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日落之前

傍晚時分，我走上山崗。蠶豆花和野菜花正開著。蠶豆花像蝴蝶，爬在豆稈上，任憑冬風(fēng)怎樣吹拂，它都一動不動，跟季節(jié)賭氣似的。野菜花呢，粉黃粉黃，星散在豆田里。遠遠看去，像是誰在大地的頭發(fā)上插了幾朵小黃花。

冬陽像一盞燈籠，掛在天空。暖光透出來，照在地面上。我在走，燈籠也在走，替我引路似的。我許久沒回故鄉(xiāng)了，它怕我不識路，走丟。我在山坡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打撈過往的記憶，可記憶早就隨風(fēng)飄遠了；我又試圖尋找到兒時印在土路上的腳印，遺憾的是，腳印也被荒草覆蓋。唯獨山崗上的那幾棵酸棗樹，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樹干長粗了。那時候，母親在樹下勞動——挖土或種豆，我就爬到樹杈上，摘酸棗吃。吃膩了，就躺在樹上，看白云從天空飄過，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我還會觀察一只螞蟻或蝸牛如何爬上樹枝，體驗移動的鄉(xiāng)愁。當(dāng)然，我看得最多，也最仔細(xì)的，是母親俯向大地的身影。她不說一句話，汗水打濕后背。她以謙卑的姿態(tài)，貼近土地，貼近糧食和夢想。母親勞作時，我是不存在的，她的眼里，只有勞作本身。她對土地的愛，超過了對兒子和自己的愛。

現(xiàn)在，我的母親老了，已經(jīng)扛不動一把鋤頭。她兩鬢長出的白發(fā)，就像樹旁邊搖曳的芭茅草。我走進樹身，用手摸了摸樹皮。粗糙，銼手。剎那間，我仿佛摸到了母親額頭上的皺紋——那被歲月的風(fēng)沙磨出的溝壑。想哭，卻哭不出聲。我跪在樹前，給樹磕頭，給土地磕頭，給日子磕頭，給苦難磕頭……

樹沉默不語，四野靜寂無聲。冬陽偏西，暮色就要降臨，我站起身，朝晚霞鋪展的遠處走去。我想在霞光消失之前，再看看故鄉(xiāng)的面貌。雜草太長了，幾乎要將我淹沒，我在草叢中橫沖直撞，鋒利的草葉割得我雙手刺痛。我不得不舉起手來，像一個投降的人；又似一個托舉落日的人，在故土上無止盡地奔走。我擔(dān)心那個燈籠會掉下來，點著干枯的荒草，把我的故園燒成灰燼。

或許是我走得太急，驚擾了草叢里蟄伏的山雀。它們倏忽飛起，沖向落日。那模樣，很有幾分悲壯。我突然意識到，這片土地不止是我的，也是動物們的家園。自從我離開故鄉(xiāng)后，一直是它們在替我守候著這片土地。它們永遠比人忠誠。

然而，就在我走到一片翠竹掩映的田塍上時，一張網(wǎng)擋住了我的去路。那張網(wǎng)的網(wǎng)眼很小，若不仔細(xì)辨別，還以為是一張巨型蜘蛛網(wǎng)。網(wǎng)上，套著一只畫眉，正在垂死掙扎。翅膀嚴(yán)重受傷，有血珠滴出，染紅了野草。我踮起腳尖，想把它取下來，讓它重獲自由?？晌曳磸?fù)試了幾次，就是夠不著。晚風(fēng)從網(wǎng)眼里吹過，也從我的心上吹過。網(wǎng)的其他地方，也殘留著鳥的羽毛，每一片羽毛，都是一個招魂幡，在替那些死去的鳥雀招魂。我站在網(wǎng)下，耳朵仿佛聽到無數(shù)鳥兒的哀鳴。我不知道，這張網(wǎng)是誰安放的，在這個世界上，總有那么些人，在偷偷地干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必須救下那只鳥，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那張網(wǎng)撤掉。但令我心碎的是，當(dāng)我成功取下被困的鳥兒時，它已經(jīng)氣息奄奄了。我沒有能力和辦法使它再展翅飛翔。

這個黃昏，我經(jīng)歷了一種罪過。

落日越來越暗淡。那刻我如夢方醒，這落日，并非是在指引一個游子尋找鄉(xiāng)愁，而是在替一只小鳥送葬。

天就要黑了，我返身朝回走。走著走著，我不禁淚流滿面。我感覺到，在我的故鄉(xiāng)，每一次日落之前，都有一道悲傷在蔓延。

盡管，在日落的另一面，黎明正欲翻身。

夢 冬

我渴望聽到一些聲音，細(xì)小的聲音，在這個孟冬時節(jié)。我在田野里走來走去，像一個菜園的管家。那些菜全被白霧罩著，宛如農(nóng)婦凍裂的臉龐涂了厚厚的粉霜。我俯下身子，將耳朵貼于泥土。涼，伴著一股陰濕，鉆進我的耳蝸，頓時，我的血管里似有億萬條蚯蚓在蠕動。

田地東邊，蹲著一位老人，在扯雜草。他穿得很單薄，須發(fā)盡白。濃霧包裹著他，遠遠看去，仿佛蠶繭里的蠶。我慢慢地靠近他，像一種涼靠近另一種涼。然而，這個老人卻絲毫沒有察覺到我。他低埋著頭，兩只手顫抖地扯著一根一根的草，既像一個匠人在制作手工藝品，又像“土地神”在拔除大地的寒氣。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渴望聽到一些聲音，卻無意中聽到了一個老人細(xì)小的喘息。我掏出手機，想替老人拍一張照片，就像我曾經(jīng)拍過的那些大地上的河流、樹木、飛鳥、蘆葦和花朵一樣。可令我訝異的是，我剛將手機對準(zhǔn)他，他竟驚慌失措地站起身，扭頭就跑，連身旁的背篼都不要了。

我待在田地中間，感到莫名的惆悵，我的魯莽總會傷害那些我所熱愛的事物。

那天過后，我決定不輕易在村里亂走，我怕自己的腳步會擾亂季節(jié)的秩序。我把自己藏起來，像一只冬眠的青蛙。在鄉(xiāng)下生活，只有將寒冷抱緊，才能獲取丁點溫暖。

轉(zhuǎn)眼到了仲冬。我實在憋得難受，就又想到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在城市生活久了，我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變得不甘寂寞——一個人倘若真要跟自己相處，跟寂寞相處，跟內(nèi)心相處，那是需要境界和修為的。

村子又安靜了許多，一切都在沉睡。我抄著手，在村里閑逛，耳邊只有風(fēng)吹樹響。突然間，我很想抽一支煙，可打火機無論如何都打不著火。在寒冬，打火機也是冷的。我沒法自己將煙點燃，我的指尖沒有著火點，我只好重新把煙放回?zé)熀?，就像放回了欲望?/p>

這真是個索然無味的冬天，我想。我繼續(xù)抄著手，在村里閑逛。我渴望遇到一團火，就像我曾渴望聽到一些聲音。這是我的夢想，冬天的夢想。我的夢想非常簡單，可越是簡單的夢想?yún)s越難于實現(xiàn)。

正在我灰心沮喪的時候，我又遇見了那個被我的拍照行為所驚嚇的老人。他拿著一把鋤頭，在房屋周圍使勁地挖什么。我很好奇，停下來默默地盯著他。這次，他沒有被我的怪異舉止嚇住。或許，他根本就沒有心思理睬我。他只拼命地刨挖，復(fù)仇似的，額頭汗珠滾滾。漸漸地，我看明白了，這個老人，是在刨房屋的地基。他想制造一場事件——房屋倒塌事件，這是他在這個冬天的夢想。如果這個夢想能夠?qū)崿F(xiàn)，他將為后人賺取一筆意外死亡賠償金。但令他沒想到的是，他這幾間瓦房太堅固了，幾根石柱已被他刨得如裸露的白骨，卻就是不倒。

我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不禁汗毛倒豎。這是怎樣的一個老人，又是怎樣的一個冬天啊。我仍想抽一支煙，這回，火機倒是打燃了，可顫抖的嘴唇就是叼不穩(wěn)煙。索性，我連煙和打火機一并扔出老遠，像把冬天扔出季節(jié)之外。

不知不覺間，日子到了季冬。一天上午，我站在村頭，正在眺望春天的消息，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老人拿著一把鋸子，在鋸生長于屋旁的一棵大樹。他不把樹鋸斷，只拉開一條大口。他希望能在春季來臨之前，刮起一場大風(fēng)，將樹吹倒，壓垮房屋?？蛇@場風(fēng)卻不守信用，它在村前旋了幾圈，就掉轉(zhuǎn)了方向。風(fēng)是聰明的，它識破了老人的陰謀。它不想成全了老人，卻毀了自己的清白。

風(fēng)走后，老人失望至極。就在這個冬天快過完的時候，他掉進村頭的池塘淹死了。一個夢想著死亡的人，終于死在了制造死亡的路上。

寒林樹語

我曾經(jīng)常走進那片樹林。

有時，是受一只鳥的引領(lǐng)；有時，是受一種莫名的情緒引領(lǐng)。那片樹林不大，樹種以青樹居多。特別是夏季，下過幾場雨之后，樹林里雜菌叢生。這時進林，準(zhǔn)能撿到大小不等的菌子。拿回家洗凈，燉成湯，真是又鮮又香。

可現(xiàn)在是冬天，無菌可撿，也沒有鳥為我引路。我的情緒也很正常，我之所以走進樹林，是我聽到了樹的召喚。離開故鄉(xiāng)多年，我時常在夢中看到樹披頭散發(fā)，在風(fēng)中奔跑的樣子。它邊跑邊喊我的名字。醒來，樹又全都消失不見了。只剩下它的喊聲，不斷在我耳邊縈繞。我的脊背一陣冰涼，淚珠像兩枚細(xì)小的卵，在眼眶搭建的肉巢里滾來滾去。

那些樹都還認(rèn)得我。我從樹底下走過，落葉鋪了厚厚一層。腳踩在上面，軟軟的，挺柔和。這是它們?yōu)橛游疫@個游子，專門鋪設(shè)的地毯，這儀式太隆重了，我感到十分羞愧。我伸出手，順著樹干一棵一棵地?fù)崦^去。我不僅摸到了樹那潮潤的皮膚，也摸到了自己的年輪。有的樹干上結(jié)了痂，手摸上去，硬硬的。我怕碰疼它們，就住了手。每一個疤痕，都是曾經(jīng)的一道傷口。那些傷口里，藏滿了生長的秘密。

遙記當(dāng)年，我利用上學(xué)的間歇，養(yǎng)了幾只兔子。每天放學(xué)后，我唯一要干的事情，便是去菜地里給兔子扯草。短短幾個月時間，兔子被我養(yǎng)得又肥又胖。父親為犒賞我，還特地砍來竹子，替兔子編織了一個大籠子?？粗米釉诨\子里活蹦亂跳的樣子，我感覺生活無比的美好?？勺屛覜]想到的是，有天我放學(xué)歸來，跑到兔籠前一看，其中一只灰毛兔趴在籠內(nèi)一動不動。我揭開籠蓋，用手一摸，兔子的身子已經(jīng)僵硬了。那一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既不想把這事告訴還在坡地干活未歸的父母，也不想壓抑自己的悲傷。低泣一陣之后，我抱著死去的兔子，提起墻角的一把鋤頭，向那片樹林里走去。我將那只灰毛兔埋在了林子西邊一棵苦楝樹下，還用隨身帶的小刀在樹身上刻下“愛兔”兩字，以示對這只兔子的哀悼。埋掉灰毛兔，天已經(jīng)黑了。父母早已回家，他們看到我沮喪的表情，一句話都沒說。母親接過我手里的鋤頭，就轉(zhuǎn)身去灶房煮晚飯去了。從那天起，他們再沒向我提過那只灰毛兔，他們不想去觸碰我的傷疤。

如果樹也有記憶，它們一定會記得當(dāng)年有個孩子，在一個薄暮時分，曾靜靜地走近它們。那個孩子，他獨自穿過密林，穿過正在降臨的黑暗，穿過被無限放大的悲傷。他徘徊又徘徊，站在樹下，聽風(fēng)吹樹響。所有的樹，都在默默地看著他。爾后，樹們開始竊竊私語，議論著一個孩子內(nèi)心的風(fēng)暴，和一只兔子的死亡。最終，它們又看見那個孩子，在絕望的籠罩下，摸索著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不能再繼續(xù)回憶了，也不能替樹去回憶。不管是樹或人，都不應(yīng)該老是活在回憶里。我繞著樹林走了一圈，林子里寒氣森森。霧靄包裹著樹葉，濕漉漉的，仿佛剛剛哭過。只是我不知道，它們是因為高興哭呢？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一棵樹站久了，也會很孤獨。別看它們伴侶多，其實一棵樹與另一棵樹之間，永遠難于靠近，也根本不會走進彼此的內(nèi)心。真正了解一棵樹的，不是樹，也不是種樹者和伐木工；而是風(fēng)和雨，陽光和空氣，水分和氣候。這跟人類很相似，一個人倘要走進另一個人，那中間永遠橫亙著一道鴻溝。不論這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多么親密，多么特殊。因此，也才有那么多渴望被了解的人，悄悄走向山川河流，曠野丘陵；走向一朵花，一塊石頭。他們相信，只有自然界的這些，方能安妥他們迷離彷徨的心靈。

如此說來，我在這個冬季走進一片樹林，也是在為自己那渴望被知曉的心靈尋找一條路徑嗎？

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惟有樹梢動了動，像是搖頭，又像點頭。

青 瓦

昨夜，風(fēng)大。屋后的竹子受風(fēng)的指使，掃掉了我家屋頂上的幾匹青瓦。那時正值夜里十一點鐘，青瓦落地的響聲驚醒了沉睡中的父親。他從床上爬起，打著手電筒，到屋外轉(zhuǎn)了一圈后，又回屋蜷縮進了被窩，像一個患夢游癥的人。我躺在隔壁的木床上翻看一本名為《舊都的味道》的書，作者是一個叫薄田泣堇的日本作家。我合上書頁，準(zhǔn)備入睡。這時，父親的鼾聲穿過墻縫，在我的耳膜上此起彼伏。屋外的風(fēng)更大了，咆哮著，像個黑夜中的暴徒。瞬間，我的睡眠和父親的鼾聲都被風(fēng)粗暴地?fù)镒吡?。又一匹青瓦，從房頂墜落，砸向黑夜的脊背?/p>

第二天清晨，風(fēng)停了，我趕緊跑去屋后察看。兩根老竹，一根嫩竹，均倒在屋頂，竹葉盡脫，竹枝插在瓦楞中，形象十分狼狽。瓦脊上，蹲著一只鳥，羽毛被晨霧濡濕。我輕輕搖動老竹，想讓它飛走。可鳥就是不飛，依舊靜靜地蹲著，也許它早已厭倦了飛翔。我凝視著鳥，鳥也凝視著我。一下子，我的心中擁起太多的話，卻不知道對誰說。這些話語，悶在我心里若干年，跟屋頂上的瓦片一樣，全都長滿了青苔。

青苔長在瓦上，就像白發(fā)長在父親的頭上。青苔和白發(fā)，都是歲月的物證。正這么胡思亂想著，我腳底一滑，身體撞在一根竹子上，落下的水珠滴進我的脖頸，寒冷迅速將我包裹。我一個激靈，仿佛大夢初醒?；剞D(zhuǎn)身，見父親拿著一把柴刀向我走來。他要將倒在屋頂?shù)闹褡涌车?，不然，竹子還會掃掉青瓦。在父親眼中，每一匹青瓦，都如魚身上的一片鱗甲。鱗甲每掉一片，魚就會疼痛一次。青瓦每掉一匹，房屋也會疼痛一次。父親最怕見到疼痛，因為他一生都在被疼痛追殺和圍剿。

柴刀閑置了一個冬天，有些生銹，刀刃不是太鋒利。父親費了好大周折，才把那三根竹子砍掉。我?guī)退芽硵嗟闹窆?jié)捆好，像把一些生活的片段整理打包。父親在旁邊盯著我，額頭汗珠直冒。他掏出一支煙點燃，煙圈在他的白發(fā)周圍纏繞。瓦脊上，那只蹲著的鳥，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它被我們的伐竹行為嚇跑了。我猜，它一定是擔(dān)心那把生銹的柴刀會落在自己身上。

清理掉倒伏的竹子，房頂果然輕松了不少。只是，那被竹子掃掉瓦片的地方，破開筲箕這么大的一個洞口。發(fā)霉的檁條裸露出來，好似老屋的骨骼。父親抽完煙，立刻去偏房里搬樓梯。他要親自上房蓋瓦，替房屋修補傷口，但被我強行制止了?？此針翘荻假M勁的樣子，我哪敢讓他上房。記得前年冬天，他一個人爬上房頂蓋瓦，摔了下來，造成身上多處骨折，在家躺了半個多月，才勉強能夠下地行走。這次，我不能讓他再冒險。我本想自己上房蓋瓦，但又沒那本事。這不比挖地種豆，蓋瓦是個手藝活，一般人還真不敢貿(mào)然上房。否則，極有可能漏沒蓋住，反而越蓋越漏。

情急之下，我想到了村里的國華爺。他是個老蓋匠，村里每戶人家的房頂，他都上去過?？晌疫@想法遭到父親的反對，父親說，國華爺年紀(jì)大了，早就不上房了。別人請他，他也一律謝絕。除非他自己的房屋漏水，他才不得不爬上房頂一試身手。我問父親，那村里還有其他的蓋匠嗎？父親搖搖頭說，以前倒有好幾個，可都老的老，死的死了。我的心里再次擁起太多的話，想說，卻說不出口，心里悶得慌。

就在父親讓我給他扶穩(wěn)樓梯，準(zhǔn)備爬梯上房時，恰好國華爺扛把鋤頭路過。他見狀，放下鋤頭說，讓我來替你們蓋吧。我和父親都感到驚訝，國華爺繼而說，你們父子倆對我都很和善，不像村里有些人六親不認(rèn)，這點小忙，我這把老骨頭該幫。我一下子眼眶泛潮，父親也趕忙遞上煙。國華爺果然手藝超凡，十幾分鐘，他便將我家屋頂?shù)亩纯谘a上了。我和父親要留他吃早飯，他說剛吃過了，還沒餓呢。說完，就扛起鋤頭朝坡地去了。

我站在房檐下，淚水打濕了一個衰老的背影，和一顆柔軟的心。

記 夢

夜里，醒了幾次。我睜開眼睛，黑夜依舊很黑。外面吹著風(fēng)，仿佛在給我催眠。我瞅瞅夜光手表，時間是深夜兩點十二分。我盯著秒針看了許久，我想知道它是如何分解時間的。但遺憾的是，我還未看明白，就再次進入了夢鄉(xiāng)。

在夢里，我變成了一個孩童。我很餓，饑腸轆轆。我跟著一個中年婦女，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山路上。那個婦女肩上挑著兩筐谷子，金黃燦爛，像是太陽灑下的光芒。從背影看，我似乎認(rèn)識她。而且，我熟悉她汗水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僧?dāng)她轉(zhuǎn)過身來面向我時，她又是那樣的陌生。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是去鄰村的打米房打米，還是去鎮(zhèn)上交公糧。她沉默著，我也沉默著。我在后面盯著她，也盯著她筐里的谷子。大約走到午后時分，我發(fā)覺谷子開始一粒一粒從她的筐里漏出來。谷子漏出來一粒，我就彎腰撿一粒。不多一會兒，我的衣袋和褲袋里就被谷粒塞滿了。但我仍然很餓，我很想把谷粒放在嘴里嚼了。我剛一張嘴，那個婦女就扭頭斜視我，目光比砒霜還毒。我害怕，毛骨悚然，只好把拽在手心里的谷粒又放回到衣袋中，繼續(xù)默默地跟著她。山路上，從筐里漏出的谷粒連成了一條金色的細(xì)線。我還想撿，可找不到地方放。正在我愁腸百結(jié)之時，忽然從天空飛下一只鳥，一嘴就把那根細(xì)線叼走了。繼而，一大群鳥聞風(fēng)而來，停在婦女的籮筐邊沿，爭食筐中的谷子。這些鳥個個兇惡，嘴奇大無比，跟撮箕差不多，幾口就將谷子啄得顆粒不剩。我簡直驚呆了。然而，那個婦女卻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幕熟視無睹，仿佛那些鳥都是她喂養(yǎng)的，她之所以挑出谷子，就是專為供養(yǎng)它們。

瞬間，我的饑餓被仇恨所取代。我恨那個婦女，也恨那些鳥。她和它們使我的希望破滅，讓我小小年紀(jì)，就窺到了活著的真相。這一切，對我這個孩子來說，太殘忍了。我不想再跟著那個婦女走，她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只剩兩只空空的籮筐。我回轉(zhuǎn)身，朝路的另一端邁步。哪曾想，一只大鳥攔住了我的去路。它張開翅膀，每一根羽毛都似一把鋒利的短劍。鳥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那鼓鼓的衣袋和褲袋。我明白它想干什么，我自覺地掏出那些谷粒，連同我的饑餓和仇恨，希望和夢想，統(tǒng)統(tǒng)都掏了出來。鳥雙翅一合，頓時就把我掏出的東西包走了。

我站在山路上，失魂落魄。我不清楚該往何處走，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我恍惚記得自己是從家里逃出來的，逃走之前，我跟母親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我忘了，好像是為了一個饅頭，又好像是為了一個破碗。那會兒，天色已近黃昏。我憑借記憶，尋找家的方向。路的兩邊，林木茂盛，樹冠里不時傳出鳥鳴，叫聲凄厲，響徹山谷。我懷疑那些鳥就是剛才搶奪谷子的鳥。它們一直躲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監(jiān)視我，我的背脊發(fā)麻，我很想擺脫它們。

我加快了腳步。我的腳步輕飄飄的，走著走著，我感覺自己像鳥一樣飛了起來。我一下子升到了高空，我看見了我出生的村莊。那一座座連綿不斷的山脈，那一條彎曲盤繞的河流。我還認(rèn)出了我們家的茅草房，草房頂上正升騰起裊裊炊煙。我想，那應(yīng)該是母親在做晚飯了吧。果然，母親在院壩里摟柴火。她抬頭望了望天，我以為她看見了我。我大聲喊母親，聲音洪亮，但母親卻絲毫聽不見我的呼喊。我急了，奮力一掙，從天空掉了下來，恰好掉在院壩里的草垛上。母親被我嚇了一跳，驚慌失措。當(dāng)她認(rèn)清是我時，禁不住淚流滿面。她放下手中的柴火，摸摸我的頭，再拉起我的左手，沒有說一句話。

我伸開右手緊握的拳頭，把唯一一粒沒被鳥奪走的谷粒交給母親。母親拈起那顆谷粒，像收起一束光，又像捧起一團火，朝我笑笑。我在母親的微笑中暈了過去，我太餓了。

當(dāng)我從昏迷中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晨了。刮了一夜的冬風(fēng)已經(jīng)停止。我再次瞅了瞅手表，想搞清楚它到底是怎么分解時間的?？晌易蛲硗松习l(fā)條，手表早已停止了轉(zhuǎn)動。

責(zé)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