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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新運散文小輯

      2017-07-24 21:33:45唐新運
      回族文學(xué)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橋頭羊群

      唐新運

      巴汗家的一夜

      巴汗整整五十歲了。他告訴我們年齡的時候,倒把自己嚇了一跳。

      五十年前他降生人世,吃了五十年的飯,喝了五十年的水,穿了五十年的衣服,又安穩(wěn)妥帖地長了五十年,可他依然是個矮個子。如果是一棵樹,一株草,或者是一稈莊稼,他肯定會一年高過一年??伤皇牵且粋€普通的哈薩克族牧民。唯一安慰和自嘲的是,他是個小胖子,就是要比常人壯實一些,并不顯得肥。這說明,五十年的吃穿,不但是真的,而且真實有效。

      巴汗常年戴著一頂麻灰色的鴨舌帽,因為當?shù)氐哪撩翊蠖嘞矚g戴鴨舌帽,雖然顏色各異,但樣子都差不多,巴汗也不例外。他陪著我們進村入戶,陪著我們說話,臉上除了黑紅和風(fēng)沙之外,還有時刻憨厚又透著狡黠的笑。

      就在這一天,早上十點一直快到晚上八點,我們幾個人走了整整一天,除了中午在早年喪夫的米爾古麗家匆匆忙忙吃了一頓飯,我們一刻也沒有得閑。

      鐵爾薩克村百分之九十八的住戶都是哈薩克族,語言不通。事實上主要是和我們語言不通,所以巴汗是一個能人。他不但會飼養(yǎng)牛羊,他還會說漢語,能把漢語翻譯成哈薩克語,又能把哈薩克語翻譯成漢語。哈薩克人常說一句笑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哈薩克人說漢話?!蔽覀兊竭@個村里想知道什么,又要做些什么,應(yīng)該怎么做,又做到什么程度何種地步,沒有巴汗根本行不通。

      多門手藝就多條路,會兩種語言肯定就比別人富,我一直以來的想法在巴汗身上被再次驗證。與其他牧民相比,除了日子紅火,除了寬松富裕之外,巴汗思考得也比別人要多,他有自己明白的想法和將來的規(guī)劃。巴汗的女兒在國外讀研究生,什么時候回到這個偏遠鄉(xiāng)村,回到這個她父親似乎要孤苦到老的出生之地,我無法想象,巴汗自己也不知道。女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一邊學(xué)習(xí)一邊授課,自己養(yǎng)活自己,已經(jīng)不再花巴汗的錢,偶爾還會寄錢回家,以表孝敬之心。估計,一時半會兒她也不會回來。她辛苦努力才離開了這個風(fēng)大土大石頭更大的牧區(qū),到了國外,到了國外的城市,除了偶爾尋根問祖故土重游走親訪友之外,她更多的時間,應(yīng)該還是在那個我們從未去過的異國他鄉(xiāng)。畢竟交通費用還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對于一個出身貧困牧民家庭的孩子來說,節(jié)儉,與生俱來又如影隨形。

      巴汗的兒子按理說正是和父親較勁的年紀。當年的我在這個年齡,總認為父親雖然歲數(shù)比我大,可是識字要比我少,并不見得比我懂的多,所以父親說的話做的事,我哪個都聽不進看不上。干活的時候,他總會絮絮叨叨提醒我細水長流,可是我為了節(jié)省時間偏要一蹴而就。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當年的我,那么著急地想把活一下干完,到底或者究竟還有什么更重大緊急的事情,又會有哪些事情離了我根本不行。我們會因為先是給羊飲水還是先給牛添草爭吵,會為先澆這塊地還是另一塊地而口角不斷,母親做的飯我覺得鹽有些淡他卻非要加醋。可是巴汗的兒子卻出乎意料地懂事和聽話,穿著非常時尚、得體,還特別整潔,待人接物熱情又有禮有節(jié),和當?shù)氐耐g人迥然不同,甚至有天上和地下的區(qū)別,可能是和他從事的職業(yè)有關(guān)。他能歌善舞、口齒伶俐,利用自己的特長和愛好,在縣城開辦了一家小型的婚慶公司。在偏遠牧區(qū)和繁忙的小縣城都有生意,我覺得這件事情有石破天驚的味道,是聞而未見的奇異。

      哈薩克族是典型的游牧民族,從古至今都過著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他們在大山、草原、叢林、河流、氈房生活了幾千年,一直都這樣生活,生存。雖然現(xiàn)在國家大力實施牧民定居工程,讓他們從深山來到平原,但牲畜和草場始終是他們最為重要的生產(chǎn)資料,是勇敢面對紛繁復(fù)雜風(fēng)云變幻的堅強支撐,是他們離家遠行時身后注視的目光,是無論怎樣打拼時仍然相信的底線,是根據(jù)地,是天氣最熱時的那一抹綠蔭,是酷寒時節(jié)的一堆柴火。哪怕,僅僅是一把火柴。

      巴汗不但看起來聰明,事實上心思也是無比玲瓏剔透,他知道哪些東西必須堅守,又有哪些新鮮事情需要嘗試。就算是失敗了,也需要有一個曾經(jīng)努力的經(jīng)歷。他的家里牛羊一直都在,假如他們?nèi)ネ饷骊J蕩并不順利,或者折翅低飛,他們還能找到回來的地方,有個地方可以回來,那是自己暖和的房屋和一群牛羊。依偎著牛羊,同樣會感覺到溫暖和力量。

      所以,巴汗有足夠的底氣和膽量,他敢在管好牛羊的同時去做其他的事情。這是當?shù)啬撩裣攵疾辉氲模疾桓蚁?。就算想了也不會想得到——巴汗和兒子居然成立了一個婚慶公司,雖然小,卻是一大步。兒子是司儀,巴汗自己承擔了婚禮攝像的任務(wù),每圓滿完成一場婚事,為新人喜上加喜之后,父子兩人的報酬是一千元錢。由于收費低廉,服務(wù)周到,所以非常受歡迎,他們的業(yè)務(wù)已經(jīng)在當?shù)卣痉€(wěn)了腳跟,已經(jīng)逐漸向鄰近的周邊縣市延伸,不但向西延而且向東擴,向東擴了近二百公里。

      我們要住在巴汗家里,其他的人,說實話,我們真的也不認識,就算是看起來面熟,語言不通,總是枉然。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你就會覺得有一個熟人是多么重要,是極端重要,仿佛是光,是熱,是饑寒交迫時的一頓飯,是一張床,是一卷被褥,是風(fēng)雪之夜的停駐和問候,是前面伸過來的手,是尷尬時分的一個微笑,是極度困窘舉目四望時的友善眼神。

      巴汗有兩套房子,一套面南,一套向北,其實都在一個院子里。我們進到這個院落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已經(jīng)在路邊小餐館吃過晚飯。商機無處不在,商人隨時遍地,又仿佛無所不能。這么荒涼偏僻的地方,風(fēng)大石頭多,人很少,他們也能把手伸得這么長,渾身長滿了觸角,完全可以比得上巴汗的婚慶業(yè)務(wù)。

      夜開始安靜,月亮并不孤單,因為星星逐漸圍繞簇擁陪伴在它的身邊,卻并不落入浩渺銀河。一顆彗星迅速地劃過天際,留下長長的尾巴,證明時間存在,又讓天空多了些光亮,也讓月亮顯得更圓更大。

      巴汗家面南的是土坯房,向北的是俗稱“磚包皮”的磚瓦房,事實上還是土木結(jié)構(gòu),就是在墻壁外面又加了紅磚,看起來非常氣派??傊?,要比純粹的土坯房好看得多。而且,比起隨時可以拆卸的氈房,簡直是天壤有別。尤其那屈指可數(shù)的紅磚,就是時尚,就是現(xiàn)代,就是潮流。出現(xiàn)了紅磚,不但讓我們的心情變得愉快,關(guān)鍵是腳步也開始輕靈。據(jù)說,一堆紅磚加了真理,就會是一所大學(xué);那么,這些紅磚,加上大石頭鄉(xiāng)的石頭,還有一群友愛和善又回望前行的人,又將會成為什么?

      巴汗的家人住在原來的土坯房里,卻把我們讓進了新修建的磚房里,房子是新的,大木頭床——或者叫作木頭大炕,也是新的,被褥是新的,當然客人也是新的。那屋里散發(fā)著一種新鮮木頭的清香,我進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聞到,進屋之后我又使勁兒抽抽自己的鼻子再確定一下,我總是有這種習(xí)慣和毛病。是的,就是南山里松木的味道,不知道是紅松還是白松,不管紅白,總之是松木,是我喜歡的純正味道。這種味道,沒有哪個人不喜歡。

      4月初的天氣,夜里還有涼意,真的有濃濃涼意,巴汗趕快生起了爐子。對于生爐子,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季節(jié),爐火起來的時候,那煙可能如期待中一樣會從煙囪里冒出去,所以爐火通紅;也會令人難過窘迫地從爐子里倒竄出來,因而煙霧彌漫。巴汗的妻子用一個鐵皮水桶提來一大桶煤,把爐子裝得結(jié)實腫脹。這桶有意思,不但能盛水,還能裝煤。

      巴汗一次又一次地說,要給我們煮羊肉吃。到了哈薩克人的家里,沒有手抓肉待客怎么能行。說是肯定說不過去,鄰居知道了也會笑話,他當然臉上無光。因為我們住在他的家里,卻并沒有住在別人的院中,他感到一種自豪和榮耀,他把肉端過來多次,固執(zhí)又堅持,要上水下鍋,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謝絕,他總是不停地堅持,甚至有些頑固。到了最后,看到我們的態(tài)度實在堅決,他讓步了,說肉不吃可以,奶茶不喝不行。他都讓步了,我們不妥協(xié)更是說不過去。

      巴汗熱情忙亂地端來奶茶,左手放在右手腕處遞給我們。桌子上已經(jīng)擺上了剛出馕坑的熱馕,粗糙古樸,厚重瓷實,花色樣式如同敦厚大手的縱橫掌紋,從來都是這樣,千百年來都是這樣。那就是麥子和太陽的味道,是世間所有活物來時的路和早已知曉的歸途。

      等到我們喝茶加餐之后,巴汗的愛人已經(jīng)給我們鋪好了被褥,又一聲不響地走出門去,遺憾的是,至今我都叫不上她的名字。她總是忙碌著,又悄無聲息,等你想到一件事,需要一個幫手的時候,她總是及時出現(xiàn)在你的身邊,仿佛她就一直在你身邊,如影隨形。太陽出來的時候,她就在你的身前身后;月亮升起,同樣如此!整天的入戶走訪,我們疲累至極,頭剛剛挨上枕頭,身子還沒有舒展騰挪,鼾聲已經(jīng)此起彼伏。

      夜深的時候,我被輕微的響動驚醒,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熟睡和睡死。我老是有幼時的擔心和恐懼,一只小小老鼠會聞著奶香而來,咬掉我的鼻子;花灰色的貍貓,用它那堅硬無數(shù)的胡須輕觸我的嘴巴。我蜷回一只腳,把另一只腳伸出去,在夢里我總是伸縮和輾轉(zhuǎn)。我知道,這是家里的黑狗,正用它的長長舌頭,想起來又忘記般地,舔著我的腳掌,還把它的口水留在我的腳上,讓我在熱的時候哪怕就是一瞬間也能感覺到?jīng)觥?/p>

      借著窗戶透進的一絲星光,原來是巴汗怕我們受涼,從對面的老房子里專門過來給爐子添煤。他并沒有開燈,害怕燈光驚醒我們,拿著一個小小的手電筒。他躡手躡腳地,矮胖的身體很是靈活又顯出一些笨拙,想必生火做飯于他一直都是陌生的,騎馬揚鞭才是他應(yīng)該做的事情。借著手電筒臉盤大小的光,他用火鉗輕輕挑起爐蓋,慢慢放在地上;又用火鉗迅速準確地夾起煤塊,一塊接著一塊放進爐中,爐子盛不了的時候,他又小心急忙地把爐蓋蓋上,盡量不發(fā)出聲響。他蹲在火爐前,用爐火點了一支煙,悄悄地點,慢慢地抽,一口一口地吸。因為略微肥壯,站著比蹲著舒服,他還沉重地喘氣,又盡力地壓制,怕沉重呼吸,驚擾了我們一天中唯一的夢。等到火苗升起,聞不到一絲的煤煙,他才放心離去。和來時一樣,他輕輕地,沒有一點響動,連墻角鼠洞都沒有掉下纖細塵土。網(wǎng)上蜘蛛,還是向上爬了一截又突然下墜,但始終在網(wǎng)上,那網(wǎng)又比我們來時大了些許。我早就閉上了眼睛,可是我的耳朵一直清醒。

      許多年前,我嚴厲的父親也是這樣,睡前生火又用煤灰把火蓋住,在后半夜起來添煤加炭,我的母親,總是被父親的輕微響動驚醒,從大炕上翻起身來,趁火做飯。

      當清晨最早的那道陽光照進巴汗家的這間新房,漸次灑落在木床之上,我第一個起床,想在別人睡醒之前,清掃院落。我的父親從前一直都有這個習(xí)慣,我也已經(jīng)過了和他爭執(zhí)的年歲。我走出門外,小小院落異常干凈,還散發(fā)著水潑黃土的鮮濕味道。我和巴汗站在墻外路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說著閑話,我們先前一起站在墻后背人處,并排撒尿的時候就開始說話。那時候,隔夜的尿把虛浮黃土沖出些豐富又虛浮的泡沫。我們一起看著那黃土被興奮濺起,又極不情愿地落下??磯蛄?,卻沒有說完,我們才又站在路邊。

      遇到一個早起的熟人和鄰居,巴汗會熱情地打招呼,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我聽不懂,但是我會在巴汗的臉上找到答案,就是察言觀色。家里來了客人,沒有去別人家,單單住在我們家里,全家人高興得很。巴汗根本不說昨天夜里的事情,我假裝什么都不知道。我本來就什么都不知道,別人又怎么知道昨天夜里,就在我們的身邊,就在我們的頭前面和腳后面,發(fā)生了什么,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們只知道和記得,那個新房子,睡前和醒后,一直都是那樣溫暖。連一絲穿堂入室的風(fēng)都沒有,這是大石頭鄉(xiāng),一個從古至今都多風(fēng)沙的地方。

      巴汗的夫人,一定起得比巴汗更早。當我和巴汗說完了閑話,又見過了鄰居路人,還真實地說了些牛羊、草場和天氣,來年肯定會比今年好,還想繼續(xù)說下去的時候,她說吃飯吧。她已經(jīng)把熱馕和燙茶擺放在我們的面前,放在我們面前的桌子上。

      我們和巴汗又吃又喝,看著他老婆的來往,那些姿勢和身影,和我的母親一模一樣。

      橋頭大爺

      橋頭大爺必定住在橋頭,在我記事起,他就一直住在那里,從未挪移。房子向南,因為村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坐北向南,他不可能例外。院門向西開,正對著大路,因為所有鄰居的房子院門都向西開。唯一不同的是,他緊挨著橋頭。

      說是橋頭,可是橋下沒有流水已經(jīng)好多年。即使沒有了流水,橋依然在,堅守著多年前相伴而生的誓言,兌現(xiàn)著相遇后永不分離的承諾。橋,看著水日夜流淌;水,卻只能向前再不能回頭。如今,橋頭周圍,一片干枯萎黃,獨剩下一棵老榆樹尚能舒枝展葉,因為歲數(shù)大,還因為根扎得深。獨剩下一個老人,總是坐在橋頭旁邊的矮小土墻。更多的時候,他坐在夕陽下,看人來車往,籠罩在一陣接著一陣、一團連著一團的塵霧里。

      橋頭大爺老伴早已過世,唯一的兒子也先他而去,一群女兒又都在遠處。經(jīng)歷了中年喪妻老年喪子的痛苦,他依然堅強地活著,即使腰不再挺直,即使一年更比一年地矮小下去。有一天下午,他托人帶話給鄰村的牧羊人老明,請他第二天中午來家里幫他剪羊毛,因為天已大熱,樹木和莊稼開始瘋狂生長,家里的十來只羊不愿意披著厚厚冬裝,痛苦艱難地度過這個春夏,羊毛開始逐漸脫落。今天被風(fēng)吹走一片,明天讓樹枝扯走一團,后天羊身上癢癢,忍不住在墻的棱角邊上蹭蹭,也會有一疙瘩羊毛掉在墻根。羊的身上起伏連綿、波瀾壯闊,難看倒在其次,村里人會說羊的主人是個懶漢,臉洗得再白,頭剃得再亮,胡子刮得再光,都不能一俊遮百丑。還有一點,更為重要,就是羊毛還能賣錢。

      其實橋頭大爺剪羊毛是把好手,當年的他,烈馬都馴得服,可如今一只羊卻按不住。沒有辦法,因為衰老。再厲害的人,誰能把屎尿憋?。辉購姾返娜?,你能抗拒老去?當我們開始意識到時間寶貴,那只能證明時日無多。

      大爺吃過早飯之后,還把中午飯都提前做了準備,肉要比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多上幾塊,雞蛋再加上幾個,菜肯定需要多出一把,因為今天的午飯,是兩個人。之后,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矮墻上,而是在院子里等候老明前來,他還在院子里東邊走走,西邊看看。因為他知道,老明有自己的一大群羊,老明從自己開始能夠放羊的那天起,就把自己和羊群緊緊連在一起。這么多年以來,又這么多年過去,老明在村里只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只和羊有關(guān)。他看著羊和羊戀愛生子,他忙著接羔育幼,他把羊群趕出院子,他跟在羊群身后,他和羊群一起在天黑前走進家門。所有的這一切,都是老明從小的愿望。擴大自己的羊群,讓自己的羊群再大一些,更大一些。如果有一天,天上的朵朵白云,落到大地身上,天在上,地在下,天上的云幻化成地上的羊,那羊的身上,必定帶著老明的印跡。至少也會證明,這是老明的羊。為了這個自己與生俱來的心愿,還是后來無意中想到的事情,老明差點耽誤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村里人一直認為老明是個勺子,注定了一輩子都要打光棍??墒抢厦饔凶约旱南敕ǎ麑P挠眯娜プ鲆患虑?,把這件事情做到最好、做到頂點,做到極致,剩下的事情,全不用自己操心。風(fēng)起的時候,雨水遲早要來,因為風(fēng)雨同舟;雪落到最厚的時候,春天就日夜敲打著窗戶,所以說春暖花開。他一直等著那個該來的人,前行者,后來人,都不是他心里思來想去的那一個,都不是在他睡夢里夜夜夢見的那個人。

      上天能給他一群羊,讓他活在人前;難道上天能忘記了給他一個女人,讓他的人生豐滿?

      橋頭大爺知道,老明的羊群比自己的羊群多了數(shù)十倍,那是老明所有的家當和全部的財富。老明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他答應(yīng)的事情,一定能做得到。老明早晨要把羊群趕出去放牧,每只羊吃飽喝足之后他才會回家,羊群進圈之后,他才會有時間做他認為應(yīng)該做的事情。

      我們這個村子,加上老明自己的村子,兩個村子里的人,大多數(shù)都認為老明是個勺子,在新疆話里就是傻子的意思。我從不這樣想,我兩個弟弟也不這樣想,因為我們?nèi)齻€上過大學(xué),遠離過村莊,見過外面的世界,所以我們一家人都不這樣想。在一個歷來重視教育的小小村莊,伸出手去再收回來,能抓住好些碩士博士??墒撬麄冊谛⌒〈迩f羽翼豐滿之后,全部遠離了這個村莊。他們自己和家人,甚至一個家庭一個家族幾代人的努力、艱辛和付出,就是為了遠離。他們臨走之前,就把房子吃干榨盡,吸盡了地氣,房子占的那一坨地方的精神全都長到了他們的身上,所以他們走了之后房子再不能堅持,轟然倒塌。可是我們弟兄三人一點都不羨慕他們的學(xué)問深,更不嫉妒他們的文化多。雖然他們比我們多上了學(xué)多讀了書,可是他們的運氣卻不一定比我們好。他們走得早,離開得倉促,這個村莊的好些隱秘,他們渾然不覺。比如,對老明這個人的了解,老明的心事,他們?nèi)徊恢?/p>

      有一年的深秋,我和弟弟在地里拉苞米稈子,老明趕著他的那一群羊,一直站在條田的周圍,等著搶茬子,好讓自己的羊群第一個進到地里,嘗第一口鮮,還要發(fā)現(xiàn)我們不小心和偷懶遺漏的苞米棒子。等羊群進到地里,老明站在田埂上給我們讓煙,因為這是我們家的地。他鄭重地告訴我們,今年飛過的大雁,不是去年的那群。雖然雁群照舊一會排成“一”字,一會變成“人”字,但絕對不是去年的那一群。他年年抬頭看著大雁按時飛過,他時時低頭看著羊群吃草。天上的雁和地下的羊,他一樣地熟悉。一個留心天上和地下事情的人,能是一個勺子嗎?我就想不通,認為老明是勺子的人,腦袋里究竟想著什么?

      村里人有早上工的,有晚出門的,但不管怎樣,大多都要從橋頭經(jīng)過,都要路過橋頭大爺?shù)脑洪T,大家都看到幾乎整個上午,他就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的人,還打了招呼。等老明忙完自己的事情,按時如約走進院門,并沒有人迎上前來,除了狗的汪汪,羊的咩咩,他就沒有聽到一絲一毫的腳步聲。

      他走進院子,橋頭大爺躺倒在院子當中。離狗窩沒有幾步路,手里端著的盆子離他不遠,里面盛滿的狗食撒落一地。老明叫了幾聲,探出手去,橋頭大爺已經(jīng)咽氣多時。狗有幸親眼看見自己的主人跌倒在地,羊在羊圈里,隔了土墻。院子里發(fā)生的事情,可憐它們一無所知。羊身上的羊毛,不遂羊心也不如人愿,還得殘存些時日。人啊,就是這樣,說走就走,一點點的征兆也沒有,一點點的準備也沒有。婚喪嫁娶,向來是大事,是小小村莊的重大事情。紅事,至少給了我們緩沖準備迂回的時間;白事,總是惡作劇般地突然襲擊,讓人防不勝防,從不商量。

      橋頭大爺生前是一個熱心腸的人,他的腸子和我爺爺?shù)囊粯娱L。他也是一個處事公道的人,忠厚老實的人。他最擅長的,是幫助村里人解決家務(wù)事。年齡最大的老人,職務(wù)最高的村長,解決不了的事情,他卻能處理得圓滿穩(wěn)妥,皆大歡喜。哪一家有了矛盾,似乎馬上就要硝煙彌漫戰(zhàn)火紛飛,只要他進了這家院門,瞬間就會煙消云散。神奇到你都無法想象,等著看熱鬧的鄰居旁人,只能掃興而歸。

      為什么他在剪羊毛的時候,會想到老明;為什么當那么多的人認為老明是個勺子的時候,他偏偏邀請老明來幫忙。老明習(xí)慣了和羊群一起生活,他和漂亮好看能生養(yǎng)的老婆住在遠離村莊的沙漠邊緣,小小房屋,風(fēng)吹雨打,黑夜無邊,孤燈一點。天上有無數(shù)忽明忽暗閃閃爍爍的星星,地下全是羊群開合啟閉的眼睛。遠離了人群,肯定就會少些是非,肯定就會少些麻煩。

      一個生命的降臨,我們自然欣喜迎接;一個生命的離去,我們注定黯然送行。橋頭大爺如今只剩下四個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必定有四個女婿。在今天的葬禮上,有幾個來,也有幾個沒有來。大約有該來的沒有來,不該來的都來了的尷尬和意外。厚養(yǎng)薄葬再加上高抬深埋,全然不在橋頭大爺生前的緩慢籌備之中。他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突然跌倒,再說不出話來,他想過想到的話,他要安頓叮囑的事,綿長細密,比每天喝的粥更多更稠??墒?,誰能決定自己的降生之時,誰又能預(yù)測自己的死亡之期?

      橋頭大爺只有二十畝的口糧地,他,先他而去的老婆和兒子,加上他早些年過世的父親,每人五畝,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經(jīng)過好些年的反反復(fù)復(fù),虛虛實實,最后剩下的還是這二十畝地。這區(qū)區(qū)的二十畝地,正是他存活人世的支撐和依靠。似乎,更是他的屈辱和榮耀!

      他曾經(jīng)向女兒們承諾,誰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外孫考上大學(xué),這二十畝地就由誰來耕種四年,每年的收益就是他給孫子的鼓勵和支持。土地是財富之母,這個道理他懂,他的女兒們更懂。這個女兒的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這個女兒嘗到了甜頭;那個女兒知道馬上要輪到自己,利嘴尖牙,摩拳擦掌。而這地,出手了就不能完全做主,收不回來,送不出去。種地的女兒來了,沒有種地的女兒沒有來;種地的女婿沒有來,沒有種地的女婿來了。

      來的人來時匆匆,去得忙忙,不吃飯,只干活,因為只想著趕路,所以給家里的狗留下了十天半月的食物。

      橋頭大爺?shù)难酃?,彌漫氤氳在黑白相間的照片里,他早早就給自己選好了自己身后的一畝半分地。那個地方,他給老明說過。那二十畝地,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和他,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

      無意中聽說的

      春節(jié)之前,隊上又有一個老人去世了,享年八十七歲。其實他已經(jīng)過了元旦新年,只是沒有挨過這個農(nóng)歷春節(jié),隊上的人還要惋惜和嘆氣,說是如果能再堅持一下,過完年,他就可以到八十八歲了。這個老人本人也沒有絲毫的辦法,他哪里知道自己在什么時候離開這個地方、這群人、身后子女、院里牛羊、這個世界。

      如果向前推和往后看,和老人曾經(jīng)一起出生、長大、生活過的人,有的老早以前就去世了,他算得上是高壽;還有人仍然在堅強又頑強地活著,他似乎又確實離開得有點早。

      人活一世,見過的生死無數(shù)??杀蓱z的是,自己的生死之期卻始終無法選擇無法自主。

      完美的人,躺在鮮花和蒼松翠柏當中,也鮮活在悼詞的字里行間,還流傳在左鄰右舍的耳根和唇齒旁邊。隊上的這個老人,在隊上甚至整個村里也稱得上是德高望重,因為他本身雖然有口糧地,但他的另一個重要身份是醫(yī)生。雖然是半路出家,因為后來自己的努力和勤奮,真會治病救人。不為良相,當為名醫(yī),雖然離名醫(yī)路途遙遠、相去甚遠,在一個小小的偏僻村莊,又能有多少過分的期盼和怎樣的奢望呢?更為重要的是,他生養(yǎng)的一群子女,非常有出息,很早以前就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即便是每次回到這里,鄉(xiāng)音口氣并不曾改變。但我們隊上的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就是從我們這個隊上出去的城里人。他們在城里肯定說的是洋話,回到隊上才會說土話,這一點,我覺得必定是老人安頓和交代過的。

      這個老人,恰好又是我的本家親戚。從前走得非常親,因為房子挨得近,僅一墻之隔,一巷直通。那個時候,他一直住在隊上,他在隊上有老房子、有地、有牲口棚圈、有小小菜園、有后來別人牽線幫忙介紹的熱炕焐腳的老伴,也在村委會的小小街面上有自己的診所,和其他診所緊密相連,爭搶病人,共分羹湯和蛋糕;后來逐漸疏遠了,因為老伴去世后他跟隨子女進了城,見面的機會就明顯少了。親戚需要走動,感情需要聯(lián)絡(luò),正如時間和距離真的會影響固若金湯堅如磐石的愛情一樣。在城里他做什么,自己怎樣吃飯,我們不得而知,聽到的傳來的消息往往不可靠,甚至,有時候,眼睛還會騙人。

      在親近的讓人懷念的年月里,他獨身一人,老伴尚無,我和我的父親給他生過火,陪他說過話,還一起喝過酒。在他獨自外出喝醉酒的時候,尤其是在寒冷冬季,我和父親拿著手電筒,戴著羊皮帽子,進了這家又出了另外一家,走過一個條田又一個條田,穿越這片樹林又穿越另一片林帶,跳過一條溝渠又一條溝渠地尋找他,直到把他找到,他真的躺倒在田間地頭的一棵老榆樹下,不知道原因。我們把他背回家中,蓋上厚厚棉被,生起熊熊爐火,等到房子熱起來,他的鼾聲響起來,我們才能才敢悄悄關(guān)上房門,回自己的家。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農(nóng)村的夜里,除了我和父親一前一后的身影、急促合拍的腳步聲、沉重腳掌踩在厚實冰雪之上,連聲狗叫雞鳴都沒有。那個時候,我們推開房門,溫?zé)釗涿娑鴣?,母親最多會在炕上翻個身,掀開被子,順手把燈打開,在房子外面方便之后又恍惚回轉(zhuǎn),茶水一直就在炕沿的另一端?;蛘?,茶壺還燉在爐子上。

      老人下葬的那一天,我和父親在很遠的地方。父親循著爺爺?shù)穆?,逐漸變老,因為連我的兩鬢都有了些許白發(fā),父親怎么不會變老?就算我把頭發(fā)理得再短,那白色發(fā)根始終探頭探腦、不懷好意、頑強又茁壯地若隱若現(xiàn),是真正的不離不棄、伴生隨死。原來父親的年輕,也只是在我的記憶里。老人下葬的那一天,父親不能前往,當天父親是重感冒,自己走路吃飯都有困難,他是再也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更沒有時間把這個老人背起來,再放下去。他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遠離土地的地方,找到了自己該做的、能夠做的事情,他得養(yǎng)活他自己。當天父親突如其來的病,可能真的和天氣有關(guān),但我卻時常猜想,那是不是老人那天在天上的不高興和不開心。今天,你為什么不來?

      我的父母遠離了那個村莊,還總是關(guān)心關(guān)注著隊上發(fā)生的一切。除了老人,還有牛羊,還有井和地,還有村莊兩旁的白楊樹,當然也忘不了誰家的房屋舊址,誰有本事新打了井,誰逐漸在擴大自己的地,還占了我們家的地方,又是誰在冰消雪化的時候把我家屋頂?shù)难咴趬笸七M菜園。天地自有公道,世間自有高人。不管在什么時候和什么地方,總是有一些人,操著與自己無關(guān)的閑心,維護著公平維持著平衡,哪怕和他一點點的關(guān)系都沒有。這也許、可能就是我們放心安心離開的理由,我們的房子和我們的地,始終就在那里。

      我的爺爺,一個從甘肅民勤逃荒來新疆的人,是家中長子,曾經(jīng)拉著駱駝走南闖北、東奔西走。據(jù)說他離開老家的時候,家是一處院落,院里尚有四間土坯房。他在新落戶的隊上東邊蓋了一院房子,當然還是土坯房,那是他來到新疆之后的第一個安身之處,算是置辦的家產(chǎn)。后來,他搬到了西邊,重新蓋了房子,把原來的舊房子和房底子留給了我的父親,我們的新家就蓋在爺爺原來的房底子之上。

      甘肅民勤老家的房子依然保留,可爺爺在隊上直到離世,再也沒有見過那些老房子。因為可憐的是,他再也沒能回趟自己的老家,成為他自己、他的子女、他的子女的子女的遺憾!我記得特別清楚,如果有人從老家來,或者有人去了老家之后回轉(zhuǎn),他會早早吃過飯,蹲坐在這家的爐火旁邊或是斜跨在炕沿上,聽他們講老家的事情和人,偶爾也插話,更多的時候是聽到高興處了咧嘴呲牙,仿佛自己親自去了一趟,有一種吃不了飯卻能聞了味道的滿足。我想起來那個時刻的爺爺,牙齒和現(xiàn)在的我同樣參差不齊,可是他的鼻子,和我的鼻子一模一樣的筆直。

      老人下葬的那天,子女從不同方向不同地方匯聚在了一起,要和親朋好友、隊上的人,尤其是年長者,還有隊上的領(lǐng)導(dǎo)就是隊長和書記商量身后之事。據(jù)他們自己講,老人生前是幸福的,他們個個都很孝順,老人離開了,一定要把他高抬深埋。

      如果說子女們是孝順的,單從表面來看,我們差點被迷惑,整個隊上的人也幾乎被迷惑。老人在沒有從隊上離開之前,吃得好,穿得好,他本身有自己的工資,子女們又從遠處帶來好吃的好喝的,他一個人哪里消受得了,我的父親都跟著沾光。我記得在老人的房子,晚上的時候,窗外大雪紛飛,生一爐火。爐子很小,可以省煤,因為人少,房子顯得格外寬闊。他會把好酒拿出來,取出酒杯倒?jié)M,把酒杯放在爐子上,慢慢溫?zé)帷R恍】谝恍】诘仄穱L,還發(fā)出響亮悠長的咂嘴聲音。一個人的時候,他不會喝很多,兩杯即止。但這兩杯酒要喝很長時間,我和父親陪他坐在爐邊。一個人喝酒多無味啊,除了人緣不好的嫌疑,也少了推杯換盞的樂趣。父親陪在身邊,一直陪著,等著幸福美好時刻的到來。年輕的父親好喝酒,可因為條件所限,只能喝那種地產(chǎn)劣酒,因為既便宜勁又大。

      老人自己一個人覺得沒有多大意思,也會給父親倒出兩杯。那酒,父親也舍不得一口喝完。也學(xué)著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嘗,也發(fā)出響亮悠長的咂嘴聲音。偶爾他們兩人居然會劃拳,因為有輩分之區(qū)別,父親要先喝一杯賠罪酒才能叫出“哥倆好”,這樣父親可以多喝一杯酒。每次隊上的紅白喜事,父親敢在擂臺桌子上打通關(guān),敢把一個一個酒杯里的酒倒在茶杯里一飲而盡,杯沿都不沾嘴唇,還要把杯子磕在自己的牙齒上發(fā)出響聲??墒沁@個時候,他又學(xué)會了隱忍和委屈,只是為了喝到這難得一見一遇一嘗的好酒。

      隊上和村里的人一直有個講究,老人死后要高抬深埋,途中棺材還不能落地。所謂高抬,就是前后八人像抬轎一樣抬著棺材;所謂深埋,就是按陰陽給的尺寸打墳,長寬深一點都不能含糊。有的人家墳地近,自不必說;有的人家墳地遠,那辛苦就是難免的,要好多年輕人抬著棺材一直到墳地,中間還要不停換人。因為棺材在途中不能落地,絕對的力氣活。誰是真心實意,又是誰在偷奸?;?,一般人看不出來。因為,其實也不需要看,只要自己清楚明白知道,自己是不是把事情做在了前面,身后的事暫不必說。修來的、行下的,隊上人念念不忘又津津樂道的,必定是正確的。

      似乎,這厚養(yǎng)薄葬和高抬深埋又是互相矛盾的??墒?,在這世間,我們無法忘卻又不愿想起,既恨又愛的事情還少嗎?那些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和物,那些在陽光下發(fā)誓要模糊的一切,卻在午夜清晰,睜眼可見觸手可得,同樣如此。

      城里,人稠事多,無法與村上的直接、簡單相比。因為在廣闊天地間,在紛繁世界上,有多一事增一事的累,識一人費一人的心。老人的子女在城里,有更多的話非要說,有更多的事必須做。他們也渴望并流露出時常回到家鄉(xiāng)享受這里的安穩(wěn)和快樂,更多時候是有心無力和鞭長莫及。他們常常得到確切消息,說是隊上誰在娶親嫁女,又是誰家蓋了新房燎煙謝土,更重要的是誰的爹娘按照想象中預(yù)定的時間去世,最需要安慰和人氣的時候,他們都無法脫身親自前來,禮金自然不會少??上嵌Y金不會說話不會辦事,是形式又是冰涼,怎能與鮮活、人氣、熱鬧相提并論?我暗中觀察,不吭一聲,只是一個勁地低頭干活出力流汗,原來好多、更多的時候,人來了就行了。我們可能根本出不了力,幫不了忙,因為我們不可能替代新人降生、老人辭世,更不可能自己迎娶和出嫁,但人來了就已經(jīng)足夠!也許,我們能夠做的,僅僅是幫些麻煩,添點忙亂,多出一把椅子、一個碗和一雙筷子,還有一份親切響亮的招呼,一個厚實溫暖的握手,一記重重拍在肩上的巴掌。

      可是生前沒有做到,死后哪里有理由去要求別人。這也是我聽到隊上少了一個人之后,如果我有時間如果我有條件,我都要趕回家去。我?guī)椭妥咭粋€人的時候,將來我遇到大事情的時候,身邊必定會多出一個人來,也可能是多出一群人!

      老人的子女找了很多人,說了好多話,原來城里的好多道理和規(guī)矩在這里幾乎一文不值,寸步難行。在千百年的流傳、歲月淘洗和世世代代的堅持和遵循面前,金錢和權(quán)力是那般蒼白無力、暗淡無光。老人最后算是沒有高抬至少深埋,但他的子女花了錢,花了大錢請專門挖墳的人挖了一個很深的墳坑。因為專業(yè),所以這個坑挖得還很好看,但老人卻是汽車從家里拉到生前選好的那塊地。

      隊上的人,誰都不愿意多說,可是每個人的心里都清楚明白,明白如鏡。隊上的其他老人,尤其是子女還在村子里,死后都是村上的年輕人用小腿粗細的木頭杠子和胳膊粗細的麻繩把棺材抬起來,一直從家里抬到村子南邊的黃土梁子上去。那打墳也不會花錢,人還沒有完全斷氣,就會有人忙著張羅,幫著著急,早早就會把墳打好,那墳足夠大足夠深,不要一分錢。如果是在冬天,在冰天雪地里,還要用拖拉機拉去大塊的煤,提前點燃,烤化土層,就有戰(zhàn)天斗地的豪情和情義在里面。因為這就是民間習(xí)俗,自發(fā)和互助,就是“驢啃脖子工騙工”,誰家都有老人,我送了你的爹,你怎么能夠忘記我的娘。

      因為老人也是隊上和村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我無意中和母親說起這個老人,有點類似于死后的蓋棺定論。

      母親說,老人說過的許多話,做過的好多事情,影響了好多人,幾乎可以說我們這個地方有所改變,全部都來自于他。可是我們總是感謝看到的眼前利益,看不到前面和后面的事情。隊上的人,總是現(xiàn)買現(xiàn)賣,想到老人子女做得不好,就這樣,根本看不到老人為這個地方、這片土地起到的引領(lǐng)和帶動。

      我也仿佛突然受到提醒一樣。是的,隊上和村里的人這么多,大約有五千多人,甚至超過一些既偏且小的鄉(xiāng)鎮(zhèn)。整個村又分為若干個隊,就是村民小組、就是自然村。這些隊圍繞著村委會分布在東南西北,整個村里我們每個人彼此都很熟悉,哪怕是叫不上名字,見面了也會打個招呼,肯定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可能還一起吃過飯喝過酒的,有時候會在集市上相遇,也有的時候會在路上碰頭;有些人,在有生之年,也可能無緣相見,但至少隱約聽過各自的名聲。在一個地方待得時間久了,因為太過熟悉了反而會淡忘,甚至自己也混同其中湮沒其間。太陽會東升西落,生活每天照舊過,遇到的人還會再遇到,分別的人說不準哪天又要相聚。只有當我們遠離這個長久的地方回頭,或者站在高處向下,原來這個村莊,這一個又一個的院落,一幢接著一幢的土坯房,是多么有意思,悄然發(fā)生著變化,產(chǎn)生著怎樣的影響。

      我的回望,我慶幸我想明白了這些,沒有輕易忘記。我的本家親戚,也就是去世的老人,正如母親所說,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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