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思妤
“他讓你想到,他一定是迎著太陽出生的?!?/p>
每一個匆匆行走過我眼前的僧侶都讓我想起他,他穿上袈裟焚香誦經(jīng)的樣子一定干凈得不食人間煙火。那青海湖邊溫暖潮濕的沙子沾染了他的氣息,穿越了400年的時空涌向我,攜帶著六道轉(zhuǎn)世輪回中所有的愛,帶著熾烈到痛的光與熱,涌向我,抱住我。
他可能是我哪一個前世里反復(fù)輾轉(zhuǎn)入我夢的人。
倉央嘉措。
這個叛逆的佛陀,留給世人最深的就是他汪洋濃重的深情,他本已遁入空門,六根清靜卻心系紅塵,熱烈執(zhí)著。他的人生,傳奇曲折,世人景仰;他的愛情,婉轉(zhuǎn)凄美,世人慨嘆;他的詩歌,優(yōu)美動人,流傳千古。
最歡喜他的那句“世界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你看啊,我是真的愛戀你,那一年,我搖遍了所有的經(jīng)筒,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上,我聽了那一宿的梵唱,升起風(fēng)馬,壘砌起瑪尼堆,翻越千座大山,你可知我所做的不是自我修行,我不為祈福,不為修德,不為超度,不為參悟,不為覲見,不為修來生。我只是想啊,離你近一些,我想靠近你多一些,尋得你的一絲氣息,想貼著你的溫暖,聽聽你的箴言,最好,最好能讓我見你一面,哪怕就一次,讓我觸摸著你的指尖,讓我在途中與你相見,這樣渺小的要求,都做不到嗎?
你是我的光啊,你是我最虔誠的信仰。
可是,那我的心上人呢,在山下等我的瑪吉阿米,我想與她有個將來,我從未想要辜負她一毫。那一日我與她三擊掌,圍著篝火跳舞,愛情滲透進心里,我與她發(fā)誓說:“除非死別,活著絕不分離?!?/p>
“不要說持明倉央嘉措,去找情人去啦!他想要的,和凡人沒什么兩樣?!?/p>
只是想要一段純潔的愛戀,為什么,為什么,因為礙于這個身份,會變得如此艱難?
五世班禪在為倉央嘉措授比丘戒時,祈求勸導(dǎo)良久,倉央嘉措沉默以對,然后毅然起身,奪門而出。他雙膝下跪在日光大殿外,給大師磕了三個頭,反反復(fù)復(fù)只說了一句話:“違背上師之命,實在感愧?!蹦钅钸哆恩鋈浑x去。在后來的許多天里,事情不但沒有轉(zhuǎn)機,甚至變本加厲:他不但拒受比丘戒,反而要求大師收回此前所授的出家戒和沙彌戒。”
“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受的出家戒及沙彌戒,我將面向扎什倫布寺而自殺。二者當(dāng)中,請擇其一!”這是他對班禪大師說的話。倉央嘉措是一個擁有絕對信仰的人,他的信仰里既有佛陀也有愛情,有佛經(jīng)也有情歌,他是一個得了自己道的人,否則日后也不會遁入蒙古宣揚佛教,可倘若是他得不到他自己的道,那么他寧可為此一殉了之。
而他的詩篇,他也是懷抱著一個得道者的心態(tài)進行寫作的。那些追求愛戀苦苦追尋真理而熾烈滾燙的詩篇,殉了他自己的道,埋藏了幾段過往與春秋,才會那么明媚又沉重。
“他很安靜,不笑,也不說話,說他神情憂郁也未嘗不可。但很奇怪,你只消看他一眼,就能篤定他一生不曾坐在黑暗里,也未曾見過墳?zāi)埂⒅x和謊言?!?/p>
在青海湖邊行走,那些粘連在大腦皮層上的,呼吸的時候也會被壓入胸腔的思緒,被我抽離打開:
我看見他在受比丘戒的那天,那雙天生就該喜笑常樂的眉目含情的桃花眼冷靜自持,目光堅毅。大雪把他的衣服吹鼓得單薄。天與地、風(fēng)與雪也只因他而存在。他磕完那三個響頭轉(zhuǎn)身離去,面朝陽光,不與塵埃為伍,孤立獨行。
我看見那個頑劣的少年,撥玩瑪吉阿米的頭發(fā);在看到她的皓齒微笑時微愣臉紅;在寺廟里將信紙塞在佛教著作底下,苦惱著該如何給他的心上人回信;在詩文中寫下“自嘆神通空具足,不能調(diào)伏枕邊人”。
他分明只是一個少年。
書上這樣描述他的:“倉央嘉措既長,儀容緯畏,神采秀發(fā),賦性通脫?!彼揪蛻?yīng)該是如同太陽一般明媚的人,從見過墳?zāi)?、蛀蟲和謊言的少年。
“他將來也一定會迎著太陽死亡?!?/p>
公元1706年,倉央嘉措24歲,在青海湖邊消失,死因成謎。
坐起身來,恍惚中,見他腳踩青蓮,身披霞光,沐浴陽光行來。
和光,不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