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秋
這又是一個人間四月天的夜晚,窗外依然下著淅淅的春雨,于是在燈下遐想著江南在春雨的氤氳中,似乎更加寧謐和清麗,耳旁的隱約間,一曲曲江南春雨的樂章悠悠傳來,并夾雜著杏花的芬芳。
我倚窗沉思,想著天光從那粉墻黛瓦中露出時,明朝窗外的小巷會傳來美麗動人的聲音:“賣花呀!杏花……”當(dāng)這種甜美的玲瓏的聲音飄拂而來時,總讓人感到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清香。
小時候在農(nóng)村,我居住在歙南一個很有詩意的叫梅溪的山村,我家老房子隔壁便是一個占地百余平方米的杏林,這是繡娘母女倆居住的宅院。幾乎在每年三、四月間,天一下雨,窗外隔壁宅院的燈光經(jīng)常會一閃一閃地映進我的窗口,母女倆拿著一盞燈在杏林叢中徘徊著,閃亮著。“媽媽,雨下得這么大,會不會把杏花打掉?”“不要緊,春雨貴如油,一夜春雨一時新呢?!钡欢殖錆M希望的聲音中,那一簇簇的杏花在夜雨中悄然努力地開放,讓人感到一種沁人心脾的清香。
這對母女平時猶如村中的“隱士”,很少與外人接觸,她們本來是生活在蘇州的,由于家中的男人被打成右派被迫害致死,于是被遣送回原籍勞動改造。盡管村中有不少親屬族友,但都很冷漠她們,總怕惹麻煩。據(jù)說,女孩子的母親本是一位繡娘,她的刺繡作品在蘇州一帶很有名氣的,尤其她能夠從一些歷代吳門畫派大家作品中吸取精華,使其山水、人物、花鳥等繡品樣樣精致。我看過她繡的頗具唐人詩意的《杏花春雨》圖,圖中的圍墻印著斑駁的暗綠苔痕,杏林叢中,枝上粉紅的小花開得悄然無聲,幾滴淡淡的雨點,使整幅繡品顯得更加靜謐。
我父母也很喜歡繡娘的刺繡作品,那時候的人都很窮,每當(dāng)父親從外面加工一些新的稻米回來,就立即叫我拿一個小竹筐,量上幾升米讓我送到繡娘家去。她們母女倆看到我送來的新米,一邊道謝一邊很認(rèn)真地翻出一塊很漂亮的刺繡給我,一看到那刺繡上的杏花朵朵,我心中充滿著喜悅……
后來,我書讀多了,就越來越理解父輩的心情了,也能領(lǐng)悟“杏花春雨江南”的美妙了。記得民國才子周瘦鵑曾寫過這方面的感悟。起初,江南人每逢杏花開放之時,往往春雨綿綿,老是不肯放晴,心里很煩躁。自從讀了那句“杏花春雨江南”之詞后,頓覺雋妙可喜,江南似乎更加嫵媚,風(fēng)景也更加絕妙。“杏花春雨江南”這種紛繁而熱鬧的世界,不僅古人喜歡,繡娘母女喜歡,我父母和我也很喜歡。這是因為任何人的過去、現(xiàn)在,以至將來都會面臨著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雨季,如果雨季中忽然出現(xiàn)那美麗的、熱烈的,又充滿希望的紅杏花,怎不令人心曠神怡之后又倍增無窮的信心呢。
“杏花春雨”之意境早已刻進國人的骨子里去了,這種詞意已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沉淀和遺傳,浸潤了我們的心田,即使你是一個很平常的樸素之人,同樣也會被這種獨特的詩情畫意感染著。
這也包括我自己,我望著人間四月天中那明媚而滋潤的江南,春潮晚來的花雨,正敲打著江南特有的青瓦,一聲聲,叮叮咚咚,密密匝匝,這是“沾衣欲濕杏花雨”的意境,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到底是杏子林里落花成雨,還是雨催開了杏花?
“杏花春雨江南”,它告訴世人的不僅僅是江南的美麗,而且還有無限的希望和勃勃生機。
(選自《詩人江湖老》,人民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