆記本里夾著一張賀年卡,卡片上的字跡極其工整,開頭是:贈擁軍。下面是一行同樣工整的字跡,讓我的眼睛熱起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甭淇钍菒勰愕撵o茹。時間顯示為公元一九八一年元旦。按此推算,如果這人是我母親,那么當時肚子里已經(jīng)懷了我,幾個月后我出生了。
私密筆記本讓我看到了父親上學時候的風流史,也知道了我母親的名字,她或許就叫陳靜茹。日記里很多地方都是關于陳靜茹的事情。我不敢往下看,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把筆記本放好,但還是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惱了,我記憶中他從來沒這樣過,他怒氣沖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彎腰在我屁股上拍了兩下,這讓我意想不到。
不過我還是說我沒有動。他又問:“你知道我為的什么揍你嗎?”我說:“不就是筆記本嗎?”我一著急就來了個不打自招。父親的臉繃得緊緊的。
這事之后,我試探著向我祖母說起我母親的名字,我祖母驚訝地問道:“哪個給你說的?”我給她說了筆記本的事情。我祖母夸張地在大腿上拍了幾下,然后說罷了罷了,遲早的事情。于是我祖母告訴我,我母親確實叫陳靜茹,她說我都十歲了,有些事情瞞是瞞不住的,再說瞞也沒用。有一天她就在我父親出門趕集的時候,和我詳詳細細地說開了,也讓我對我父親簡直要刮目相看。
那時我父親一直學習成績很好,他的理想是考上城里的師范學校,但在他和我母親陳靜茹好上后,成績一落千丈,后來轉學補習還是無濟于事。補習的第二年,我母親因為生我難產(chǎn)死去,我外祖父家將我扔給了我父親,然后閉著眼睛將我母親埋葬到他們那個地方,從此和我父親老死不相往來。事情看起來復雜,說到底也很簡單:我母親還是學生的時候和我父親好上了,懷上了我,整日心驚肉跳的,不久之后他們一起都被開除,過起了東躲西藏的游擊生活,實際上就是我母親和我父親私奔了,當家人發(fā)覺時,已經(jīng)掩蓋不住了。
她被我父親帶到陌生的地方躲起來待產(chǎn),生我的時候大出血,沒等到看我一眼就停止了呼吸。此后的事情依舊很簡單:母親難產(chǎn)死去,我父親被我外祖父和舅舅暴打了一回,看在我的面子上輕饒了他。從此我父親就回家務農(nóng)了,我外祖父家既不認我父親,也不認我。母親留給父親的就是那個花格子領襯,領襯套在襯衣的領子上,有效地防護了領子的潔凈,又便于清洗。這類東西只有我父親這些上過學談過戀愛的人才有,莊里其他后生絕對沒有,我父親因此和莊里后生總有些不同之處。
我父親因為我祖父的原因,加之他自己上學時候的風流史,自然不受龔家寨人待見。雖然操著對岸的口音,我父親依舊嚴令我不得過對岸。后來我才知道了另一層隱情:我父親回莊后看上了對岸一戶人家的女兒,可是他帶著一個拖油瓶,又有不清不白的家族史,想娶對岸的姑娘自然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怎么可能。同樣看上他的對岸的那個姑娘后來就近翻山嫁給了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的一個大夫。
為此我父親心灰了一年多,此后再沒有談婚論嫁。我初次過對岸回來后,雖然沒有遭到父親的責罵,心里還是隱隱覺得對不住他。畢竟從我祖父開始,到我父親都是很沒面子的,雖然他們骨子里一直認為自己是對岸龔家寨的人,只是移民到了南莊。這是一段歷史的錯誤,也給他們敏感的心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并且一天天擴散開來。
二
我第二次到對岸,已然無所顧忌。我還是和王好德老人一起去的,除他之外,沒人會帶我過去。去對岸要從后溝掌繞過去,路途遙遠,關鍵是兩岸的人互相不待見,從小孩到婦女。有時候我夜里聽見對岸的人吵架都在罵我們南莊這邊的不是。對岸人老幾輩都很窮,或許是因為雨水都下到了南莊這邊。對岸的人翻過山就可以到鎮(zhèn)上,但他們不允許我們南莊的人走這條捷徑,南莊的人必須從溝里一直走出去十里路,上了川道,往北再走十里馬路,才能到鎮(zhèn)上。后來龔家寨的人在山上修了一條寬敞的土路,去鎮(zhèn)上步行不過半小時,南莊的人對此更是只能望路興嘆了。
我第二次到對岸,心情很怡然,王好德老人要到對岸的山坡上給羊子們找苜蓿吃。畢竟我家的羊子需要入群,否則很累人的,放學后我就將羊子混進了他的羊群,趕上上游下來了洪水,我?guī)椭皶r聚集了羊群。我數(shù)了幾遍都數(shù)不清,只見他嘴里念念有詞,然后喜道:“一只沒少!”羊群漫山遍野撒開來的時候,王好德老人給我講起了我祖父在世時候的一些事情,聽起來還是很有趣。世界上的事情真的很奇妙,有些人他雖然離開了,卻一直能讓人惦記,比如我祖父就是這樣。
我后來和王好德老人一起放羊,又知道了他八歲迎來他的童養(yǎng)媳老婆。王好德老人每次用放羊小鐵锨鏟起一塊土疙瘩,慢悠悠伸到身后,準備瞄準不聽話的羊子甩出去的時候,總是感覺自己做了一件很累人的事情,他說:“好娃娃哩,不要早早近女色,女人的肚皮不是好溜的,傷身,身體早早就被挖空了,活不久長事小,問題是力氣早早就沒了?!?/p>
我就是帶著好奇和感激的心和王好德老人走在了一起,我給他講的故事都是從我父親的書里看來的,我們理論結合實踐,相互影響。這一年一滴雨都沒下,到了夏天,地里裂開了縫隙,我問王好德老人,這幾年下雨的時候不偏不倚,兩岸都有份兒,那過去怎么就只下在南莊了?龔家寨的人不生氣才怪哩!王好德老人沉思一會兒,說過去真的奇怪,基本都下在南莊了,又沒有好的解釋理由。又說:“你娃娃家,不要打聽太多,都說你是秀才,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事你自己想去,問我也答不上來?!?/p>
我盼望的抬“樓子”的事情終于開始了,這一天王好德老人讓他的大兒子去放羊,自己在廟里的龍王爺神像前跪下來祈求了一通,又焚香作揖。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等了大約半個鐘頭,他笑瞇瞇地說:“龍王爺老人家同意了!”
我沒有看見龍王爺說話,他同意什么了?當他將紅布蓋在龍王爺?shù)裣裆系臅r候,我才明白,是可以抬“樓子”祈雨了。我一陣激動,腿也軟軟的,王好德老人真是太神奇了,他怎么就知道龍王爺愿意祈雨呢?莊里人都說只有會長才能和神靈知會,別人沒資格。我隨著大人們的唏噓將眼睛投向了對岸,對岸的人也在山頂?shù)年P帝廟開始了請神儀式,兩岸的人抬起各自供奉的神靈搶奪雨水。以前這事都是我祖父的事情,后來他死了,再后來這事就成了王好德老人的事情,別人弄不了。要是不把雨奪來,莊里人不會埋怨龍王爺,肯定會埋怨主持抬“樓子”祈雨的王好德老人。
儀式開始,首先是王好德老人在人群中選好四個十歲上下的男娃,我一直害怕他選我,可他第一個就叫了我的名字:“劉國慶,你過來站好。”我心跳突突的,遠比我夜里遇見鬼的心情還要波瀾壯闊。他相繼又選出三個,讓我們四個男娃在預選好的人群中隨意走,人群里都是莊里的成年男子,婦女們只遠遠地看,沒她們的份兒。我們走到哪個人跟前,他就要參加抬“樓子”。我們是代表龍王爺意志的,粗壯的四個漢子被我們選出來了,也不知道怎么就選了他們。要出征了,被選中的人都很亢奮,他們頭戴柳條圈,精赤著上身,抬起裝有龍王爺?shù)裣竦摹皹亲印保瑑x式很緊湊。對岸的“樓子”已經(jīng)起身了,向南莊方向直沖過來,飛一般的速度,確實很是嚇人。會長王好德老人扮作雨師,對蹲下來抬著“樓子”的后生們吆喝一聲:“起……”然后隨其左右,全莊男子赤背跣足,緊隨龍王爺“樓子”狂奔疾走。他們先要上山參云,然后下河汲水,一直跑上我們南莊后山的走馬梁。
龔家寨的“樓子”來搶雨水了,幾輩子積下的恩怨又一次上演。他們要和我們的“樓子”對撞,證明關老爺不是吃素的。對岸的“樓子”從后溝掌繞過來,追趕著已經(jīng)跑上走馬梁的“樓子”。我聽見王好德老人放羊的嗓子悲戚地叫道:“龍王爺老人家下海雨喲——”眾人接呼:“救萬民!”
梁上塵土飛揚,場面如同打仗一樣。龔家寨的“樓子”沒有追上南莊的“樓子”,上山參云的儀式結束了,下一步是下河汲水。兩個“樓子”先后向麻寬灣旋渦跑去,河道都干枯了,只有那里有一汪碧水。多少年來因為我祖父的一段傳說,那里都沒人動過,咒語莊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誰要是動了那里,就沒好結果。至于是否真有寶葫蘆一說,我一直持懷疑態(tài)度。莊里的人都尾隨“樓子”跑向麻寬灣。
兩個“樓子”開始在旋渦邊相互碰撞,一個后生的臉上被樓桿撞出了血,他一邊對峙一邊不停地往地上唾。我們不知道“樓子”對撞的原因,但有一點是明確的,要下河汲水了。誰家也不想讓誰家先下去。石岸很高,下面碧汪汪一潭清水,里面有宮殿也不是不可能?!皹亲印毕嗷ヅ鲎财v以后,我們南莊的“樓子”搶先沖向了石岸下的旋渦,讓我驚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龔家寨的四個后生丟下肩膀上的樓桿,一個個像事先約好一樣撲通幾下都赤身跳進了旋渦。
跳下去的四個精壯赤身的后生只上來三個,另外一個上來后肚子里已經(jīng)灌滿了水。暴風驟雨般的祈雨活動瞬間安靜下來,六月熱浪滾滾,兩岸的人誰也沒有說話。后生被抬回了龔家寨,大地沉寂下來,又顯得驚慌失措。
兩岸的人群像潰敗的軍隊一樣稀稀拉拉地撤回各自的村莊。雖然這一年夏天沒有下雨,但是秋后雨澇,關于抬“樓子”的事情就這樣由想象變?yōu)楝F(xiàn)實,又在現(xiàn)實的具象里黯淡。一直定格我頭腦里的場景就是龔家寨的四個后生義無反顧地跳下了旋渦,視死如歸,大義凜然。是誰告訴他們這樣下去就有結果,這樣下去就能和南莊搶來雨水,我不知道,又不敢問王好德老人。
母羊又下了兩只羊羔,我家的羊成了四只,父親總讓我放學后和王好德老人混群。老人最近一直兇巴巴的,以前他放羊時候經(jīng)常唱信天游,最近不唱了。我不知道這和夏天抬“樓子”祈雨有沒有關系。
一天他見我一直時不時在瞅他,就嘆了一口氣說:“你爺爺在的時候,祈雨就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頂多也就是四個人一起跳進旋渦,最后都好好的上來了,只把一個膽小的老牛老漢歪了脖子。隔了這么些年,第一次就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怎么會想到他們分開來往里跳,四個人抓住樓桿子能浮起來,各自跳進去,送命哩!”
他放不下夏天祈雨的事情。代價太大了,雨沒祈成,斷送了一條人命,和誰算這個賬去?后生的家人抹著眼淚埋了他,龔家寨的人集資買了具女尸骨和他合葬了,算是對他家人的安慰,也是對亡靈的告慰。事情沒有延伸,矛盾也沒有擴大,人們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不光是死了人的龔家寨,還有南莊的人。埋葬后生的時候王好德老人冒著極大的危險代表南莊過去送了紙錢,讓我想起諸葛吊喪那一節(jié),去了有風險,不去又不行,出于道義最終還是選擇了前者。我對王好德老人說了他的義舉,我說你就像諸葛亮,他“撲哧”笑出來,罵道:“球哩,你龜孫子就會捧我,我也是硬著頭皮過去的,想起當年你爺爺被批斗的情景,我也是想尿褲子的。”
神秘的旋渦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記憶中,要不是祈雨,旋渦不過是一個告誡,一段歷史,沒人會刻意去招惹它。至于我祖父那段事情,更多時候不過是人們對旋渦的好奇而杜撰出來的罷了。咒語的事情誰能證明它的真假呢?人們又開始關注旋渦了,一汪碧水,里面定是不尋常的,即使沒有宮殿,也該有些說法。地主老財當年是不是在里面藏了東西,作為土著和坐地戶的龔家寨的人最清楚,作為地主后人的我祖父最清楚,或許他真的在里面私藏了金銀,故意編造一段蠻婆子的咒語警告人們不要輕舉妄動。他自己不能花,別人也休想。
兩岸的人們對祈雨的事情避而不談,表面風平浪靜的后面總是波瀾壯闊,那家因為祈雨失去兒子的父母逐漸悲傷起來,我能聽見他母親在山頂?shù)奶柨?。每當夜靜時分,她總是隔三岔五哭一場,我們這邊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大人們總在這個時候讓小孩子回家,說是怕撞客了,畢竟那個后生是冤死的,直到他死后幾個月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穗子,這或許是他的小名。
穗子的母親聲音悠揚,讓我在睡夢中依稀醒來。當初我看到的是已經(jīng)死去的穗子,我以為他沒死,當他成為別人口中的話題以后,我確信他死了,特別是在他母親哭泣和召喚的時候,從來聽不到他答應。然而一聽到穗子母親的哭泣,我祖母便罵,說人都死了,哭什么尸喪,你哭就哭,那么大聲音,妨害娃娃們哩。我問哭聲怎么能妨害娃娃們,我祖母便來氣了,讓我趕緊睡。
穗子的死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死是怎么回事?就是他不能再和別人溝通了,平躺著起不來了,然后必須把他埋掉,人世間已然沒有了他。
我想起了殺豬的情景。無論豬怎么躲藏,反抗,嚎叫,掙扎,最后還是被屠夫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到下午就成人們的口中菜了。我看到一頭豬被宰殺,另外的豬該吃該睡一切照舊,生與死之間,究竟隔著一層什么?我在苦思這個事情的時候,上學走路都成問題。我祖母以為我撞客了,我相信自己沒有,經(jīng)過碾盤的時候,我看見驢極不情愿地在碾面,被主人吆喝著,主人的狗撲過來咬住了我的褲腿,這下我不再考慮生死問題了,我慌張了,哭出聲來。我的小腿有三個牙印,狗被主人追打了一下午,我心想都把我咬了,追打能解決問題嗎?不追打的話主人覺得對不起我,為了讓我祖母和我父親心里平衡,他們能做的只有追打狗。我躺在炕上吃不下飯,我祖母給我端來一碗疙瘩湯,我不要,祖母便笑說:“三天不吃飯,餓成大雞蛋?!?/p>
第二天大雞蛋來了,主人家煮了三顆雞蛋算是慰問我,我祖母不肯收。主人說這樣是為了讓國慶好得快,是規(guī)矩,吃了狗主人家的東西傷就好得快。我一聽,爬起來梗著脖子,一氣把三顆煮雞蛋都吃了。
自從被狗咬傷后我就在家休息,學也不上了。四只羊被圈在家里,我祖母割草飼養(yǎng)。祖母閑暇的時候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有時候給我掏耳屎。這個時候她就會對我重復那個遙遠的恐慌:“民國十八年是個餓死人的年頭,陜北大旱,當時我剛剛兩歲,吃觀音土的人都死了,只有吃牛糞的人活過來了。”
我驚訝地說:“哦……”我疑心她也是吃過牛糞的人。她還對我說:“白軍來了!白軍腳蹬皮靴,頭戴鍋盔,手持洋槍,到處燒殺搶掠,白軍來的時候腳大的女人都跑了,只有腳小的跑不動,被白軍擄走了。”我于是驚訝地問道:“擄走了怎么辦?”我祖母此時便會自豪地對我說,說話的時候四顧左右,神神秘秘:“都做了白軍的小老婆!哈哈……”我由此慢慢知道了我祖母的快活,她為自己的大腳找到了合適的理由。
臨近十一月我聽說麻寬灣的旋渦結冰了,更讓我驚訝的是穗子老子要在那里破石頭,說城里的河堤上要買。作為石匠的穗子老子看中了那一片石岸。即使不用別人提醒,他也知道當年蠻婆子的咒語,可他還是去了,或許是賭氣去的。我問王好德老人,穗子老子肯定是賭氣,趕快想辦法勸一下,不要真的出問題。王好德老人嘆息一聲說:“這還要人勸,三歲娃娃都知道,誰敢勸呢?畢竟他兒子在下面淹死了,我估計他在那里破幾塊石頭賣點錢,神靈是不會責怪的……”
穗子娘蘿卜花在工地上給丈夫和幾個徒弟做飯,石岸上支起破舊的帳篷,冒出縷縷青煙。莊里的孩子先后都好奇地去看,穗子娘老子一點也不在意,大人們出于同情,也沒人說話。一場雪后,穗子老子將炸藥塞進了事先鑿好的填埋炸藥的石洞里,炸藥受了潮濕,半天不見動靜,幾個徒弟都勸說算了,回去吧,明年繼續(xù)。穗子老子性子急,跑去看,伸手去抓導火線的時候,導火線又起了作用,只聽一聲巨響,穗子老子的身體飛了起來……
三
咒語應驗了,報應似乎真的來了。好幾天我都不敢再和莊里的大人小孩去麻寬灣的旋渦邊了,父親也嚴令不準再去。放學后我就在家里讀閑書,幫助我祖母干家務。我?guī)缀跏植会尵恚婺副阏f我會近視的,奪下我的書讓我出去和孩子們溜冰車。
河灣里結冰了。一群孩子在冰面上比賽,我們和龔家寨的孩子漸漸相處在了一起,讓我感到驚訝的是一個在鎮(zhèn)子上上中學的孩子改口了,他幾乎是龔家寨第一個改口的人。他的口音是普通方言,沒有一點龔家寨的氣息,這讓我感到意外,我有時候說話匆忙都帶點龔家寨的口音,我知道這是受了我父親的影響。
那個孩子和我說過幾句話,他說我家屬于龔家寨,大孩子和我主動說話讓我很是受寵若驚。我們心底里似乎蘊藏有一股默契,只是彼此都不好說出口,也或許是一種好感和信任。在河灣的冰面上玩到一起的時候,聽到龔家寨招牌式的口音從一個中學生嘴里改過來后,長久以來我對對岸的提防、成見,瞬間消失了。
我們依舊是隔離的,除了冬天結冰的河灣以及夏天碧汪汪的麻寬灣旋渦之外,兩岸還是沒有和好的信息。在我的記憶里,兩岸沒有通過婚,一般都是對岸的就近嫁到鎮(zhèn)子上,我們南莊則是和更遠的東面一帶的結親。我父親期待的那個姑娘早就徐娘半老了,導致我父親至今孑然一身,我想即使沒有我家的移民歷史,估計對岸的那個姑娘也不會嫁給我父親。不過由于穗子的死,兩岸的來往似乎頻繁起來。
穗子老子毀了臉,除了一只手臂殘廢外,其他地方完好無損,只是人受了一場驚嚇。穗子娘蘿卜花也不再哭泣了,在遭遇了兩次不幸后他們突然安靜下來。多年前龔家寨沿著河岸修筑的類似籬笆一樣的石墻也開始衰敗了,石墻上的缺口逐年增多,沒人會提起它曾經(jīng)的作用,石墻上的石頭也漸漸被村民們挪作他用了。
我和對岸的中學生馬川平熟悉后,有些口吃地說我想去關帝廟看看,說完后我不知道為什么臉漲得通紅。他一聽似乎很理解,說帶我去。關帝廟原則上不允許小孩們獨自前去,必須有大人一起的時候才可以,這是祖上定下的不成文規(guī)矩。他想了想,說只能在大清早去,晚了你不好回家,清早大人們都不注意,看完后你趕緊回家。
我?guī)е度龂萘x》里有關關老爺?shù)膫髌妫瑧汛\之心起床了,幸好冬天河灣結冰了,否則我只好繞到后溝掌,那樣太費時間。為了這一次清早大行動,我提前幾天早早起來,虛張聲勢地念課文。我祖母笑盈盈地看著我,有時候我從自家院子一直念到打谷場,在她喊我吃飯的時候我都裝作沒聽見,回家后,揭開鍋蓋端出溫熱的飯菜狼吞虎咽。
大概第五天早上,我依舊故弄玄虛起床了。走過河灣的冰面,在龔家寨石墻的缺口處我看見了馬川平,他胳膊下夾著一本英語課本等著我。我?guī)撞脚苌先笨?,他伸出一只手拉我上去。我們沿著一條小路往山頂走去,此前我兩次來龔家寨都沒看到這條小路。
小路很陡,階梯很高。他在前面走,不停地招呼我小心,讓我感到很溫馨??斓降臅r候我站下來,看見太陽從我們南莊的走馬梁放出了光芒,只是還沒有露臉,天空一片潔凈、空靈。我有些緊張起來,要見到關老爺了,山頂?shù)娘L颼颼地刮在身上,冬天的龔家寨先于我們感受到了太陽的恩賜,一抹陽光如同刷子一樣在山頂刷過去,關帝廟沐浴在陽光下,讓人心曠神怡。
馬川平推開了關帝廟院門,跨進一步后示意我跟上。我趕緊往前走去,院子里很干凈,院內(nèi)的野草被焚燒后清理了,依稀有清理后的痕跡。向北方向是神廟,紅油漆的廟門敞開著,風將門上的門栓吹得咣當響。我聯(lián)想到了千里走單騎手捧長須夜讀春秋的關老爺,當時胡班前來窺探,驚呼真神人也,這種感覺與現(xiàn)實的情況如出一轍。
一張代表忠義的大紅臉忽遠忽近,讓我感到恍惚。我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進去,馬川平拉了我一把,就進去了,正面是關老爺?shù)乃芟?,兩邊的塑像只能看到腿部,應該就是周倉和關平。我想起王好德老人給我講過的關老爺馴服周倉丟雞毛,心情平靜下來,感到一種親切,距離消失了。我側身打量了周倉和關平,也和我在讀《三國演義》時候一樣的感覺,他們就應該是這樣的。
這是我第三次到對岸,回來后家里沒有太平,父親用小板子狠抽了我的屁股。記憶中父親沒有對我動過手,即使動手也是親昵的表現(xiàn),這次我感到了生疼。祖母拉不開,去求鄰居幫忙,我父親一下來勁了,抽打一下狠過一下。我不得已開始號啕大哭,開始喊叫他的名字。鄰居們七手八腳把我父親拉開,我對著鄰居們吼道:“別管,你們都別管,就讓劉擁軍把我抽死吧!”
我對父親的怒氣轉移到了對岸的龔家寨,心里質(zhì)問父親,既然老祖宗就是對岸的人,你口音也是對岸的口音,為什么不讓我去對岸?我就是去祭拜了一下關老爺,作為一個普通香客,這有錯嗎?對岸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我沒法說出口,我要是說出來,又一頓皮肉之苦受定了。
冬天的時候我一直默不作聲,我給羊子們上草料,想起它們云朵一樣在龔家寨的田野里吃草。我站在龔家寨的山頂上看見太陽從我們這邊升起來的情景。我被父親責打之后也沒有去問王好德老人其中的緣故,是王好德老人主動來看我的,他說我那次的哭叫對岸的人都聽見了,就像我們平時能聽見對岸的婦女們吵架一樣。我臉紅了。
王好德老人說:“你知道你老子劉擁軍為什么要那樣打你嗎?其實打在你身上,疼在他心上。你老子為了你,年輕輕的十年沒有結婚,再說你要是去了別處也罷,比如你和我一起去放羊他就沒事,你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別人去也無妨,你知道嗎龜孫子?你爺爺就是因為把龍王爺?shù)纳裣穹旁诹四锨f,導致雨都下到了這里,對岸的龔家寨連年遭旱,以前祈雨的時候龔家寨的關老爺爭不過龍王爺,龔家寨的人對你家怨恨不斷增長,你家被趕到了這邊。你去關帝廟你老子肯定想起了很多事情,他揍你是他自己心里憋屈著過去的一些事情,其實他心里是不想揍你的。”
我聽懂了一些。時隔半月我回想父親這段時間的狀態(tài),基本上是很消沉,對我不理不睬,這讓我第一次想起了我那沒有謀過面的母親陳靜茹,眼淚流了下來。
王好德老人說我父親不結婚是為了我,這讓我感到不理解,甚至好笑。大人們總是把自己難以實現(xiàn)或者不能實現(xiàn)的東西當作借口無條件轉嫁到孩子身上,還顯得堂而皇之。我的生身之母我沒有見過,我的母愛是我祖母給我的,但這和我能真正有一個母親肯定不同。我幻想我母親的死是個假象,她只是在我出生時候不得已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會在某一天和我不期而遇。這是她和我父親當年為了避開家人的一個謊言和借口,為了保全自己,保全我的手段。我的印象中,死去的人只有一個,就是我看到從旋渦里浮上來的穗子,誰叫他都不答應,而我的母親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情況,我沒有見過,所以我一直認為她沒死。
年關時候是叫花子頻繁出沒的時候,來我們這里最牛的叫花子是安徽人老程。老程常年頭戴醫(yī)生一樣的白帽子,笑瞇瞇地走到每家門口。我對他真是又喜又怕,所以早早用大洋瓷碗盛好谷米等待著他,生怕他嫌少,為此我挨了我祖母不少訓斥,她不明白我對老程的那份期待。在我看來,這個從遙遠的地方風塵仆仆操著外地口音前來要飯的老人會給我?guī)砦夷赣H的消息。這個心思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說給別人是要遭到笑話的。
老程和我想象中的那兩個自稱干姊妹的蠻婆子一樣與眾不同,他們都會法令,兩個蠻婆子在麻寬灣旋渦的故弄玄虛我沒見到過,但是作為一種神奇的咒語已經(jīng)在兩岸的人心里生根發(fā)芽了。眼前這個以要飯為生的老人最神奇的本領就是將一只雞放在一個畫好的圓圈里,然后開始念咒語。雞開始在圈子里繞來繞去,一會兒就蹲下來不動了。他輕易不給人表演,只在為了延續(xù)人們的好奇心,也或許為了樹立自己的威嚴,消除別人的道聽途說的時候才表演一回。他表演得很專注,事后總要嘆息一聲,說干這樣的事情會折壽。說折壽的時候,別人都笑,他都七十歲了,依然行動如風,身板很直,還說要折壽。這在別人聽來簡直就是笑話,不過我從老程嚴肅的神情里知道他沒有撒謊。他還講述自己從遙遠的千里之外沿路乞討的種種見聞,讓我活在老程對過往的敘述里不能自拔,我仿佛隨著他的講述回到了那個時代。
我試圖向他打聽是否見過我母親,又是否能帶回消息,但是每次都難以啟齒。我覺得老程會說知道,但是確切的消息是過時的,終究會讓我空歡喜一場。我只能把這想法保留在心里。每次都把碗里的米堆起來倒進他笑瞇瞇撐起來的布袋里,我想他永遠不會知道我要他給我做什么。
冬天時候我祖母照例又要釀黃酒。她用搟面杖在缸里攪和,黃酒是糯米做的,像夏天河灣里的黃泥一樣。我祖母做的黃酒很出名,舀出一勺子,讓我嘗嘗,我的牙關會酸酸地,口水哧溜一下吸進去。
我愛干凈的祖母沒沾過我家作為落魄地主的一點光,卻受了不少委屈,她愛干凈就像龔家寨曾經(jīng)的老年婦女一樣,她們的腳都很小,比我祖母的小,腳踝上纏著白布帶,走路輕飄飄的,這是昔日榮耀的象征,即使在落魄的今天也沒有減除。我祖母她利落地生活在莊里有口皆碑。我記憶中的祖母一直沒有午休過,家里門外陀螺一樣運轉。然而今年的一件意外讓她幾乎起不來。缸里的腌酸菜中撈出了一只死老鼠,而面上的腌菜已經(jīng)被我們吃了不少。我父親為了安慰我祖母,說是剛剛掉進去的,我祖母按住胸口說:“剛掉進去的能是一根毛也沒有嗎?”我父親的安慰沒有效果,我祖母連續(xù)嘔了幾天,遠比我父親和我的反應大。她第一次躺下了。在她突然躺下后我和我父親之前的恩怨暫時被擱置起來,我們誰也不再談論那事了,都在圍著我祖母轉。家里一下子亂了,四只羊子在院子里咩咩叫,豬圈里的母豬也哼哼唧唧等著吃食。
我祖母勉強起來可還是不得不又躺下了,家里的事情現(xiàn)在只得全憑我父親。家里的一切從來沒靠過他,這讓他第一次感到了忙亂,晚上第一次不看書了,家里開始出現(xiàn)一種危機感。我祖母雖然臥病在床,嘴上一刻也不停,她怕我父親累,怕他有負擔,怕他晚上不看書,一直在炕頭躺著指導家里的一切事務,包括做飯,每一步都是在她的指導下進行的。
王好德老人前來看我祖母,我祖母有些害羞地說突然間就老了。王好德老人嘆口氣,說那算什么事,不就是一只老鼠嗎?祖母只能軟軟地繼續(xù)躺著,默然地瞪著窯掌上的那幅八仙過海的畫。
我祖母后來說看見那只死老鼠赤條條的,想起我祖父死時的情景。癥結或許就在這里。我一直沒聽我祖母說起過祖父,祖父的一切都是我從放羊老漢王好德老人那里聽來的,多半有夸張的成分。我突然明白那天王好德老人為什么說不就是一只老鼠,也許言外之意是讓我祖母不要胡亂聯(lián)想。
立在地上的我父親茫然了,因為我祖母再不說一句話。一天下午我祖母突然叫我到她跟前來,得病后她一直不讓我到她跟前,我明白是她擔心我害怕。我過去了,她從被窩里摸索一回,然后把一枚冷冰冰的袁大頭放在我手里,把我的手按住。她說這不值錢,就是一個念想罷了。起先我不懂,我們的鄰居和我父親都失聲哭出來,為了不影響我祖母的情緒,他們出去抹眼淚了。
我意識到了什么,我抓住她的手說我不要,我不要這些,這是和地主老財有關系的東西,冷冰冰的我不要。我祖母抓住我的手,最后松開來。袁大頭在我手里被焐熱了,然后我被我父親和鄰居帶出去了,最后是我父親一人在家里號哭,這才知道我祖母死了。
祖母的死讓我再一次想起了我沒有謀面的母親陳靜茹,我幻想著老程能帶給我好消息。退一步的情況就是我父親應該結婚,給我一個名分上的母親,否則我也會一下子臥床不起。
我的想法在我祖母死去后的那一年年關時候應驗了,王好德老人要給我父親說親。我父親起先說了些關于守孝不結婚的道理,王好德老人發(fā)火了,罵我父親迂腐書呆子,他說一個家沒個女人怎么行,以前知道你沒心思,是因為你媽在,現(xiàn)在還不結婚,是對娃娃不負責。這又把我和我父親的婚姻聯(lián)系在一起,說結婚是為了我。
我感覺這樣對我不公平,如果說首先不是為了我父親而是為了我,那么結婚有什么意義,我隨便在外面找個女人叫媽就行了。我心里不舒服,后來我父親還是同意了,他抽打我之后第一次把目光緩緩地投向我,我趕緊躲開來。
第二年春上,我父親連續(xù)看了幾次對象,一個也沒看準,不是我父親不樂意就是對方不樂意。我父親不樂意是因為對方長得不好看,對方不樂意是因為我父親有個拖油瓶的我,這是我能理解的。王好德老人罵我父親,女人要身體好能干活,屁股大能養(yǎng)娃娃就行,要臉蛋能當飯吃?我父親堅持不讓步。
我在揣度我父親的心思,我想我母親陳靜茹一定很漂亮,那個翻山就近嫁給鎮(zhèn)上大夫的姑娘一定很漂亮,否則他不會那樣說。王好德老人說我父親還是不成熟,是個沒用的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我父親賭氣不再相親,王好德老人卻上勁了,只得接著又看。
事情總是不盡人意,莊里人都說婚姻是天造的,和誰能成,和誰不能成,那不是由你自己定奪的,是老天爺說了算。這樣一說我父親輕松了,沒有了壓力,讓他看不成對象找到了最好的借口。一天下午我父親看對象回來,他沒和我說話,而是埋頭去睡了,我以為他累了,誰知夜里王好德老人來了,見我在給羊子放草料,咳嗽一聲問我父親在家不?我說在,睡覺呢。王好德老人笑嘻嘻地說一棵樹上吊死,一條道走到黑,這小子,轉了一圈回來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總之肯定是說我父親,我從院子里的石階上跳下來準備帶王好德老人回家,他示意我不要進來,讓我出去玩,我聽話地出去了。第二天王好德老人去了對岸的龔家寨,龔家寨的人按照慣例正在鬧社火,鑼鼓喧天的,他們先是在自家莊上演練,挨家拜過去,然后要翻山到鎮(zhèn)上拜年,這是龔家寨的老傳統(tǒng)。
王好德老人上午過去,下午回來的時候,喝得醉醺醺的。我從來沒見他喝過酒,他醉后手舞足蹈,讓我明白了酒的作用,喝多后能讓一個平時刻板的人洋相百出,自己卻渾然不知。王好德老人直接到了我家,對我正在看書的父親說:“你小子可想好,有戲!”
王好德老人說完這句話就走了。我父親突然有些慌亂,他丟下書在窯里轉圈圈,出來看見我,回避了一下,然后撿起書又扔掉。接下來他到井里連續(xù)挑了兩缸水,還把桶也挑滿了,又劈柴,總之視我如不存在。他一直在干活,忙忙碌碌,但是很開心,嘴里哼起了信天游。我記得以前和他一起去山上砍柳條編筐子,他騎在樹上唱:“我低頭向山溝,追逐流逝的歲月,風沙茫茫滿山谷,不見我的童年。我抬頭向青天,搜尋遠去的從前,白云悠悠盡情地游,什么都沒改變。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親過我的臉,山丹丹花開花又落,一遍又一遍。大地留下我的夢,信天游帶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點點,思念到永遠……”
我曾懷疑這是他唱給我母親陳靜茹的,我不知道小河怎么會親人的臉,我想問他又開不了口。后來有人問了他,他哈哈大笑說這是個擬人的手法,你在小河邊洗臉,不就是小河親過你的臉嗎?我聽了覺得也有道理。
今天父親又開始唱信天游了,還用口哨吹,很歡快,我疑心對象看成了,所以才這么高興。不過夜里他又沉默了,我偷偷看他時,他在翻看那本私密日記,還不時地搖頭,傻笑。我相信肯定在想我母親,我記得以前每當他看那本私密日記,就是在想我母親。
我躲開了,想去問問王好德老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父親真的看上對象了?我必須鼓起勇氣去問,這關系到我的生活,雖然我想父親給我找個母親,但是真的有了情況的時候,我反倒心里不自在起來。
第二天一早,遠遠地看見王好德老人往羊圈里走,我叫住了他,如果我不果斷地叫住他,我肯定沒勇氣向他盤問關于我父親相親的結果。我也不知道我問了句什么話,就見王好德老人笑瞇瞇地對我說:“你大就要有婆姨了?!辈贿^說完這句話,他覺得該補充一句,“你就要有娘了,以后再也不是沒娘娃娃了?!蔽壹雀械脚d奮,又感到委屈。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對我說,而是以一些異常的舉動宣泄出來,他欺負我是傻瓜看不出來嗎?
更讓我感到驚奇的是,我父親看上的對象是對岸龔家寨嫁給鎮(zhèn)上衛(wèi)生院大夫的那個姑娘,我也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梅。
梅如今早已不是姑娘了,身體發(fā)胖了,臉也發(fā)黃了,只是沒有生過孩子,出嫁十年的女人沒生過孩子。后來的情況就明朗化了:她的丈夫不行,沒有生育能力,為此他心情郁郁,成天喝著五十五度的西鳳酒,一天夜里喝完酒就凍死在街上了。
所有人都說他想不開,男人不行就不行,干嗎那樣痛苦呢?沒孩子可以抱養(yǎng)一個嘛,還文化人醫(yī)生呢,白白送了一條命!所以這個叫梅的姑娘又要回到龔家寨了,如果可能的話,對岸和我們將是初次通婚。王好德老人為了促成這門親事,說其實也不要講究這邊那邊的,都什么年代了,老腦筋要改了,否則后人們笑話。
王好德老人還說龔家寨第一個開始說普通話的就是馬川平,說這個小子有氣象,將來肯定有出息。關鍵一點還是說,我家原先就是龔家寨的,所以即使姑娘嫁給了我父親,還等于是嫁給了龔家寨的人,只是形式上嫁到了南莊。
這個說法很有力,堵住了龔家寨人的嘴,也讓她父母好立足,不過龔家寨群眾的意見是,我祖父那老不死的把龍王廟建在了南莊,導致這里雨水少,越來越窮,莊稼人靠天吃飯,你把雨水帶給了南莊,龔家寨人能饒過你?肥水不流外人田,做了就要遭到報應,所以輿論壓力依舊很大,王好德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來對付。
這個問題誰也說不清,如果確實是我祖父導致雨下到了這邊,那么這也不關他兒子劉擁軍的事情,你要怨恨就怨恨他一個人好了,可以把他的墳掘了,尸骨拋了,你不能因為這個阻擋人家兒子劉擁軍的婚事吧?這個道理被我父親一點撥,王好德老人興沖沖地過去了,回來時候老遠就叫道:“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呢,誰說的,以后都不準這么說,你小子出的主意不錯,我一說他們都懂了,你小子這門親事走得響上了?!?/p>
四
那個我已經(jīng)知道名字的女人梅過岸來了,是來看家的,拖油瓶的我暫時肯定得回避一下才對,雖然沒有人提醒我應該這樣做,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大人們覺得我十一歲了,什么都懂了,他們不好意思說出來,這就是他們的虛偽之處。于是我一早就去后山的走馬梁徜徉去了,沒人叫我回家,一時間被遺忘了。
我氣喘吁吁地爬上走馬梁,遠遠地看見幾個人從后溝章繞過來。那一定是梅,以及梅的家人。對岸的鹼畔上稀稀拉拉地站著人,都遙望著款步過來的梅,遙望著東岸的南莊。多少年來兩個地方都沒通過婚,這次能不能成,大家都很關注。最清楚的人是我,我看到南莊的人家也在鹼畔上露出了頭。這是一場好戲,大家都想好好當一回觀眾。梅和幾個人一起走上了我家的鹼畔。
我看見王好德老人和我父親都迎出來了。從高處看,梅沒有什么特別的,脖子上圍著圍巾,其他看不清。今天她是主角,往我家院子走的時候她和其他人分得有些遠,這就證明了她的特殊性。我想起了東吳招親那一段,劉備年過半百又和如花似玉的孫夫人好在了一起,我想這一點我父親和劉備一樣,這是他的福氣。此時他有沒有想我母親?有沒有想到我去了哪里?不過都不重要,我懷著忐忑的心期待著結果,我獨自徜徉在走馬梁上,心情很復雜,委屈、忐忑、興奮,從始至終交織在一起。
中午時候我也沒見有人出大門,倒是一些人陸續(xù)走到我家的大門外。他們沒有進去,在外面站著,我知道他們按捺不住了,要等結果,偶爾見出來一兩個人上茅房,上完就回去了。我知道今天他們喝茶喝得太多了,前幾天我父親從鎮(zhèn)上買回來比平常檔次要高的茉莉花茶,還在鼻尖上聞了聞。茶葉利尿,今天是招待貴客,一定在茶壺里放了不少,所以他們憋不住,只是沒有見梅出來。
梅大概沒喝多少吧,女人家,只是禮節(jié)性象征性地喝一杯兩杯的。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看見我家的煙囪上冒出一股濃煙來,開始做飯了,看來有戲,要是沒戲的話肯定就不吃飯回去了。
還是沒有人叫我,我真的被遺忘了,要是一會兒飯熟了還沒人叫我,那么我就絕對是個拖油瓶了。我的眼淚瞬間流下來。我看見我父親出來了,四處張望,我想他一定是叫我回家吃飯的,但是他沒叫我,回去了。緊接著梅出來了,和我父親的情況一樣,不過她開口叫我了:“劉國慶,你到哪兒去了,快回來吃飯……”
我聽見了梅的聲音,很細長,像一縷青煙一樣從我家煙囪里一直向走馬梁飄來,飄進我的耳朵里。我的腳步僵硬了,我懷疑梅看見了我,我連忙蹲下來。我心跳加速,眼淚早沒了,我就是怕她看見。屋里出來一個人叫回了梅,或許他們能理解我,知道我是躲起來了。我看見梅和另外的人回去了,我趕緊站起來往回走,中途碰見我們莊的幾個人,都笑嘻嘻地對我說你老子在看婆姨呢,你還不快回去,給你找下親娘了。
我一點都不想理他們的話,這樣的調(diào)侃已然讓我感到羞恥,什么親娘,明明是后娘非要說成是親娘。大門外有人站著,只是都沒進去。見我回來,他們故意亮著嗓門說國慶回來了,然后我想躲都來不及了,看見門簾一掀,我父親出來,接著梅出來。我父親那么高的個子,梅也一點不遜色,女人那樣的個子實在有點張揚,并且還穿著平底鞋。
梅在我看來就是川道馬路兩邊的電桿楊,直直地往上躥。我臉紅了,脖子都在發(fā)燒,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忍不住想哭。梅已經(jīng)走到我跟前,她的行動加劇了我的崩潰,當梅意識到我的情緒以后腳步慢下來,不敢往我跟前走。這時候我聽見一個人旁白道:“沒娘娃娃這下要有娘了,憋屈死了,不哭才怪哩!”
我聽見了讓我極度反感的話,還用你們多嘴嗎?我再也撐不住了,那一聲哭絕對是噴出來的。我反身撲到墻上,開始聳動肩膀。我聽見屋里的人都出來了,于是我什么都不顧地大哭起來。
這天其他人都走了,只有梅多留了一會兒,等我情緒穩(wěn)定下來梅才走的。梅一直沒說話,干了很多家務活,我父親七手八腳地幫助她,她老是推開我父親,不讓他動手。當我肚子感覺嘩啦啦暢通了的時候,梅像事先知道一樣,拍了拍身上,說她該回去了。原本我父親要去送她,她拒絕了,說一眼看到的地方,送什么送,還能被狼吃了??戳丝次?,我沒笑出來。她走到門口,見我沒反應,又過來試探著在我頭上摸了摸,讓我感到異常親切。
我又要在星期天和王好德老人一起混群放羊了。開學后時間過得很快,我問王好德老人,我父親什么時候和梅結婚?王好德老人說你龜孫子都等不上了,你老子還在等呢。我以為這肯定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當梅要嫁給我父親的時候,成了兩岸關注的一樁婚姻,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當年梅毅然翻山嫁給那個鎮(zhèn)上的大夫是因為賭氣,此后幾年梅生活很不幸,丈夫成天酗酒,醉得不省人事還打梅,幾次把梅打得皮開肉綻,當然這些都是傳言。
我能知道的是梅的丈夫絕對沒有生育能力,還有傳言說我父親在梅出嫁后一直和她不清不白,所以梅在丈夫死去兩年后決定要嫁給我父親。我父親幾年沒結婚也是在等梅,他們之間或許私底下有個約定,氣死了梅的丈夫。要是今天我父親不和梅結婚,那么一切都相安無事,梅原先的婆家也不會說什么閑言碎語,當梅真的要嫁給我父親的時候,所有的問題一下子浮出水面,譴責梅不道德的聲音此起彼伏。用王好德老人的話說,就是好事多磨。他說我父親和梅就是一對苦命鴛鴦,說完將長把子的小鐵锨擱在背上,對準一只發(fā)情的羊子甩過去,土疙瘩打在羊子的前腿上,我的心一下子灰塌塌的。
我用眼睛尋找羊群里我家的四只羊子,它們腿上綁著紅布條,是為了和王好德老人家的羊子區(qū)分開來,這是我想出的辦法。在王好德老人看來我簡直就是多此一舉,他說他閉著眼睛都能區(qū)分開來,不過當我做這些的時候,他沒阻止我,還說我是秀才,想得周到。
羊子漫山遍野尋草吃,王好德老人好像在思考什么問題,每到這個時候我就不能再多嘴,多嘴的話他就會生氣,我遠遠地走開了。我站在對岸龔家寨的山梁上,向我們那邊的走馬梁望過去,王好德老人說往日打仗的年月,闖王的快馬曾從那里飛馳而過,一直跑到了北京,所以就叫走馬梁。它比我站的地方高,龔家寨的人總說太陽從走馬梁上升起來,在龔家寨的山頂落下去,余暉落在山頂關帝廟上面,那是很美的場景。
我和兩岸的人期待的事情沒有順利進行,反倒銷聲匿跡了。梅不在龔家寨,去了鎮(zhèn)上,王好德老人說梅的娘家在和婆家打官司,原因是梅要嫁給我父親,所以大夫留下的家產(chǎn)婆家要要回去,原來大都給了梅,現(xiàn)在他們不讓了,告到了法院,理由是梅居心叵測,害死了他們的兒子,然后和我父親結婚。
這個罪名可大了,弄不好要出人命,現(xiàn)在梅家很難過,不想把事情弄大,也不想讓梅嫁給我父親。女人嫁給誰不一樣呢,嫁給誰不都是給人家生兒育女嗎?所以梅的娘家放棄了梅和我父親的這門親事,還要出去打官司。我父親和梅要走到一起,還不知道要經(jīng)歷多少曲折呢,王好德老人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些黯然,一下午都在打羊子,對我也是不理不睬。
我和父親過起了沉默的生活,自從我被他用小板子抽打之后,我們就開始持續(xù)這種生活,趕上我祖母去世那段時間,我們之間更沉默了,現(xiàn)在又遇上這樣的事情,我主動沉默了。我不敢和他說話,也不想說。我怕因為我的行為觸動他的神經(jīng),所以我早睡早起。他總是要看書看到半夜,不過從來不誤起床給我做飯,然后他下地干活,和莊里人也幾乎沒什么話說。
想起了梅走時在我頭上摸過一把的感覺,我心里很滿,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我理解父親假如不能和梅走到一起的落寞和悲涼,這輩子他是不會再相親了。他這樣決絕的性格,終究只能是孑然一身。我忖度著父親的心思,他要出去了,他將我暫時寄養(yǎng)到王好德老人家,夜里我和王好德老人睡在一起,不過我是和他倒著睡的。我睡在他的炕角下,他打呼嚕,經(jīng)常能將我吵醒。
立春以后莊里來了一批人,頓時熱鬧起來。他們成天由我們的隊長領著,先后在兩岸有水的地方走了一遍,還測量,記錄。莊里人說他們是城里水利局的人,要在這里修建水窖,水窖順著山坡傾斜處用水泥修起來,每逢下雨,雨水會匯聚在水窖里,便于給莊稼和果樹灌溉。兩岸的山地上分別要修幾十個水窖,水利局的人還在旋渦處測量了幾天,按照地理劃分旋渦在東岸,屬于南莊的地界,在南莊的地界自然是南莊的東西。他們在旋渦上面建起了一個水塔,水塔有點像廟,一臺水泵將破冰的水轟隆隆地抽到了水塔里,莊里人的好奇心難以滿足,都想看看旋渦下到底有什么。
水陸續(xù)抽了兩天都抽到了水塔里,只是石岸下面什么都沒有,莊里人都佩服他們的膽子,多少年沒人敢動的旋渦被他們?nèi)魺o其事地動了,他們就不怕遭報應嗎?龔家寨穗子老子和穗子娘都來號哭,說不能動這里,動了不會有好下場的。他們勸住了夫妻倆,給他們講道理,講科學。穗子娘老子最后還是哭著離開了。過幾天一根管子將水送到了龔家寨,看來他們沒有意識到這是南莊的東西,起先有幾個莊里人堵住不讓給,水利局的人根本不理莊里人的反對,還是將水給了龔家寨。
隊長氣呼呼地攔住了那些想鬧事的人,說水是大家共用的東西,不是誰家的私人財產(chǎn),是集體共有的。以前隊長不是這樣的,這次怎么胳膊肘向外拐?隊長最后說,靠天吃飯的莊稼人最缺的就是水,因為缺水,隔岸兩個莊的人都不來往,多少年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后來莊里人明白了,隊長這番話是水利局的人教給他的,教了好幾次隊長才想明白了,所以和最初的口吃背誦比起來,隊長這番話越說越帶勁,逢人就說,不幾天大家都知道了。
隊長這個喇叭筒又宣布了一個消息,他有些激動,拿捏了一回,說今年還要在兩岸建一座橋,龔家寨山上的路要加寬降低坡度,以后到鎮(zhèn)上就更方便了,南莊可以抄近路去鎮(zhèn)上了。大家一致認為隊長這話明顯是胡謅,要說先前把旋渦里的水白白給了龔家寨也罷,畢竟那東西是自然形成的,誰也沒花半點力氣,但是修一座橋,誰能信?不過不久就看見有人來了,用望遠鏡一樣的測量儀在兩岸測量,還用對講機通話。
工程隊開始在旋渦的石岸邊破石頭,水利局的人說這叫就地取材。他們將石頭整理好,用拖拉機拉到了兩岸的河灣里,真的要修橋了。兩岸的人站在彼此的岸邊向?qū)Π锻^來,在我茫然的眼神飄忽不定的時候,我看見對岸的山頂上冒出兩個人,對岸的人見我們把眼睛投向了山頂,他們都來了一個向后轉,一起向山頂望上去。輪廓漸漸顯示出來,我感到一股熱血涌上來,有些站立不穩(wěn),我想找一個人抓住,怕自己倒下來。
緊接著我感到腿上有力了,我踮起腳,試圖從大人們的后腦勺后看清楚一些。山頂?shù)娜藦牧荷舷聛砹耍鞘俏腋赣H和梅。梅的個子似乎比我父親還要高挑,他們走得很近,類似城里人那樣,一點都不知道回避,間或能看見我父親和梅的身體往一起擠,然后又分開來。
我心里熱乎乎的,什么也不顧忌了。我不管別人怎么看我父親和梅,我也不管別人再說我什么,總之我什么都不顧忌了。
我撥開人群,沿著河岸一直向后溝掌跑去,我要去找我父親和梅。我跑得很快,一路蹦蹦跳跳,一點也不知道累。我身后也有幾個孩子在追著我,他們平常都喜歡聽我講故事,他們追我也是自發(fā)的。于是我像一頭撒歡的驢子一樣向前跑去。我聽見了父親熟悉的信天游,一直在兩岸的莊上飄散開來,如裊裊炊煙。
我就是聽著這首蒼涼的歌曲跑上了對岸的龔家寨,看見我父親和梅已經(jīng)快到莊上了,莊上的人見我過來都看著我。我不怕了,我甚至主動向他們笑。我父親神采奕奕,梅似乎瘦了,不過看上去是喜悅的神色。梅見我跑來,她叫著我的名字,提前離開了我父親,向我張開雙臂。
我沒有了羞澀,也不再看我父親,我只想快點跑到梅跟前。父親的歌聲沒有停下來,這么多年我一直在聽他唱歌,只是從來沒有今天唱得這么高亢嘹亮,這么動人心魄,這么蕩氣回腸:“大地留下我的夢,信天游帶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點點,思念到永遠。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親過我的臉,山丹丹花開花又落,一遍又一遍。大地留下我的夢,信天游帶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點點,思念到永遠……”
歌聲經(jīng)久不息。
哦,對岸!
責任編輯 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