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痛
我在火車上遇到過一個詩人,他和我說話的時候已經明顯喝醉了。喝醉的他,跟我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名知青下鄉(xiāng),愛上了農場里一個叫陸芊的姑娘。姑娘和他心生愛意,但最終還是騙了他。她答應他,等著他功成名就回來娶她。知青回城,不到半年就成了頗有名氣的小畫家。但再回到農場時,陸芊已經嫁人了。他懊惱不已,以為是自己的離開,讓別人有機可乘,于是日夜舉杯,不肯醒來。直到農場另一個暗戀他的姑娘告訴他真相,他才明白,原來陸芊早有婚約在身,只是沒告訴他。他走的第五天,她就結婚了。知道真相后,他帶著憤怒和悲傷離開。他后來因為畫山間的野狗而聞名于世。
詩人說著,同時不停地把那枚戒指在無名指上擼上擼下,像是一個孩子在進行一場游戲,但更像是一個成人在或緊張或悲傷時的慣性舉動。
說完故事,他突然問我:“你覺得這故事里誰是最難過的人?”
我說:“當然是那畫家?!?/p>
他接著講,其實在知青走后,陸芊就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孩子當然是知青的。但她也不知道知青何時才能回來。為了家人的顏面,陸芊只好嫁給別人。原來,暗戀知青的姑娘,為了想和知青在一起,只說了故事的一半。
他又問:“你覺得誰才是故事里最難過的人?”
我說:“這樣看來,應該是陸芊?!?/p>
他說:“其實應該是那個娶陸芊的男人?!?/p>
我問:“為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說:“那是你沒明白這個故事。
“我們總是覺得,美好的愛情里,女人為了心愛的男人私奔是理所當然的,而事先訂下婚約的男方必定是財大氣粗、胡作非為的壞人。但這故事不是這樣的。這男人老實本分,卻被一群風花雪月的男男女女蒙在鼓里。孩子不是自己的,老婆也愛著別人,你說難過不難過?”
我聽著,好像突然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有些驚悚,又有些錯愕,突然有種真相比謊言更恐怖、更難以接受的感覺。
他說,人的一生里只想念,不在身邊的和永不會回到身邊的。不在身邊的該想念,永不再回到身邊的就該永遠想念。可大多數(shù)人只為前者輾轉反側;而后者,人們把忘記當成唯一的選擇。
他又半說半唱地念了一首詩:
山間野狗亂吠咒罵四季輪回
姑娘成了新娘都是別人的心肺
我和野狗走山路多般配
但野狗也有他心愛的狗
而我只有濁酒一杯多沉醉
我看他的年紀也不像當年下鄉(xiāng)的知青,心想這故事一定是聽來的。
臨走的時候,我看見他包里好像裝了一個骨灰壇子。
他笑了笑,也沒有刻意掩飾。我突然明白,之前那些乘客為什么都寧愿去其他車廂也不待在這兒。他下車后,背著大包小包往北方走了。
我想,也許他是那個被蒙在鼓里的男人的兒子。但這樣一來,他的親生父親就是那個畫家。
這個故事里最難過的到底是誰呢?
或者那個男人什么都知道,只是愛陸芊,才包容一切的;或者那個畫家是為了功名才離開農場的;或者暗戀畫家的那個姑娘,刻意隱瞞也是為了真愛;或者所有人都隨著年月釋懷了所有青春里的錯,難過的只有這個詩人吧。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