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藝鳴

手機早就是兩個卡，一個是廣州當?shù)氐?，上面都是同事和朋友的號碼；另一個是北方老家的卡，這個號碼幾經(jīng)業(yè)務更改，卻不舍得換掉。說實話，我是怕喬梁找不到我，喬梁就知道這個號碼。大學里，我倆相愛同居了兩年。畢業(yè)之后，喬梁突然就出國了，還換了電話號碼，鬧得我痛苦了好長時間。

一氣之下，來廣州工作，下班之后，經(jīng)常和朋友們喝酒唱歌跳舞——即使和有的男生談朋友，腦子里全是喬梁。于是一直找不到心儀的男朋友。為此，可急壞了爸媽。媽媽經(jīng)常打電話催我回去，或者催我趕緊找個男人結(jié)婚。可我像被魔鬼纏住，身不由己，怎么都擺脫不了。喬梁不但霸占了我身子，也控制住我的靈魂，使我欲罷不能。

現(xiàn)在是臘月二十三，我要回到老家過年。這次回去，我想在我們省城找份工作，還想找個家鄉(xiāng)的男朋友趕緊結(jié)婚，生兒育女，徹底擺脫喬梁的陰影?；厝ブ埃瑒h掉了廣州同事和朋友的電話號碼，辭掉工作，還把那盆最小的蘭花從花盆里拔出來，抖抖土，放在鼻子前聞了聞，才用塑料袋子包住根部，塞進皮箱里，拉著皮箱，坐火車去了。

火車是下午五點，這個點最好，到了車上，吃個盒飯，就是睡覺。平時要三十多個小時，現(xiàn)在一晚上就到了。臥鋪車廂里的人很雜，有的喝酒，有的聊天，有的玩手機。我不想說話，吃過飯，就躺在臥鋪上看手機。看累了，合住眼想睡覺?？删褪撬恢X子里像放電影一般，我和喬梁相處的那些場景，一幕幕都涌現(xiàn)出來——

我是農(nóng)村人，生活和衛(wèi)生都很糟糕?？擅鎸洑飧蓛舻膯塘?，我曾提出過分手。喬梁說：“為什么？”

我說：“我長得丑，也窩囊，配不上你。”

喬梁說：“你長得可不丑，就是太窩囊，但你有可塑性，我有耐心，一定能把你打造成最完美的女人?！?/p>

喬梁請我第一次到飯店里吃飯，問我：“想吃什么？”我說：“我想吃紅燒肉。”喬梁點了紅燒肉。在等著上菜的時候，他從兜里掏出濕巾、棉球和酒精，拽住我的手，把我的手里里外外擦了一遍。我看看周圍飯桌上的人，有點尷尬，便問：“這是為什么？”

喬梁說：“在飯店里吃飯，一定要先把手上的細菌消消毒?！?/p>

我說：“我剛才去廁所的時候，已經(jīng)洗過了?！?/p>

喬梁撇著嘴，說：“多惡心，廁所里細菌更多，那就更要消毒了。”

我看了看那個小瓶酒精和棉球，驚詫地問：“你每天都帶著嗎？”

喬梁說：“那當然了，在食堂和飯店吃飯，都要養(yǎng)成消毒的習慣，記住了嗎？”

我覺得有道理，但還是覺得怪怪的，然后就點點頭。吃過飯，喬梁非要到我宿舍里看看去。我說：“都是女生，你去干什么？”

喬梁讓我別管，當然是有事。我領著他到女生宿舍一看，他就捂著鼻子出來了。喬梁說：“聽我的，你必須搬出去住，這樣的味道，怎么能住人呢？”

我感到很奇怪，說：“大學生宿舍都是上下鋪，八個人一間，不都是這樣嗎？”

喬梁說：“我知道，可那些女生太窩囊，屋子的味熏死人了，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不得病才怪呢。”

我說：“你沒有看到我的那盆蘭花嗎？”

喬梁說：“什么蘭花？”

我說：“我養(yǎng)的蘭花，碧綠的葉子，開著細碎的花，用鼻子聞聞，全是香氣?！?/p>

喬梁說：“拉倒吧，即使蘭花有香氣，也被屋里的味道污染了?！?/p>

緊接著，喬梁領著我到了他的出租單元房里，一到屋里，果然不同凡響，到處都是醫(yī)院的味道。沙發(fā)、茶幾和餐桌雖是舊的，卻很干凈。特別是地上的瓷磚，明亮透明，鏡子一般。喬梁便拿出睡衣非讓我換上。我說：“大白天的，換睡衣干什么？”

“你說干什么？大街上到處都是細菌，你的外衣上也都有細菌了，必須趕緊換下來消消毒再穿，才有利于健康?！?/p>

“我不換，你要是嫌我有細菌，那我就走?！?/p>

“我不是嫌棄你，這是在打造你，回到家，要養(yǎng)成換睡衣的習慣，你怎么還不明白？”

我像木偶，任憑喬梁給我換上睡衣，然后他把我的外衣掛到陽臺上，噴了好多消毒液，鋪到桌子上，用熨斗把衣服熨平，再掛到衣服架上。

喬梁是個男生，卻把屋里和自己弄得如此整潔，我非常喜歡。我到廣州之后，從沒有碰到過像喬梁那樣干凈的男生。

列車停下來，車廂的燈亮了，這是個大站，有的下車，有的上車，一片混亂。我睜開眼睛，趴在床上，看了會兒上下車的人們，等車廂里的燈再次熄滅，才平躺下來，繼續(xù)想我和喬梁的過去——

在喬梁的糾纏下，我和那盆蘭花才搬到他的出租房里。我和喬梁出雙入對，上午下午上課，中午到食堂吃飯，晚上回到出租屋里。在食堂里吃飯，我堅決不讓喬梁用酒精給手消毒。當著同學們，喬梁肚子氣得鼓鼓的，卻沒有辦法。我一到家，換上睡衣，再就是給蘭花澆水，再聞聞蘭花的氣味。禮拜天，我還要把蘭花搬到廚房，就著水池，好好給蘭花澆個透水。蘭花水分充足，長得很旺盛，香氣也濃。

剛過十幾天，喬梁就拿著《合租房屋協(xié)議書》讓我簽字。我才明白過來，原來，喬梁是讓我來合租房子。我呆愣了片刻，說：“我不簽。”

喬梁像家長，說：“從現(xiàn)在開始，這房子就是咱倆的合租房，你一間我一間。你如果有錢，你就給，你要是沒有錢，你就別給，但合同必須要簽的。”

“我沒錢租房子，你要是讓我掏錢，我和蘭花就回學校住去。”

“你怎么那么笨，我不是真心讓你掏錢，這叫清楚算賬。只要你簽了合租協(xié)議，即使在同學面前，你也很有臉面，不是嗎？”

我覺得有道理，還是在合租協(xié)議上簽了字。

然后，喬梁就拿出筆記本來，在上面又記上一筆，藍鳳欠房費三百元。我一看就急了，說：“你還記在本子上？”

喬梁說：“我們家都有記賬的習慣，我記賬不是為向你要錢，而是為自己清楚?！?/p>

我奪過筆記本來，看到在我和喬梁交往的一個月里，吃飯看電影吃零食喝可樂花的錢，包括我的名字，都反復出現(xiàn)在本子上。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喬梁在很多地方確實很迷人，我喜歡得不得了。比如在做飯上，喬梁都是搶著做飯。他知道我愛吃紅燒肉，每到禮拜天，便經(jīng)常給我做紅燒肉。我愛睡懶覺，喬梁起得早，做好早餐，叫我起來吃飯。喬梁在擦地的時候，都是用毛巾跪在地上擦，擦完了，還要噴上消毒液，弄得家里和醫(yī)院的味道一樣。喬梁在穿衣服方面也很講究，特別是襪子和內(nèi)褲，必須一天一換。他說衣服不在新舊，最主要是干凈，褲子還要熨平，不能有褶皺。對我養(yǎng)蘭花，從不干涉。我和喬梁生活在一起，很充實，也很有意義?，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家就是我想要的。喬梁失蹤之后，我經(jīng)常反思，我要是不被那樣的男生管著，永遠都不會優(yōu)秀。

我最要好的十幾個同學，有個不成文的約定，誰有了男朋友，都要請大家吃一頓。

那天中午，在同學們起哄下，我才請他們吃飯的。喬梁是我男朋友，當然要一起去。同學們邊吃邊聊，非常熱鬧。等紅燒肉一上來，有個男生就夾了一塊紅燒肉，讓我先嘗嘗。我覺得好玩，張開嘴吃了。

喬梁一看，鼻子都氣歪了。他很憤怒地把那男生拽起來，打了一拳。同學們和周圍吃飯的人都驚呆了，怎么打起來了？我把喬梁抱住，讓大家先吃，趕緊把他拉到洗漱間里，氣呼呼地說：“你這是干什么？”

你說：“干什么？那男生簡直就是耍流氓！”

“什么叫耍流氓呢？都是年輕人，鬧著玩呢。再說了，在大庭廣眾之下，你怎么能打人呢？”

“先不說那男生什么目的。那男生筷子上都是他的唾液，臟不臟呢？你怎么能吃呢？快，趕緊漱漱口。”

我自知理虧，說：“好好，別生氣了。我漱口，保證不再發(fā)生這樣的事了，你先回去好不好？”

喬梁走后，同學們輪著諷刺我。我也因此喝多了酒，然后請同學們到歌廳唱歌去。天黑了之后，喬梁打過電話來，問我怎么還不回來。我說：“在歌廳里唱歌，你過來吧?！?/p>

喬梁找到歌廳，坐在沙發(fā)上看了會兒我們唱歌。光線黑暗，音響震耳欲聾，歌聲動聽嘹亮。我們搶著唱歌，誰都不搭理喬梁。我唱完一曲，便從茶幾上隨便拿起一瓶礦泉水，剛喝了一大口，就被喬梁制止了。喬梁拉起我到了洗漱間，說：“不能咽下去，你必須趕緊吐出來?！?/p>

我喝了酒，唱了半天歌，渴得不行，水已經(jīng)咽下去了。喬梁說：“那不行，瓶口有男生的唾液，臟死了，你必須要刷牙漱口。”

我說：“好好，我聽你的，我刷牙漱口還不行嗎?！?/p>

回到家里，喬梁不依不饒，說：“你看看，你那些同學都是什么人呢？”

“他們是我最要好的同學。在沒有認識你之前，我們經(jīng)常聚在一起。”

“你別忘了，你現(xiàn)在是我女朋友，我看到你和那些男生又說又鬧，勾肩搭背，不講衛(wèi)生，我很難過。”

“你胡說什么？什么叫勾肩搭背？你別忘了，今天是我請客。在同學面前，你讓我丟盡了臉面，你還好意思說?！?/p>

“我不管，當著同學們，那男生喂你肉吃，你還和男生唱歌，就是勾肩搭背！”

“我們是哥們，不是你想的那樣。”

“只要你是我的女朋友，我就不準你和那些人來往！”

“為什么？難道我是你女朋友，就得拋棄我的朋友們嗎？”

“我沒有讓你拋棄女性朋友，我是不讓你和那些男生來往。”

“你那是做夢，我也接受不了?！?/p>

第二天是星期天，也是深秋季節(jié)，外邊風特別涼。我起來之后，剛把那盆蘭花搬到廚房里，想給蘭花澆個透水，可喬梁不讓，非要逼著我把那些男生的電話和QQ都刪了。我梗著脖子，說：“那不可能?！?/p>

“那我就要天天檢查你的聊天記錄?！?/p>

“你休想，你要是再這樣霸道，胡思亂想，我就和你分手。”

我說完就瘋了似的跑出去。喬梁怕我出事，也怕我著涼，便拿了外套緊追不舍，一直追到一個游樂場里，我才喘著粗氣停下了。喬梁像照顧孩子一般，趕緊把外套給我穿上。

游樂場有旋轉(zhuǎn)木馬，單雙杠和迷宮，最好玩的還是過山車。

喬梁說：“你怎么這么任性，你要是經(jīng)常和那樣的男人交往，我怕你受到傷害。”

“我現(xiàn)在還不是你的私有財產(chǎn)，你沒有權(quán)利剝奪我交朋友?！?/p>

“行啦，別生氣了。我們回去吃了飯再說吧?！?/p>

“我再說一遍，你要再干涉我的自由，我就和你分手了?！?/p>

“好好好，我不再干涉你了?！?/p>

“那你就陪我坐坐天車?！?/p>

“我有恐高癥。我們餓著肚子，不能坐天車?！?/p>

“那是你找借口，你要是真心愛我，那你就陪我坐天車。”

“那好吧，我陪你?！?/p>

我也沒有想到，在天車轉(zhuǎn)到最高的時候，喬梁就臉色煞白，嘔吐起來，受不了了。從天車上下來，喬梁整個人都癱在那里，好像死了一般，好半天才緩過來。喬梁明明知道有恐高癥，還陪我坐山車，由此斷定，喬梁是愛我的。

我和喬梁生氣上火，早晨著了涼，到了晚上發(fā)起燒來。喬梁守在床前，再三給我道歉，給我倒水，讓我發(fā)汗。喬梁一看還是不行，便背著我到了醫(yī)院，化驗輸液，折騰了一夜，我別提多感動了。

喬梁每天要堅持記賬，而且把花錢的內(nèi)容記得特別詳細。我不管那些，我把家里的生活費和我的身子，都交給喬梁，并要求他也記在本子上。喬梁說：“胡說，錢當然要記了，那事怎么記呢？”

“我們沒有結(jié)婚，我付出的可是青春，為什么不能記？”

“那種事，要是記在本子上，有點那個?！?/p>

我便去抓撓喬梁，說：“你是不是想賴賬？那好，你要是不記，你就再別想了?！?/p>

喬梁說：“那好，我重找個本記上。”

“那不行，我就要求你和那些花費記在一起。如實記錄，某年某月，喬梁提出和藍鳳做愛一次?！?/p>

“這是兩人的事，怎么能是我提出來的呢？”

“是你提出來你就寫你，是我提出來的你就寫上我?！?

車廂里還是很靜，地上鋪著地毯，偶爾有人過去，發(fā)出輕微的聲音。列車上下顛簸著，在夜里狂奔著。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那是和喬梁撒嬌。喬梁能把每天花費和我的名字，一筆一筆記在本子上，做愛為什么不能記呢？

第二天上午，下了火車，一邊出站，腦子里還是想我和喬梁的那些事。我承認，我確實喜歡喬梁那樣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也知道很有意義。可在廣州這十年里，我對生活都很潦草，宿舍里別提多臟了，就像豬圈里的豬，能湊合就湊合。一有時間，就和朋友喝酒唱歌跳舞——但宿舍的窗臺上，一直都有好幾盆蘭花，有大的，也有小的。我只要回到宿舍，別管多晚，都要給蘭花澆水。間隔個十天八天，還要把蘭花搬到廚房里，就著水池，好好地澆個透水。事實證明，蘭花水分充足，才能保持長青不老。

那時候，我和喬梁也經(jīng)常徹夜暢談，我們從父母談到親戚，從親戚談到朋友，又從朋友談到同學，還談到以后從事什么工作，在哪安家，生幾個孩子——但也有爭吵，有溫馨，也有過浪漫?，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就是過日子。

前幾年，我在我們省城按揭買了房子，我掙的工資，有一半交了月供。我總覺得省城才是我們安家的地方。我過年回來，都要在省城的房子里住幾天。

現(xiàn)在是三九天氣，剛下過大雪，空氣很冷，但我不怕，我的房子是高層，集體供暖。我回到家里，放下皮箱，先把蘭花栽到花盆里澆了水。然后把衛(wèi)生簡單打掃一遍，又到超市給爸媽哥嫂侄子侄女們買了禮物和年貨，就回家過年了。在過年期間，媽媽讓我相了親。那個男人是個二婚頭。在我們北方，三十二歲的女人，盡管沒有結(jié)過婚，那也只能找個二婚頭了。為了讓爸媽高興，我還是和那男人談了談。

正月初八，我就回到省城，趕緊到人才市場，談了好幾份工作，但都要等著。我剛回到家里，破天荒收到喬梁的信息：

藍鳳你好，我是喬梁。我早就回國了，我特別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我現(xiàn)在離婚了，你能原諒我嗎？希望你能回到我的身邊。我要把對你的愧疚和愛，都補償給你！

我看著那信息，嚇了一跳。我想不到喬梁會給我發(fā)信息，這簡直太突然了，我還以為喬梁和他老婆過得好好的，永遠待在外國。這都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喬梁是我的初戀，我沒有辦法忘掉他。由此看來，對于真正相愛過的人，即使再過十年，也忘不了。這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十年里，我沒有見過喬梁，也沒通過電話。喬梁到底和他老婆是如何過的，過得好不好，我一點都不知道。

現(xiàn)如今，我剛想在省城安定下來，喬梁就發(fā)來信息。我除了激動之外，還慌亂起來。緊接著，喬梁就打電話過來。我的心臟隨著電話聲狂跳不止。我太了解喬梁了。我知道，一旦接了喬梁的電話，那就意味著同意和他交往了，他就會不顧一切，死皮賴臉纏著我。再說了，當初是他甩了我，不要我了?，F(xiàn)在他離婚了，又來找我，還真把我當成備胎了。于是任憑電話響了半天，我還是沒有接。然后，喬梁就又發(fā)信息過來了：

藍鳳，我知道你就在省城。你還在怨我吧？當初，不是我要玩失蹤，一切都是爸媽操作的，我媽還把我關(guān)起來，給我換了手機號，逼著我相親和出國。我現(xiàn)在很后悔，我覺得就你適合我，你能包容我，為了我們的將來，我一定要找到你，非你不娶。

盡管我很想喬梁，那也要矜持矜持，不能輕易束手就擒了。我躺在床上，激動憤怒和悲涼起起伏伏，來回折騰，不知是福是禍。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起身下樓，我要買點吃的，同時也要買上幾瓶葡萄酒。一般情況下，我在睡覺之前，都要喝一兩杯葡萄酒。

這個小區(qū)很大，都是高層，來來往往車輛和人很多。我低著頭，邊走邊想喬梁那個家伙，到現(xiàn)在還想騙我，竟然說他媽給他換了手機號碼，逼著他相親出國的，那簡直是一派胡言。你要是不同意，你媽能管住你嗎？即使你換了號碼，你就不能偷偷給我發(fā)個信息，打個電話了？你就是怕我知道你在哪，糾纏你，壞了你的好事。

我剛走到小區(qū)門口，就聽見有人叫我。我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正在喬梁。十年了，喬梁一點沒變，還是那樣帥氣，說實話，我都喜歡死了。喬梁拉著一個孩子，有七八歲的樣子。在我連連叫苦的時候，他讓男孩叫阿姨。我穩(wěn)穩(wěn)心神，說：“你怎么在這？”

喬梁說：“我的房子就在3號樓，2單元，508室?！?/p>

我的心砰砰直跳，怎么都平靜不下來。我怎么這么倒霉，省城高樓林立，我的房子竟然和喬梁在一個單元里，而且還在門口撞上了。此時此刻，我也不想用道德標準來譴責喬梁。我早就明白了，道德這個東西，要是約束自己，勝過好多法律。要是用來約束喬梁，對自己的折磨，簡直就是一架殘酷的刑具。于是我順水推舟，沒有為難喬梁，也沒有為難自己，既然撞上了，那就是緣分，只能認命了。愛情本來就像一場戰(zhàn)爭，不是你追我，就是我追你。不是你拋棄他，就是他拋棄你，或者是你被他俘虜，再就是他被你俘虜，沒有對錯，沒有永遠的勝利。

我想到這里，便跟著他來到他的家里，還是和以前一樣，全是醫(yī)院的味道。我什么話都不說，像客人一般，坐到沙發(fā)上嗑瓜子看電視。喬梁又管孩子又做飯，好一陣忙乎，還做了我最愛吃的紅燒肉。飯桌上，我才問喬梁為什么離婚。

喬梁說：“為了紅燒肉?！?/p>

我說：“胡說，為了紅燒肉就離婚？”

“紅燒肉是導火索。因為我不愛吃紅燒肉，前妻也不愛吃紅燒肉?？晌医?jīng)常做紅燒肉。前妻問我為什么非要做紅燒肉，我讓她別管?？汕捌尥蝗幻靼琢?，她說是不是藍鳳愛吃紅燒肉。我說對呀。前妻說你以前是不是經(jīng)常給藍鳳做紅燒肉？為此，我們經(jīng)常吵架，然后她就有了別的男人了?！?/p>

吃了飯，我起身要走。喬梁說：“你急什么，我讓孩子睡了，咱倆好好聊聊?！?/p>

我說：“我很累，以后再聊吧。”

晚上九點的時候，喬梁敲開我的家門。喬梁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說：“我就知道，你沒有搞衛(wèi)生，你現(xiàn)在還是喜歡蘭花？”

我說：“當然了，蘭花平和寬厚，香氣撲鼻，葉子綠得沒有奇巧，青翠得坦坦蕩蕩，我要喜歡一輩子?！?/p>

喬梁說：“好好好，那是你的自由。那我就給你搞搞衛(wèi)生?！彼挥煞终f地到廚房里拿了毛巾，在水管下沖了半天，便跪在地上開始擦地。我說：“你這是干什么？我覺得這樣很好的?！?

“那可不行，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就不能讓你受到細菌的傷害。”

“有蘭花和我作伴，什么樣的細菌都別想傷害我。”

“那不對，細菌無孔不入。蘭花只能填補心靈的空虛，不能當飯吃，更不能抵擋細菌的侵入?！?/p>

喬梁的任勞任怨，我以前被感動過，現(xiàn)在又有點感動。我剛回來，衛(wèi)生還沒有細搞，就撞上喬梁了。我看到喬梁擦地還是那么認真，不放過一個死角，滿頭是汗，很不好意思?？蓡塘悍歉悴豢?，怎么都阻攔不住。他一直搞到半夜十二點，才肯罷手。我說：“行啦，你走吧，我想睡覺?！?/p>

喬梁又往屋里噴了噴消毒液，說：“那好，我去洗澡，你回到床上等我?！彼叫l(wèi)生間洗了澡，用浴巾圍著，來到中廳，從沙發(fā)上拉起我，非要給我脫衣服。我說：“喬梁，你趕緊走吧?！?/p>

喬梁說：“我不走，我要做完愛才走?！?/p>

我說：“我們不是夫妻，那種儀式是不能進行的?！?/p>

喬梁感到很奇怪，說：“十年之前，我們經(jīng)常進行，你還讓記在本子上?！?/p>

“我以為你都忘了呢?！?/p>

“看你說的，我怎么能忘呢?！?/p>

“那時候我還小，是被你騙了?，F(xiàn)在可不能那樣了。在我們不是正式夫妻之前，那是不可能的?！?/p>

喬梁在這事上，特有耐心。十年之前，為了得到我，曾經(jīng)軟磨硬泡了好多天，都沒有得逞。然后喬梁就誘惑我喝酒，他偷偷喝水。我喝醉了，他才把我弄到手的。為此，我扇過他的耳光，還哭過好幾天。

現(xiàn)在我出奇地冷靜，當喬梁抱住我，剛把他的嘴放在我的嘴上，我就撒著嬌把他推開。然后我在中廳里轉(zhuǎn)圈圈，喬梁畢竟理虧，不好往下進行。同時，我特別想喝一杯紅酒。但在喬梁面前，還是忍住了。我明白，男人幾乎都不喜歡女人喝酒。凡是整天喝酒的女人，不是沒人疼，就是受過傷害，有太多苦楚，許多寂寞，只有酒精明白我們需要什么。喬梁走后，我才得意地倒上一杯紅酒，走到蘭花前面，聞聞蘭花。然后躺在床上，小口地喝著紅葡萄酒，看著電視，逐漸進入夢鄉(xiāng)的。

那幾天，喬梁下班回來，天天請我到飯店吃飯聊天?；氐郊依铮葍鹤铀?，就幫助我搞衛(wèi)生，屋里別提多干凈了。搞完衛(wèi)生，還是想和我擁抱接吻。我很溫柔地說：“喬梁，現(xiàn)在還不能那樣……”

我越是這樣，喬梁就越覺得我可愛。喬梁說：“那好，在我們結(jié)婚之前，我有個想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p>

“我知道那樣對你不公平，但我必須提出來。我們結(jié)婚之后，能不能不要孩子？”

我沒有想到，喬梁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瞪著喬梁，不知道說什么好。

喬梁接著說：“藍鳳，你再想想，不同意也沒關(guān)系，這是我的想法，我先走了。”

喬梁剛走到門口，又返回來，站在我面前，說：“你別誤會，你不知道養(yǎng)孩子的麻煩。我是說，咱倆養(yǎng)一個孩子就夠累的。”

我內(nèi)心驚濤駭浪，洶涌彭拜，但強制自己冷靜下來，細細一想也對，我三十二歲了，已經(jīng)是老閨女了。我的生活和工作里，不但要有蘭花，還要有個喜歡的男人才能完整。我等了十年，盼到今天，喬梁不就是我想要的男人嗎？再說了，我們上床之后，恐怕就由不得他了。盡管我很委屈，但我還是說：“那好，不要就別要了?！?/p>

喬梁說：“那可太好了，你休息吧，我趕緊回去準備去。”

我說：“準備什么？”

喬梁說：“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們當然要好好準備了?！?/p>

第二天晚上，喬梁搞了一遍衛(wèi)生之后，便從兜里拿出一張協(xié)議來，讓我簽字。我一看是《自愿不要孩子協(xié)議書》的時候，心里的火就開始往上冒了。這猶如一把鋒利的匕首，頃刻之間就捅到我的肚子上，血汩汩往外流……

但我還是控制著，把打印好的協(xié)議書撕成面條狀，扔到垃圾桶里，才說：“喬梁，這樣的事怎么能訂協(xié)議呢？”

“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最好是用協(xié)議條款來約束我倆，省得我倆犯錯誤?！?/p>

“我既然答應了，就說到做到。你還讓我簽協(xié)議，你這是對我人格侮辱！”

“你看你，又耍孩子脾氣，既然你答應了，為什么就不能用文字固定一下呢？”

“喬梁你走吧，我不想和你結(jié)婚了?！闭f著像撒嬌似的把他推出門外，咣當關(guān)上防盜門。我倒上紅酒，端著酒杯，走到蘭花跟前，還沒有聞到蘭花的香氣，一杯紅酒就喝下去了。我覺得沒有盡興，便又倒上一杯，還沒有往蘭花跟前走，第二杯紅酒像喝水似的又喝完了……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哥哥的電話，說他和爸媽都在省城飯店里，讓我趕緊過去。

我趕到飯店的雅間里，才明白過來。原來，爸媽和哥嫂，都是喬梁請來當說客的。我和爸媽、哥嫂說閑話，不搭理喬梁。哥哥先說：“藍鳳，你總不成家，爸媽整天為你擔心。你和喬梁相互了解。喬梁就是有個孩子，我們看還是不錯的?！?/p>

我說：“是不錯，我沒說別的。”

媽媽說：“藍鳳，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喬梁說：“大媽，沒事?！比缓笳泻舸蠹页圆?，又和大哥、爸爸喝了一杯酒才說：“我今天把大媽大叔哥嫂請過來，就是要舉行個定親儀式，請二老把藍鳳嫁給我。我要訂一個好酒店，選個好日子，把親戚朋友都請來，讓藍鳳穿上婚紗，體體面面嫁給我。再就是我和藍鳳都說好了，因為我和前妻有個男孩，我們結(jié)婚之后，就不要孩子了，請大媽大叔和大哥大嫂見諒?！?/p>

我瞪著喬梁，心里罵著“他媽的”，我不給他簽協(xié)議，他這是找我爸媽大哥大嫂當證人來了。我知道，別管喬梁提出什么條件，爸媽都會同意的。爸媽為我嫁人，都快愁死了。

大嫂說：“那不行，你剝奪一個女人當母親的權(quán)利，說明你自私。這事應該順其自然，不能擺在臺面上?！?/p>

喬梁說：“大嫂，不是那意思。在省城不比鄉(xiāng)下，我父母都有病，領不了孩子。我們都上班，我們養(yǎng)不了兩個孩子。”

大嫂說：“別找理由，你和前妻的孩子都上學了，怎么就不能再要一個呢？爸媽你們說呢？”

媽媽說：“她大嫂，你就少說幾句吧，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只要藍鳳同意，我們都不要管?！?/p>

喬梁說：“謝謝大媽。”

大嫂卻說：“藍鳳，我覺得不對，你真的答應了？”

我開始喝酒，什么也沒說。

今天中午，我和爸爸哥哥都喝多了酒，搖搖晃晃，回到家里，就覺得蘭花該澆透水了。我脫掉大衣，端起花盆就往廚房里走。我搬著花盆剛走到廚房門口，鬼使神差一般，花盆突然從手里滑在地上摔碎了，亂糟糟地弄了一地。我頭昏眼黑，心也煩，懶得收拾。但我還想喝酒，我倒上紅酒，坐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喝酒，不知不覺，一瓶紅酒又喝完了。

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我不想吃飯，但又覺得餓，便拿起蘋果和小刀，削一塊吃一塊。當快吃完最后一塊蘋果的時候，喬梁敲門進來了。我也不想理他，坐到沙發(fā)上，嚼著蘋果。喬梁看到花盆和土弄了一地，趕緊把碎花盆收拾到垃圾桶里，然后把蘭花和那些土，都裝到臉盆里，再把地上打掃干凈，才笑著說：“藍鳳，爸媽都同意了，你就把字簽了吧?！?/p>

我一聽簽字，新仇舊恨都涌上心頭。我把最后一口蘋果咽下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喬梁以為我同意了，便拿出協(xié)議和筆來，皮笑肉不笑地讓我簽字。

我迅即站起來，紅著眼睛，用左手抓住喬梁脖領子，右手將蘋果刀，咬著牙就刺到喬梁的肚子上了。

喬梁穿著羊毛衫，只聽哎呀一聲，捂住肚子，協(xié)議書沾著血跡，掉在地上。喬梁喊著說：“藍鳳，你這是干什么？”

我說：“你太欺負人了，我要讓你知道老娘的厲害?！碑攩塘簱渫ㄗ诘厣希铱吹锦r血順著喬梁的手指縫里往外流的一剎那，我才后悔起來。

喬梁臉上慘白，頭上流下汗來，顫巍巍地說：“趕緊叫救護車……”

我說“好好好”，才慌忙撥通120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