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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事情狗知道

      2017-07-26 16:43:42學(xué)群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膠鞋母狗保管員

      學(xué)群

      假如一開始我就說出來,我是一條狗,我知道,很多人會說:狗東西,你也來講故事啦!人總是這樣,他們總以為自己知道得多。他知道的東西,狗當(dāng)然不會知道。他們會說,人的事情上帝知道。上帝在哪里,誰也不知道。狗就在旁邊。我想說的是:人的事情狗知道。

      事情得從一只黃膠鞋說起。

      那天我一早出門,在塘壩上,對面山岡上,用尿下了一遍通知。我告訴那些公狗,老黑在這里,老黑有一把鐘錘。老黑是個大人物,至少跟隊長差不多。我告訴發(fā)情的母狗,老黑的那個很那個,比別的公狗都那個。他的尿比香水香,比酒醉人。比他的尿更好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出尿的地方。下通知的時候,我提起一條后腿,有些像隊長喊口號時舉起一根手。至于提右腿還是提左腿,要看哪邊方便,要看我想把尿射向哪邊。狗沒有人那些講究,硬要分出右邊和左邊,還一二一捯來捯去的。爺爺說右邊好,到孫子又說是左邊好。弄來弄去把腳都弄擰了,硬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沒事干他就不能多撒點尿,多給自己找些撒尿的地方?這天早上我就找了一條小花狗,一撒老半天。

      往小花狗身子里撒尿的時候,紅鼻子找我來了。我的氣味是一條大道。穿過其他狗的氣味,穿過貓和老鼠的氣味,還有露水和灰塵的氣味,紅鼻子一下找到我。紅鼻子一上來就朝我的前頭喊:快點,鞋!這時候我還不在這一頭,我在屁股那一頭。那頭連著小花狗。紅鼻子忘了,這時候沒有一條狗高興人家朝他喊快點。即便她是一條不大不小的母狗也不行。我穩(wěn)住后頭,在前頭嗥了一聲。紅鼻子怕了,可她還是朝我說:建設(shè)他家要找鞋,大黃想叫你幫著找。她也知道,這時候我不會停下去找鞋。鞋又不是母狗。就算母狗,也要看是一條什么樣的母狗。她大概有些不好受,轉(zhuǎn)過身去走了。

      她走以后大黃又來了。大黃一看架勢就知道,這樣的事情還是離得遠一點好。哪怕他是一個狗朋友。他知道,公狗的東西長成螺旋樣,絞在母狗里面,就是為這時候打架用。他遠遠朝我喊:我碰到麻煩了,你弄完回去幫幫我。

      大黃的少東家建設(shè)還在睡覺,就被他媽捉住耳朵從夢里拎出來。他睜開眼,先看到大黃,接著看到扁擔(dān)。他要去拿扁擔(dān)挑水,他媽不要他挑水,要他看床底下的鞋。他爸的黃膠鞋。他媽說過,那不是鞋,那是他爸的祖宗。鞋跟祖宗一樣,一配一,有男祖宗也有女祖宗。他往他爸的床底下看了一下,看到一只鞋。他看第二下,又看出兩只鞋。擦了擦眼睛再看,就一只鞋。還有一只鞋哪去了?真的像祖宗,爺爺死了,奶奶還活著?他媽叫他去找,說是上米嬸家去找。找不回來,就要扯掉他一只耳朵。

      聽說要他去米嬸家,建設(shè)嚇了一跳。米嬸姓米,是東風(fēng)大隊有名的漂亮寡婦,人家都叫她爆米花。人跟狗不一樣,人身上有一層衣,可以穿可以脫。光看她姓米就知道,一粒稻子把外面那層衣脫了,就剩下白花花的身子。至于爆米花,肯定是從哪個公狗一樣的男人嘴里叫出來的。爆米花不再像米粒那樣硬硬的,冷冷的。膨起的爆米花,白白的,軟軟的,只要一點兒水就會融化,誰都想把她含在嘴里。這當(dāng)然是男人。女人叫她米瘋子,說她不要臉。她們阻不住男人往那里去,就拿她嚇唬孩子,說米瘋子會把他們的雞雞咬下來當(dāng)飯吃。

      建設(shè)他媽叫建設(shè)去爆米花家,建設(shè)只好就去找我的少東家偉光。建設(shè)叫偉光,總要加上兩個字,叫他偉光兒子。偉光叫他,也叫建設(shè)兒子。兩個人一起叫兒子,肯定是好朋友。會計不叫保管員兒子,保管員不叫會計兒子。他們算不上好朋友。隊長有時叫會計兒子,會計從來不叫隊長兒子。第三生產(chǎn)隊沒有人叫隊長兒子。隊長在隊里沒有朋友。

      兩個“兒子”在一起嘀咕了半天:這鞋子怎么就跑到爆米花家里去了呢?要去也是兩只鞋子一起去,怎么一只去了,一只還在家里?建設(shè)他媽怎么就知道鞋子在那里?還有,他爸的鞋子,他爸怎么自己不管?兩個人都記得,不久前,建設(shè)在外頭當(dāng)兵的表哥寄給建設(shè)他爸志保一雙黃膠鞋。整個三生產(chǎn)隊都沒有這種鞋,連隊長也沒有。他爸穿上它,隨即在外面走了一圈。好多人都在看。我和大黃也停下鼻子拿眼睛在看。隊長不會像他這樣走。隊長背著手,披著一件衣,那樣子每一步都是走在他的地頭上。保管員和會計不會這樣走。他們走著的時候,總覺得隊長就在那里,他們是離隊長最近的人。一條剛剛?cè)者^母狗的公狗不會這樣走,他會搖尾巴會跑會跳。一條讓公狗日過的母狗不會這樣走,她會顛著碎步,像水漫過鵝卵石灘地那樣。一條剛剛踩過爛泥的狗或許會這樣走,可那是四條腿。他走路的樣子,給你的感覺,一個人不管是頭是胸是屁股,最后都得落到鞋子上來。他就是他的鞋。他圍著保管室走了一圈,把兩只鞋脫在家里,下地的時候又成了原來的腳。

      建設(shè)在家里偷偷穿過那雙鞋。穿給自己看,穿著給大黃看。一個大黃相當(dāng)于一萬人。他從臥室走到堂屋,又從堂屋走到豬圈,就相當(dāng)于走過千山萬水。他覺得無論他怎么走,走到哪兒都像穿這種鞋的人,比他爸像多了。想到他表哥穿上這種鞋,應(yīng)該還有一桿東西。他把自己的桿子掏出來,射了一把尿。就發(fā)現(xiàn),有了這雙鞋,射出去的東西一下穿過豬圈,翻過保管室的屋頂,接著又翻過長著竹林的山岡。山岡那邊有一口塘,他覺得塘里合適,它就落到塘里了。他的想法大黃知道,我也知道。他們要發(fā)射點什么,都想往那口塘里去。塘邊上有一塊麻石板,有一個姑娘會蹲在麻石板上洗衣服。那姑娘剝出來頂多是一粒米,算不得爆米花。建設(shè)正在圍著她打轉(zhuǎn)轉(zhuǎn),沒想到耳朵到了他爸手上。他爸一只手揪耳朵,另一只手給了他的屁股一巴掌。他爸不愛說話,動手不動嘴。鞋被他爸脫下拿走。

      這下好了,兩只鞋只剩一只??伤撬?,他不能擰他爸的耳朵打他的屁股。他還得把他弄丟的鞋找回來。不是說爆米花一瘋起來就要吃雞雞嗎?太小的小孩還是橡皮筋,這樣的雞她不吃。大人的家伙又太大太硬扎,她吃了又會吐出來。她要吃就吃半大的雞雞,吃了連骨頭都不吐。他摸了摸褲子,里頭的東西吃了,他拿什么射尿呢?好端端一個太字成了大字,到學(xué)校上廁所,他是站著還是蹲下,上男廁所還是往隔壁去?還有那口塘,他該拿它怎么辦?他怨過他爸,又開始怨她媽。他說他寧愿去挑水,甚至一早就往菜園里挑糞,也不愿去找那只鞋。他媽媽明明知道,還把他的雞雞往那里送。難道他射尿的東西還比不得一只鞋?管它黃膠鞋還是布鞋,反正沒得他穿的。

      陪建設(shè)兒子還要把雞雞陪上,偉光當(dāng)然也不愿意。可他看到大黃,想到了我。他說狗。兩個人當(dāng)下決定,他們兩個,加上我和大黃。當(dāng)然是我們領(lǐng)著他們?nèi)フ夷侵恍?。建設(shè)他媽說鞋在爆米花家,她又不是狗,她怎么知道?就算鞋在爆米花那里,有兩張狗嘴,他們也不怕。

      我們先去建設(shè)家。一進屋就聞到建設(shè)他爸的氣味,他娘的氣味,很濃。建設(shè)身上有他爸的氣味,也有他媽的氣味??山ㄔO(shè)的氣味不等于他爸的氣味加他媽的氣味。就像一根煮過的骨頭,豬的味道鍋的味道水的味道火的味道都有,煮過的味道是煮過的味道。我看到那只鞋。要不是大黃,不是偉光,我才懶得去聞這只鞋。他們說這鞋41碼。他們什么都喜歡用尺來量一量。就這么大一點地方,那么大一個人,分兩下就裝在里頭了。他們喜歡把自己舉得高高的,到地上就只剩兩只鞋子印。鞋子里面,你以為他留下什么好東西?一鞋子的臭味!他干嘛不把這只鞋子也一齊丟了呢?丟了它,臭氣就不會貯存下來。丟了就可以跟狗一樣,走到哪兒都不擔(dān)心鞋子掉,走再多的路也不會腳臭。它整個就是一只41碼的茅坑,里頭全是臭。跟舊鞋不同的是,新茅坑比舊茅坑臭得更難聞。新茅坑總是臭得旗幟鮮明。

      一出門我就發(fā)現(xiàn)大黃想錯了。他是在帶著建設(shè)他們?nèi)フ倚永锩娴某?,他會找到臭味的源頭,建設(shè)他爸那里去。他忘了,我們要找的是另一只裝臭味的鞋。膠和布載著的臭味。我一連叫了三個哇。大黃收住腳,垂下尾巴望著我。偉光和建設(shè)跟著停下了。他們知道,這時候得聽老黑的。

      晚間的腳步蒙在一層露氣里。進了那片梨樹林,露氣大半在梨樹上頭,鞋子的氣味明顯起來。去是兩只膠鞋,來只剩一只。它們好幾次在梨樹林里相會。還有其他的腳步,那不用管它們。保管室前面的地坪里,混雜的氣味像踩爛的塘泥。黃膠鞋的氣味變得零零碎碎,沒法連成一串。我試著在地坪邊上尋找。地坪和井臺中間有一條排水溝,我在溝這邊找到一只完整的。溝那邊也有一只。井臺上有不少。有的被別的鞋子踩斷,有的讓水沖走一半。兩只膠鞋到過這里。是喝水吧?水澆得了身子里的火嗎?是公狗就得去找母狗。水代替不了女人。也可能附近有過路的人,他得裝出喝水的樣子。人就是這樣,分明身子下面長著一根東西,分明想把那根東西放到女人身上去,偏要裝出不想的樣子。我見得多了。一雙黃膠鞋走到這里,下一步多半是要跨過水溝往北走。爆米花是個好去處,有不少人想把他的東西往她那里放。

      爆米花的地坪里,除了黃膠鞋走過,還有一雙鞋。那一雙應(yīng)該是后來的。它時不時踩到黃膠鞋上面。它一踩上去,黃膠鞋的氣味就散了。膠鞋的齒印深,里頭帶著遠方的味道,有些像農(nóng)機站的拖拉機。后面那雙鞋只有棉花的味道。棉花紡的線棉線織的布,全是本地味道。地是本地的味道。風(fēng)在地上吹久了,也是本地的味道。我在本地味道中尋找著志保的黃膠鞋。它們被布鞋踩得零零散散,最后也到了門邊。門那里停了不少氣味。建設(shè)他爸志保用了好多氣味來開這張門?,F(xiàn)在輪到建設(shè)來敲這張門。他不想敲門。偉光也不想敲,他說里邊又不是我爸的鞋。建設(shè)沒辦法。他只好把他的氣味敲到他爸的上面。那是一對雙扇門。他在右邊敲一下,兩扇門連在一起響。里邊沒動靜。建設(shè)又敲了一下。偉光在另一邊也敲了一下。兩扇門的聲音最后都到了中間,集中在門閂那里。門閂在里面一動,兩個人一齊往后退。偉光望了一下我,建設(shè)望了一下大黃。門開了。屋里有些暗。夜還留在屋子里。女人的臉就像夜幕上升起的月亮。紅光生產(chǎn)隊只有爆米花才有這樣的臉。她一出現(xiàn),夜就會變亮。男人們一看到,身上就會冒火星子。火星子圍著月亮閃。偉光和建設(shè)兩個,還不懂得冒火星子,可他們早就忘了,那張裂開的嘴還會咬人。他們傻傻地望著她笑。她也在眉眼間,在兩片紅嘴唇上朝他們笑:哎喲喲,一下來了十幾條腿,怕我吃人還是怎么的?吃也吃不了這么多呀!建設(shè)擺了擺身子,紅著一張臉。偉光也紅著臉。他們大概想起了躲在草堆后面唱:爆米花,打粑粑。粑粑打得多,一來來一窩。爆米花好像一點也不記得,她笑著問建設(shè)來做什么,還問偉光怎么也來了。建設(shè)說鞋。她說噢,鞋。她進去了。出來時手里拿的不是鞋,是糖。一個人一粒糖。狗沒有糖。她在我背上摸了一下,對我說:我們到豬圈那邊去看看!大黃湊過來。他想一起去,建設(shè)叫住了他。屋子里有膠鞋的氣味,也有布鞋的氣味。進豬圈以后,布鞋沒有了。一股膠鞋的氣味穿過滿屋子的豬糞味,很濃。我沒有徑直往氣味的源頭那兒奔。我跟在這個叫爆米花的女人后面。她的手在我背上摸過,一道肉感的波浪一直傳到尾巴那兒,弄得那根尾巴再也不肯安寧。她的氣味很好聞。她不停地拉開兩條腿,把氣味往后送。一種柚子皮的味道,帶點兒濕氣。難怪這么多鞋子往這里跑。我要是個人,我也會來找她。我膠鞋布鞋都不要,我會打著赤腳來找她。她要是條狗,不管她住在哪里,她會是我的。狗沒有生產(chǎn)隊,也沒有大隊。狗的事情,都在氣味里寫著。她喜歡我,我聞得出來。

      我們找到那只鞋,它在通往屋后的門檻下邊。不用說,門檻外面就只剩一只膠鞋印,還有一邊光著腳。

      鞋子找到了,不但雞雞沒吃掉,還吃了一粒糖。建設(shè)兒子往家里走,大黃跟在他后面一個勁擺尾巴,那樣子倒像是建設(shè)吃的糖全到了狗尾巴上。

      建設(shè)一到家,他媽就盯著問鞋是在哪里找到的。他吃過爆米花的糖,爆米花要他說鞋是在保管室邊上找到的。他媽一聽鞋在保管室邊上,就揪住他的耳朵,就罵。從他罵到他爹身上,又從那里罵回來。說樹爛先爛根,種就是壞種。屁股沒脫黃,就已經(jīng)迷上米瘋子。看到大黃,順帶把大黃也罵了一通,說他一身黃皮子,本來就跟狐貍一色貨。建設(shè)嘴里頭甜的時候,大黃并沒有跟著甜。建設(shè)氣,大黃跟著他受著氣。大黃說,好在后來有人替他們出氣。后來他們聽到建設(shè)他媽在廚屋里說話。有時候,她一個人也說話。可這次不是。還有一個人沒說話。大黃不用聞也知道,那是志保,建設(shè)他爸。后來聽到一樣?xùn)|西打在另一件東西上??薜氖莿偛耪f話的。不說話的打了說話的。

      我得說,在這件事情上,女人的嗅覺靈。女人身上有跟狗相通的地方。她打一開始就知道,那只黃膠鞋在哪里。只是,她知道,干嘛還要問?還一定要建設(shè)說出來?

      我想起跟在黃膠鞋后邊的兩只布鞋。堂堂的黃膠鞋,憑什么怕布鞋?見了布鞋就往豬圈后面逃,還落下一只!那兩只布鞋上面裝的是什么?那氣味我有些熟,可我想不起來那是誰。我是一條狗,沒有必要,誰會去管那些鞋子的氣味呢。公狗的鼻子多半用來找母狗。還有就是找吃的。

      第三生產(chǎn)隊的早晨,總是從隊長的鐘聲開始。聽人私下里嘀咕,那架掛在保管室屋檐下的鐘,其實是一段鋼軌,躺在地上像個堂客,讓一架火車壓過來壓過去。它跟堂客不同的地方,這頭一個孔那頭一個孔都用來拴道釘。隊長用鐵絲把它掛到保管室的屋檐下,用一把錘子打它的下半身。它把兩個孔都拿來叫喚。隊長不讓人說鋼軌。隊長說那是鐘,他們?nèi)a(chǎn)隊的鐘。那把鐘錘原來是三木匠釘釘子用的。屁股那頭用來釘釘子,另一頭丫開的嘴用來拔釘子。丫字上頭斷掉一角之后,就到隊長手上成了鐘錘。釘錘往鋼軌身上一打,鐘就響了,隊上的男勞力女勞力就要跑到保管室前面的地坪里,舉起一只手,朝著保管室的墻說些什么。說完了,男勞力扛了鋤頭耙頭挑了箢箕糞桶牽了牛下地,女人往家里去,不久各家的屋頂就升起做早飯的煙。三生產(chǎn)隊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

      這一天早晨,天已經(jīng)亮了,貓的夜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雞的一天狗的一天都已經(jīng)開始。人的一天卻停在那里沒動。偉光建設(shè)兒子他們出來了,在地坪里打蓋蓋。大人窩在家里,等隊長的鐘響。有一些還趴在窗戶上朝外面望。隊長沒有打鐘。隊長站在地坪里,保管員和會計也站在地坪里。隊長抽煙,他們也抽煙。隊長打鐘的錘子,躺在他腳邊。地面被錘子砸了一個印。隊長不打鐘,三生產(chǎn)隊的這一天從哪里開始呢?它不能從公雞的打鳴聲那里開始,不能從草葉上的露珠開始,也不能從東邊岡子上的太陽開始。它得從鐘錘的屁股上開始。

      只有偉光他們在地坪里打蓋蓋。那只萬金油蓋蓋被他的拇指和食指捏得光溜溜的。它嗖的一下射出去,把一只雪花膏蓋射得當(dāng)?shù)囊宦曧?。雪花膏蓋蓋歸了偉光。我從塘壩上折回來的時候,大黃和紅鼻子已經(jīng)在那里。我一眼就看出,我在外頭忙的時候,這兩個已經(jīng)在什么地方忙過了。我們不是人,我忙我的,他們可以忙他們的。這會兒他們不是在往對方身上忙,他們很好奇:天亮了,人怎么還不開始呢?

      不久就弄清楚,事情是從大隊上安的高音喇叭開始的。在三生產(chǎn)隊,只有這只喇叭可以朝隊長的鐘高聲喊話。雞會在天亮的時候叫,做中午飯的時候叫,貓會在晚上號春,狗想叫就叫,這跟喇叭叫跟鋼軌叫不一樣。喇叭一叫,隊長就得聽。鋼軌一叫,整個三生產(chǎn)隊都得聽。隊長睡了一覺起來一聽:一生產(chǎn)隊成了紅旗生產(chǎn)隊,二生產(chǎn)隊成了紅星生產(chǎn)隊。連從岡子上升起的紅霞,也讓四生產(chǎn)隊取走。接下來,紅山成了五,紅水成了六。剩下紅鼻子,那是一條狗。還有什么呢?煙頭是紅的,三生產(chǎn)隊的三巨頭都在抽煙,可三生產(chǎn)隊不能叫煙頭。保管員說叫紅日。隊長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是紅太陽。會計說叫紅花。隊長瞇起眼睛抽煙,連聲都沒吭。大概想起紅花是爆米花的名字,會計紅了臉。這時候,偉光剛好把他的萬金油蓋蓋射鐘錘上。鐘錘沒怎么響,響的是蓋蓋。偉光知道隊長的鐘錘不能歸他。他撿回自己的蓋子,順便朝上頭喊了一句:紅光。隊長把手往腿上一拍,那邊兩個把吸進去的煙關(guān)在嘴里,望著隊長。隊長說:對,紅光!那兩個都說紅光好。關(guān)在嘴里的煙,往常都是分兩路從鼻孔里冒出來?,F(xiàn)在一說好,煙都跟著好從嘴里溜了出來。

      隊長撿起地上的錘子,開始打鐘。每次打同一處地方,下面那個孔洞周圍都被他打得放光了。他打得很急,鐘一下接一下連著喊。上面那一聲才響起,下面就跟著攔腰把它打斷。隊長一口氣打了好多。最后那一聲,下半截倒是可以往下伸了??射撥壣砩隙蚜颂嘤嘁?,它們連著一起滾,聽起來很炸耳。人把耳朵舉得那么高,張得那么開,他們習(xí)慣讓鐘來炸那兩個洞。狗耳朵太靈,受不了這個。我們寧愿聽偉光建設(shè)他們往鋼軌上扔石頭。不管石頭落在哪一處,聲音一下就沿著鋼面蕩開了。往下蕩的,到了盡頭又往背面轉(zhuǎn)。聲音跑遍整條鋼軌,最后歸攏到上面的孔洞那里。那里有鐵絲掛在檁子上。狗的耳朵可以追著余音,沿鐵絲爬到檁子上。聲音像煙一樣繞著做檁子的圓木,你會覺得,藏在樹身里的年輪圈圈都跟著在游。狗耳朵可以一直聽到樹身里去。人的耳朵不一樣,他們的耳朵像裝東西的簍子。隊長怎么打,鐘怎么叫,他們怎么聽。隊長丟什么,他們就裝什么。隊長一下一下往鋼軌身上打,他們就咚咚咚地走,全來了。他們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第三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成了紅光生產(chǎn)隊。男的是紅光生產(chǎn)隊的男勞力,勞動一天記十分;女的是紅光生產(chǎn)隊的女勞力,一天記八分。三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沒有了,現(xiàn)在他們生是紅光生產(chǎn)隊的人,死是紅光生產(chǎn)隊的鬼。偉光兒子還在打蓋蓋,他們不知道,不管萬金油蓋蓋,還是雪花膏蓋蓋,都在紅光生產(chǎn)隊的地頭上。

      紅光生產(chǎn)隊的男男女女,都朝著保管室的墻,用一只拳頭在說話。他們老朝著墻說話,墻從來不跟他們說話。墻不跟他們說,他們干嘛還要說呢?不知道在人眼里,保管室這面墻跟別的墻有什么不同。在狗看來,火磚墻泥磚墻,都是墻。墻不都是人砌的嗎?對了,墻上是畫了點什么。難道他們不知道畫的不是真的?或許是保管室的墻里邊有人要吃要用的東西,他們才這樣。狗也要吃東西。狗要吃東西,就用鼻子去找,用牙齒去咬。狗四只腳都用來站在地上,挪不出手來在上面舉著。人跟狗不一樣,他們好像不喜歡簡單,他們喜歡把事情弄得麻煩。不知道這樣好不好玩。

      他們不用拳頭說話了。現(xiàn)在由隊長往他們的耳朵里裝東西。他們已經(jīng)知道,現(xiàn)在不叫三生產(chǎn)隊了,現(xiàn)在叫紅光生產(chǎn)隊。保管員說,紅光這個名是隊長取的。會計也說是隊長取的。隊長也沒說不是他。我在場,大黃和紅鼻子都在場。明明是偉光先說,他們說成是隊長。大黃撒的尿,能說成雜毛狗嗎?要說成雜毛狗,大黃不答應(yīng),雜毛狗也不會同意。人不是這樣,事情擺在那里,他們就要說成雜毛狗,說不定還要說是紅鼻子。母狗撒出公狗的尿,那又怎樣?她至少會撒尿。那里一棵梧桐樹,他們說那是梧桐樹撒的尿。那棵樹一次撒了一噸尿,一下醉倒三十三條母狗,熏走五十五條公狗。傍著人過了這么久,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可我知道他們是這樣。

      偉光不管這些,建設(shè)也不管這些。他們不能去打上面的鐘,就在地上打蓋蓋。他們把蓋蓋打到隊長他們抽煙的地方,又從那里打開去。那里有他們?nèi)酉碌臒熎ü?。我聞了一下,煙屁股比煙臭。突然間,像一道火光在煙屁股那里一閃,我聞到一種氣味。一只布鞋的氣味。旁邊還有一只。找那只黃膠鞋的時候,我在爆米花屋里聞到過,那氣味就留在我的鼻子后面。

      剛才在這里抽煙的就三個人。隊長上了一點年紀(jì)。一條老狗不會去找一條正當(dāng)盛年欲火正旺的狗,他的下半截吃不消,母狗也不會喜歡。剩下保管員和會計。不管三生產(chǎn)隊還是紅光生產(chǎn)隊,都知道保管員出門怕隊長,在家怕老婆。紅鼻子說保管員連一條雜毛狗都比不上。她的意思是雜毛狗也知道到外面吃野食。保管員不管喝粥吃紅薯,都在家里。剩下會計,正當(dāng)年,有事沒事喜歡往外面跑。應(yīng)該是會計。

      事情不是這樣。聞過三個人的鞋子才知道,不是會計,也不是保管員,是隊長。

      為什么是隊長?隊長是什么,隊長是頭狗嗎?有點像,好像又不全是。做一條頭狗,你得比別的狗力氣大,牙齒硬,能咬,別的公狗才肯服你。不用說后半身也得好,東西硬扎,能日,母狗相信這個。像老黑我,還不只這兩項,我鼻子也好。他們不服氣不行。隊長好像不是這樣。隊長之所以是隊長,不是他力氣大。在紅光生產(chǎn)隊,至少那個叫大水牯的漢子,還有大青比他力氣大。大水牯挑東西,一挑就兩百斤,扁擔(dān)都讓他挑斷。大青一下就可以把井臺旁邊的石磨舉起來。隊長肯定比不過他們。論干農(nóng)活,比如犁田什么的,至少建設(shè)他爸志保比他強。他下半身怎么樣不知道。他倒是常常把下頭做的事放到嘴巴皮上來,一會兒跟這個的娘,一會兒要那個的娘,連生產(chǎn)隊的牛都不放過。聞一聞他屙的尿就覺得,他真要做起來不見得行。我知道,人不相信尿。從那個地方出來的東西他們不信,他們把它扔進茅坑里。他們相信什么呢?

      錘子?錘子!打鐘的錘子只有隊長有。隊長拿了鐘錘往鋼軌身上一打,他們就聽。隊長說那不是鋼軌,是鐘,他們一聽到,就說鐘響了。鐘響過之后,隊長說什么他們都聽。隊長舉起一只手,他們跟著舉起一只手。隊長說一句,他們跟著說一句。隊長放下手,他們放下手。隊長說誰犁田,誰就會去牽牛。隊長說誰誰挑糞,誰誰就挑上糞桶。隊長說誰誰誰鋤地,鋤頭就扛到了這些人的肩上。隊長說給誰稻子給誰油,保管員就去開保管室的門發(fā)稻子發(fā)油。會計呢?會計好像是往本子上寫數(shù)字的,隊長說1他就寫1,隊長說2他寫2。隊長說一聲紅光生產(chǎn)隊,三生產(chǎn)隊就沒有了。

      一個人手里頭有一把鐘錘之后,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別人都得聽。假如他跟爆米花說今天跟他干那事,她就得跟他干那事?志保一定不知道。隊長要跟爆米花做那事,他不用跟志保說。志保穿了一雙黃膠鞋,有點得意忘形,以為憑一雙黃膠鞋就可以往爆米花家里闖。

      隊長的嘴肯定行,嘴裝在隊長的上頭。隊長的下頭呢?因為他是隊長,下頭也會跟著強?大黃說他下頭行。我知道,大黃是聞到他鞋子上的尿味才這樣說的。隊長鞋子上的尿味,比會計比保管員都要濃。我沒說什么。我在想,假如那是射尿射不遠,才滴到鞋子上的呢?

      爆米花的地坪邊上有一個稻草堆。那是一個氣味的小集鎮(zhèn):夜露和早晨的風(fēng),之后是太陽時候的氣味。老鼠的氣味一串一串的。麻雀的氣味像雨點撒在上面。斑鳩、兔子的氣味會讓鼻子激動好一陣。貓總是停在一個地方把氣味攢足,然后猛地奔向某種氣味,主要是老鼠。夜是貓的白天,白天是它的夜。狗很少去打斷貓的夜。狗跟貓沒有仇。可是狗不大喜歡在白天遇到貓。我和大黃曾在草堆兩邊夾攻一只花貓,它一下就躥到棗樹上。此刻,太陽就在貓蹲過的棗樹上頭。太陽他不管三生產(chǎn)隊還是紅光生產(chǎn)隊,他照樣在上頭走他的路。他要到地上來,他會是一條狗。要不就是一只貓,或者別的什么。反正不會是人。人在白天走來走去,卻把一些事情藏在夜里。

      太陽落到稻草堆上,稻草堆曬得跟大黃一樣。落光了葉子的棗樹沒什么影子,我是唯一一塊黑色。閉上眼睛,一條黑狗很容易找到他心目中的夜。一條狗的夜不只是睡眠和叫聲。狗的眼睛可以穿過夜,看到藏在黑地里的東西。即便閉上眼,他的聽力也會伸得很遠,他的鼻子會醒在風(fēng)中。大黃問我在想什么,像一塊陽光在問旁邊的夜。我沒有說話。我在想那些夜里走動的鞋子。以前還以為人無非是他的白天。夜是要讓人去睡覺,好把世界讓出來。這樣,狗就可以把叫聲傳得很遠。貓可以號春,把屁股上那點事拋到天上。老鼠可以出來吃東西,也讓貓把它們吃掉??戳岁犻L看了志保他們,才知道人不是這樣。白天他們把自己藏在衣服里,把一套衣服走給別人看。好讓人家相信,他就是那套衣服。衣服里面是什么,誰也不知道。他們又不能老那樣藏著。孫悟空的尾巴藏久了,他可以變成一座廟,豎起尾巴做旗桿。人不能這樣。他們只能等天黑了,偷偷把自己拿出來,放在鞋子上面走。才知道晚上除了小偷,還有志保和隊長。他們會趁著天黑,做一點自己想做的事情。天上有星星,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有狗有貓,狗和貓都有自己的事情。老鼠不是在吃東西,就是在逃命。人不相信白天,躲到夜里來,他只是要躲著人。黃膠鞋是這樣,布鞋也是這樣。除非他像爆米花讓人叫瘋子。做一個瘋子,可以不穿鞋,甚至不穿衣,可以用很大的聲音笑,可以做好些事情。人一旦成了瘋子,跟狗也就相差不遠了??墒且话闳撕孟穸疾淮笤敢猱?dāng)瘋子。他們寧愿當(dāng)會計,當(dāng)保管員,當(dāng)隊長。隊長會計保管員都當(dāng)不了,就當(dāng)一雙黃膠鞋。就在晚上偷偷地往瘋子家里去。

      就在昨天晚上,跟往常一樣,他披著一件衣,不緊不慢踱到保管室的地坪里。那樣子,只要一看,就知道他是隊長,他走過的地方都是隊長的。他吐了一口痰。他吐痰的樣子,像在告訴誰:這塊地盤是我的。我讓我的痰到地上去住誰也不能說什么。他不是來打鐘的,他沒有帶鐘錘。他不是去保管室,保管員沒來。他只是出來踱踱步?踱著踱著,就往井臺上去了。我想起那只黃膠鞋。也是晚上,黃膠鞋也到了井臺上。之后,就跨過水溝去了爆米花的地坪。隊長也要往那邊去?好像要去那里,先得到井臺上來喝水。肚子里的火,只能由肚子下面那條尾巴來解決。就像喝下去的水只能走那里出來一樣。隊長舀了一瓢水。隊長在喝水。他不喝了,叭的一聲把剩下的水倒進水溝里。他抹了抹嘴巴,朝兩邊望了望。他望的是人,我不是人。他喝水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從保管室前面風(fēng)車底下到了稻草堆上。我看著他跨過水溝,往爆米花家里去。他不是隊長嗎?爆米花的地坪不也是紅光生產(chǎn)隊的地皮嗎?可是一跨過水溝,隊長就好像不是隊長了。還是披著那件衣,還是那兩只布鞋,他努力要走成隊長的樣子。兩只手甚至背到背后,像是要告訴誰這只是去打鐘??墒桥谏砩系囊滤禄?。他沒法像剛才那樣背著手,沒法好好披著衣。地面也跟這個隊長過不去。鞋底好像沒法把下面踩平,走起來有些亂。有一次還絆到一塊磚頭,弄得他很不像樣地往前躥了幾步。好像這地方不是紅光生產(chǎn)隊,倒像是墻上寫的那個一定要解放還沒解放的地方。他到了門口。還以為他一到,那兩扇合到一起的門就會自動打開。門沒有開。他咳了一聲,門還是沒動。里面也沒有回應(yīng)。他敲門。里頭問誰,他說我。在紅光生產(chǎn)隊,沒有人不認得這個“我”字。里頭卻在問他做什么。他是隊長,他要到哪里,還用問做什么?他停了一下,大概是在往下咽口水。他說他送水送糧來了。門開了。狗的眼睛可以穿過夜色看到兩片紅嘴唇。潔白的牙齒不像是咬東西的,像是用來閃光的。從這里發(fā)出來的聲音,不要說人,就是狗也愿意聽。不管她說什么。我聽到她在問:哪來的水哪來的糧呀?她把那個呀字拖得晃晃悠悠。你只要聽那個呀字,就知道她身在扭胸在動。隊長早忘了他是隊長,他用不是隊長的聲音在說:水是井里來的水,糧是口袋里本本上的糧。他進去了。合攏的兩扇門,把燈和那件往下滑的衣關(guān)在里面。

      那次找鞋以后,這門我進去過好幾回。我可不用做成咳嗽的樣子,要喊就痛痛快快喊兩下:哇,哇哇!再不行就連著三個哇。她聽得出我的聲音。有時她在后面的豬圈里,大概在往茅坑里下雨,她會往前面喊:等一下,就來了!她會提著一褲子氣味來開門。往她的褲子上蹭一下,她的眼睛就會放光。這時候,她大概以為自己也是一條狗。她應(yīng)該知道,狗不用穿衣,狗隨身帶著他的毛。我看過她不穿衣的時候。木盆里只有半盆水,她一坐進去,水就往上漲?;鹛晾锏幕鹨哺d奮起來,一個勁從柴塊里面往外跑。她從盆里站起來,一開始熱氣簇著她,后來就看到火光沿著她的兩條腿往上爬,一直爬到胸脯那兩堆東西上??伤讲涣藘赏戎虚g,那塊地方一直暗在那里。那地方像狗。不知道志保會怎樣,隊長怎樣。我是一條狗,狗的眼睛可以在她身上跑來跑去。就知道她身上能夠長草的地方確實有限。胸脯上面,屁股上,大塊大塊地方,好像都不適合長草。想一想,就覺得這樣也好。她要變成狗反而不好。她留在那邊,那邊就多了一個像狗的人。她要是過到這邊來,也就是多了一條像人的狗。我有二十二條紅鼻子三十三條小花狗,我要她來當(dāng)狗做什么?就這樣看看也挺好,比生產(chǎn)隊看電影強多了。電影無非是一塊布,一些人穿了衣在上面走。睡覺也穿衣。這里看的都是真家伙。她留在人那里,我還有紅薯還有米飯吃。她好像懂我的心思。她罵我狗流氓。我知道,在人那邊,流氓是一個很厲害的詞。她在前面加了一個狗。狗不這樣看。狗把它看作光榮偉大一類的詞。

      隊長進去了。不知道他在里頭怎么樣。她是人,男人叫她爆米花,女人說她是瘋女人。她有時穿衣,有時不穿衣。隊長看了他還是隊長嗎?隊長要不是隊長會怎樣?隊長不隊長了,紅光生產(chǎn)隊怎么辦?

      跟隊長在爆米花的屋子里相遇,是在好幾天以后。他從來也沒想過要跟我平起平坐。在爆米花面前,他沒法端起隊長的架子。那天晚上看他進門就知道了??墒堑搅艘粭l狗的面前,只要是個人,動不動就喜歡擺架子。好像人就是為了這個才直起身子來的。何況他還是個隊長。他不知道,狗跟人不一樣。狗不管他隊長不隊長,只看他是不是真的行。

      這天爆米花特地殺了一只雞。那只大公雞。這家伙日子過得不賴。其他公雞都閹掉了,剩下他一個,比隊長還隊長。一群母雞成天圍著他轉(zhuǎn),喜歡誰就是誰。他一叫,天就亮了。再一叫,到了中午。他們說的皇帝頂多也就這個樣。真奇怪,隊長干嘛不把那些黃膠鞋之類統(tǒng)統(tǒng)閹掉?這樣一來,爆米花就像掛在保管室那里的鐘,只有隊長一個人有鐘錘。他打鐘,別人只能望著。爆米花大概不會同意。她不會當(dāng)鐘。她要成了一面鐘,就沒人往她上頭送口糧了。人家就會用鐵絲拴住上面的嘴,鐘錘子老往她下面打。她不當(dāng)鐘,她的東西都在她身上。隊長只好來問她要。

      這天我剛從湖灘上回來。在那里,為了一條母狗,我跟兩條公狗打了一場架。一條死了,一條跑了。死去的那條在我背上咬去一塊毛皮。母狗當(dāng)然歸了我。從湖邊回來,我一眼就看到那只公雞。他舉著紅雞冠站在稻草堆上。一看到他,我一下就涌起吃肉吃骨頭的沖動。沖動從放空的身體里來,從背上的傷口那里來。我去過偉光那里。我背上一塊紅,他脖子上一塊紅。他是一塊布在紅。他的紅布在他那邊是光榮,我的紅在我身上光榮。他現(xiàn)在連吐痰都學(xué)隊長的,先在鼻子里拱一聲,再到喉嚨里哈一下,最后叭的一聲吐地上。我不能指望他,他頂多也只能從家里偷點紅薯給我吃。我身子空,除了紅薯,還得填點別的。我只能往爆米花那里去??吹轿冶成系膫?,她哇的一聲叫起來。她伸出手在傷口周圍撫摸。我哆嗦了一下身子,弓起背。我感到傷口在痛,低下頭在她的氣味里呻吟著。

      公雞在門外地坪里打鳴。中午的太陽在上頭看著他。他不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打鳴。剩下來的叫聲只能進湯鍋,在鍋里咕隆咕隆響。隊長進來的時候,我不知他是來會這只雞,還是會女人。

      這天我走得有點遠。走出紅光生產(chǎn)隊之后,又走出東風(fēng)大隊,最后走出了向陽公社。一個人走這么遠,他手上會有一張路條。上面寫著字,還在隊長那里蓋過章。人只用兩只腳走路。兩只腳只管走,要去的地方,在手上拿著。狗四只腳都用來走路,他沒有辦法拿這些,也不用拿這些。狗要去的地方,都在自己的鼻子上,還有眼睛。在一叢蓍茅草那里,我聞到小花狗,很清晰。她現(xiàn)在成了一塊土豆地,里頭的土豆是我種上的。土豆他自己會長,不用我去管。我還聞到別的母狗,好像沒有什么能讓我停下。當(dāng)然也有公狗。有的尿味差不多跟岡子上的喇叭一樣,他在里頭喊,說他大得跟牛一樣,說他上了天。他喊得響沒用。他有幾斤幾兩,我的鼻子全知道。我不用理會他們,我的鼻子聞到了遠方。打他們旁邊過,他們找他們的土豆地,我走我的路。沒有哪一條狗會來找我要路條。幾條半大狗湊到一起,就以為可以朝一條陌生狗亂叫。我懶得理。他們更來勁。他們追過來。我可不想拖著一串沒長牙齒的叫聲往前走。我停下,從喉嚨里面鼓起一股氣,氣流磨著牙齒尖,沿路面奔過去。幾條小狗像突然被燙著,轉(zhuǎn)身就跑。我轉(zhuǎn)過身,接著往前走。我看到湖。湖水退走,把一大片湖灘丟在那里。湖灘邊有一條狗。我突然一下明白了,一條狗只要走得足夠遠,就會有一片湖,湖邊上會有一條狗。她看著我。我朝她走過去。

      她也是一條黑狗。兩塊炭黑到一起,除了燃燒還有什么?我們很快絞到一起。我們一喊,整個湖灘都跟著在喊。滿灘的螺螄都開成一個個洞,蚌朝兩邊打開,灘地裂成一千條縫一萬條縫。來了一條狗。站在岸邊,叫了一下,沒有再說什么。又來了一條,也是雜毛狗。他個頭大,他連叫了三下。先來的那條跟著叫。湖灘上的事讓他們生氣。他們就住在附近,這是他們的理由。如果只是叫一叫,事情還好辦。他們好像要動真的。我抽不開身。拴到母狗身上去的東西不答應(yīng)。他們有兩條狗,我只有半截身子好用。還好,牙齒在這頭。兩顆犬牙,從狼那里開始就準(zhǔn)備著。兩條狗一起往這邊奔。事情只能由牙齒來解決。做一條狗,尤其是公狗,你不能怕。你要怕,就只好什么也不干。旁邊有一條溝,溝里的泥巴結(jié)了一層硬殼。我在這頭喊了一下,她在那頭應(yīng)。我們一齊用力,一起往溝里滾。我們一頭一個伏在溝里。湖佑黑狗,正好有這么一條溝。硬了殼的泥可以用勁,不會陷住身子陷住腳。有這樣一條溝,他們就沒法從側(cè)面攻擊。兩條狗從兩邊攻,你防哪邊呢!他們也不能從上面來,那等于把脖子把肚皮亮給我。那地方毛少皮薄,是下牙的好地方。他們只能順著溝從前頭來。他們不會往母狗那頭去。他們不會咬母狗,他們只是要母狗。他們要咬的是我。他們只能一前一后從前頭來。大個子打頭,我要對付的就是他。個子小的在后面幫腔,我不管他。來這里之前,在爆米花那里吃過白米飯,原本打算用在屁股那一頭,現(xiàn)在得把它拿到這頭來。我伏在地上。他以為我在怕。我在牙齒上等著他。他要來咬我,他得過來。他可以停在那里,朝我叫,叫多大叫多久都行。他屁股后面還有一條狗,幫著在叫。這讓他生出錯覺:他是兩條狗。他降低了身子。他猛地出擊,直奔我的后頸。我就地起身,頭一拱,他就側(cè)翻到一邊,背頂著溝邊的土崖。一顆犬牙先扎進去。接著是另一顆。劃拉一聲,他的肚皮被撕開。我知道,這下他完了。我得說,他是一條不錯的狗,他咬住我背上的一塊毛皮,死不松口。他的腸子跑出來了,他牙關(guān)在變僵。我用勁一推,他身子往前面的溝里一橫,像一段塌下來的橋。我身上一塊毛皮被他帶走。剩下那條狗,趕緊剎住叫聲,拖著尾巴跑了。打架的事完了。那頭的黑狗扭過頭一看,收住前頭的叫,趕緊回到屁股這頭。屁股連著我。

      她在那頭很興奮,比開始的時候還要興奮兩百倍。她把我從牙齒上,從傷口那里,拉到她的屁股上。我差不多把老底全都給了她。走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倒在一旁的雜毛狗。風(fēng)吹動他身上的毛,跟吹在我們身上不一樣。他是在離開那些毛,跟著風(fēng)往別的地方去。風(fēng)吹過我們身上的時候會知道,一根根黑毛站在熱滾滾的身體上。毛皮下面,血在為一件事情奔流。一件不管公狗母狗都喜歡的事情。

      那個叫作隊長的人在爆米花屋里遇到的,就是這樣一條狗。他需要吃一點白米飯,再好還吃幾口肉。對于他來說,隊長只是一種不太好聞的氣味。狗能忍受好多事物。他不會因此拒絕一種氣味。他知道,他要吃的白米飯大半來自這種氣味。一條好的狗,還嗅得到未來。從這種叫隊長的氣味里,他嗅到未來。未來的某一天。他感覺得到。

      隊長一進來就看到我。這次不像上次。門虛掩著,他一推就進來了。他一進來就朝著我,要把我趕出去。我不肯,我在喉嚨里發(fā)出狺狺聲。他大概以為這是紅光生產(chǎn)隊,他用不著把一條狗的叫聲當(dāng)回事。他接著趕。我亮出牙齒。我并不想咬他,我只是讓叫聲帶上牙齒警告他。他收住準(zhǔn)備踢過來的腳,嘴上的聲音陡地高了許多。爆米花一路扭著腰肢跑過來,好像要把自己扭成兩段,上面是上面,屁股是屁股。狗和人都呆住了,看著她。她望著我們一笑:你們干什么呀?又是那個呀字!人不再趕狗,狗也收了他的牙齒。

      隊長關(guān)上門,插上門閂,把紅光生產(chǎn)隊連同東風(fēng)大隊一起關(guān)在門外。人就是這樣,他們喜歡把這件事藏在屋子里,躲著人,不讓人看見。他們要做出沒有這事的樣子。有點像偷東西,他們管這叫偷人。好像爆米花身上的東西不是她的,他身上那條尾巴也不是他的。他們得從哪個那里偷過來用一用。東西是誰的?生產(chǎn)隊的?可那東西不在保管室,就在他們身上?,F(xiàn)在屋子里只有我,我不是人。他們應(yīng)該可以做了。

      爆米花就在那里。在火塘邊。隊長身上明明釋放出要往她那里射尿的氣息,他不往那里去。他沿東墻看了一陣,好像他要的東西掛在墻上,要不就在檁子椽皮那里。找了東邊,他又往西邊去找。最后他在火塘邊找到一張椅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們走到這里走到那里,最后總是來到一把椅子上。你甚至不大分得清,是椅子在等著他們,還是他們在到處找椅子。他坐在一張椅子上,爆米花坐在另一邊椅子上。她把她那張椅子坐得滿滿的,還膨了出來。我不知道,那個人怎么還能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爆米花拿一把火鉗在燒火 。新進去的柴塊冒著火星,火舌從鍋底伸出來,圍著鍋子在舔。那個人坐不住了,也點了一根火在嘴巴上亮著。女人兩條腿開成八字,中間就一把火鉗?;疸Q能做什么呀?火鉗只能做火塘里的事。這邊呢,兩根手指夾一根紙煙,老往自己嘴巴上跑,在自己鼻孔上冒煙。

      爆米花一會兒望望那根煙頭,一會兒望望我。她一看我的樣子就忍不住笑。鍋里傳出來的味道越來越濃。鍋里的那只雞,他身體的每一塊都在跟水說話。我都流出口水來了。我明白了,那個人跟我一樣也在等鍋里的雞!我流口水,他點一根火在嘴上銜著。為了吃雞,他把身子下面那點事情收在衣服里。這個叫隊長的人,也就這么回事。雞和女人都在那里,他先要雞!

      盛到大花碗里的雞,騰著肉香。爆米花把她的臉伸到熱氣上面,拿筷子的手像踩著高蹺,在肉香里走。她找到那塊雞屁股,把它扔給我。隊長在旁看著。他的目光懷著恨,跟別的狗沒什么兩樣。爆米花嘻嘻一笑,把雞頭夾給他。還說隊長就是頭。雞頭上那么大一朵雞冠,那是雞群里的紅旗,隊長頭上有嗎?吃完雞屁股,我只能望著他吃雞頭。他就是一口吞下去,那上面也長不出什么來。接下來是兩粒雞卵子。她一邊找一邊笑。把那只藍花大碗里的雞肉翻了個遍,好像每塊雞肉都是那么好笑。她把它們找齊了。腰一扭手一抬,兩粒雞卵子就到了隊長碗里。她望著隊長笑,隊長要笑不笑的樣子。隊長是雞頭,雞頭歸他吃。隊長是雞卵子嗎?雞卵子按理應(yīng)該歸我吃。我跑的路做的事,大半都與這有關(guān)。只有我才對得住它們!讓他當(dāng)他的隊長好了。可她給了他!在這一點上,我不能不說,她到底還是一個人。女人也是人。他分作兩次,一次吃一粒。害得我也陪著他咽了兩回。我咽下去的是口水,他吞下去的是肉。吃了雞卵子,又是雞腿,全是肉。

      我只能吃骨頭。雞腿有骨頭,雞頭有骨頭,那兩粒東西一點骨頭也沒有。他一吃下去就全吃了。我左一下右一下,把腿骨頭咬得剝剝響。她總算聽到了,給了我一塊雞翅,后來又給了我兩只雞爪子。那個人吃了雞頭吃了雞腿和雞卵子,居然還望著雞爪子,說他其實喜歡吃爪子。我很想對他說點什么。我沒說,趕緊吃我的雞爪子。我聽到女人在桌子上頭說:隊長同志,你還要抓手做什么,要腿!說完就笑。隊長望著她,臉紅紅的。他居然還會紅臉。

      好在一只年份足夠的雞,還有一些骨頭人吃不了。他們?nèi)ズ炔?,我還可以吃骨頭。他去了兩趟廁所。穿過幾道門還是聞得出,是在往茅坑里丟尿。女人要的腿,他只是用來上廁所。上了廁所回來又喝茶。最后那一次起身,他沒有往廁所去。兩個人一起往里屋去。原來他是要做這樣事的!他要做的事明明在下頭,卻在上頭吃呀吃呀。好像她不給他吃,他就不跟她做似的。好不容易到了下頭,邁了左腿邁右腿,就是不到中間來。后來到了中間,也拿出來了,對著的卻是茅坑。還以為他吃了雞卵子雞腿,只是為了進茅坑。

      又是關(guān)門,又要把我關(guān)在外面。我倒是要看看,這個吃雞卵子的人,這個鞋子上盡是尿味的人,到底怎么樣。用嘴挑開門進去時,里面黑了燈。黑燈對我沒用。他們黑燈也不是因為我,是他們自己不要看見自己。他們只想給自己一條黑影。她已經(jīng)躺在那里。她是一床不錯的墊被,白花花肉嘟嘟軟乎乎會叫會笑的墊被!他還在脫下面。下面那些都捆在腰上,得從腰那里開始。把腳從褲子里提出來有些費力,叼煙的地方現(xiàn)在喘著氣。上半身還裹著衣,就趴了上去。他只用一半。用的這一半可不怎么樣。難聞,而且難看。不說狗屁股,貓屁股豬屁股牛屁股都比它好看。猴子屁股至少還是紅的。那東西動起來怪模怪樣,更難看。撒把尿的功夫,還不是那種很長的尿。一條水牛一邊走一邊撒尿,一把尿可以撒上半里地。他沒法跟水牛比,他連一棵煙都比不了。只夠把煙叼到嘴上,甚至還沒點著,就沒了。下面那一個,連大氣都沒出一口。這邊就已經(jīng)把自己收起,分作兩下往褲子里裝。他不再管那床墊被,墊被只好自己在那里動??磥?,當(dāng)隊長的功夫只在上頭。又是點火又是抽煙,又是喊口號又是作報告。這不是吃雞,用不著上頭。這也不是打鐘,可以借三木匠的錘子。

      我想起那只公雞,被捉住時叫得好響。脖子上抹過一刀之后,不再叫喚,兩只眼睛好久不肯閉上。他還有那么多母雞,他的雞冠還那么紅,那兩粒東西還能做多少用?。]想到給了隊長,就那么三兩下,一只公雞一生的事情就這樣完了。

      他倒是完了。爆米花還沒完,還在那里動。外面突然響起捶門聲。

      捶門的聲音來得很猛,先連著兩下,接著一長串。隊長已經(jīng)穿好站在地上,身子一緊,披在身上的棉襖差點掉下來。爆米花從床上翹起來。她什么也沒穿,胸脯上兩坨東西顛個不停。隊長怕。他想往床底下鉆,被爆米花捉住胳膊。她伸過手去的時候,兩只奶子也跟著往前伸。它們夠不著,就地揮了幾揮。我要是他,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先顧了眼前的再說。他不是我,他是隊長。爆米花叫隊長跟我往后面的豬圈去。他乖乖地跟在我后面。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知道了,把狗留在屋里對他不是壞事。

      人的事情跟狗就是不一樣。隊長在里面吃雞,他們不來拍門。隊長一那個,他們就拍門來了。門明明是爆米花的,就安在她家的墻上,還從里面上了閂。好像她一跟隊長那個,門就不是她家的了,隨便哪個都可以跑來拍門。好像一那個,隊長就不隊長了。隊長不能拿他們怎么樣,倒是他們可以拿隊長怎么樣。隊長只能怕。只能躲起來,不讓他們看到。好像閂門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隊長也閂在外面。他得想辦法從這里逃出去,跟外面的隊長會合。

      豬圈里有豬的氣味,茅坑的氣味,這些都停著沒動。動的是隊長的氣味。我不喜歡他身上的尿味,尤其是他跟爆米花做過那件事的氣味。有些像布燒煳的味道。比煙屁股臭鞋子臭還難聞。我知道,我得忍受這個人的氣味。我聞到的未來里有隊長這個人。有風(fēng)穿過門縫,成一條線在屋子里游,把豬和隊長的氣味帶動,連茅坑也被牽著動了動。我一下聞到志保的氣味。就在門外邊。他掉過鞋子的門。這一次不是一只鞋子,是人。我朝著門低嗥了一聲。隊長收住腳,他的氣味往前一晃。那邊有人捶門,這邊有人在門外等著。他的腳有些抖,抖下來的氣味像沙地上的波浪線。他把耳朵朝向前面的大門。爆米花在那里。他等著,看她能不能弄出一條路,讓他出去。

      大門一開,捶門聲一下落空。爆米花在說話,那個人也在說話。她沒說了,那個人還想說。他的聲音像突然掉進水里,悶了兩下就沒了。我聽出來,是會計。他的聲音一定是埋到她身上去了。她的身子可以把隊長和會計,把整個紅光生產(chǎn)隊一齊埋進去。不管布鞋還是帶膠的,沒有一只鞋子出得來。可以聽到會計的兩只鞋,跟爆米花在往里屋去。他絆到什么。倒地的聲音分明是椅子,他以為是隊長。他在喊:志保,快來捉隊長呀!隊長身子一抖,猛地抽掉門閂打開門,讓到一邊——這時候他知道需要我——我縱身沖出去。志保就在那里。我前面兩只腳一下到了他兩邊肩上。舌和牙齒下面是他的臉。臉上面唯一突起的東西是鼻子,張開的嘴躲在鼻子下面。我的牙齒一下就可以把凸起的鼻子掃平。叫聲讓我的牙根癢癢的。夜召來足夠多的野性,荒原上我們曾經(jīng)是狼。從一旁跑過去的腳步,讓我記起隊長,記起紅光生產(chǎn)隊。才想起眼前這張臉是紅光生產(chǎn)隊某個人,是大黃的東家,我?guī)退疫^黃膠鞋的那個人。這個人的兩條腿已經(jīng)撐不住身子。我沒有動用牙齒,用舌頭舔了舔那只突起的鼻子。他再也受不住一條舌頭的重量,朝陰溝里倒去。我可不會跟他一起倒,我跳開了。他躺在陰溝里說話,說要跟我祖上的某一條母狗,甚至是母狼做那件事。我知道他沒有這樣的能耐。就算他有一雙黃膠鞋也不行。他一沒有這樣的工具,二沒有這樣的狗膽。他要有,就不會把一只黃膠鞋丟在豬圈里。這時候也不會躺在陰溝里。整個紅光生產(chǎn)隊,連隊長都沒有。我倒是想去看看那個會計。隊長在里面,他在外面。隊長沒跟紅光生產(chǎn)隊在一起,他便拿了紅光生產(chǎn)隊來打門。他把門捶得那樣響。他還不知道,隊長回他的生產(chǎn)隊去了。現(xiàn)在是隊長在外面,他在里面。

      留在屋里的會計,早忘了他還是個會計。爆米花變成一只貓,兩只前爪在他的臉上脖子上亂抓。她一邊抓一邊喊:

      打流氓啊!打流氓??!

      喊給屋子外面聽,喊給紅光生產(chǎn)隊聽。她知道,隊長出去了,紅光生產(chǎn)隊又到了隊長手上。會計臉上帶著指甲印,穿過豬圈,從后門逃了出去。他們一個個從前門進來,最后都從后門逃走了。通往后門的路,一邊是豬圈,一邊是茅坑。志保已經(jīng)不在陰溝里。這次他沒有進屋,也沒有落下鞋子。大黃后來告訴我,他進家門的時候,朝他踢了一腳。我知道,大黃那是代表狗。可能還代表隊長。

      第二天我看到隊長。隊長還是隊長,隊長拿著他的鐘錘??吹轿宜燮ざ疾惶?,一副不認識的樣子。昨天晚上從雞到人那么多事,像是一件都沒有發(fā)生。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有披著棉襖。跟昨天晚上最后看到的一樣,他把衣袖穿在兩只手上,連前面的扣子都扣著。走過保管室的地坪時,他兩條腿繃得有些緊。昨天晚上他在爆米花身上也這樣繃著。只不過這是在這褲子里,分作兩處,輪著往前走。這天早晨他把鐘打得跟吵架一樣。好像鐘不只是鐘,還是志保和會計。我看到志保,后來又看到會計。會計來得遲,從來沒這么遲過。他們能感覺到,隊長是把鐘打在他們身上。鐘錘在隊長手上,他們只能由他打。在他們朝著保管室墻壁喊過話之后,隊長又說了一段。以前沒有誰會注意這些,這天我特意跟紅鼻子和雜毛一起聽。大黃站得遠遠的,他是怕志保扒掉他的皮。我聽到隊長在說:有些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我在想,隊長要掃地,要掃掉的肯定是會計和志保。

      會計肯定不想讓人看他的臉。他一來就排在后面。隊長叫他站前面。隊長要把他的臉擺出來給人看。隊長問他臉上誰抓的。會計沒說話。隊長問會計老婆:怎么把會計的臉抓成這樣?一聲長嚎,會計老婆從隊伍中間躥出來,一頭朝會計的胸部撞過去。兩個人很快在地上扭作一團。排在那里的人像是一齊打了一個嗝,停頓了一下,接著圍了上去。志保落在外面。他在兩只眼睛上仇著我。我從牙齒縫里還給他一個低頻音。一段時間,我們一見面就是這樣,直到他栽倒。我不怕他,加上兩只黃膠鞋我也不怕他。我不幫他,他還只有一只黃膠鞋。他骨子里其實還在怯著我,我嗅得到。

      不久,會計去了圍湖造田的工地。大隊民兵營長的小舅子大紅高中畢業(yè)回來了。人們都在說,他要代替原來的會計了。那時候我們不會想到,這跟狗有什么關(guān)系。

      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有了瘋狗的傳聞。一聽他們說瘋狗,我心里就閃出一個念頭:莫非這就是我隱隱約約嗅到的災(zāi)難?它只是一閃而過。許多真正嗅到的東西,往往就是這樣被忽略。說瘋狗的都是人。他們在人里頭弄出來一個米瘋子,也想在狗里頭弄出一些瘋子來?狗又不是人,不用穿衣,不用說人話,不用像人那樣。人要做的好多事,狗一件也不用做。他要做的事,隨時隨地可以做。他干嘛要發(fā)瘋呢?人一發(fā)瘋,多多少少變得有些像狗?;蛟S,在那些不發(fā)瘋的人看來,我們這些狗呀貓呀,是不是都有點瘋?

      不知道為什么,有關(guān)瘋狗的事,他們說的全是狗如何咬人,人讓狗咬了之后如何如何不好。先是一個女人,被狗咬了一下,肚子慢慢大起來,最后生下一窩狗崽。人跟狗不一樣,這個的肚子由誰種,那個的肚子該誰種,都是先就定好了的。為著不弄錯,他們還把這些寫在本本上,在上面蓋了紅疤疤,想改都改不了。讓哪條狗一咬,把人家肚子給種上,就把大隊和公社發(fā)的本本也給得罪了。接下來是一個男人。說他被瘋狗咬了一口,也懷上狗崽??伤麤]有女人那樣的東西,不能像屙尿一樣把狗崽屙出來。男人痛得做狗叫,在地上打滾,最后死了。

      狗成了人嘴上的罪犯。那天我看到志保,突然就想:志保要是死了,會不會說我是瘋狗?雖然我并沒有咬他,只是用舌頭舔了舔他的臉。

      有一種東西在走近,我能嗅得到。它讓你沒法安心。你屁股帶尾巴著地,用兩只前腳把上半身撐起來,牙齒和眼睛朝著前面,還兼顧兩邊,可是你的后面呢?為了后面,你得轉(zhuǎn)過身去。你一轉(zhuǎn)過身去,以前的前面又成了后面。那就躺到風(fēng)車底下去吧,后面是墻,墻不會對一條狗的后背做什么。上頭有風(fēng)車遮身,這樣總可以了吧?還是不行。風(fēng)車遮擋身體的時候,也把一條狗的視線擋去不少。要是那危險的東西離得很近了,你卻不知道,怎么辦?風(fēng)車底下氣味傳得也慢,聞到的大半是些陳谷爛芝麻。那就走吧。走過保管室的地坪,總覺得這地坪,地坪外邊的稻田和水塘都不怎么對勁。連上面的天都是要死不活的樣子,都不大對勁。

      我看到志保。一走出來就看到他!他望著我,我望著他,我們像是在兩個世界里相互望著。以前我可沒怕過他,現(xiàn)在我好像有點怕他。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他身上也放出怕我的氣息。我們都在望著自己害怕的東西。我看到偉光。他現(xiàn)在也不想我走得太近??袢M在我和他中間。我看到建設(shè)。他跟我已經(jīng)疏遠。不知道是因為志保,還是因為偉光。偉光現(xiàn)在也是隊長。不是紅光生產(chǎn)隊,是他們學(xué)校里的什么隊。一個人成了隊長,就不再是兒子。偉光兒子沒有了,建設(shè)兒子也就沒有了。他們跟狗不一樣。狗里邊沒有隊長,老黑就是老黑,大黃就是大黃??吹酱簏S之前,我先看到紅鼻子。從紅鼻子身上,我聞得到大黃。以前我在她的肚子里下種,現(xiàn)在她肚里裝著大黃的。她現(xiàn)在一天到晚都在找東西吃。今天她找得有些亂。她明明要咬那顆桃核,咬到嘴里的卻是一塊瓦片。為這事,她發(fā)了一陣呆。掉頭要走,才記起桃核。我看到大黃。他說一句,我說一句。他又說了一句。他明明是在稻草堆上同我說話,他的聲音卻像是離得很遠。那不像是在朝我傳過來,倒像是越離越遠。我走到草堆邊。他低著頭。他好像不在他身上。我在耳朵下面找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捕光了魚的水,只剩下渾濁。他的眼睛里沒有他。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啦。

      我沒看到爆米花?,F(xiàn)在,我很少從她那里吃到白米飯。兩扇門像一張沒有合攏的嘴。太陽光斜斜伸進去一只腳。再也沒有看到隊長披著衣往這張門里邊去。志保進去過,可能給過她一些紅薯。我從兩塊紅薯里吃出過他的恨意。紅薯在她的鍋里煮過,志保還是在里面。我不管這些。我把它們吃進去,分作兩個屁,把志保從后門放出去。

      我沒有看到雜毛。后來才知道,他在對面山岡上。他成了紅光生產(chǎn)隊的第一聲巨響。

      我并不知道岡子上那一聲巨響是什么。可它一響我就知道,我早先嗅到的東西來了。大黃和紅鼻子都往家里跑。我穩(wěn)住自己沒有亂。就像那次在湖灘打架,越緊急我越冷靜。我祖上好幾代是獵狗。他們的鎮(zhèn)定留在我身上。我沒往爆米花的屋里去,也沒往偉光住的地方去。這種用墻圍著的地方,墻上有門,你可以進去人家也可以從那里進去。我想到屋后的竹林子。那里容易躲藏,也容易逃脫。我沒往那里去,心里的感覺牽著我到了保管室前面。

      一眼就看到隊長的屁股和腳,當(dāng)然是裝在衣服里。比沒穿衣時像那么回事。保管室的門開著。隊長把腳留在門外,手扶住門框,上半身探進里面。保管員在里面,他說什么我沒聽到。我聽到隊長在說:“什么瘋不瘋,到鍋里還不是一樣的肉。”又傳來幾聲響。他轉(zhuǎn)過身。太陽有些耀眼,他瞇著眼睛。他看到我,朝我招了招手:“過來,伙計!”那天晚上在豬圈里,我們是當(dāng)過一陣伙伴。我知道現(xiàn)在他是隊長。我沒有走得太近。他回過身對里面說:“讓這家伙窩在里面,留一條做種的。”往后有什么,往后再說。眼下我沒有從他身上聞到什么。危險在響聲那里,沒有到他身上來。我從他旁邊閃身而過,進了保管室的門。滿屋油香。保管員在里屋,正往一只油瓶子是罐油。

      隊長在外面說了一聲走吧。保管員蓋了油缸,收了油瓶。他跨過門檻,在外屋連上隊長的腳步,出了外面的門。一線油香被他們牽了去。保管室的門比紅光生產(chǎn)隊所有的門都厚。它關(guān)起來不是啪的一聲響。那一聲悶響讓你感到它有多厚,岡子上那樣的響聲也無法把它穿透。我聽到鐵打的門扣掛到老骨咀上,接著掛上去的是鎖。鎖在它的肚子里咔嚓一聲。鎖只認鑰匙。鎖沒有野老公,不管是膠鞋還是布鞋。

      外面一大間,全是吃的,稻谷堆成小山包,還有曬干的紅薯絲。它們還沒有在鍋里煮過。肚子餓了,也可以吃。里面的屋子小,兩只油缸很大,比人家當(dāng)茅坑用的糞缸還大。一邊是菜籽油,一邊是棉籽油。兩種油香都結(jié)結(jié)實實睡在缸里。一條狗的走動影響不了它們。我把滴在地上的油舔干凈。那一層滲過油的土,被口水潤濕之后,也被舌頭卷進嘴里。土拌了油也好吃。吃進嘴里的油跟鼻子聞到的不一樣。吃進去才是實實在在的,保管員牽不走。周圍不少以前滴的油,細菌吃過。吃油的細菌怎么這樣難聞呢?它們的氣味里長著刺。除了油缸還有棉花,堆在墻角。狗用不著棉花。只有人才需要拿它穿在身上。

      響聲。一下,后面連著幾下。以前在岡子上的響聲,現(xiàn)在到了村子里。小花狗她們那邊也在響。隔著一道山岡,那些響聲顯得有些遠,一樣驚心。這可不是他們過年放炮那種響。一樣的火藥味,那只是自己把自己炸開。這響聲一下就朝你直奔過來。響聲里帶著殺氣。人也怕這種響聲。他們制造這種聲音,他們怕得不比狗少。眼下,這些聲音是專奔狗而來。

      保管室的門足夠厚。保管室的墻很結(jié)實。保管室的窗子開得很高,很小。保管室里面堆了很多東西。我在里面待了三天。后面兩天沒有那種響聲。我能感覺到,響聲隨時可以響起。我可不想讓那種響聲找到。我不急著出去。保管員每次到保管室來,先是鎖和鑰匙一起響,接著是門扣和門。門響過之后就有一陣風(fēng),稻谷紅薯絲和油缸的氣味一下明朗起來。好像氣味不是在屋子里,是保管員的風(fēng)帶進來的。他把帶給我吃的米飯和紅薯用紙包著,裝在衣兜里。那種印字的紙。隊長他們說的話,好些從這上面來。煮熟的紅薯比米飯水汽重,印在紙上的字有時會粘到紅薯上。那些字的味道一點也不好。不知道人怎么喜歡在嘴里念這個。保管員叫我把屎屙在這些包過飯和紅薯的字紙上。哪里來的我把它放回哪里去。有一張紙上還有房子。聽他們說,住在里面的叫皇帝。我把一坨屎屙在上面,它就住那里了。吃紅薯有時候會放屁。屁一出來就跑了,它不肯住在這上面。我聽到隊長在敲鐘,后來又聽到他們朝著保管室在說話。除了隊長保管員,他們不知道保管室里面還住著一只狗。他們不知道,這條狗正在往一張字紙上拉屎。有時還放屁。

      保管室外面,世界很亮,亮得有些空。

      雜毛狗沒有了。岡子上有人在鋤油菜地。鋤地的人看到打狗隊,雜毛狗也看到了。雜毛狗不知道,他離他們還有那么遠。他們放過來一道響聲,雜毛狗就倒了。

      紅鼻子沒有了。她肚子里還裝著四張嘴??梢韵氲玫剑荒芾显诩依锔绅I著,她得出來找東西吃。她從后門出來,往屋后的竹林子里去,那里可以找到蟲子,甚至找到山雀窩。不管什么,有東西吃就行。沒想到他們等在竹林里。她還沒進竹林,竹林就響了。她倒在竹林邊上。那個看到她的老婆婆,好久以后還嘆氣:他們把她扔到板車上的時候,肚子里面還在動,還在動。后來就不動了。

      大黃沒有了。吃晚飯的時候隊長帶著民兵營長進了志保家。志保望著他們沒說話。隊長也沒跟他說什么。建設(shè)說他們進來時,大黃在豬圈里。豬圈里響過之后,就只剩下豬在叫。

      后來知道,岡子那邊,小花狗也沒有了。找鞋子的那天早晨,我種到她身上的土豆,出來變成三只毛茸茸的小狗。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在一座破窯里奶小狗。說是那一聲響過之后,她的腸子都出來了。三只小狗都活著。他們沒有動用那種響聲。他們拎著后腿一只只往桶子里扔。桶子里裝的是開水。滿桶子的叫聲連著開水在動。后來不動了。撈上來時只剩下肉,毛留在桶里。

      他們找過我。不愛說話的志保,那兩天老在說一句話:黑狗才是瘋狗!黑狗才是瘋狗!黑狗才是瘋狗!大黃死了他不管,他只要我死。會計回來了,他也在找我。他找到保管員,說他還是會計,他要進保管室。保管員說你去跟隊長說。這時候隊長不是在爆米花的屋子里,他在他的紅光生產(chǎn)隊。隊長說你不是會計了。現(xiàn)在會計是大紅。說到大紅,作廢的會計不說話了。志保也來找過保管員,說他要領(lǐng)點稻谷,要不紅薯絲也行。這一次保管員沒叫他去找隊長。保管員說,隊長說了這幾天不發(fā)糧。

      新會計大紅讓當(dāng)民兵營長的姐夫留了一桿放出那種響聲的東西。他們管它叫槍。他背著槍從紅光生產(chǎn)隊走過,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跑。志保的黃膠鞋不再算什么。原來的會計像閹過的公雞。連隊長都只能在一邊望著。他到了塘壩那兒。我悄悄躲在塘壩這頭的竹林子里。我太想知道這東西了。

      他朝塘里放了兩槍,塘里的水連著兩次往天上跑。跑上去又摔下來。水落下去之后,水面上翻起來一條魚。后來,他們又在塘壩那頭靠山岡的地方豎了一塊泥磚。大紅趴在這頭。他的一根手指在什么地方動了一下,一道響聲貼著地梭過去,泥磚碎了。

      槍原來是這樣一種東西:他在這頭,你在那頭。他把一樣?xùn)|西發(fā)給你,他只要在這頭動一下手指頭,那東西就過去了。你不要不行。這事兒不用你同意。逃也逃不掉,那東西跑得比你快。它一下就住到你身上。它不是牙齒,不是人用手捏成的拳頭,也不是刀和棍。他不用走近,他可以躲在某個地方,人家甚至不知道是誰干的,事情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牙齒和力氣都可以不要了,就看這東西拿在誰手上。才知道大黃他們最后面對的是這樣一種東西。后來,偉光和建設(shè)他們都不打蓋子了。有棍子就拿一根棍子,沒有棍子把手捏成一把槍,嘴巴學(xué)著槍說話。他們玩這個玩得很開心。偉光現(xiàn)在不學(xué)隊長吐痰了。他學(xué)民兵營長學(xué)大紅,見到建設(shè)見到我,都說一聲你他媽的。

      我看到志保的兩只眼睛。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大黃他們?nèi)甲寴尨虻袅?,就只剩下他的敵人。他恨不得把他的眼球射過來,幸得他手上沒槍。

      他找到大隊上,說隊長和保管員包庇瘋狗,最瘋的狗。災(zāi)難沒有來找隊長找保管員,也沒有來找我。他不想想,大紅不是在隊長那里當(dāng)會計嗎?他告隊長憑什么,憑他的黃膠鞋?他告隊長的狀,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

      這天早晨隊長沒有打鐘。他沒有打鐘,紅光生產(chǎn)隊的一天就提前開始了。上次他沒打鐘,除了偉光他們出來打蓋蓋,大人都在家里等著。這一次除建設(shè)和建設(shè)他媽,差不多都出來了。他們出來后,沒有到保管室前面站著,一窩蜂往塘壩上那棵烏桕樹那里跑。從來沒見過他們這樣。

      我剛從外面回來,還以為他們像那次一樣,又在玩躲地震??赡谴味愕卣鹗峭砩?,隊長先打鐘,大家先在保管室前面會齊。這一天不一樣。那么多人在塘壩那兒黑做一堆,我沒敢太走近。我怕從他們中間突然走出一個人來,手里有一桿槍。我站在竹林子里朝那邊望。人堆里有誰尖叫了一聲。人們像攏成一團的蜂群一陣抖動,抖出嚶嚶嗡嗡的聲音。一會兒又沒了聲音。我看到偉光,看到保管員,沒有看到隊長。隊長不在這里?隊長不在這里他在哪里?隊長不在這里,他們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我甚至擔(dān)心起隊長:是不是出事了?比方說志保,他能弄到黃膠鞋,說不定就弄到一桿槍。他拿了槍,遠遠地把他的想法朝隊長發(fā)過去,就算他是隊長他也沒有辦法。他不想要那東西,那東西也到了他身上。它一住到他身上,隊長就不能再住在自己身上了。就像花狗和大黃他們一樣。也可能不是志保,大紅不是現(xiàn)成就有一桿槍?他打掉隊長,他就可以當(dāng)隊長。

      要是在以前,我自己也會笑話我膽小婆心?,F(xiàn)在,白天我盡量少出來走動,多半時候是找一個地方躲著。就是閉著眼睛睡覺,鼻子也一直醒在那里。有幾種氣味,只要一出現(xiàn)就會燒著鼻子。我是有一副牙齒,牙齒一點也不鈍,可它不能像槍彈那樣跑出去咬到誰身上。我也變得跟一只貓一樣,天黑以后才到外面走動。那些有槍的人,還沒有狗一樣的眼睛。

      連著幾個晚上往外面去,都沒有碰到狗。有時會遇到貓。以前看到貓多半要齜牙咧嘴一番。沒有別的,也就是嘴里的牙閑得太久,鬧一鬧?,F(xiàn)在不同了,一條夜間獨自出沒的狗,看到貓就感到親切。一開始,貓還有些不相信。他們很快明白,現(xiàn)在我找不到狗。小花狗母子的事,就是貓告訴我的。還沒進那座窯,我就聞到了小花狗的血。血的氣味哭了一地。我還找到了從那幾只小狗身上褪下來的毛。開水沒了,毛還在喊叫。用氣味在叫。我沒見過他們,一見到就只剩下毛。經(jīng)過開水的毛帶著皮屑。我聞到了小花狗和我,聞到了黃膠鞋之前的那個早晨。它們跟開水,跟槍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全身的毛一根根站起來,跟刺猬一樣。

      一路找下去,那些看著我往湖邊去的狗,那些試著追趕我的半大狗,全都沒有了。我試著去找那條黑母狗。我沒能找到她。問過幾只貓,只知道打狗隊來過,不知道她怎樣了。被我咬倒的那條狗倒是還在那里,像一只毛皮袋,里頭裝的是骨頭。白森森的牙齒,原本叼著我背上的毛。湖風(fēng)把毛吹走了,牙齒的狠勁還在。我背上那塊地方還記得很清楚。能找到的狗,就只有他了。找不到的狗最后都到了人身上。狗的氣味,在一些茅坑里喊著。澆到油菜地里,它們又在油菜身上喊。

      往回走的時候我在想,我怎么辦呢?沒有狗可以說話,有貓的時候跟貓說一說也就算了。我身上還有一根東西,它無論如何得有地方去。它不是人身上那根東西,裝在褲子里不行,拿去敲鐘不行,給它念那些紙上的字也不行。它不只是狗,它還是狼。那么多狗,如今就剩這么一點東西!我把它放到哪里去呢?總不能把它往貓那里放吧?貓不是狗。貓也太小,哪里放得下一條狗。豬太肉,只會睡覺。它是要在里頭種土豆,不是找地方睡覺。牛足夠大,做起事來也猛??膳V怀圆?,頂多喝一點尿。它喝水因為鹽,與別的事情無關(guān)。還有誰呢?還有人!他們不是說人會下狗崽嗎?男人屙不出來,女人可以呀!要選一個人,讓她來跟我下狗崽,不用說,我會選爆米花。我看到的人里頭,只有她離狗近。不是說我們是瘋狗嗎?紅光生產(chǎn)隊,叫瘋子的人就只她一個。正好,隊長現(xiàn)在也不去她那里了??罩彩强罩?。志??磥硎窍胩羁?。隊長就那個樣,他還能比隊長強?他穿上黃膠鞋就能比隊長還隊長?

      好幾天沒去找爆米花那里了。我好像又聞到雞骨頭雞爪子的味道。我好像看到一對雞卵子就在筷子上頭閃,筷子這一頭現(xiàn)在是我。天正在變亮,我只顧一個勁往回跑。沒想到到了紅光生產(chǎn)隊,紅光生產(chǎn)隊到了塘壩上,卻不知道隊長在哪里。

      鐘聲響了。原來隊長在鐘那里。鐘錘還在隊長手上。鐘響得很急。圍在塘壩上的人像一卷散開的布,拖成一長溜朝鐘聲那里伸過去。他們要去開始他們的一天。那棵熱天用來系牛的烏桕樹下面,很快只剩幾個孩子圍在那里。好像沒有女孩子。他們不打蓋蓋,不打槍,肯定有比這些更吸引他們的東西。沒有那些大人,世界應(yīng)該會安全一些。偉光他們用槍,也是手捏成的槍,頂多是一根棍子。我走出竹林,朝他們走去。高出他們頭頂?shù)?,是一個人的上半身。他穿著衣,貼著樹干站著,頭在胸前。他應(yīng)該是系在樹上。有時候,他們也會把人系上。跟系牛不一樣。牛用一根繩子牽到鼻子上,它還可以動,可以就近吃點草。人反著手,一系上就不動。我好一陣才看出來,系在那里的是志保。他下面沒有褲,只有一雙鞋子。那雙黃膠鞋。鞋子上面,腳桿子沒什么稀奇,下地的時候常常扎起褲腳。腿也不稀罕,穿短褲的時候就在外面。腿是黑的,露在外面曬出來的。稀奇的是肚子下面,兩腿中間。他們喜歡叫它做鳥。小時候叫麻雀,大了就叫鳥。看到麻雀不難,要看到鳥就難了。他們總是把它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要撒尿了,不得不拿出來,也是背著人,拿出來一點點,用手護著,用完馬上放回去。那天晚上我跟著隊長,最后跟到里面的屋子,也只看到屁股?,F(xiàn)在,志保的東西就擺在那里。

      那東西一點也不好看。說是一只鳥,鳥會扇動翅膀,會飛,會唱歌,會啄東西,它會嗎?它只是松松垮垮掛在那里。說是一只袋子,也是一只沒裝多少東西的袋子。有點像一只袋子從中間箍了一道繩子,里面那頭還裝了點什么,外面那一段完全是癟的。像這樣一只袋子,能有多大用場?難怪他們要把它藏起來。志保怎么不把它藏起來,要把它擺在那里?他沒有手。手讓人綁在后面。周圍好像沒有褲子。他的褲子哪去了呢?

      孩子們很好奇。槍他們看過。麻雀成鳥,他們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他們要看。建設(shè)沒有來。他爸不打他,他也不會來。偉光站得比其他的遠一些。我猜得出來,他想看,又有些礙著這是建設(shè)他爸的東西。這跟他爸的東西他不想要建設(shè)看一樣。其他那些小蘿卜頭,因為沒有偉光建設(shè)來領(lǐng)頭,一開始有些畏畏縮縮。他們怕這個大人突然朝他們一聲吼。他們走攏了一些,又突然一下后退好幾步。有一個還踩到一根棍子,棍子一滾,把他摔了一個麻雀兒朝天。其他幾個都轉(zhuǎn)向他,朝他笑。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大人不動也不笑,連眼皮也不抬一下。他好像站在那里睡著了。睡著的人他們不怕。那天新會計大紅躺在太陽下打瞌睡,褲襠那兒躥得老高。他們就拿了一塊瓦片蓋在上面。等人家醒過來,他們早跑了。他們往志保的腳邊丟瓦片。他還是沒動。他們開始膽大起來。有一個個子和膽子比其他幾個都大,他轉(zhuǎn)身撿起剛才那根摔人的棍子,伸長手去撥那個東西。他撥到了,那東西還蕩了兩下。他們做好了準(zhǔn)備,就像新會計醒來一聲喊,他們就趕緊跑??伤麤]有喊。他抖動起來,從上面的衣里面抖出來,分作兩條腿往下抖。那東西要死不活跟著晃。棍子這頭的男孩嚇壞了,丟了棍子就跑,其他的跟著跑。

      這個人一直把頭擱在胸脯上,沒有打開眼睛。他已經(jīng)不是志保。志保不在他身上。說不清這是為什么,怎么下面一出來,上面就沒有了。偉光沒有跑。我看著他的時候,他也朝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像是空的。我繞到樹背后的時候,他也跟了過來。又像那次找鞋子,是他跟著我。我看到從樹那邊圈過來的繩,看到絞在一起的繩結(jié)。我得學(xué)著人的樣子,后腳撐起來,才能夠著繩。我的前腳沒法變成人那樣的手。它們只能扒住樹身。樹皮很粗,像開裂的泥地。我只能用嘴去咬人用手結(jié)上的繩。繩不像骨頭。它繃得緊緊的,你咬它,它又是軟的。偉光總算懂得一條狗:我是為了樹那邊的人。他已經(jīng)不是志保。他只是一個人。人的兩只手,不能由繩子管著。就像狗的牙齒應(yīng)該歸狗一樣,他的手得還給他。他穿褲子還是脫褲子,那是他的事。偉光走過來,把繩子解開。繩子軟下來,繩子不再硬著。我們等著那邊動,那邊好久都沒動。

      到處都在說志保,紅薯地頭,稻田中,地坪里,保管室前面,火塘邊。他們把他跟爆米花連在一起說。怎么不見爆米花呢?塘壩上沒有,家里也沒有。門開著,火塘里的灰是冷的。里屋也是開的,床上很亂。氣味像床一樣亂。地上有幾條褲子,被人踩過。一條棉褲,里頭還套著一條短褲,應(yīng)該是一起從誰身上脫下來的。褲管和褲襠那兒被人踩過,褲口張得有些大。汗氣和尿臊味,不用伸過鼻子去也知道是男人的褲子。志保的褲子原來在這里。旁邊一條內(nèi)褲是爆米花的,我一看就知道。她不止一次把它晾在外面的竹篙上,風(fēng)喜歡在上面亂摸亂扯。她丟下她的內(nèi)褲,到哪里去了?

      昨天晚上的事情,貓知道一些。我出大門,看到貓?zhí)稍诓荻焉?。我走到草堆上,他還是爬到了樹上。只是沒像以前爬那么快,也沒有爬得那么高。以前的記憶還在起作用。他蹲在最下面的樹枝同我說話。他看到志保從后門進去。這個人選了三更半夜來進這張門,當(dāng)然是在怕著什么。他又不能因為怕就不來。他一推后門,后門就開了。他進去以后,保管員和新會計大紅就到了門口。他們好像知道他什么時候會進這張門。志保進去,就在里面上了閂。這他們也知道,他們并沒有敲門。他們好像還知道,后門的閂不大,也不結(jié)實。他們等了一段時間,等里面開始。里邊一開始就用腳踢門。大紅力氣大,只兩下,里面的閂就斷了。他們沖進去。志保好像知道,他沒有往前門逃。隊長在前邊大門外面等他沒等著。他褲子都沒穿,就往床底下鉆。他們把他從床底下拖出來。他們沒讓他穿褲子。他們就是要讓他不穿褲子。他們帶著麻繩。繩子跟鐘錘一樣,聽隊長的。他們用繩子把志保捆了,志保只好聽由他們。他們不讓他穿褲子,他就只穿鞋。他們說走,他就趿著鞋子往外走。他本來不喜歡說話,現(xiàn)在什么話都不說。他們本來想把爆米花跟志保一起綁了。他們沒能逮住她光裸裸的身子,眼睜睜看著她跑了。她也是從后門跑的。他們出門,隊長趕緊去打鐘。后來我聽到的鐘,那是第二次。第一次打鐘,是要人來看志保沒有穿褲子,是要把他系到塘壩上系牛的地方去。志保他老婆聽到鐘聲,從床上爬起來就往外面跑。一看到志保,趕緊抱住頭往回跑。

      后來才知道,志保到大隊上告隊長的狀,民兵營長告訴了大紅,隊長一聽到就火。隊長心里早就有火。他們等了兩個晚上,只等他進爆米花的門。他們說,這狗日的,自己屁股不干凈,還告人家。他們都這樣罵人,好像他們的事跟狗有什么關(guān)系。

      好些時間以后,我還在想著爆米花跑出去的那個晚上。三個男人,隊長會計保管員,說是紅光生產(chǎn)隊的三條鐵扁擔(dān),怎么就抓不住一個女人呢?我是一條公狗,只要想想就知道:她是爆米花,她身上什么也沒穿!她只要閃一下腰,胸脯上那兩坨東西就會橫著掃過來。它們是那樣柔軟,鐵一碰到它就軟了。鐵扁擔(dān)一到她這里就成了一攤爛泥。這般柔軟的身子怎么抓得住呢!你看到誰抓住過水嗎?狗從來不嘗試著去抓那些水。我們會用舌頭去舔。他們?nèi)プニ詈蟀l(fā)現(xiàn)水從爛泥地上流走了。

      狗也會有夢,尤其當(dāng)他找不到母狗的時候。一條黑狗的夢滿世界都是黑的,只有中間一條影子是白的。后來才知道,那是爆米花。不穿衣的爆米花從竹林子里跑過,她跑到哪里,哪里就讓出路來。她胸脯上兩只白色鳥在飛,竹林子里的鳥也跟著飛起來。出了林子,她從哪里跑過,哪里就顯出一條白晃晃的路。路跟在她的身子后面搖來擺去。她跑過偉光建設(shè)他們的池塘,池塘一下亮了……

      志保不見了。

      他是穿著衣從家里出來的。下面的褲子沒有了,他首先要做的是找到衣,把衣穿上。他不能沒有衣,尤其是下面的褲子。他們要面子。找不到自己的臉,就用鏡子幫著找。其實屁股比臉大。下面的屁股一出來,臉就沒了。想要臉,先得把屁股和屁股那一帶統(tǒng)統(tǒng)裝到褲子里。他可以往家里去。家里還有他穿的褲子。他也可以去找原來的褲子。他不會不知道褲子在哪里。我要是他,我就這么干。我會穿過保管室的地坪,往爆米花家里去。瘋子可以不穿衣,那就做一個瘋子??墒牵麤]有往家里去,也沒有去爆米花家。

      他們找不到志保,就跑來找我。偉光在前面,建設(shè)跟在后面,像丟了魂。我在竹林里。竹林里有一條溝。一有情況,就可以順著溝往外跑。有槍也難得打著。沒有別的狗,找吃的比以前容易,白天我大多待在竹林里。偉光到底懂我,他沒有跟以前一樣放開喉嚨喊老黑。他知道上竹林子里來找。他們一進竹林,我就聽到地上的枯竹葉在響。連著響。有時兩個響聲重疊到一起。一聽就知道來的是兩個人。兩只腳的人跟四只腳走起來不一樣。兩只腳提起來一只,地上就只剩一只腳,他們又豎得這么高,就急。不一定就快,是急。四只腳從四個方向分工。四只腳穩(wěn)當(dāng),不會弄得這樣響。響聲聽起來有點熟,我伏在溝里沒動。有時候,人跟人熟也沒用。狗跟狗,狗跟貓,生也沒關(guān)系。我聽到口哨,是偉光吹的。我從溝里站起來。一看到建設(shè)跟在后面,我就想到鞋子。就是那只黃膠鞋,把我?guī)У奖谆ǖ奈葑永铮簿桶盐規(guī)нM了隊長和志保他們的事情中間。

      他們又叫我去找鞋。這一次是兩只鞋。鞋子上面一個沒穿褲子的人。這個人以前是建設(shè)他爸,現(xiàn)在不知道是什么。志保也好,隊長也好,不管他是誰,落到地上來,就是一雙鞋。找人就是找那兩只鞋。一個人沒有褲子之后,走法也跟以前不一樣。我不用再到塘壩上去,從那棵烏桕樹開始。在竹林那一邊,我早上朝塘壩張望的地方,我一下聞到那兩只鞋。它們沒有往竹林里面走。它們只是在竹林的邊邊上走。不一會就明白了,它們是要往墳山上去,卻避開了那條通往墳山的路。進墳山之前,路兩邊是莊稼地。兩只鞋從竹林這里繞著走。它們走得一點也不穩(wěn)當(dāng),像是有意把兩條腿的弱點走給四條腿的狗。腳步密,還搖搖擺擺,不再是平時那種步子。有時,一只鞋踩幾下,像找不準(zhǔn)地方。有時一只鞋一溜溜好遠,在地上擦出一道印。像是這一只鞋要把那只拖到一邊去,那一只不肯,兩只鞋在那里爭。它們終究不能分開走,溜出去的又走回來,兩只鞋一起走。

      莊稼地沒有了之后,就是墳山。那兩只黃膠鞋離開竹林之后上了墳山。建設(shè)在后面啊了半句。他怕他爸就這樣進了墳山?狗不見了,多半是去了人的肚子里。村子里的人沒有了,最后都到了這里。人一到這里就安靜了。不用拿鋼軌當(dāng)鐘打,自然用不著錘子。沒有繩子,沒有那種叫槍的東西。不管布鞋還是黃膠鞋,各人住在各人的土堆下面。那邊的人拿了爆竹和鑼來找他們,他們也不管。志保他爹他娘的土堆。他爺爺他奶奶的土堆。紅光生產(chǎn)隊那么多爺爺奶奶的土堆。住在里面的人不說話,不管你穿沒穿什么。志保從這里過,不是這個土堆就是那土堆,會擋住他的下半身。從墳山外面看,頂多看到他上面的衣。穿過墳山之后,他進了那條渠道。他們把這種流水的地方叫渠道。渠道大半時候不流水。不流水的時候可以走人。人在里面走,就只看到上半身。偉光建設(shè)他們喜歡到這里來。他們一到這里來,就把兩只手全都捏成槍。婦女隊長帶一群婦女在下面田里插秧,他們就趴在渠道邊,用棍子朝她們開槍。有時還撒尿。這次不同,他們沒有開槍,沒有撒尿,他們跟在我后面急急地往前走。連山岡下面那口塘,都沒有停留。有一段洞子。白天來的時候,夜就躲在洞子里。不知道志保是不是跟我一樣,也想做一只貓,夜還沒來,就跟夜一起躲在洞子里。他得知道,他可比不過狗,比不過貓。他得學(xué)會跟貓相處,跟狗相處。他不能把眼球當(dāng)槍彈。貓做那件事的時候,會喊得很響。狗做那件事情的時候不喜歡人家打攪,狗會拼命。他沒有在東風(fēng)大隊最后一點夜色里停留。過了洞子,那個抽水的筒筒就快到了。天熱的季節(jié),下面水庫的水從筒筒里爬上來,出了筒筒之后,就順著渠道一路往下流。我們跟著兩只膠鞋走過來,一路都在往上。到了抽水筒筒這里,地突然落下去,下面是水庫。水庫比塘大,幾個塘加在一起那么大。

      在水庫邊,我們看到一雙鞋。那雙黃膠鞋。鞋子上面沒有人。建設(shè)帶著哭朝兩只鞋子喊爸爸。鞋子沒有應(yīng)。水庫里的水也沒有回應(yīng)。

      后來的事情我沒管?,F(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人的事情不用狗來管。狗只要防著,狗的死活不要人來管。后來的事我是聽來的。到處都在說,在哪里都聽得到。鞋子拿回來之后,去了好多人,去找鞋子上的人。他一定是躲在水庫里。水像是濃到一起的白天,他藏在里面,沒讓他們找到。后來,大概是在晚上,他自己浮了起來。他們沒有說得很清楚,只說他沒有穿褲子,他的東西被魚咬掉了。不知道那是什么魚,比爆米花還瘋,吃了什么都沒吐。

      我管不了這些。我自己的事情都管不來。接下來的事情,用得上他們說過的一句話:天有不測風(fēng)云,狗有旦夕禍福。

      這天晚上,我聞到雞肉香。我很快聞出來,肉香是從爆米花屋里傳出來的。我從屋后的竹林里下來。從屋檐下看得到,屋里閃著燈火。她什么時候回來的?地坪里亮了一大塊,顯然不只是窗戶,門也開著。要在以前,我揚起四只蹄子就跑了進去。我再也不會這樣??戳诉@么些狗和人的事,我留了一個心,收住腳沒動——以前爆米花在家里,很少這樣開著門,尤其是晚上。她要等誰,比方說等隊長,她會把門掩上,不上閂。經(jīng)過那件事之后,她還這樣開著門?我聽到隊長的聲音。她又請隊長吃雞?志保沒有了,會計換了新的,因此開著門?接著聽到保管員說話。新會計大紅的嗓門大,他一開口就把保管員給罩住了。他有一個民兵營長在后頭,他可以把嗓門開得很大。她還會跟他們一起?我沒聽到她說話。我的口水滴到陰溝里,我扎住腳沒動,耳朵朝向透著火光的門。那個大嗓門的家伙在,我得多提防點。那天看到他,我感到他的目光一下就看到你的骨頭,骨頭上包著肉。

      保管員說:就這一只雞了,吃完就沒了。他說的應(yīng)該是爆米花的雞。閹雞和母雞大嗓門說:雞吃完了吃狗,還有一條狗!現(xiàn)在這一帶就只有我一條狗。我打了一個寒噤。把身子收緊之后,我還等了一會,想聽隊長怎么說。我救過隊長,后來隊長也算是救過我。他會怎樣?隊長沒說話。有一陣,只有雞肉和茴絲酒的味道傳出來,還啃骨頭的聲音。雞骨頭是一個啃法,狗骨頭又是一個啃法。雞肉一下不香了。我想聽隊長怎么說。還是那個大嗓門:雞沒什么吃的,還是狗!去砍蘆葦之前,好好吃他一頓補一補身子!保管員說:它現(xiàn)在不怎么靠近人。他說的它是我。隊長說:你在保管室喂過它,你送東西給它吃,它會聽的。我聽到了隊長的話。我唯一沒聽到的是爆米花。她可能根本就沒回來。我沒有等保管員拿著雞骨頭來叫我。這天晚上,我把那條陰溝走成了我的一生。我走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他們在算計你的狗骨頭,你還在想吃他們的雞骨頭!還以為你救過隊長,隊長就不會害你!就這樣讓隊長蒙蔽了眼睛——不,是鼻子。人總是把自己藏著,眼睛很難看出什么??墒潜亲幽?,你不是自以為嗅得到未來?你應(yīng)該知道,人不是狗。一個人成了黃膠鞋,成了會計,尤其是成了隊長之后,就更加不是狗。你可以把隊長當(dāng)狗看,隊長壓根兒就沒把你當(dāng)人看。不錯,他曾經(jīng)把你藏在保管室,那是因為狗隨時可以變成肉。跟放稻子放紅薯差不多。那么多狗死了,都死在人手上,你還待在人中間,還相信人——還是一個叫隊長的人!爆米花不是走了嗎?她走的時候,你就應(yīng)該走!她都過不下去了,你還能怎樣?她一定是看透了。來要她的人,回過頭又來打她的門。前門后門都摸過,就知道哪只門閂容易斷。這就是隊長!

      我只能走。不管去哪里,只要離開他們,離開這個隊長就行!我用我的骨頭帶著我的肉走了,但愿再也不要碰到他!

      我當(dāng)然不用走那雙黃膠鞋走過的路。我有四只腳,我不用穿鞋。那個人斗得只剩上面的衣,他需要一些墳包包,需要一條渠道來遮住下半身。我是一條黑狗,黑夜跟我一樣的顏色。上帝從來就沒想過,要把黑夜交給人。他們要想在黑夜里看住自己,就只能亮起燈火。上帝把黑夜留著,大概就是要讓一條黑狗從人那里離開。上帝只有在夜里才會露出真容,不信可以看那些星星,看天上的銀河。留在白天的人要想去找星星,只好請地上的水來給他們當(dāng)鏡子。連一只螢火蟲也比人要強,他們至少還會在屁股上打一盞燈籠。天狗食月。上帝要是有一個圖形,應(yīng)該是一條狗的形狀,要不就是一只貓。因為他們的世界里,有夜晚也有白天。他不會是人的樣子。他們說他是人的樣子,那是因為他們一直停在白天,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自己。他們只看到自己,看不到上帝。

      后來才知道,上帝給我一身黑色毛皮,不只是為了讓我在那個晚上逃走。

      從紅光生產(chǎn)隊跑出來的時候,我沒有多想。我甚至沒有想到底要往哪里去。只想著要離開人,不管他是隊長還是會計保管員。我一個勁往前趕,不知不覺就到了湖邊。

      她是我在湖邊的那條狗。一條黑狗。風(fēng)從湖那邊來,我先嗅到她——這么久了,除了人就是貓,現(xiàn)在來了一條狗,還是母狗!我跑起來,她感覺到了。最先到一起的是呼吸,高興勁兒在兩頭的尾巴上。我把她從頭聞到尾,她還仰起身讓我聞她的肚皮。她身上有湖的味道。氣味遠比看到的更實在。影子可以在夢里,氣味不會。有太多的事情。狗不像人,狗不會說太多的話。一些事情不能放到嘴上來解決。一條公狗一條母狗,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到一處,用一樣?xùn)|西來解決??墒沁@里不是地方?,F(xiàn)在我們得避開人。

      打狗隊來的時候,她帶著三條小狗逃到了湖中間的洲子上。她的嗅覺救了她和她跟我生的小狗。她不知道我是死是活。好長的時間,她都不敢往有人的地方來。她是一條母狗,還帶著三條小狗,她身上有四條命,她不能不處處小心??墒沁@天晚上,她突然感到身子里涌起一股沖動,她無論如何要到湖岸上走一趟。她到了我跟她交尾跟兩條公狗咬架的湖灘。前兩天我找她時留下的尿液還在。她聞到了。如果不是在這里遇上我,她會一直找到紅光生產(chǎn)隊去。假如我進了他們吃雞的屋,她也會找到那里去,不知道事情會怎樣。上帝向著黑狗。一遇上她,我要去的地方就一下展現(xiàn)在她的屁股后面。

      我跟在她后面。湖灘咧開嘴,蚌和螺螄全都張著嘴。那么多嘴從她的屁股下面朝我跑過來。一種奇異的感覺沿我的肚皮往后跑。后來是水。我們劃水。水有些刺身子??伤粫覀兊拿?。再冷的水也比隊長比會計好。

      抖干水接著走。泥地慢慢變硬,接著是洲子邊上的沙灘。沙子又細又軟。我們在上面走了好一陣,身上的水差不多走干。進草地之后,身子又被露水打濕。露水冷。做一條野狗,冷和餓不會少,可是比人燉了做肉吃好。草地之后是野蒿和蘆葦。這兒和沙灘草地不一樣,路依著野蒿蘆葦穿插進去,你只能順著來,哪兒有空往哪兒鉆。一些地方看起來沒法過,最后總能找到過的地方。一段一段的路,是別的動物鉆出來的。聞得出,多半是老鼠和刺猬。水漲上來的時候,還有魚。它們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黑母狗把它們的片斷一個個連起來。看來得學(xué)貓抓老鼠了。她肯定抓過老鼠。她的屁股上就有老鼠的味道,更多的還是螺蚌和魚。魚和螺蚌有些不習(xí)慣。但它們不是槍彈,是能吃的東西。

      蘆葦中間一塊高地,有樹。三只毛茸茸的東西一路蹦過來,你甚至分不清他們是在滾還是在跑。只看到他們毛茸茸的在動。我突然想起另外那幾只小狗,他們落到那幫人手里的時候,應(yīng)該也是這個樣子。他們的毛和桶里的水一起潑掉,肉進了那些人的肚子。那些人還在那里。

      打頭是一條小公狗,一身黑。我從他的毛色,從他的調(diào)皮勁,從他的一招一式上看到的全是我。他跟我一點也不陌生,祖宗八代以前就認識。他在他母親的肚皮下蹭了一下,就朝我跑過來。瞧他的意思,我們倆是公的,公的要跟公的一起,婆婆媽媽沒勁。嗅覺告訴我,他會是一條不錯的公狗。我從他身上聞到了我,在母親的氣味和湖的氣味中間,像骨頭一樣硬扎。那兩條不時到我這邊來一下,多半還是圍著她們的母親轉(zhuǎn)。有一條是小花狗。我或者是她母親,不知道祖上哪一條狗的毛色到了她身上。

      我們住的高地,一邊是蘆葦,一邊是泥沼。泥沼地不停地往外冒著氣泡,上面飄著熱氣。遠遠就能感覺到它很深。好像那不是高出水的泥,而是陷下去的井。泥沼地往里走,有一塊突起來的地方,高的是蘩蒿,低的是蓼草。我看中那地方,想住到那邊去,黑母狗不同意。她說那邊的爛泥地往下吞東西。她看見過一條牛陷在里面。牛一動,它就往下吞。牛不動,也在往下吞。我說狗不是牛。我走給她看,她說她還是不敢。不只是她。我跟她說這個的時候,三只小狗也向著她。兩只小母狗一黑一花傍在她兩邊,連小公狗也不再跟我站一起。他不像小母狗那樣傍著母親。他不遠不近站著。他不拿眼睛朝我看。我知道,他也跟她們一樣,喜歡那邊的蘆葦。那么多蘆葦,葉子牽著葉子窸窸窣窣連到一起。蘆葦下面有老鼠。蘆葦豎在那里看著安全。他們不知道,我能感覺到,砍蘆葦?shù)娜艘呀?jīng)從很多地方出發(fā)。每個地方都有隊長有會計。他們都聽隊長的。他們一來,蘆葦?shù)紫戮筒粫泄反牡胤?。我在人那里待得久,我知道,那些砍蘆葦?shù)牡?,也會砍向蘆葦?shù)紫碌臇|西。不管那是刺猬,還是狗。小狗就不說了,他們生下來就沒見過人。黑母狗從人那里逃出來早,她被眼前安逸的日子弄昏了頭。我不再多說,我一聲嗥,朝她撲過去。她知道我發(fā)怒了。她趴在地上,接著又朝我亮出肚皮。柔軟的肚皮,像一塊濕潤的紅薯地,只要插上一根紅薯藤就可以長起來。每次我都是用鼻子,穿過兩腿中間的走廊往后面去。那個地方,你找上一百次,還想找一百零一次。這一次我沒有,我亮出了牙齒。被牙尖磨利的吼聲,一下把她震住。她乖乖地跟上我。她的后面,兩只小母狗像被她牽著的毛絨團。小公狗讓我覺得好笑。他一會兒跑我左邊,一會兒跑我右邊,好像他打一開始就向著我。我沒笑。

      我們過去了。一些水泡被踩破,后面跟著冒出來。一些地方在我們的腳步下面晃蕩。它只是像爆米花的胸脯一樣晃蕩,它不是要把狗吞下去。我們只留下來一些腳爪印,還有小狗的肚皮和尾巴拖過的痕跡。

      黑母狗不久就明白了??程J葦?shù)娜俗^到蘆葦?shù)哪且贿?。你看不到他們,卻能從鐵器的響動感到他們的存在。有時還能聞到他們。他們像一條波浪線,正在蘆葦?shù)耐鈬归_。一開始沒什么,從這邊吹過去的風(fēng),可以把雪白的蘆花一直涌到天的那一邊。后來就涌不到了,人從缺口顯露出來。蘆葦叢越來越瘦,鐮刀砍伐的聲音一步步逼近。黑母狗怕了。現(xiàn)在她知道,隔著一大片泥沼是多么重要。小公狗對這些正在走近的新東西充滿好奇。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朝那邊支起耳朵在聽。聽鐮刀從蘆葦?shù)纳碜酉旅鎰澾^,聽人的聲音。有時還抽動鼻子,聞那邊傳過來的氣味。有兩次,他還走到小島邊上,朝那邊張望。我齜著牙狠狠教訓(xùn)了他一頓。他一點也不知道人,更不要說隊長會計之類的人。兩只小母狗好一些,小公狗讓我不放心。他眼下的樣子,正是狗膽包天的時候。

      這天下午,我跟黑母狗在島子另一邊捕到一只甲魚。這家伙不太好對付。它的四只爪子比貓還長還尖。牙齒也是。頭藏在它的地堡里,閃出來咬一下比閃電還快。我們可不想被它傷著。我們又不想看著它爬走。我們太想吃甲魚了。費了老半天勁才把它從水里弄到泥地上來。它把頭縮在里面不出來。它不出來,我們就得隨時提防它閃出來。后來我想了一個辦法,翻過背去,讓它底朝天仰在那里。我在一邊等著。它想翻過來,它頭點地脖子伸得老長。我撲了上去。牙齒切入它的脖子時,我突然全身一震。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咬過很多東西,從來沒有這樣過。

      把咬斷脖子的甲魚叼回來時發(fā)現(xiàn),兩只小母狗待在那里好好的,小公狗不知跑哪去了。

      天黑下來,小公狗還沒有回來。我和黑母狗往人那邊去找。泥沼地照樣冒著氣泡。一些地方有小公狗往那邊去的腳印。一些水還是渾的。以前居住的高地上,以前的氣味匍匐在地,新的氣味凸起在上面。小公狗很興奮。他撒了一把尿。他的興奮勁留在尿里。

      才知道這地方跟那邊只隔著一些蘩蒿和稀稀疏疏的蘆葦。以前密實的蘆葦已經(jīng)躺倒在地,躺成一條條大路似的。世界變得空蕩蕩。那么多路一樣的東西排在那里,它們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小公狗是從兩棵柳樹間的缺口穿過去的。一只小公狗的好奇心與雄心我知道。他走過一條蘆葦鋪出來的路,又換了另一條。他用四條腿走過,我們跟著用八條腿又走了一遍。我們只希望他是因為貪玩,走得遠了一點。不遠處就有蘆葦搭成的棚子。我們只希望他不要去那些蘆葦那里。那下面有人??墒撬チ四抢铩?吹揭粋€棚子里漏出的燈光,我身子一驚。黑母狗一連打了兩個寒戰(zhàn)。

      四個棚子。一個棚子很大很長。三個小的挨得近,大的離得遠一些。我們直奔一個小的。那是他們的灶房。灶房里沒火也沒人。小公狗的氣味像開了鍋一樣。不是他以前的氣味,是肉的氣味。肉沒有了,氣味還在。旁邊有毛,開水泡過的毛。黑母狗一下趴在上面,一股尖利的聲音沿地面扭成一根繩子一樣。旁邊的一個棚子底下有動靜。我拱了一下黑母狗。黑母狗抬起頭,她的眼睛里亮起狼一樣的光。

      一個人拿了手電在往這邊照。他不敢到黑夜中來。他站在光的那一頭,另一只手還拄著一柄梭鏢。天啊,偏偏是他!那個叫隊長的人!我甚至看到他腳上的黃膠鞋。他也穿上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志保那一雙。我跑出灶房,伏在暗處沒動。我不能隨便沖過去。黑母狗跟我一樣。

      再回到灶房那里時,我們在地上發(fā)現(xiàn)一塊豬肉。肉香上頭明顯留著那個人的氣味。肉塊連著一根小尼龍繩。豬肉很大,足夠在里面安上釣鉤。我明白了,小公狗就是被他釣魚一樣釣到的。他一點也不知道人。等他知道,已經(jīng)遲了。

      現(xiàn)在,他又想來釣我們!我氣瘋了,撲向那塊帶釣繩的肉。喉嚨里隨即發(fā)出鉤子鉤住的聲音。我牽著釣繩跑。釣繩一動,把棚子里的手電牽了出來。埋伏在旁邊的黑母狗一躍而起,直撲抓釣繩的手。那人叫了一聲,繩子掉在地上。出來一個女人。他叫女人拿火叉驅(qū)趕黑母狗。我在釣繩這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追趕釣繩。我聽到釣繩繞著蘆葦茬一滑而過。在鋪地的蘆葦稈上,光滑的尼龍溜起來格外順暢。人不行。人在上面有些踩不穩(wěn)。人本來追不上狗。可是狗要停下來呻吟。狗一停,后面又追了上來。穿過柳樹中間的缺口時,我聽到枯葉逐著釣繩一串響。人打那里過的時候,柳樹枝條一陣亂舞。我感到來自泥地的熱氣。我痛苦地搖著頭,拼命甩嘴巴上的釣繩。那個人鉚足最后的勁沖上來。他捉到繩子:看你往哪里跑!我又往前跑了幾步。他追過來。我聽到他笨重的喘息。他從腰帶上抽出一把錘子。那把打鐘的錘子。手電照著我,錘子停在手上——他發(fā)現(xiàn)他的腳陷在泥里。他用了力。那一只沒拔起來,這一只陷得更深。陷得深的拖著另一只一起往下沉。他慌了,丟掉錘子,接著又丟了手電。錘子一頭扎進泥里,只剩半截木頭。手電有光的那一頭向上,那點光到天上不算什么。他拼命掙扎。泥不慌不忙,不知不覺就從腿爬到腰上。他想用手把自己撐起來,手下面一樣是軟的。他想抓著什么往上爬,上面沒有抓手的地方。我把叼在嘴里的釣繩吐到地上,那塊肥肉從我嘴邊一起落下。讓他的肥肉和釣繩去救他好了。

      他嚇得大喊大叫。那點聲音,跟掉到空中的手電光沒什么兩樣。泥爬到胸前,沒有聲音了,嘴還張在那里。

      張開的嘴讓我想起那個吃雞卵子的晚上。爆米花現(xiàn)在在哪里?他們說她回娘家去了。她是一個人,去哪里還不是人那里!她回娘家,能一直回到娘肚子里去嗎?

      我轉(zhuǎn)身朝島子那邊走去。黑母狗已經(jīng)過到那邊,就在島子邊上。一湖夜色,都在她身后等著。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知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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