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冠華+馮飛飛
魯迅的《藤野先生》和郁達夫的《沉淪》都致力于“日本形象”的塑造,都寫出了弱國子民的悲哀。但對于魯迅來說,日本更多是作為師者的形象而存在,可以效法,可以借鑒;而對于郁達夫來說,日本則基本上是一個苦悶的象征。
20世紀中國新文學受域外文學,尤其是西方文學的影響比較大。這固然和西方文學的引入有關,同時也和許多經(jīng)典作家都有留學西方的經(jīng)歷有關。日本,本屬東方,但對于“五四”前后的中國來說,它恰恰構成了西方思想、西方文學進入中國的一個理想的中轉站,所以日本也是影響中國現(xiàn)代新文學的重要策源地之一。
對中國現(xiàn)代新文學產(chǎn)生較大影響并且曾經(jīng)留學日本的作家中,魯迅和郁達夫是比較重要的兩位。兩人都是在“五四”前留學日本,在“五四”后開始創(chuàng)作,都是中國現(xiàn)代新文學的奠基性人物。本文通過對二人作品,主要是《藤野先生》和《沉淪》的比較,考察他們作品中“日本形象”的異同及其內涵。
一、弱國子民的悲哀
無論是魯迅的《藤野先生》還是郁達夫的《沉淪》,都寫出了那個時代赴日留學生共同的心路歷程——弱國子民的悲哀。
《藤野先生》說:“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shù)在60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事實上,魯迅當時的學習成績雖然不算優(yōu)秀,但也不算差。一年級7個科目的平均成績是65.5分,在142名學生中排名第68位。這對于語言不通的留學生而言,已經(jīng)算是相當不錯了。但是,日本同學認為藤野先生故意漏題給魯迅,他有作弊的嫌疑?!冻翜S》則說:“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主人公的孤獨、抑郁、自卑,乃至最后的投海自殺,歸根到底,都是由于自身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悲劇命運。
《藤野先生》和《沉淪》都寫出了那個時代生活在日本的中國人作為弱國子民的悲哀,但有一點不同:前者作為散文,其主旨在于對藤野這一公正無私的師者的追憶,故弱國子民的悲哀并未構成文章的主旋律;但對于《沉淪》這一小說來講,其所著力表現(xiàn)的恰恰就是主人公作為一個弱國國民的悲哀。所以,比較兩篇文章,《藤野先生》始于悲哀,而終于友愛;《沉淪》則始于悲哀,終于悲哀。這是本文考察的所謂“日本形象”的一個起點。
二、作為師者的日本
在魯迅的筆下,日本主要是作為學習的對象、作為師者的形象而存在的。他曾經(jīng)談到:“在這排日聲中,我敢堅決地向中國的青年進一個忠告,就是:日本人是很有值得我們效法之處的……”又說:“即使那老師是我們的仇敵罷,我們也應該向他學習。我在這里要提出大家所不高興的日本來……”魯迅既強調了對日本學習的重要性,也以日本文學為例,強調了日本國民性中對于學習的重要性。在寫給唐弢的信中,他曾強調:“日本的翻譯界,是很豐富的。他們適宜的人才多,讀者也不少,所以著名的作品,幾乎都找得到譯本,我想,除德國外,肯紹介別國作品的,恐怕要算日本了。”事實上,魯迅自己就很重視對日本文學的翻譯和借鑒,他不但翻譯并介紹了夏目瀨石、森歐外、島武郎、芥川龍之介等人的小說,還翻譯并介紹了武者小路實篤的劇本。而從生活中的人際交往來看,魯迅一生中也有許多日本籍友人。據(jù)其日記和書信記載,多達160多人,其中大多數(shù)都是交往愉快的,如內山完造、金子光晴和增田涉等人。
當然,魯迅和日本友人的交往,對日本文學的翻譯和借鑒,并不意味著完全同意他們的思想、觀點,而是以日本為鏡,來反觀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這和魯迅一生致力于國民性批判的思想是一以貫之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藤野先生》,藤野就是日本形象的一個典范代表,而他和“我”的關系,恰恰構成了日本和中國之間關系的一個象征。
另外,在《藤野先生》一文中,與對藤野的著力描寫同樣突出的是對中國留學生的刻畫:“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shù)脤W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fā)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币环矫媸翘僖跋壬鳛閹熣叩男蜗螅环矫媸侵袊魧W生的丑陋表演,諷刺意味十分明顯,國民性批判的主題再次被強調。
三、日本作為苦悶的象征
如果說日本在魯迅的筆下是作為一個師者的形象被塑造,那么在郁達夫的筆下,日本則成為一個苦悶的象征。
《沉淪》一開篇就是“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就此奠定了全文的感情基調。繼而寫道:“他的憂郁癥愈鬧愈甚了。”又繼而寫道:“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復仇,我總要復他們的仇?!毙≌f告訴讀者的是,主人公的孤獨和憂郁的根源在于:他是一個中國人。作為一個弱國的子民,在日本讀書,他先是自卑,繼而孤獨,最終自殺;沒有朋友,沒有愛情,性的苦悶……事實上,與當時的大多數(shù)中國留學生不同,郁達夫留學日本的主要原因并非為了尋求救國救民的道路,而是懷揣對異國的美好憧憬和對日本民族和文化的景仰:“蓬萊仙島,所指的不知道是否就是這一塊地方,可是你若從中國東游,一過瀨戶內海,看看兩岸的山光水色與岸上的鱸農(nóng)村,即使你不是秦朝的徐福,也總是要生出神仙宅的幻想來?!钡鳛槿鯂用竦谋КF(xiàn)實,終于還是打碎了曾經(jīng)美好的想象,主人公的命運正如篇名所指出的,只有沉淪。
或許能夠拯救主人公于沉淪的只有愛情:“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安慰我、體諒我的‘心。一副白熱的心腸!從這一副心腸里生出來的同情!從同情而來的愛情!”“蒼天呀蒼天,我并不要知識,我并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錢,你若能賜我一個伊甸園內的‘伊扶,使她的肉體與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钡牵鳛橐粋€流落異鄉(xiāng)的中國人,作為一個弱國的子民,連爭取這樣愛情的勇氣都沒有,最終的解脫只有跳海自殺。令人深思的是,主人公自殺前的那句吶喊:“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這已經(jīng)不是小說中一個人的吶喊,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那一代中國人的吶喊。
總之,對于《沉淪》來說,性苦悶只是民族自卑心理的一個表征,而在苦悶之后的那一聲吶喊,也喊出了自近代開始一百多年來中華民族的屈辱歷史。
《藤野先生》和《沉淪》是魯迅和郁達夫給讀者呈現(xiàn)出的日本形象的兩個面向。對于前者來說,日本是師者,人們需要師法,同時也可以此為鑒反思自身;對于后者來說,日本則意味著焦慮和苦悶,唯有依靠自身的強大,才能超越它們。從魯迅和郁達夫寫下這樣的文字,到今天已經(jīng)將近百年,但日本形象背后所包含的種種復雜意味,似乎沒有太大的改變。
(延安大學西安創(chuàng)新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延安大學西安創(chuàng)新學院學生科研助學項目(項目編號:YDCXX201601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