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發(fā)山
這是多年前的事兒了。
在我們農(nóng)村老家,每到年關(guān),最忙活的一件事要算蒸饃了。蒸豆沙包,蒸糖包,蒸菜包,蒸油卷,蒸小糕……除了自家吃以外,更多的是招待賓朋以及走親戚。若是過年去老丈人家,還要蒸大油糕,富裕一點兒的人家,一個蒸糕能蒸到二十多斤,再不寬裕的人家,一個也不下十斤。這就是說,蒸的饃不但數(shù)量多,而且個頭大,蒸饃時就要用大號的蒸籠。有多大?下面燒水的鍋跟殺豬鍋一般大,你就可以想象籠和籠篦有多大了。農(nóng)村有句俗話,有錢不置半年閑。說的是農(nóng)村人居家過日子,不能置辦一年時間里閑置半年的東西。那年月,也不是家家戶戶都置辦得起這么大號的蒸籠的。
我們村,只有王大爺家有一套大號的蒸籠。王大爺是個好人,樂意把蒸籠借給大伙兒用,還經(jīng)常打掃村里的道路。聽娘說,都是義務(wù)的。村里窮,沒錢,想給也給不了。
祭罷灶王爺,家家戶戶便開始借籠蒸饃。蒸得早了,怕餿了;蒸得晚了,怕忙不過來,也怕借不到蒸籠。其實,我們村只有二十多戶人家,一家蒸饃的時間按三個小時計算,從臘月二十三開始,來得及。那幾天,村子里一天到晚充盈著蒸饃特有的味道,升騰著越來越濃的年的氣息。
也不是白借,歸還時除了把自家蒸的饃每樣給王大爺送兩個,還要把臘肉什么的年貨順便送一點兒。我記得,有一年,爹還讓我給王大爺送了一瓶酒。送的東西還不能放在外面讓王大爺看到,要放在鍋里面,用籠蓋罩上。王大爺孤身一人,送的蒸饃多了,他一時半會兒也吃不完,晾曬干后存放起來,再吃時,餾一下就可以了。聽娘說,每年,光蒸饃王大爺都能吃上好幾個月。
那時,我還小。除了跟著哥哥到王大爺家里借蒸籠外,蒸饃時負(fù)責(zé)燒火,往灶里送柴火,看著火苗貪婪地舔著黑乎乎的鍋底,聞著蒸籠里冒出的絲絲饃香,這在寒冷的冬天是再愜意不過了。最主要的,每一籠蒸完,還能享用到粘在籠布上的饃底渣渣。
這一年,我一個人到王大爺家里借籠。哥哥當(dāng)上了村里的支書,家里見不到他的影子了。有一次,娘還恨恨地說,你哥賣給村里了。我還傻愣愣地問娘,賣了多少錢?娘捋了一下我的頭,笑了。
我去的時候,對聯(lián)已經(jīng)貼好,王大爺正在欣賞呢。上聯(lián):百世歲月當(dāng)代好;下聯(lián):千古江山今朝新。橫批:萬象更新。
看到我,王大爺說:“又是借蒸籠的吧?不借!”
這時候,我注意到,王大爺跟往年不一樣,穿得也新,胡子也刮了,頭發(fā)也剃了,一臉紅光,精神著呢。
“不借?”我追問了一句。
王大爺擠眉弄眼地說:“回去問問你哥就知道了,我要謝謝他哩,還有你爹……來,吃糖?!闭f罷,他從口袋里掏出幾顆糖給我。我猶豫了一下,一看是大白兔奶糖,就接下了。
難道是哥哥得罪了王大爺?可他怎么還要謝哥哥呢?我一邊往回走一邊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娘見我失望而歸,恍然說道:“你瞧我這記性……”隨后,從廚房的角落里拉出一套蒸籠來。
我傻乎乎地說:“娘,這新嶄嶄的,不像是王大爺家里的?。俊?/p>
娘說:“咱家的,買來好多年了?!?/p>
我還是不明白:“那咋年年還借王大爺家里的?咱不舍得用?”
娘說:“真是傻孩子,若是用咱家的,你王大爺咋過年???”娘還說,其實村里不少人家都置辦了,一直沒有拿出來使用。
我越發(fā)糊涂了:“今年王大爺咋過?他還說要謝我爹謝我哥呢?!?/p>
娘說:“你爹當(dāng)支書的時候,悄悄動員村里人給兌了一點兒錢,用這錢買了一套蒸籠送給你王大爺,說是上級救濟(jì)他的。你王大爺也不傻,沒啥報答的,就天天掃大路去……你哥去年把村委會的房子收拾了一下,辦起了養(yǎng)老院,把你王大爺和幾個孤寡老人接了進(jìn)去,今年都在養(yǎng)老院過年呢?!?/p>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選自《北方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