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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調(diào)子戲

      2017-07-26 16:43:43黃蘭政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姑爺班主嘉禾

      黃蘭政

      老歷十月,剛過小雪節(jié)氣,童光儉的老婆楊氏又生個妹仔。楊氏躺在被窩里偎貼著孩子,讓她吃完左奶,再吃右奶,床前小火盆正在燃著炭火,上邊扣個空空大大的竹篾衣罩,烘烤著女兒的小衣和抱裙。

      光儉四十四五歲上下,老婆小他十歲,前面生了四個娃崽,大崽已經(jīng)七歲,最小的快滿一歲。有先生給光儉看過相,說他命中有五崽兩女。現(xiàn)在生了個女,兒女雙全,離先生算的八字命相又近了一步,他喜形于色,好幾次自言自語說:“五男二女,七子團圓?!碑a(chǎn)后兩天,光儉只能站在房門檻上端飯遞水,每餐一大碗雞肉帶湯,上面飄一層香香的胡椒粉。

      滿三早,他進到房里,坐在床沿,仔細端詳千金女兒。雖然初生嬰兒臉未長開,但看得出真像她媽,白膚杏眼淡淡眉,手指細細腳趾長。

      楊氏的母親、姐、妹挑雞挑米來探望。

      母親叮囑女兒:“才輕身,千記萬記莫進冷水,莫挨風(fēng)吹。生幾個娃崽時你大意,不講究,如今還頭痛。這下小心點,不但這回,還可以把以前的病養(yǎng)好過來。”

      楊氏說:“曉得,也沒有什么的。只是快半年了,左邊腿腳一直發(fā)緊發(fā)麻,醫(yī)師說是腫脹,原想生了可能就好,這幾天倒還加重了,腿肚肉壓不得碰不得,髂膝彎后窩窩摸著也痛。不曉得是不是產(chǎn)后風(fēng)?!?/p>

      母親說:“早診早吃藥。求菩薩保佑我崽,千萬莫得產(chǎn)后風(fēng)!”

      楊氏的妹妹一邊聽母親講話,一邊給嬰兒戴上那種頂端留有小圓孔的屁眼帽。

      光儉在灶房殺雞煮飯。

      講起光儉,確是勤儉精明。他早歲艱難,雖有幾間祖屋,但家徒四壁,二十多歲還打光棍。清末民初鴉片弛禁,高頭允許種植,納稅比納糧還輕。光儉在僅有的四擔(dān)谷子祖業(yè)田上種了鴉片,割得一木臉盆稠稠的鴉片漿。當(dāng)時韓兵沈兵打仗,韓兵得勝經(jīng)過童家村,人人囊袋裝銀毫,個個掏錢買大煙,他的煙賣得幾十毫。后來鴉片管制時緊時松,他又販過幾回。人家挑鴉片多少都挨攔挨沒收過,只有他,今天走這條路,明天穿那座山,后天翻另一條坳,從不被查。有人說他其實也被攔過,當(dāng)時野路偏僻,只有一人守卡,他急了就行兇打死守卡的,逃過一劫,自己頭上也留下個淺疤,這只是私下說,無人證物證,不過頭上有疤痕卻是真的。光儉將這些錢買田置地,一點點積攢家業(yè),三十歲才娶了楊村大戶楊大爺?shù)呐畠骸_@幾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加上有老婆外家?guī)鸵r,過得越發(fā)殷實。

      乍富不離原氣象,窮慣的他總是節(jié)儉得過頭。農(nóng)忙請短工,主家本該供好點的飯菜,他卻舍不得,鼎鍋里的飯總是軟軟爛爛的。有個短工是他堂侄,講:“餐餐吃點爛頭飯,莫怪事情做得慢。”光儉瞪著他說:“不吃硬飯是不太飽,不吃爛飯更活不到老!后生家莫總想著吃!”侄崽去舀飯,故意把飯瓢戳到底,上面用飯蓋住。光儉舀飯時問:“飯瓢呢?剛剛還在鍋里,怎的就不見了?”侄崽說:“是不是沉到鍋底了?”這成了上下二村都曉得的笑話。不過今天,孩子的外婆他們來了,光儉非常舍得,不但飯煮得硬,還買兩斤豬肉,殺一個公雞,豐盛熱鬧,喜氣洋洋。

      光儉還請了私塾的余老師。以往這山里的妹仔不安名字,就喊大妹二妹三妹小妹。如今民國,男女平權(quán),妹仔也安名字,多喊“英”啊、“秀”啊、“珍”啊、“芬”啊之類,那些家境好的或者有點文化的,起得更雅些。今天請余老師,就是想為嬰兒安個好名字,順便算算她的命。安什么名字好,老師也費思索。

      上個月光儉賣了自家產(chǎn)的白蠟,得了幾個新銀毫。以前用東毫,沈鴻英時有了西毫,個頭小,重量輕,砂眼又多,人們都不愿用。如今廣西李黃白當(dāng)政,有了新銀毫,沉甸甸的、白花花的、明晃晃的,上面還有精美的嘉禾花飾。光儉拿一個嘉禾銀毫作見面禮,先謝過余老師。

      余老師說,“新銀毫好??!以前的毫子,今天用這種,明天廢這種用那種,毫子不單單是毫子的事,毫子不統(tǒng)一就是政令不統(tǒng)一呢!這回造的毫子好,城里城外用,山里山外用,東西南北總用,天下快太平了。”又講,“這嘉禾花飾雕得最好了。嘉禾奇異,預(yù)兆吉祥。最早在書經(jīng)里頭就講,周公作《嘉禾》篇,嗨,講你們也不懂哦。后來漢朝唐朝田里地里都出過嘉禾。最后一次是雍正二年,田里嘉禾一根莖長出三穗四穗,最多的有九穗。一禾九穗,大有之年,天下豐登哪!”余老師腦筋一轉(zhuǎn)說,“這個妹仔就喊做嘉禾吧,一是好聽,二是吉祥,三來嘉禾銀毫是今年才鑄造,“民國”十四年,她是今年生,易得記年庚,好不好?”

      光儉說:“好,好,好!就聽老師的!”

      外婆在房間里說:“這個名字安得好。”

      楊氏妹妹在熟睡嬰兒的耳邊親昵地喊:“嘉禾,嘉禾,嘉禾乖乖哦!”

      吃飯時,光儉陪余老師單獨一小桌,兩個人喝酒。光儉說:“老師,琢磨琢磨八字看。日子是大前天,今天剛滿三早。時辰是子時?!?/p>

      余老師不用查通書,熱酒下肚,慢騰騰地說:“這民國十四年老歷十月十一日子時,乙丑年丁亥月甲寅日甲子時哦。”

      光儉又問。余老師說:“妹仔八字不太好。八字這種東西,信也得,不信也得。信則有,不信則無哦?!?/p>

      經(jīng)不住再三催問,余老師說:“妹仔的八字有點硬,年干上有劫財,克父。年支上財星旺,又克母?!?/p>

      光儉“啊”一聲,杯中酒濺了出來,搞得大家都曉得,沖淡了滿堂喜慶。

      光儉問:“還有沒有別的算法?”

      余老師講:“那就稱稱骨吧。”

      稱骨算命,越重越貴越好。坤造最賤是二兩一錢,生身此命運不通,烏云遮月黑朦朧,莫向故園栽花木,可來幽地種青松。最貴的是七兩一錢,此命推來宏運交,不須煩苦與愁勞,一生自有福祿緣,安享榮華勝班超。余老師稱來稱去,這妹仔只有四兩五錢,女命終身駁雜多,六親骨肉總蹉跎,命中子女都難養(yǎng)浮生如戲苦奔波。

      光儉失望,滿堂老少無語。

      光儉問:“還有什么算法?我不求她的命有幾高有幾貴,勉勉強強過得就好,???”

      余老師也期望算出好的命數(shù)來,不然對不住主人,愧了酒飯,就說:“十指數(shù)鑼吧。一鑼窮,二鑼富,三鑼熬酒磨豆腐,四鑼平平過,五鑼有馬坐,六鑼扛刀槍,七鑼殺爺娘,八鑼八念菩薩,九鑼九當(dāng)太守,十鑼全中狀元,十個數(shù)總該差不多得個好數(shù)吧。”

      外婆幾個人給妹仔數(shù)來數(shù)去,六個鑼三個撮箕清清楚楚,另有一指模糊,不敢肯定。

      光儉帶著哭腔,低低嘆息道,“莫講了,莫講了,多半是七個鑼——殺爺娘,殺爺娘!還是克呀!”又說,“就算是六鑼,模糊的那個是撮,算六鑼,我二崽也是六鑼,娃崽家六鑼就六鑼,沒什么講,偏偏一個妹仔家,六鑼扛刀槍,喊打喊殺,是哪生哪世造的孽!”

      至親看過,半月才辦酒席。

      快到半月前幾天,楊氏感覺胸口痛,咳嗽帶血,有時透不過氣,喘氣還有沙沙聲。醫(yī)師講是血瘀,開了方子服藥。十月二十四這天,楊氏要到柴房拿炭添火,剛出房門突然頭暈氣塞,仰天跌倒,后腦殼重重打在石頭門檻上,昏迷兩天多,就在嘉禾半月這天歸了陰。童家沒做成半月酒,卻辦了一場喪事。

      接下來幾天,光儉抱嘉禾時總是一邊流淚一邊唉聲嘆氣,有時嘉禾在懷里哇哇嘶啼,他也沖著女兒號啕大哭,邊哭邊喊:“冤家啊,冤家!”

      村北頭虞家奶佬六十幾歲,無兒無女,有十幾擔(dān)薄田,想要嘉禾做接養(yǎng)。光儉一是膝下崽多照顧不了,二來從心底里也想讓這個克星離開,就給虞家奶佬接過去。奶佬給她喝米湯,喂米粑,村里只要有坐月子的,就抱嘉禾去,賴吃眾人的奶。

      半年過后,光儉的小崽出水痘,頭皮上、臉上、胸口、背后長滿痘子。光儉最愛這個小崽,他是五鑼有馬坐,還望他將來走馬揚鞭春風(fēng)得意光耀門庭。請了醫(yī)師,開一些疏風(fēng)清熱解毒祛濕藥,服了幾日不見好轉(zhuǎn),反而嘴巴里都長滿黃豆大的水泡,不能進食,高燒不退。光儉又帶去鎮(zhèn)上看西醫(yī)打針,醫(yī)師說來得太晚,沒得救了。娃崽鼻孔沒了氣息,胸口沒了心跳,但身子還溫,馬上埋于心不忍,而且也不像在村上那樣方便,就送到鎮(zhèn)上小小的天主堂,任由他們什么時候銷埋。

      光儉還沒回到家,堂兄就趕到半路上催,說是大崽和三崽也出事了。原來他們弟兄兩個到山上耍,滿地紅黑紅黑的泡泡果,平時人們都吃,這天弟兄二人吃個夠,還帶一些回家,回到村口就肚子痛,遍地打滾,口肚白沫,沒多久都抽搐咽了氣。圍觀的人有懂醫(yī)的,說是泡泡果沾了野貓尿,也有說是沾了毒蛇口水,要了命。光儉天崩地塌,呼喊幾聲昏死過去。村里人都議論,說光儉家不是墳山漏氣,就是住藏不利,連續(xù)遭恁大的禍。虞家奶佬既為光儉嘆氣,又說:“以往怪嘉禾克,妹仔離開了,這下又怪哪個克?”

      嘉禾八歲那年,虞家奶佬過世,族人收走房屋田地,小姑娘又回到父親身邊。父親早娶填房,生有一崽一女,真應(yīng)了五男二女的定數(shù),只可惜,命苦生多難,夢幻泡影半成空。

      嘉禾的二哥祖恩十三歲,整天看大幫牛,嘉禾總跟著。哥把牛放在草坪,獨自上山砍柴。妹留在山下,背著籮筐,在路邊、地里、田基上討豬菜。一天,舅娘趕圩返回正好路過,看見嘉禾,可憐小姑娘挨后母刻薄,就把她帶回楊村,交給外婆。

      外婆聲聲眼淚,句句心肝,說:“后娘的親崽親女吃好穿好,日不曬雨不淋,留我外孫受罪!我教我崽唱,我崽回去唱,向火胸前暖,吹風(fēng)背后涼。前娘殺雞留把腿,后娘殺雞留岔腸。岔腸掛在籬笆尾,時時想到我親娘。要是我的親娘在,身上免著背芭芒?!闭f完又哭。

      外婆怕嘉禾聽不懂,就說:“以前有個后娘刻毒,冬天給前娘崽做棉衣,不用棉花,用芭芒花。娃崽挨冷,就這樣唱。”

      嘉禾說:“婆,我不唱,我沒穿芭芒呢?!?/p>

      傍晚,光儉來尋嘉禾回家,挨外婆好一通訓(xùn)斥:“沒有我楊家抬舉,你想有今天?這樣虐待我兩個外孫,莫講我楊家不肯你,她媽在陰間也不肯!”

      大舅說:“你不給崽女讀書就是犯法,你曉不曉得?”

      從那以后,嘉禾先讀老學(xué),半途又在村公所讀洋學(xué),在三十個男生十五個女生中,公民、國語、社會、自然、算術(shù)、勞作、美術(shù)、體育音樂課,樣樣第一。后來到二十幾里外烏石鎮(zhèn)讀三年初中,舊年剛上高中。

      隔壁鄉(xiāng)韓村,距童家村四十里,隔著兩座大山,山這邊山那邊很少往來。韓村西行二十幾里,童家村東走十幾里,有一個三岔路口,往北過烏石山,再十里就是烏石鎮(zhèn)了。

      韓村有個前清秀才,滿肚詩書,可惜一直膝下凄涼。他常年在外教館,去過鄉(xiāng)村大戶人家教,也去過鎮(zhèn)上甚至縣城教。在烏石鎮(zhèn)上教館那幾年,娶了二房,生得一子。不過從沒把二房帶回過韓村,后來說是死了。那個崽一歲多帶回老家,起先總喊做“鍋裸”,大家跟著喊,反正是奶名,也曉不得是哪兩個字。不過,從“鍋裸”記事起,就按學(xué)字輩取書名喊做學(xué)義。秀才學(xué)問大,希望兒子每天早些起床誦讀,就給他起個小名喊做寅賓,用寅賓出日之義。韓寅賓命大,全村娃崽妹仔出痘子,死了好幾個,偏他不沾不染,一點事都沒有。這娃崽長得慢,比同齡的顯得瘦小,但天資好,有過目不忘的稟賦,可惜少俊不學(xué),頑劣戲嬉,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老父責(zé)罵,他卻講起歪道理,說寅賓出日就是日出老高才起床嘛!讀書連書都曉不得丟到哪,卻說已吃進肚子,消化成滿腹文章了。經(jīng)史子集他頭痛,閑談野趣長精神,讀水滸紅樓散曲雜劇夜以繼日,聽二弦胡琴山歌俚唱癡迷忘形,十來歲就喜歡與幾個半通文墨年紀比自己大的人閑逛,經(jīng)常到本鄉(xiāng)石榴鎮(zhèn)趕圩,還下過幾回酒館。秀才去世后,一份不薄的家財快被他敗完,他又把小名中間的“寅”字省去,叫做韓賓,要的就是韓湘子呂洞賓的快樂活法。

      八月十五,中秋日麗,鄰村有朋友約去趕烏石圩。烏石是隔壁鄉(xiāng)大鎮(zhèn),隔著幾座大山,路途太遠,韓村很少有人去,這片地方多數(shù)去趕石榴鎮(zhèn)。韓賓應(yīng)朋友之約,翻多少座山他也情愿,再說從懂事起就沒去過烏石鎮(zhèn),那可是自己的出生地呢。先人們說,山腳下的泰和寺建于唐宋年間,而寺廟的大殿后檐石崖上有個碓坎,說從前每天溢出白米,足夠和尚果腹。不知哪朝哪代,和尚貪心,一次舀完不留顆粒作引子,此后再無白米流出。好在廟里菩薩靈驗,總有那虔心求子嗣的,要男得男,要女得女,廟祝所得施舍不少。

      韓賓一路望泰和寺走來,邊走邊唱:“那年那年落大雪,可憐麻雀草里蜷。麻雀還有一身毛,可憐鯉魚光條條。鯉魚還有一身鱗,可憐鯰魚一個人。鯰魚還有兩根須,可憐鰍魚泥里出。鰍魚還有一個眼,可憐螃蟹石縫淺。螃蟹還有八個腳,可憐和尚無老婆——”后面還有唱詞,但看見廟門口正好有一個和尚提木桶出來打水,韓賓不往下唱了,反復(fù)高唱“可憐和尚無老婆”。

      和尚仔細看他,搖頭嘆氣,說:“年輕人哪,你瞎唱,真是瞎唱,瞎唱咧!”

      韓賓說:“怎的是瞎唱,莫是和尚有老婆?”

      和尚說:“你這又是瞎講哦?!?/p>

      韓賓不跟和尚耽擱時間,加快趕去會朋友,約好在三岔路口相見的。滿山寂寂,四野青青,亂蓬有竹雞飛起,高枝聽斑鳩咕咕。秋陽尚熱,曬得微微出了燜汗。到三岔路口,沒追得同伴。又往前,卻趕上一老頭,約六十開外,挑一對白鵝,背后還背著一籮筐木薯。

      韓賓打個招呼:“表爺趕圩嘛?”

      老頭說:“哦,趕圩哩?!?/p>

      韓賓又問:“賣鵝嘛?”

      老頭說:“賣鵝哩?!?/p>

      韓賓爽快慣了,這時又來了熱情,說:“也,表爺我?guī)湍闾粢患??!?/p>

      老頭直說:“不用,不用哦?!?/p>

      韓賓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聽說不用幫,偏要做好人,一邊說莫客氣,一邊把擔(dān)子搶過來。

      小伙子四體不勤,根本不會挑擔(dān),肩膀歪歪斜斜,擔(dān)子一頭高一頭低,一下子快得很,一下子慢下來,步態(tài)不勻,飄飄顛顛。平時趕圩人很多,這時卻前后無人。老頭緊跟著,總找些話來講。老頭問:“也,你這個后生,恁有良心,人又生得好,難得哪,年紀輕輕還沒成家吧?”

      韓賓透著粗氣說:“沒成呢!”

      老頭說:“哦,曉不得你門第高低,若是不嫌棄,我有個女,年紀相仿哦,許給你那就好了。”

      韓賓用足勁,把飄忽的步伐放沉穩(wěn)下來說:“我,就一個人?!?/p>

      老頭說:“好,好!無牽無掛,好籌算安排,過好自己的日子。我的妹仔能許給你,就更加好了?!庇终f:“我女認得幾個字哩。”

      韓賓說:“我也讀過蠻多書。”

      老頭說:“那就般配了,般配了?!?/p>

      走完了山坳,過一個跳橋,一直走,就到了烏石鎮(zhèn)大圩口,老頭讓向左拐,先不去圩場,而是進一個巷子,沿著青石花階路,過了長長兩排店房,快到巷子尾,來到個小院門前。老頭講:“后生,你好人做到底,在門口等我,看好擔(dān)子?。俊闭f完進院子去。韓賓覺得老頭真實在,這副擔(dān)子一對鵝,恁信得過自己。

      過了蠻久,老頭出來對韓賓說:“干脆再麻煩你,留下等我,我先把鵝和木薯賣了,馬上回來。路上和你講的,不曉得你想準了沒有,合意就寫個年庚哦?!?/p>

      韓賓說:“我留下等你唄,反正我也沒有什么事,會朋友早些晚點不關(guān)事的……”話沒說完,里邊走出長少二人。長者六十來歲,一臉病容。后生二十三四歲,斯文白皙,鼻梁直挺,棱角分明,中上等身材,步伐穩(wěn)健又有彈力。

      長者問:“你愿留下?”

      韓賓大大咧咧說:“沒得事,我留在這塊!”

      長者又問:“是學(xué)藝?”

      韓賓說:“我是學(xué)義。”又琢磨:總喊我小名的呀,他怎的曉得我的書名?

      老頭對那長者說:“都講好了,我走了哦?!币贿呎f一邊背起木薯,挑起鵝,說話氣喘吁吁,連前額疤痕上都沁著細細汗珠。

      長者說:“就讓后生留下吧,你忙著去,我們就算沾親帶故了,常來往哦!”

      進得院子,正中有個大草亭,一男孩約十一二歲,在亭子下空地上練習(xí)走步。合院有五六間房,倒也收拾得整潔。透過窗戶見一間房里放著擔(dān)子,堆著服裝,擺滿鑼鼓镲和調(diào)胡、嗩吶,琳瑯滿目。韓賓是明白人,曉得這是唱調(diào)子的地方。韓賓跟隨來到正中大房間,墻上神龕供著三圣宮唐明皇像,兩邊有對聯(lián)“千年世界連臺戲,百樣人生走過場”。看得出長者應(yīng)該是班主,這是他的住處。

      班主坐下,和顏悅色地說:“你是鼓樂班的人了。我姓譚,從師爺建班,就在班里謀生。后來從師父手里接掌也已三十多年。這是你師兄林虎,他名字喊做虎,其實文質(zhì)彬彬得很,會好好待你的?!?/p>

      林虎嗓音清脆,中氣十足,對韓賓說:“拜師父吧,我?guī)е惆???/p>

      韓賓剛才還好奇,這下子猛然清醒過來,說:“什么拜師??。课?,我,我挨騙了!”

      譚班主大驚,問:“什么?你爸寫了紙呢!”

      韓賓接過,瞪大眼睛,見紙上書寫“立憑據(jù)人趙崇山,烏石鎮(zhèn)人氏,妻早亡。今有親生子趙高祿,年一十五歲,有意學(xué)徒習(xí)藝,情愿將其過寄予本鎮(zhèn)鼓樂班班主譚世德為子為徒。譚世德酬謝趙崇山新銀幣十毫。立字為據(jù)。”下有雙方簽字蓋手模。

      韓賓急得要哭,說:“什么?我爸?鬼才是我爸!我?guī)退麚Q肩挑擔(dān),姓什么叫什么都不曉得,他瞎寫的。我喊做韓學(xué)義,也喊做韓賓,他留我在這塊等他,講賣鵝賣木薯回來還要我?guī)褪裁疵?。”又說,“年齡也是瞎寫,我十八快十九歲了,你看像十五歲的樣子嘛?”

      譚班主說:“難怪他匆匆忙忙就講定寫紙。如今不許人口買賣,寫成過繼,其實也就賣了身,才給十毫子就答應(yīng),原來是這樣。人心險惡,造孽?。 ?/p>

      譚班主讓林虎招呼院中小山子,兩人帶上韓賓,一同到雞鴨鵝行去尋人,隨后又去雜糧行,都沒尋到。又跟韓賓去尋朋友,也沒尋得。去鎮(zhèn)公所報官,只見公所大門緊鎖著,連個鬼影也沒有瞅見,哪里能報官?三個人只好悻悻地回了鼓樂班。

      譚班主肚子痛,邊捂著肚子邊說:“你人生地不熟,事到這一步,急也急不來。今天是八月十五,你權(quán)且留下,少不了你一碗飯一塊月亮餅,這里都是異姓人,湊在一起也算團圓。”

      韓賓點頭,“嗯”了一聲。

      鼓樂班準備晚上的戲,就在圩場上,演對子調(diào)《彩燈》,是商會包的,兩毫子。林虎扮干哥,譚芹扮干妹。譚芹是班主的獨生女,嫁給隔壁韋家后,很快有了喜,最近惡心嘔吐,吃不下累不得,昨天問她還能不能登臺唱戲,她一臉的不在乎,說沒事,十五夜登臺無礙。

      這天下午,嘉禾來鼓樂班尋林虎。

      烏石鎮(zhèn)上的烏石中學(xué)于民國二年建校,出了不少人才,其中也有棄筆從戎的,特別是前幾年組建學(xué)生軍時,好多人報名參加,整個校園到處高唱“鐵打一群”,歌聲激越,場面沸騰。學(xué)校只設(shè)高中,三個年級共一百二十余學(xué)生。學(xué)校不但學(xué)國文、歷史,學(xué)數(shù)理化、生物、礦物,學(xué)公民、體育、勞作和軍事科目,還教圖畫音樂。這段時間學(xué)生要組織抗戰(zhàn)劇演出,缺少道具樂器。高二年級的嘉禾喜歡看調(diào)子,如癡如謎,時不時冒出一句“住火鋪,哪嗬了嗨!”因為愛看戲,時常去鎮(zhèn)上鼓樂班,她與班里林虎很熟。她說,學(xué)校演出鑼齊鼓不齊,最好向鼓樂班求助,老師應(yīng)允。但大家又說,幾個唱俗調(diào)子的,糊口還顧不過來,他們會熱心做事嗎?嘉禾跟林虎講了,他滿口答應(yīng),說:“抗日救國,人人有份,能參加,求之不得呢!”

      嘉禾講:“林大哥,今夜過節(jié)有戲,你忙你的。十五月亮十六才圓,我們表演隊還有文學(xué)社的,想明夜和鼓樂班聯(lián)誼,聽聽你的主意。”

      林虎說:“你們學(xué)生雅聚,我怎的參加?”

      嘉禾講:“你才雅呢!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還要向你拜師,跟你學(xué)樂器做表演呢!”

      譚班主聽著,腦筋一轉(zhuǎn),又不好打斷林虎,只得把韓賓叫來,問:“上午那個人講你讀過蠻多書?”韓賓說:“讀過《幼學(xué)》《四書》《詩經(jīng)》,后來歪門邪道的書也看了不少?!弊T班主商量說:“眼下抗戰(zhàn),我想在調(diào)子前頭用個課子,就講抗戰(zhàn)時勢,你幫寫一段得不得?”韓賓說:“我沒編過調(diào)子,怕寫得不好哦?!卑嘀髦v:“跟調(diào)子無關(guān),就照時勢寫,總要容易懂,莫深奧,莫文縐縐的就好?!表n賓剛才的愁悶一下子消失,嘴里雖說試試,但一動筆就沒停,幾下子就寫好,遞給譚班主。

      班主仔細看了幾遍,說:“一上來第一句,‘何寬闊,文了文了,就說‘好寬闊得不得?”

      韓賓不讓班主往下講,搶著說:“好好好,想土一點是吧,我自己改,要它土得掉渣哦呵!”

      嘉禾見韓賓,以為是戲班的新人,對林虎說:“這個新哥子,一看就親,不生疏。明夜聯(lián)誼,你喊他一起來參加唄,啊?”

      入夜,明月初升,圩場上幾張大柜臺加幾張肉鋪案板拼在一起,當(dāng)中點一盞汽燈,四角四盞馬燈,眾人環(huán)繞,人頭攢動,會長入座,調(diào)子開場。

      林虎以生角亮相,從右馬門上場,伴隨著譚班主清脆的快板聲,數(shù)起長課子:“東——海好寬闊,這——邊是中國,那——邊小日本,日——本矮矮腳,矮——腳日——本來侵掠!家已亡、國已破,?!倚l(wèi)國齊開火——死去幾多英——勇當(dāng)兵的好阿哥。日本鬼,是妖魔,妖——魔它就無惡——不作,見房就燒見人就殺見糧——就搶,兇——過地獄冒出來的惡閻羅!中國人、怕什么卵!同胞四萬萬,血性好漢多!誓——死不當(dāng)亡國奴,抗——戰(zhàn)到底把命搏,砍——下日本狗腦殼!祭前方戰(zhàn)死的好兒郎,保后方老小還能活,光復(fù)我大中國的大山河!大——山——河——”

      臺下喊“好”聲一浪接一浪,課子幾度停住,才又往下數(shù)。數(shù)到結(jié)束時,嘉禾等幾個學(xué)生帶頭高喊:“打倒日本!”“抗戰(zhàn)到底!”口號響遍四野。

      呼聲中有觀眾上臺送禮,譚班主高興得急忙讓譚芹打加官。在《一條龍》的樂聲中,譚芹以旦角舞步出場,手捧托盤,盤里裝著加官帽和各色禮物。班主在幕后念讀禮物饋贈者姓名、身份,譚芹將禮物一一展示:封包一個、月亮餅兩盒、布一疋、鞭炮一掛……

      看完調(diào)子戲,嘉禾和兩個同學(xué)跟回到鼓樂班,興致不減。嘉禾說:“這場課子,個個震撼,鎮(zhèn)上轟動了,鼓樂班也揚名了!”

      同學(xué)講:“我看見有個奶佬哭了?!?/p>

      講完課子又講戲。嘉禾說:“花鼓咚咚唱彩燈,唱得真好。特別是你兩人對舞,一個云步弄手絹,一個矮莊打半圓,手巾起落,扇花好美,像一幅畫樣兒,干哥哥干妹妹幸福死了!”

      八月十六一大早起來,譚班主問韓賓:“今天怎的打算?”

      韓賓說:“先莫報官了,我干脆留下來一段日子再看看?!?/p>

      班主問:“你家呢,不管不顧不要了?”

      韓賓說:“嗨,我就一個人,在哪不一樣?那點房屋田地,本來我也沒管,有叔叔理著呢?!?/p>

      班主說:“既然想留下來,那就學(xué)做事情。就是因為人手實在不夠,昨天才急著和人家寫那張紙,花幾個錢,要你來幫忙哩。唱調(diào)子這一行,老話講,七緊八松九快活,七個人緊張,八個人能松透些,九個人就很快活啦。我年紀大,總有病。譚芹有身孕,小山子年齡小練功得抓緊,里里外外就忙林虎一個人,最難的是,班子外出走村串戶,連挑行頭道具,拿鋪蓋行李的人都不夠。”

      韓賓“哦”了一聲。

      班主說:“講起人手,也就是這十幾年才落寞,原來興盛過咧!”

      韓賓問:“興盛像哪樣?”

      班主說:“哪樣?十二三個人,熱鬧興隆哩!除了右場打鼓、左場拉弦子有專司外,剩下的個個多面手,會演戲,又會左右場。會演戲不是會哪一部戲、單獨哪個角色,是會所有戲、所有生旦丑角色。我們會的戲有幾百部,每天能演好多臺,你講興隆不興?。∧菚r調(diào)子時興哩,縣里鄉(xiāng)下不算,單是桂林城里起碼有二三十個班子常年坐地演出。仙家班、四和園在文昌門外,義和園在北門,群眾園在伏波門,我們鼓樂班在水東門,還有西門、南門、臭水塘一帶都有。逢年過節(jié),縣里鄉(xiāng)下臨時進城演出就更多了。人多戲多,演的多看的也多,興盛哪!千不該萬不該,陸榮廷那時調(diào)子挨搞壞了。到民國十六年,到處發(fā)布告,禁調(diào)子,講調(diào)子是傷風(fēng)敗俗,窩匪藏賭,擾動人心,礙害公安,不準演唱。不就是敲啊唱啊,歌啊舞啊,怎的窩得匪藏得賭,怎的就礙害公安了呢?這一禁,班子散了,人也散了,挨關(guān)的挨關(guān),挨打的挨打。調(diào)子本來堂堂正正,城里鄉(xiāng)下總愛看,一下子變得偷偷摸摸,莫講桂林柳州,就連縣城都不敢去,只在鄉(xiāng)下偷偷演?!?/p>

      班主很激動,沒再往下講。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人手太少,班主本想招韓賓來打雜,至于學(xué)不學(xué)戲,看他的造化,誰期望一個十好幾歲的人還從頭學(xué)得成?但這韓賓,原有文章功底,近年沉溺于旁門左類,對唱戲那真是心有靈犀。他說:“從小我爸只讓我讀書。你讓做別的打雜什么的,我不會,我還是學(xué)戲吧。”

      班主說:“看昨天編的課子,你天賦好。學(xué)戲就學(xué)戲,吃得苦中苦,下幾年苦功夫,到時看看能不能當(dāng)個角色?!?/p>

      韓賓心里癢癢的,恨不得一口吞下幾百部戲,學(xué)會所有行當(dāng)??上д{(diào)子多是搭橋戲,哪有什么腳本,全憑口耳相傳,言傳身教。多虧韓賓記務(wù)強,當(dāng)天從上午到下午,班主給他講了三部戲,他把劇情和唱腔詳詳細細默念記住。

      緊貼烏石中學(xué)圍墻外,樂清江邊,有座獨馬山,是八座獨山之一,八月十六晚上聯(lián)誼就約在這半山上望江亭。

      表演隊的、文學(xué)社的早早來了。有個同學(xué)帶來兩塊月亮餅,七八人分著吃。有個同學(xué)是鎮(zhèn)上人,從家拿來一囊袋花生,每個人分幾管。時間還早,有人提議猜字謎。

      一個胖男生最先打謎:“你今養(yǎng)女不知羞,和我兒子睡一頭。你女就用手來扯,兒子就用腳來勾。是什么字?”大家哈哈笑,說太淺了。

      一個衣著寒酸的男生說:“一連漲了三江水,淹壞一丘田。你講沒米煮,米就在枕頭邊。”大伙思索一陣,也猜出了,是“潘”字。

      文學(xué)社的一個男生,讀過老學(xué)挨過板子,平時喜歡掉書袋賣弄兩下。他也打一道謎面:“一山兩頭低,一顆谷子脫了皮。田邊一女子,拜與叔為妻?!闭f完暗暗發(fā)笑。

      大伙苦想一陣不得要領(lǐng)。一位女生說:“有謎底嗎?不合常理,哪有女子嫁與叔為妻?”

      嘉禾抿著嘴笑。

      掉書袋男生說:“你笑?好像你猜得出?”

      嘉禾對眾人說:“不是嫁給她自己的叔?!?/p>

      大伙恍然大悟,噢,是“嬸”字!

      月亮出來了,雖然比昨夜略晚,但一樣大、一樣圓、一樣白。銀輝落滿山頭,灑遍江天,極目遼闊,遠近清瑩。

      林虎和韓賓來了。林虎說:“我們沒來晚吧?”

      大伙說“沒晚!沒晚”,有幾個學(xué)生輕輕鼓掌。林虎看這些年齡比自己小五六歲的男生女生,羨慕他們是學(xué)生、是知識人,不停地說:“不好意思!”“多謝!”“幸會!”客套過后,就著這中秋節(jié)氣,他給大伙拉一曲調(diào)子聲腔《桂花香》,邊拉邊唱:

      三呀步拿呀來兩呀兩步走呀哪嗬衣嗬嗨,

      兩呀步拿呀來一呀一步行呀哪嗬衣嗬嗨。

      百花一齊開呀,

      百花一齊香呀,

      花開花也香,

      芙蓉牡也丹,

      花開一呀一支桂,

      桂呀桂花香,

      桂呀桂花香哪嗬了嗨。

      半山腰飄蕩著調(diào)胡聲。學(xué)生們以往在臺下看調(diào)子,此時刻,在一位大行家面前聽他演奏樂曲,真是陶醉啊。嘉禾直盯著林虎,看他略略前傾持琴拉弓,聽著清美輕快的歌弦,很仰慕,特別是熟悉親切的“哪嗬了嗨”,讓他們情動心搖,絲絲甜蜜。

      同學(xué)們的話題離不開抗日演出,昨晚看過調(diào)子的要林虎再數(shù)一回長課子。

      林虎說:“這是我?guī)煹?,才高八斗,課子是他的急就章,他親自數(shù)一遍,好不好?”

      韓賓數(shù)昨夜的課子,慷慨得意之情,抑揚頓挫之氣,贏得滿座掌聲。

      掉書袋男生問韓賓:“肯定也進過館,開過蒙?”

      韓賓說:“認得幾個瞎眼字?!?/p>

      掉書袋男生對嘉禾,也是對大伙說:“有高才在,唱和唱和對對句吧?”

      一個男生說:“我出個上聯(lián),有個深石潭,水好深,潭口有蔸李子樹,上面結(jié)著果子,時不時掉落到潭里。下聯(lián)是真情實景的,李打鯉鯉歸巖李沉鯉起,哪個對得?”

      大家冷了一下場。

      韓賓說:“我東游西走,也見過真情實景的,風(fēng)吹蜂蜂落地風(fēng)去蜂飛?!?/p>

      掉書袋男生肯定有準備。他拿遠近八座獨山說事,出了上聯(lián)“八座峰風(fēng)吹紅云落楓葉”。

      嘉禾說:“中秋時節(jié)不得團圓,我想我哥,他征兵幾年了,寫信回來,打完上海打安徽,后來又打湖北湖南,蠻久沒得他的信了。我對個下聯(lián)——七尺哥戈染碧血唱歌聲。”

      大家說對得工整,切合時勢,有真情。

      掉書袋男生要和嘉禾比砌字,說:“以昨夜十五月圓為題,從一個字到七個字,再從七字到一字。”然后他自己先說:“月,無缺,光如雪,玉兔騰躍,蟾吞秋露潔,樵伐飄落桂葉,廣寒獨舞何凄切。古人曾過今時節(jié),明皇到覽一別,把酒問天闕,登樓笛歇,雁聲怯,清冽,月?!?/p>

      嘉禾急急思索,應(yīng)道:“圓,皎然,出山巔,千里嬋娟,天涯一念牽,只教三五孤懸,悲歡離合事難全。盈虧成毀恨流年,年年此夜無眠,征人五更天,瑤鏡西偏,寄陣前,餅甜,圓。”

      大伙說都砌得好,嘉禾思念前線,砌得更高一籌。今夜聯(lián)誼像個文會,文縐縐的,既然像文會,那就莫缺詩吧?

      韓賓寂寞多時,忍不住搶吟了一首詩:“秋山白夜湛藍天,幾點浮云雪朵妍。閃爍星辰過十萬,微茫世界有三千。月來小小亭臺外,心到遙遙宇宙邊。浩瀚無垠忍回首,家園依舊起烽煙?!?/p>

      臨散時,林虎答應(yīng)教男生女生們樂器,還盡快為大家做兩把二胡。

      說練就練。八月十七是星期六,下午無課。嘉禾和兩個同學(xué)來鼓樂班,林虎教她們拉二胡,韓賓在一邊學(xué)調(diào)胡。

      嘉禾喜歡看調(diào)子,長期接觸,耳濡目染,對二胡姿勢把位、持琴持弓曉得不少。林虎給她細細講弓法,另外兩個同學(xué)也聽。林虎邊演示邊講:“你聽,這是長音,從強到弱,長拉弓。再聽聽從弱到強,長推弓。再聽這種碎音,用弓尖。這是保持音,用弓根。”林虎又手把手教嘉禾長弓快奏,然后短弓慢奏。弦音嘈雜,人心專一,幾人手中的二胡先后奏出連貫樂音。

      正練得有味道,忽見一人急匆匆進院就問:“哪個是譚班主?”

      班主招呼來人,問有什么事。

      來人說:“我是過山班的,我們班游走演出,到你們地界,今夜在金雞嶺有戲,哪曉得早上起來生角就發(fā)起高燒,又是喝藥,又是冷手巾敷,燒退不下來,班主著急,叫我來請你們,能不能救個場?”

      譚班主滿口答應(yīng),救場如救火,要林虎扒幾口飯,趕快走,金雞嶺十二三里路,莫誤了場。林虎沒做什么準備,也沒拿東西,就跟那人走。嘉禾沒看過趕場戲,覺得新鮮,反正周末下午也無事,就與一個同學(xué)跟去看。

      金雞嶺村開戲時間已到,為等救場,他們想方設(shè)法數(shù)課子,調(diào)頭加長再加長。

      林虎趕到,通了姓名,問了劇目,嗨,原來演的是《阿三戲公爺》,普普通通的,過山班也是人手少,不然何至于請人救場。

      下場讓上場,上場讓趕場,全班人給林虎讓路。林虎以客串身份,演阿三角色。穿戴服裝整齊,出馬門,走臺步,邊走邊打拱手拜左右場,然后開始那一通快板:“公爺叫得急,阿三我來得慢,我在后頭煮早飯!”

      戲演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不覺到了公爺盤花,隨著一聲叫口“阿三聽了”,扮公爺?shù)某稹侗P花腔》,雙方唱答:

      (公爺)什么花開矮?

      什么花開高?

      什么花開

      結(jié)籽棒棒敲?

      (阿三)米菜花開矮,

      檳榔花開高,

      油麻開花呀

      結(jié)籽棒棒敲。

      (公爺)什么花真苦?

      什么花香濃?

      什么不開花

      落葉比花紅?

      (阿三)苦菜開花苦,

      丹桂花香濃,

      楓樹不開花呀

      秋冬落葉紅。

      (公爺)什么花開小?

      什么花開大?

      什么花開呀

      結(jié)果頸長把?

      (阿三)辣椒花開小,

      葵花花開大,

      蓮蓬開花呀

      結(jié)果頸長把。

      接著,盤問了石榴花、芙蓉花,又盤西瓜花、南瓜花、豆角花,一直盤完牡丹花、榕樹花、百合花。這時,扮公爺?shù)南牒土只⒈雀叩汀?/p>

      (公爺)看來盤不倒你喲?

      (阿三)盤不倒我!

      (公爺)那我再盤?

      (阿三)再盤!

      (公爺)再問?

      (阿三)再問!

      扮公爺?shù)慕锌凇拔以賳柶饋硌健保⒏某恕稊[花腔》,本該結(jié)束的一節(jié),突然變得沒了底兒:

      (公爺)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滿山紅紅什么花?

      阿三呀,說出來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爺呀,

      滿山紅紅杜鵑花,

      公爺呀,對不對呀?

      (公爺)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滿地星星是什么花?

      阿三呀,說出來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爺呀,

      滿地星星是牽?;?,

      公爺呀,對不對呀?

      (公爺)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滿園割不完什么花?

      阿三呀,說出來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爺呀,

      滿園割不完韭菜花,

      公爺呀,對不對呀?

      (公爺)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大江大河里什么花?

      阿三呀,說出來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爺呀,

      大江大河里波浪花,

      公爺呀,對不對呀?

      (公爺)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暖暖和和的什么花?

      阿三呀,說出來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爺呀,

      暖暖和和的白棉花,

      公爺呀,對不對呀?

      (公爺)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冷冷冰冰的什么花?

      阿三呀,說出來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爺呀,

      冷冷冰冰的白雪花,

      公爺呀,對不對呀?

      (公爺)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有錢有財什么花?

      阿三呀,說出來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爺呀,

      有錢有財把金銀花,

      公爺呀,對不對呀?

      (公爺)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無錢無米是什么花?

      阿三呀,說出來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爺呀,

      無錢無米是叫花,

      可憐呀,苦命人呀!

      (公爺)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頭上戴的什么花?

      阿三呀,說出來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爺呀,

      頭上戴的梔子花,

      公爺呀,對不對呀?

      (公爺)衣嘛嗬吱也,阿三呀,

      臉上掛的什么花?

      阿三呀,說出來呀?

      (阿三)衣嘛嗬吱也,公爺呀,

      臉上掛的是樂開了花,

      公爺呀,對不對呀……

      你不服,我不讓,后邊的章節(jié)也多搭橋抻大,原本不到一個鐘頭的戲,硬是唱到后半夜。

      班子煮了些甜酒消夜,林虎從人群中找到嘉禾和那位同學(xué),叫來一起吃。林虎辛苦,幫了大忙,班主特意給他舀了一大海碗甜酒,另奉上一塊月亮餅。林虎減了一些甜酒到嘉禾碗里,又把月亮餅讓給嘉禾和同學(xué)分吃。

      林虎和兩個中學(xué)生回烏石鎮(zhèn),過山班派一個人送著。月亮已經(jīng)偏西,天空如洗,山色朗朗,石徑分明。秋風(fēng)起處,樹聲沙沙。幾個人吃飽甜酒,肚子里暖烘烘的,微微酒意讓人不怯夜色,反倒精神飽滿,在這良辰美景,邊走邊談今夜的調(diào)子。

      同學(xué)說:“噫,你們不按唱本?紅花白花,真花假花,曉得恁多!”

      嘉禾說:“林大哥,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好長就好長,總像這樣搭橋,那戲不就五花八門了?”

      林虎說:“是哦!講是同一出戲,其實在不同地方,不同唱戲人,對不同聽戲人,唱的不一樣呢!就像《女反情》,你看過的可能一個鐘頭多點吧?有一回在桂林水東門,我才七八歲,在班子里跟學(xué)戲,看得懂了,就看過師傅演這一出,他演丑角,和一個來客串的旦角比高低,問一句答一句,唱一段答一段,同韻同轍,唇槍舌劍,從頭天下午直唱到第二天早上,一個鐘頭的戲唱了十五個鐘頭都分不出勝負呢!有時唱對臺戲更甚,這個班子搭臺演《女反情》,那個班子唱《男反情》,你演《娘送》,我演《女送》,這邊是《秦大》,那邊是《小二》,你演《王大娘》,他演《韓湘子》,如果你一個鐘頭收場他還有戲,那你不就輸了嗎?”

      嘉禾說:“那不按劇本,現(xiàn)編,若是跟不上呢?”

      林虎說:“是哩!劇本是后來才慢慢有的,以前哪有?就是個故事大概,師傅教徒弟,徒弟傳徒孫,你怎的理解就臨時編,怎的編就怎的唱?!澳v像今夜現(xiàn)編一段兩段,一節(jié)兩節(jié),就算整個戲都是現(xiàn)編,也得現(xiàn)跟現(xiàn)唱呢!”

      嘉禾說:“那怎的跟?你唱過嗎?”

      林虎說:“唱過呢。就像對山歌樣,哪有現(xiàn)成的,對方講什么故事,你就按那個故事來編,到什么場合講什么話,到哪個山頭唱哪個歌唄。”

      嘉禾說:“哦,這全靠肚子里貨多,全靠功夫好本事大。林大哥,我佩服透頂去了,真羨慕你!”

      桂花已斷香,菊花瘦且黃。轉(zhuǎn)眼九月初,韓賓加緊練唱練舞,九月九有戲,他想登臺。

      嘉禾今天下午也來練戲過癮,她還帶來一個同學(xué)練二胡。高頭有硬性規(guī)定,下午三點后作為活動時間,學(xué)生須一律強迫進行活動鍛煉,絕不授課。由于是活動時間,又為練演出,所以老師同意,嘉禾和同學(xué)隔不了一兩天就來練練。嘉禾也想九月九登臺試功夫,嘴上講試試,其實心里自信得很。憑著這段時間唱做念舞,林虎和譚班主都說她已經(jīng)很在行。原本女不唱調(diào),生旦丑都是男的,后來快到民國了,慢慢才有坤角。鼓樂班的人手少,雖說個個有十全功夫,吹拉唱、生旦丑樣樣來得,但遇著角色多的大戲,人員總是捉襟見肘。譚班主曾經(jīng)雙扮過,林虎也扮過。在《鴛鴦蛋》中,林虎畫陰陽臉,兼扮李二和林妹,左臉勾丑角,右邊是旦角,頭飾和服裝也各占一半。向左一轉(zhuǎn)發(fā)男聲,朝右一舞唱女調(diào),男豪放,女輕盈,集丈夫胸懷和女子賢惠于一身。隨著譚芹日漸長大,她成了班子唯一坤角。遇上譚芹生病或有什么事,班里又發(fā)愁。如今譚芹身孕慢慢見大,歇著的時候多。

      恰巧嘉禾來練,進戲又快,全班的人都歡喜,料定什么時候她就能頂上用場了。

      這天,韓賓專學(xué)瞎子戲。先練《瞎子鬧店》,數(shù)瓦罐從一數(shù)到十,在慢慢的長鑼伴奏中,雙眼翻白朝上,雙手持棍往前探,演得惟妙惟肖,傳神逼真。接下來,他拖著凄愴的慢腔唱:“天上生壞九頭鷹,地下生壞我瞎眼睛??床坏健⒙冯y行呀,真正是愁死人衣呀嗬呀喲!”

      不知是觸動了哪根神經(jīng),韓賓唱著唱著哭起來。大家覺得怪,都說唱戲要入戲,沒想到他才剛剛學(xué)戲沒幾天,就入了戲,入得這樣快、這樣深、這樣苦。

      還是練瞎子戲,他唱《地保貪財》中的瞎子腔:“今朝我出門哪,忘帶一根棍哪,黃狗汪汪叫不停哪,咬我腳后跟呵,唉,真是氣死了人哪哎喲!”小山子來喊吃晚飯時,韓賓正演到翻白眼、拖著那根棍的情景,還要小山子牽著他往廚房走,似唱似訴:“莫忘帶一根棍哪,莫忘帶一根棍哪哎喲!”

      吃過飯,譚班主叫韓賓先莫忙練,有話說。

      韓賓問:“講什么?”

      班主說:“看你入戲入得深唄。”

      韓賓說:“練這段時間了,今天幾段瞎子戲,好像才有點感覺哩。”

      班主說:“有感覺是好,但臺上臺下是兩碼事情呀!花鼓隆咚上彩樓,男人裝扮女人頭,金榜題名空富貴,洞房花燭假風(fēng)流。戲就是戲,千萬莫假戲真做唦,戲里當(dāng)瞎子,戲外還是明白人唦,心明眼亮唦。還沒對著觀眾呢,就時時翻白眼,拖著根棍子了?論起臺上臺下,你真該學(xué)你師兄師姐哩。他們兩個自小一起練戲,在戲里哥呀妹呀,夫呀妻呀,是瘋子癲子,卸了妝總是挑不出半點毛病,互敬互重,清清白白。外人看他們?nèi)杖找挂乖谝黄鸪?,生得又般配,哪個不講是天生一對?但后來,班子流落到烏石地界,租住這個院子,正好與韋家隔壁,兩邊原本屬一個大院,中間隔墻,小門連著。韋家熬硝,還做鞭炮。他們祖?zhèn)髁它c歪門子把戲,就是板凳打架。韋家娃崽一做板凳打架,小妹仔就著迷。娃崽喊打兩張板凳唭哩垮啦打呀頂呀,妹仔就趴在地上看。后來娃崽長大成人,生得英俊,更勤快呢,給他家里挑水不忘給這邊也挑滿一缸。這邊院子總是唱做念舞,他那邊熬硝火不斷,煮飯時順便在灶后眼放上我們的鍋,連我們的飯都幫做好了。后來韋家老頭子過世了,照他生前和我講好的,也不用請媒,兩家就結(jié)了親。若是你師姐臺上臺下不分,哪有如今的姻緣?你師兄更是明白人,他待你師姐好,待韋姑爺也好得不得了。人家板凳打架只自家嫡傳,好多人想學(xué)都不教,想偷偷不到。韋姑爺?shù)玫剿执饝?yīng)后,單單就教會了你師兄,你說人家交不交心?”

      林虎過來,說:“師弟入戲快也難得,師傅的話,記住就是了。”

      林虎帶韓賓扭鴨子步,練完矮樁練中樁,然后練高樁,又練高低樁。嘉禾專心練縱步,接著練大小跳步,然后看林虎示范佛手、蘭花指法。

      快到半夜,嘉禾和韓賓還練扇花。嘉禾走碎步,一下子舞繡球,一下子舞滾球、蝴蝶、捧月,雙頰微紅,氣貌融融,整個人就像夜半盛開的海棠。韓賓舞伏擊扇、怕羞扇、筋斗扇,越是夜半越精神。大家直聽雞叫三遍才停下,嘉禾與同學(xué)回校去了,林虎和韓賓去那邊院大灶舀熱水。譚芹早已歇息,韋姑爺一人在做鞭炮。

      林虎和韓賓坐在板凳上,一邊看做鞭炮,一邊洗腳,各人雙腳對搓把木盆里的熱水撥弄得嘩嘩響。

      韓賓故作神秘說:“坐著坐著,板凳莫打起架哦!”

      韋姑爺說:“小把戲,是放藥咧,沒放藥哪打得起來?”

      林虎說:“我們唱著唱著,沒留意就恁晚了,你也恁晚不睡?!?/p>

      韋姑爺說:“九月九,趕這個節(jié)。打仗這多年,日子不好過,平時哪個還買炮仗,不就是趁幾個節(jié),多做些,多賣些,難哪!”

      白天譚芹裁紙扯筒,一筒一筒裱褙裁好。晚上韋姑爺往紙筒里填了土、裝了硝,然后筑緊,鉆孔放引線。做鞭炮別的紙可以買,唯獨引線紙是自產(chǎn)的,院里有個小漿池,木漿造紙,自己產(chǎn)的紙質(zhì)量好點得燃,否則啞了炮砸牌子怎的辦?平時沒有事已經(jīng)把木漿紙割成細長條,沾了硝粉,搓成了細繩。今夜韋姑爺把引線疊整齊,幾十刀裁下去,就成了三千多截,前前后后三千多顆炮仗都扦了引線。

      林虎和韓賓洗完腳,都不離開。韋姑爺扎筒子,簡簡單單,他們一看就會,幫忙把扦好引線的筒子一一扎緊。韋姑爺扯幾顆試試,牢得很。

      三千多顆炮仗做好,裝了一籮筐。

      韋姑爺說:“天快發(fā)白了,睡覺吧。棉線現(xiàn)成的,明天譚芹再編掛就得了?!?/p>

      韓賓問:“這是幾多掛?”

      韋姑爺說:“三十幾掛唄。多得你們幫忙,完得恁快。還有幾天,我做百把掛看來沒問題?!?/p>

      林虎說:“明天喊小山子,練完戲,我們都過來,多做些。”

      韓賓說:“幾個學(xué)生也喊過來。”

      韋姑爺說:“多謝哩,人不要多,不要雜,萬一出點事?lián)?dāng)不得。再說,也沒有幾多硝了。”

      韋姑爺讓睡覺,其實林虎和韓賓走后,他又拿出一筐硝芽,先舂碎,又磨細,足足干到天亮。

      轉(zhuǎn)眼到了九月九這天,鼓樂班里學(xué)戲練戲辛辛苦苦,熱熱鬧鬧,“的冬”“的冬”“冬冬”“昌叉”“乙叉”“乙退”“叉”“退”“昌”“叉”忙得不亦樂乎。隔壁院子,譚芹在賣鞭炮,不時有人來買,主要是過節(jié)供奉香火用。

      按譚班主吩咐,韋姑爺殺了兩只鴨子,過節(jié)兩邊院一起吃飯,嘉禾也來。兩只鴨子本已豐盛,但韋姑爺手藝好,用酸水調(diào)鴨血做鴨醬炒白芋苗,香甜酸辣綿,炒了一大鍋。韋姑爺獨自喝幾杯酒,其余有演出一律不得喝,一個個夾起肥肥的鴨肉,又有鴨醬白芋苗送飯,津津有味。

      早早吃完晚飯,班子一行人連同嘉禾,挑著行頭道具,出鎮(zhèn)五里,到鎮(zhèn)腳村演出。韋姑爺吃過晚飯無事,不會有人來買炮仗了,鎖好門,也跟著來,其實他是放心不下譚芹的身體。

      鎮(zhèn)腳村是個大村,兩百多戶,分幾個甲。今夜是老覃家請戲,老覃在村上雖不算最富最貴,但也是有錢的,孫崽一歲了,做對歲酒,管它禁調(diào)不禁調(diào),請唱一出熱鬧熱鬧。他跟甲長說過了,但班子來時還是再去甲長家稟一聲,打個招呼,送一毫買個面子。覃氏家族讀書的多,出人才也多,其中有個在縣里當(dāng)科長,從縣城告假回來,今天過節(jié)吃過飯,正在甲長家扯聊天。

      甲長要和譚班主講點什么,科長插話說:“唱就唱,畢竟高頭沒解禁,面子上就講是別的戲,嗯?”

      韋姑爺在旁邊聽,來了熱情,說:“好!好!就是板凳戲!”

      科長問:“什么板凳戲?”

      韋姑爺說:“板凳打架!”

      娃子家們直喊:“耍把戲嘍!耍把戲嘍!”

      開場是一番雜耍,兩張板凳“咔嚓”“咔嚓”對撞幾下,暖一下場子就過去了。緊接著調(diào)子上場,村前曬坪邊恰好是個土臺,就在上邊演,唱的是老戲《王二報喜》,韓賓扮王二,嘉禾扮妻子金蓮,小山子演妻妹玉蓮,林虎是岳母,班主在右場敲鼓,譚芹在左場拉弦,臺上人馬好久沒這么多這么旺了。

      一上臺,長鑼過后,韓賓扮王二扭矮步,手舞一塊布,唱:“春夏秋冬四季天,寒來暑往又一年哪嗬了嗨。吃喝全靠盒子寶,王二啊好比啊活神仙哪嗬了嗨?!?/p>

      曬坪上,人們一見扭矮步就哈哈大笑,又聽他唱腔優(yōu)美,才開戲就喊起好來。

      嘉禾扮金蓮,穿藍衣,系繡花圍裙,手舞彩巾,腳磨圓步,唱四平腔:“等燒開水水不開,等人回來人不回。王二拿布長街賣,不由金蓮掛心懷哎哪哎喲衣喲?!币磺钠角怀脠A潤,盡顯憂傷無奈,再加那細膩舞步和指法,譚班主邊敲鑼鼓邊觀察,頻頻點頭。

      馬燈和火把照耀下,人們有瞪大眼睛看,有的抿著嘴笑,從“人越窮來越見鬼是喲衣喲”,看到“進得門來報一喜哪嗬了嗨”;從“懶人自有懶人?!?,聽到“跟著秀才會動筆,跟著農(nóng)夫會耙犁,跟著鐵匠會打鐵,跟著裁縫會裁衣,跟著騙子會耍嘴,跟著賭棍會賣妻,把盒子寶丟進糞坑里,免著魔鬼把心迷”。最后到王二悔悟:“雙膝跪下我認錯,我求岳母幫講和,浪子回頭我學(xué)好,豬朋狗友一刀割,不賭不騙不懶惰,起早摸黑勤做活,若是講話不算數(shù),拿刀割我的豬耳朵?!?/p>

      好多觀眾入了迷,講“莫賭了,莫賭了”。

      有個奶佬講:“就該割他耳朵!”

      一個爹佬說:“回頭就好,回頭就好,浪子回頭金不換!”

      戲快結(jié)束時,從曬坪不遠處院子里急匆匆走來兩個人,氣呼呼的。一個嘴里罵著娘,“哐哐” “哐哐”,操起土堆上的馬燈摔開幾丈遠。另一個不說話,舉根棍子就往韓賓的身上打。原來,這是趙家賭場的人。覃家請調(diào)子本是為個熱鬧,沒留意這出《王二報喜》沖著人家的買賣,人家聚賭,你勸人戒賭,人家賭錢要聚精會神,你偏偏打鑼打鼓鬧翻天,你無心,人家認為你有意砸鍋。打棍子的人與韓賓扭在一起。韓賓喝問道:“你是什么人?憑什么砸場子,講不講道理?”

      打棍子的只說:“臭唱戲的,禁不了你,打死你!打死你!”

      摔馬燈的見唱戲的居然敢還手,也跳上土臺,牛高馬大的,摟起站在一邊的韓賓,往土臺子下邊摔。韓賓正好被摔到下邊籬笆尖上,“啊”一聲慘叫,竹籬笆稀里嘩啦垮掉一排差不多兩丈長。

      韓賓面朝下?lián)湓谏y的籬笆上,林虎和韋姑爺把他翻轉(zhuǎn)過來,滿臉血腥,慘不忍睹。林虎擦亮火柴細看,見他左眼珠被籬笆倒刺勾了出來,右眼也挨戳傷,鮮血汩汩冒出。

      戲被砸,主家老覃還有科長、甲長都來,也把賭場主事的叫來。

      譚班主本來有病,連驚帶氣地說:“你們兩家怎的論理我不懂,只是人命關(guān)天,救人當(dāng)緊啊!”

      行兇的早已沒了蹤影,趙家愿出三十毫子了事,還讓兩個后生來幫,和林虎韋姑爺幾個人一起把韓賓背回烏石鎮(zhèn)。

      鼓樂班離開鎮(zhèn)腳村時,請戲的老覃也給了十毫子,他說:“算了,回去好好救治就得了,別的最好莫講。人家就講一條,請調(diào)子唱調(diào)子違禁,咬住這一條,我們就講不清,而且他也給了錢。息事寧人吧,哦?”

      譚班主不言不語,心想,不息事寧人還能怎樣?還敢怎樣?

      鎮(zhèn)上有個小小的西醫(yī)館,只此一家。韓賓來這里治療,打針消炎,吃藥敷藥,白紗布包扎,天天由人扶著來又扶著回去,多數(shù)時候是小山子扶,有時也由林虎、韋姑爺扶。過了整一個月,左眼不用說,右眼也完全失明。韓賓又哭又鬧,大家都來勸慰。他左眼空空凹陷,右眼只剩眼白,兩個眼窩一眨一眨,嘩嘩流著兩道長淚。班主講:“當(dāng)初寫那張紙,我就看你是我的親崽了,放心,有我在,有班子在,就有你一碗飯,就給你遮得風(fēng),擋得雨?!?

      林虎講:“莫看才相識個把月,我前世修得你這個好兄弟。眼睛沒有了,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也為你痛。以后的日子,權(quán)且當(dāng)它是長長的夜,或許老天就是用這種方式,才能把兄弟留在我身邊。”

      嘉禾抽泣說:“八月十五見你第一眼,就像見到我的親哥,總是苦命人。你的眼睛瞎了,就像我親哥受難一樣?!闭f著大聲哭起來。

      班主講到寫那張紙,韓賓更加傷心。他流淌眼淚,鼻涕抹去留下兩道痕,哽咽說不出完整話,斷斷續(xù)續(xù)說:“我輕浮——十幾年,挨報應(yīng),挨報應(yīng)——??!癲癲——狂狂,過眼煙云,總算——到頭了!人家煙云過去——還看得見別的,我瞎子——什么都看不見了,看不見了——?。√斓紫?,遠的近的,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看不見??!只剩以前的記憶了,什么都是黑的?。 ?/p>

      韓賓號啕大哭,幾度快暈厥過去。

      過后,他強作鎮(zhèn)靜,對哪個都不理,大家不好說什么,怕說得不對又惹他傷情。這樣靜悄悄地又過了好一陣,他自言自語道:“我助公公挑對鵝,公公許我兩公婆。今世才還前世欠,狂人需用惡人磨。撒嬌紈绔焦心少,摸瞎琴弦濕淚多。從此難分日和夜,茫茫黑夜哭同歌?!比缓笥职l(fā)瘋地喊,“我瞎了!我瞎了!老天爺呀,我沒有眼睛了,你開開眼吧!”

      后邊的日子,韓賓慢慢平靜了些,憑著拐棍摸索,重新熟悉這所剛熟悉不久的院子,熟悉那道低矮的房門檻,熟悉臉盆毛巾架子,熟悉每樣?xùn)|西、每個角落。班主沒要求他也沒提醒他,但他主動練戲,比過去還投入,天天到三更半夜。

      這段時間,韋姑爺走村串戶熬土硝。走了八九個村,這日往南翻過烏石山,又前行十幾里。韋姑爺好幾年沒游走這邊地界了,到三岔路口,看天色漸晚,干脆到嘉禾的老家童家村去。

      韋姑爺打聽到嘉禾的家。熬硝的,補鍋的,賣燈草的,到哪家隨便住一夜本是常事,何況他又講認識嘉禾,光儉老人家自然給他留宿下來。

      起先,老人家還算熱情,問:“你怎的認得嘉禾?”

      韋姑爺講:“她愛看調(diào)子,我老婆一家是唱調(diào)子的,有自己的鼓樂班,她總來看來學(xué),熟得很呢?!?/p>

      老人家臉色變得很難看,不再講這些。

      過了好一陣,老人家問:“熬硝幾多錢一個房?”

      韋姑爺說:“光挖泥不回填是五銅累,若是管回填就一累子?!?/p>

      老人家說:“村里論房子還就是我家多,盡是老房子。唉,家族大,好幾支發(fā)得快,敗得也快,近十幾二十年光是我送終的就有幾個族伯族叔,他們落到我名下的老房子,還有我自己祖業(yè)的,總共不下七八間。老房子年頭久,陰陰的。你熬硝換換土也好,就按你講的,不用你回填?!?/p>

      韋姑爺察看一番,灶房干干燥燥,沉淀的硝少,換過新土填屋的更加不會有。其余幾間老房子逐一看過,指甲摳一點點表層泥,捏一丁點放嘴里嘗嘗,咸里帶著重重的苦澀味,硝的成頭不少哩!

      韋姑爺連夜干活,先從沒人住的空房間開始,挖起整整一層泥,約六七寸厚。然后用禾桶裝著,挑水沖洗過濾,留下烏黑清亮的泥水。

      第二天,借來大扒鍋,扛來大木頭起火開熬。熬硝出門在外,借禾桶、扒鍋,還有粗木柴火,少不了要花幾個小錢。熬干鍋里的水,剩下一坨像粑粑半軟不硬的硝廣,然后熬下一鍋。一天下來得了三四坨硝廣,然后還挖、還濾、還熬。

      吃過晚飯,韋姑爺和老人聊天,又講起嘉禾。

      老人說:“莫講她,就相當(dāng)我沒有這個女?!?/p>

      韋姑爺問:“她哪點不好?怎的惹你發(fā)恁大的氣?”

      老人說:“她生就八字硬,克父克母。這么多年過來,我以為可以平靜了,反正住在一起少,分離時候多,等她讀完書,尋個好去處,也就了了這個心愿。沒想她還這樣不讓我安心。她才出世就算過命,講是什么,唱戲苦奔波!應(yīng)了!應(yīng)驗了!好好的讀書認字,會寫會算,你學(xué)那個調(diào)子做什么?丟祖宗的臉呃!”

      韋姑爺見講不到一塊去,就不再說什么,又去做自己的活。

      夜里,童光儉跟老婆說了嘉禾的事。

      老婆說:“養(yǎng)子不教不如養(yǎng)驢,養(yǎng)女不教不如養(yǎng)豬。養(yǎng)驢享力氣,養(yǎng)豬賣錢財,你前頭老婆生的崽女,能享得什么?克死還不算,那唱戲的男男女女,明天搞出點傷風(fēng)敗俗的事,看你丑不丑臉?”

      老頭子說:“明天就放八字,尋個合適的人家嫁出去。就算等到畢業(yè)再嫁,先訂了婚,留人家來管,有家有屋,有管有束,莫出丑事?!?/p>

      在光儉家,還有村里別幾家,韋姑爺熬得十五六坨硝廣。

      最后這天,把全部硝廣集成一大鍋,加水再熬。半天工夫,剩得大半鍋硝芽,像白雪白霜,細細的顆粒晶瑩剔透。

      快臘月了,他不再游走,趕緊回家去,幾個月積攢的硝芽,加上這次熬的,做過年鞭炮連一半都不用。

      馬上要放寒假,這天嘉禾來鼓樂班練戲玩耍,順便過那邊院看望譚芹,她的肚子越來越大了。

      韋姑爺正在碾硝,他笑瞇瞇地說:“你來了,坐!坐!”講話的聲音特別開朗,嘉禾想他肯定有什么話要說。韋姑爺說:“我熬硝到你們村了,到你屋了?!?/p>

      嘉禾有點驚喜,張嘴“啊”了一聲。

      韋姑爺說:“你看這些硝,就是在你們那里熬的,多好。特別是你家,房子老,屋里的泥咸咸的,尿堿多,硝的成頭重呢?!?/p>

      譚芹笑著說:“你還嘗了她小時的尿呢?!?/p>

      韋姑爺咧嘴干笑了笑,嘉禾也不好意思。

      韋姑爺把白白的硝芽碾細,過密密的銅篩,粗的再碾,又篩,一大堆盡成了細嫩的粉灰。他又把硫磺、桐木炭舂碎,碾得跟硝芽一樣嫩。然后筒量秤稱,四份硫磺,三分桐炭,三分硝芽,兌在一起反復(fù)拌勻。邊做邊說:“妥了,妥了,做炮仗就是這號硝。”

      嘉禾問:“哦,硝還分哪號哪號?。俊?/p>

      韋姑爺說:“是,打鳥槍的炮硝硫磺放多些,你們家熬的成頭最好,舍不得做炮仗,大半兌做炮硝了?!边呎f邊指旁邊一個裝硝的壇子。韋姑爺又說:“告訴你樣?xùn)|西嘛,我在你家撿得個寶貝?!?

      嘉禾說:“你撩人好耍哦?”

      韋姑爺講:“真的!我挖泥,在老屋泥縫里,得件玉,像指甲蓋大小,白里透綠。本來想拿回來交給你,但又想,畢竟你爸是一家之主,在他的家里拿走東西,總不光明正大沙,還是交給了他?!?/p>

      嘉禾瞪大眼睛聽。

      韋姑爺又講:“交給你爸時,他可能怕我以為是哪朝哪代哪姓哪氏丟失的,說不是他的,還認認真真地告訴我來歷。其實在你家撿得,不是你家的還能是哪個的?”

      嘉禾問:“怎的來歷?”

      韋姑爺講:“你爸講他算過命,有五個崽兩個女,你媽就訂制了七塊玉,生一個就給佩一塊?!?/p>

      嘉禾講:“我爸嫌我命不好,又有后媽,都不愛理我,從來沒和我講這些。不過我倒是有一塊,我哥小時也講有一塊,老早搞丟了,我從我奶那兒回家時,就沒見過他的。”

      韋姑爺說:“玉的后邊穿線眼地方有個小小的‘二字,眼睛不利看不見呢。我琢磨好像是一對,應(yīng)該有個‘一來配?!?/p>

      嘉禾說:“哦,我曉得了,可能不是一對。我哥是第二的,他丟的有‘二字,你看我是第五的,正好有個‘五字。肯定是這樣!”

      講到這,她就開始想母親,想三個早夭的哥哥,眼里含淚亮閃閃的,嘴巴癟癟的,不再言語。

      嘉禾寒假回家,群山灰蒙蒙,空氣冷颼颼,看來要落雪。天太冷,人都在家,后母做家務(wù),父親修理農(nóng)具,弟弟妹妹在向火。家里連牛都不用看,滿垌禾稻早收完,光禿禿的,牛群隨便放。

      弟弟十二歲,妹妹十一歲。嘉禾放下行李,到火塘邊烘手,看他們讀書。

      妹妹入學(xué)三年,還背那《白口浪》:“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p>

      弟弟大聲念組字詩:“言身寸謝子瓜孤,禾火心愁米且粗,立木見親門口問,西示風(fēng)飄古月胡?!?/p>

      嘉禾說:“弟,不是子瓜孤,是孑瓜孤,孑字,讀‘結(jié)哦?!?/p>

      光儉聽女兒糾錯,嘆氣說:“唉,祖墳?zāi)狞c漏氣了,女讀得書,崽倒讀不得!”

      后母在碓房一聽就不高興,說:“女讀得書,喊她傳宗接代?。繒x再多書,讀舌子都讀脫了,不用在正道上,也是個蠢牛!”

      嘉禾進碓房,問:“媽,我哪點不用在正道?你怎的罵我是蠢牛?”聲音不太大,為的是不讓弟弟妹妹聽見。

      后母說:“怎的不正道,做了什么事你心里曉得!”又講,“你聽好,同山寨何家合八字合好了,人家媒也托了,彩禮也下了。娘老子管不得,有了家有了屋,看人家怎的管你,看你還鬼混?混,混出事來挨殉潭,老娘看你怎的下得臺!”

      嘉禾腦袋“轟”地像炸開一樣,又疑又驚,說:“什么,合八字,你們背地里做什么了?”

      后母說:“男婚女嫁,十八歲了,還要賴這個家過一世嗎?”

      嘉禾說:“我的事不要你們管,瞞著我,訂婚收彩禮,看你們怎的收場!”

      母女正爭吵,光儉大喊起來:“要翻天,老子看你要翻天!”說著就拿根棍子沖進來,狠狠舉起往嘉禾身上劈。

      嘉禾眼疾身快,一閃開,棍子打在扒鍋上,鍋邊一大塊鐵“當(dāng)啷”崩裂下來。

      嘉禾大聲說:“給你打,打死算了,等我外婆我舅家來做人命!”

      光儉一聽外婆家,哪還敢打,只用棍子“篤篤篤”直戳地,氣哼哼的。

      后母大嚎大嚷:“老娘不是你媽,你媽生哪樣長哪樣老娘沒見過。爺吃糠娘吃潲,養(yǎng)崽養(yǎng)女無教道?!苯又挚藓埃骸安桓夜懿桓掖?,拿老娘的扒鍋來做樣子出氣,鍋頭爛了,怎的煮,怎的吃?”

      過了兩天,嘉禾和后母還翹著嘴巴不說話。光儉只得請媒人來,把事情講穿,勸勸嘉禾。

      媒人是山寨村的。由于兩家先已合好八字,喊她只是做個現(xiàn)成媒,兩邊跑跑遞個話、做個樣子而已。

      媒婆說:“山寨何家,橫直幾十里,哪個不曉得他家最有錢,三餐無葷不開飯。嫁到他家,幾世修來的福氣呃?!?/p>

      嘉禾說:“我認不得你,你認不得我,你莫和我講。”又自言自語了戲中兩句臺詞:“媒婆媒婆嘴巴長,變成豬崽吃老糠?!?/p>

      媒婆說:“他家小崽是不太靈光,也不至吃老糠啊。再講呀,人不靈光,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靠得住呀!”

      嘉禾本想去外婆家躲一陣,但馬上過年了,自己再親也是外姓人,三十夜怎好和他們團圓?

      臘月二十九這天,嘉禾叫了聲“爸”。又問:“撿的那塊玉呢?”

      光儉說:“留著呢?!?/p>

      嘉禾說:“七塊玉,還有兩塊呢?連同撿的那塊,總要給我。我媽的東西,該歸我。”

      光儉把前時撿到的玉給嘉禾,說:“應(yīng)該是你哥的,小時毛毛糙糙弄丟了,如今當(dāng)兵在外,要是戴著保個平安多好!剩下那兩塊早給你弟你妹戴著了?!?/p>

      嘉禾不再講這事。

      這一百幾十里地界,過年家家殺鵝,拜年行親戚總是又拿臘肉又拿鵝。年三十下午,光儉殺了家里賣剩的最后一只鵝,備齊了供品,帶著兒子燒香作揖供祖宗,嘉禾和妹妹只能看著。放過炮仗,貼了對子,白墻壁紅對聯(lián),空氣也喜慶新鮮??墒侨页阅觑垼说艿苊妹脟\嘰喳喳,嘉禾和父親、后母都不講話。

      嘉禾恨不得早早去外婆家。但大年初一不好去,初一只有新親戚行年,嫁出去的女兒和新姑爺回娘家。她只好再等一天,初二再去。

      沒想到初一這天,家里卻來了新親戚,這么大的事,父母又瞞她,沒跟她講,她氣得關(guān)起房門,任你打雷下雨也不出來。

      何家定了親,自然來行年。何家小崽小名昂仔,二十來歲,由媒人帶著,一個家仆跟著,來童家。剛坐下,童家奉茶,他急得哭起來,鬧著尋媽。光儉讓小崽帶他耍,哄他莫哭。堂屋墻上掛有一塊玻璃鏡,哄他看鏡子,他看鏡里的影子,不哭了,邊指邊說:“人崽,人崽!”

      光儉的堂弟滿臉麻子,帶著未成親的堂侄女婿到五福內(nèi)各家認門。每到一家,麻子代表主家奉茶,又遞上粑粑。昂仔走了一遍回到光儉家,說:“你們村麻子真是多了,家家有個麻子倒茶給我喝?!?

      這些話傳到嘉禾耳朵里,滿心羞辱。她想母親要是還在,哪會這樣作踐自己。她又想親哥,想林虎和韓賓他們,有他們什么都不怕,他們肯定搭手相救。

      初二一早,不顧新客還在家里,也顧不得拿什么臘肉年貨,嘉禾空空手就去楊村外婆家。外婆還是心肝長心肝短,講外孫女長得更像她媽了,恁高,恁白,一雙杏眼大大的,出落得比朵花都好。嘉禾攥著外婆老得只剩皮包骨的手,在自己的臉上貼來熨去。新年吉祥,祖孫都不哭,別人都不哭,這是規(guī)矩。

      講起與山寨何家的親事,楊家人也聽說了。

      外婆說:“我給我崽做主,哪個敢揰我崽進火坑?”

      大舅娘是討山寨隔壁牛牯嶺村的,曉得何家的事。說:“何家有田有地有山場,趕圩一路不走人家的土地。財是發(fā)得大,但代代是奴財,沒有人才,沒有勢力。我們以前就見過,請了個韓老秀才教館,教了好多年,哪個不曉得韓秀才學(xué)問最大,在何家就是教不出個讀書人,更莫講出個當(dāng)官做事的?!?/p>

      外婆講:“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

      大舅娘又講:“何家但凡大事小事,沒有勢力,就靠錢。牛牯嶺村小是小,才幾十戶人家,那年兩村扯皮,就敢去人去槍把山寨村圍起來。山寨村發(fā)財好多代了,房子盡是青磚實砌,大排大排房子厚厚實實,有炮樓,有圍墻,有家丁,挨人家圍起來,屁都不敢放。最后拿錢去請縣官出面講和,才了得事?!?/p>

      大伙都聽著,大舅娘講:“何家這一房四個崽,要娶嘉禾的這個是小崽,蠢得要死,連男人女人都分不清?!?/p>

      大舅進來站了一陣,說:“好啦,好啦,人家都沒人勢,都蠢。就是你有勢力,你精!”

      大舅娘講:“哪個講他家都蠢?要講靈光點,有點腳力,就是那個大崽!喊做什么?何,何贏生!”

      大舅講:“他爸他媽生唄,還何人生!”

      講的這個何贏生,快四十歲,是何家金窩銀窩里有點文墨、見過世面、敢做事的人。他早年讀中學(xué)時結(jié)識前清舉人的孫崽,同窗義篤,換過蘭譜。后來舉人孫崽一路發(fā)達,到鄰縣當(dāng)縣長,他跟去當(dāng)錄事??h長也倚重他的才干,準備委他當(dāng)科長。哪曉得人算不如天算,民國二十四年民變,勢頭猛,波及兩三個縣,高頭來彈壓,講縣長施政荒唐,撤了職。后來清鄉(xiāng)結(jié)束,軍長坐鎮(zhèn),又把縣長從老家拿回縣城,在西山下當(dāng)眾槍決。世事沉浮,何贏生倒了靠山,還花了好多銀子托情關(guān)照,才沒被這場風(fēng)波牽連。

      何家有金山銀山,但要讓一個癡呆崽娶嘉禾,縱是光儉同意,楊家也覺得面上無光,老臉丟盡。嘉禾的外祖楊家在本地也算大戶,楊大爺死得早,但膝下人丁多,大舅有的是錢,二舅在鄉(xiāng)警當(dāng)隊副,最得縣里潘警座賞識,私交也厚。楊二爺家更是田連百垅,地接千丘。楊三爺在前清有功名,辦過團。如今癡癡呆呆的昂崽倒成了天鵝肉,像朵花的外孫女倒成了癩蛤蟆,外人不曉得還以為楊家要巴結(jié)何家,圖人家的錢財呢,真是自賤!外婆說:“搭話給光儉,他不要臉,楊家還要面子!”小舅也說:“不退這場婚,老子要他雞犬不寧!”

      光儉得到楊家的話,不敢擅自做主,只得托媒人照實傳話給何家,說是母舅楊家不允,要退婚。

      何家也要爭這口氣。何贏生的媽說:“自古講,父母之命,哪講過舅爺之命?”

      媒人講:“人家是嫌我們的人不靈光,配不上?!?/p>

      何贏生的媽氣呼呼地說:“喲?哪個高攀哪個?我崽蠢?蠢他也是吃雞鴨魚肉、穿綾羅綢緞的命!想退婚,要我小崽絕后?我四個崽,都要有崽有孫,再蠢也傳得香火!莫看我崽不靈光,我崽討得起老婆,還操得出太子!”

      初六晚上,外婆家堂屋盔燈高懸,滿屋喧嘩,雪白的墻壁回聲響亮。老老少少圍著大火盆,暖融融的。外婆正講古,大舅娘進來說:“大妹夫回來行年了!”

      嘉禾是賭氣回外婆家的,沒帶年貨禮物。孩子可以賭氣撒嬌,大人卻疏忽不得。光儉特意挑了雞、臘鵝、臘肉、脆果,每件禮物都掛著紅,回來行年,外婆家、二叔公家、三叔公家都送到。

      外婆沒好臉,說:“怎的把嘉禾逼成這樣????”正要訓(xùn)斥,光儉趕忙說:“搭話過去了,退婚,退婚?!?/p>

      外婆說:“那就方可?!庇终f:“眾星朗朗,不如孤月獨明。你族上娃崽妹仔有恁多,大大小小,哪個比得我外孫,哼!不發(fā)光就曉不得是金子!還要作踐我崽!”

      光儉要嘉禾回家。

      外婆說:“等初七燒完開門紙?!?/p>

      嘉禾說“明天我回家拿東西,想早些去學(xué)校。”

      外婆說:“等過了正月,二月我就八十歲了,你舅他們講給我做壽,那時你回得來就回哦。”

      嘉禾說:“讀書上課,就怕請不得假?!?/p>

      初八,嘉禾回到學(xué)校,放下東西就來鼓樂班。

      彼此講過“恭喜發(fā)財”,嘉禾又送上二十個糍粑。班主謝過,回送個小封包,說:“你回得算巧了,三十夜就在鎮(zhèn)上唱,過年來又唱了七天,今天收拾收拾,明天走村去,你去不去?”

      林虎搶著說:“不用講,還沒開學(xué),肯定去沙?”

      嘉禾笑了笑,點點頭。

      班主說:“這下有人拜花了?!?/p>

      林虎笑著對嘉禾說:“打加官你也包了!”

      距離最近是鎮(zhèn)腳村,但九月九鬧出事,這回不去了,改去水頭村,也很近,頭天下午就讓小山子送出戲帖。紅紙戲帖方方正正,四角分別印“?!薄暗摗薄皦邸薄办保耐w豎排,第一二行寫鼓樂班初九日有幸到臨貴屯表演節(jié)目歡慶新年;中間大字是老少鈞安丁財兩旺;末尾署烏石鎮(zhèn)鼓樂班班主譚敬約于三十三年正月初八日。

      初九上午,鼓樂班去水頭村。班主背一面鼓,牽著韓賓。小山子挑被窩,嘉禾拿一把調(diào)胡,林虎挑擔(dān)子,一頭是木箱裝行頭道具,一頭是籮筐裝鼎鍋碗筷。進了村口,就去拜花。各家各戶早在堂屋高桌上擺好花,花中間放個封包,四周擺糍粑年糕脆果,東西多就擺密點,少就擺稀點,盡量擺滿桌子,看起來豐盛!

      班子就嘉禾一個坤旦,拜花由她全包。她頭戴錦鳳冠,腰系紅彩帶,手舞扇花,在鑼鼓嗩吶聲陪伴下,走進第一家,說:“進得門來行個禮,恭喜恭喜真恭喜!”說完,表演《拜新年》,唱: “一聲恭喜兩手拜,三星在戶四季財。五福臨門福祿到,七仙女伴八仙來。天長地久家聲久,十全十美百花開?!?

      嘉禾仔細看過桌上擺的鮮花,邊歌邊舞邊數(shù)花名:“十全十美百花開,百花開在高桌臺。紅梅昨夜報春早,迎春花早迎春來。春蘭躲起羞羞臉,茶花映我紅紅腮。寶瓶裝著神仙水,神仙水里水仙栽?!睌?shù)的花名一樣不漏。拜完花,主人把花叢里的封包遞給嘉禾,又招呼眾人吃粑粑脆果。不分貧富先后,不計封包大小,拜完一家往下家,唱完舊的編新的,從村頭到村尾,直拜完最后一家才停下來。

      下午長鑼一響,曉得要唱調(diào)子了,村民男女老少擁到村頭大廟前。四望高山寂寂,大廟前面江水嘩嘩流瀉,一半河床還露著,春水還沒漲起來呢。草坪寬闊,將綠未綠,幾條路徑匯集到大廟,寬大的廊檐接著一個土臺,正好唱戲。樂曲吹罷,隨著清脆的快板聲,林虎數(shù)那段“東海好寬闊”的長課子。村里當(dāng)兵的不少,老父老母、妻子兒女們曉得這課子是寫當(dāng)兵打仗的,都靜靜地聽。數(shù)完課子,冷一下場,想盡量多等些人來再開演。沒想到,聽了當(dāng)兵打仗的課子,有人在這沉默中唱起當(dāng)兵打仗的山歌來。

      先是個爹佬開唱:“舊年過年糍粑香,我崽捏鬮把兵當(dāng)。我崽當(dāng)兵爭口氣,打完日本快回鄉(xiāng)?!庇腥苏f,對哦,他崽是舊年的鬮,去一年了。

      跟著有個奶佬也唱:“芥菜葉子苦青青,吃得萬苦崽當(dāng)兵。崽去當(dāng)兵打日本,在哪過年正月正?”

      大伙講,在哪過年?打到哪就在哪過年唄。有個年紀大的講:“老表嫂啊,莫愁哦,廣西子弟最剛強,我們的人去到哪都肯定打得贏,莫愁心,過年喜氣哦?!?/p>

      場面安靜下來,又是一通長鑼,調(diào)子開唱,演的是老戲《王小二過年》。林虎扮王小二,嘉禾扮妻子。小二抖袖,扭矮步中樁,唱“過年炮竹響連天,家家戶戶喜開顏”,眾人一看扭矮步,哄哄大笑。到后來,夫妻面對面,隔著一扇不存在的門,各做各的姿勢,小二想法哄開門,老婆聽清也從門縫看穿了他的把戲,他還沒完沒了裝腔作勢,捏鼻子裝著跟別人說自己賭贏好多好多錢,請人挑回好多好多年貨。老婆氣得咬牙切齒,小二卻得意洋洋。大家有的瞪大眼睛,有的憋著一口氣等著看他出大丑。小二真的出丑了,觀眾個個或捧腹或張嘴,開懷大笑。

      晚上又演一出《彩燈》,“花鼓咚咚唱彩燈,男女老少喜盈盈。龍燈獅子村前舞,唱完正月再開春。”好多人和著唱,場面很熱鬧。

      長鑼曲終,林虎不下妝,拿著小鈸謝戲錢??磻虻亩?,舍錢的少,兩場下來得一把累子,合一毫子多。有些掏不出錢的不好意思,林虎看得出,拿小鈸快點走過,圖的是喜慶,莫讓人為難。當(dāng)晚班子住在廟里,撿來柴火,架起小鍋,煮些糍粑。糍粑是拜花得的,大小不一,有黃的,有素色的,煮好黏黏稠稠,吃飽就寢。

      嘉禾睡不著,嘆一聲氣說:“唱調(diào)子轟轟鏘鏘,紅紅火火,花花綠綠,完了又黑燈瞎火,冷冷清清。就像書上講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林虎說:“戲里戲外不就是這樣嘛。難為你了,跟我們來受這種罪?!?/p>

      嘉禾說:“受得起這點罪。只是廟里有鬼有神,我有點怕。”

      林虎說:“不怕,恁多人呢,你聽小山子扯呼呢?!庇终f:“唉,老話講,唱調(diào)子,好凄涼,日日夜夜舞當(dāng)行。磚頭架起鼎鍋崽,邊喝米湯邊化妝。如今不錯了,又是過年,人家給恁多東西,蠻豐盛呢?!?/p>

      這趟譚芹沒來,總共五個人。班主在右場打鼓,兼敲鑼鈸。韓賓眼瞎,在左場拉弦。能出場的,就是林虎、小山子和嘉禾。有時小山子也要到右場吹,只剩林虎嘉禾兩人。上不得大戲,角色越少越好。

      這天到水尾村,唱《瞎子鬧店》。韓賓演瞎子,林虎扮店家,嘉禾和小山子扮賣唱姐妹,姐妹同時出現(xiàn)時,店家不出現(xiàn),騰出林虎掌左場。店家出現(xiàn)時,姐妹不同時出現(xiàn),騰出一個掌左場。前些日子韓賓練瞎子戲哭得動情,如今他真瞎了,當(dāng)真演起瞎子戲,邊用竹杖“篤篤”探路,邊唱:“天上生壞九頭鷹,地下生壞我瞎眼睛。眼瞎又遇路不平呀,真正是愁死人衣呀嗬呀喲!”他不需入戲,本是戲中人。

      他突然改憂腔,自編唱:“可恨——我——瞎眼睛啊,空眼里——淚零零——哪。世間——本來——黑啊,幸好我——雙失明哪呀。擦干——淚呀——摸黑——向前行,向前行呀——依也依嗬嗨——依也依嗬嗨——依也依也——哪嗬嗨——”

      嘉禾也臨時摻雜了三板憂腔:“哥哥呀那個不呵必呀愁腸呀帶呀,要呀要開懷——唉喲衣哪嗬了嗨;哥哥呀那個扶好拐呀,妹妹呀領(lǐng)呀領(lǐng)呀領(lǐng)你上長街——唉喲衣哪嗬了嗨?!表n賓不哭了,嘉禾倒哭得厲害。歇下來后,嘉禾說:“以后莫演瞎子戲了,免著傷心?!?/p>

      韓賓說:“我自己都沒要緊,你傷心。”

      嘉禾說:“你哪是演戲,是演自己,拿自己給人看熱鬧?!?/p>

      韓賓說:“以往講臺上臺下兩碼事,變成一碼事了,也好,也好?!庇终f:“昨天《后母逼嫁》,你對后娘恨哦怨啊。照你講,后娘戲不演了,瞎子戲又不演了,以前挨打過所以勸賭的戲也莫演了,到明后天就沒有戲可以演了。”

      走了一村又一村,班子里有韓賓,只能慢慢走,好在路程相隔都不遠。韓賓多數(shù)時候扯著師傅的衣袖走,有時師傅肚子痛得厲害,小山子、嘉禾也來領(lǐng),時不時說聲:“過田水口哦,腳跨大些”,“朝這邊轉(zhuǎn)彎哦”,“這一路平平直直,放心走”。

      從初九出來,有時一天一場,有時唱兩場。只是十三歇了一天。當(dāng)時班子在一個廢棄的瓦廠落腳,中午飯前,嘉禾閑著無事,看門前一大群麻雀好耍。麻雀不怕人,一個個跳來跳去,搖頭擺尾,嘰嘰喳喳。嘉禾想試試它們膽子到底有幾大,順手拿起鑼“嗙!”敲了一聲。這下不得了,動響器!如今班子不見得還迷信什么吉利不吉利,但畢竟是唱調(diào)人代代相傳的班規(guī),演出前動響器,萬一出了事,怎的擔(dān)當(dāng)?shù)闷穑看蠹乙矝]多怨嘉禾,只是向村里講明白不演的緣由,道個歉,歇一天,然后轉(zhuǎn)到下一村。

      班子繞過山寨村,直到隔壁牛牯嶺村。今天十四,元宵節(jié)已提前熱鬧起來,村里有人來搭班客串,人手多,正好演一臺《阿三戲公爺》,男女老少人人懂,個個愛看。

      班主將鼓槌遞給客串的,那人不接,說只敢打鈸鑼,這也是行中規(guī)矩。班主說:“莫客氣,正是有你搭班,才演這一出呢?!蹦侨诉€是客氣,去左場拉弦,換韓賓來右場司鼓。班主扮公爺,林虎演阿三,嘉禾和小山子演看相雙姐妹。

      天空月色冷冷,場面熱熱鬧鬧。演到一半,正是雙姐妹出場唱“住伙鋪——哪嗬了嗨”,有人往臺上拋錢。班主想,今夜場面大,若是有人上臺送禮物,到時少不了讓嘉禾打個加官。正想著,突然錢拋得越來越密、越來越狠,就像落了錢雨,有人喊:“砸彩了!砸彩了!”

      今夜砸彩的是山寨何家。他們讓三個壯后生抬一籮筐銅累子,就在戲臺正前方。開始砸的是散錢,緊接著伸舌頭輕輕一舔,兩個三個銅累粘在一起,對著嘉禾用勁砸。

      一聽有人砸彩,林虎忙從后臺跑出來,把嘉禾護在身后。他用彩扇護頭,幾下砸來,扇子砸穿。班主趕忙給他換上一把新的,扇花飛舞,錢落滿地。連換兩輪,扇子都被砸得只剩骨架,林虎太陽穴、前額、眼角、嘴巴、鼻孔都砸破,滿臉鮮血。

      韓賓摸索過來,說:“砸我吧,我瞎子看不見,不擋,不躲,隨便砸!”

      何家人說:“是寅賓!變瞎了!”老秀才當(dāng)年在山寨村教館時,總帶著寶貝兒子,他們認得韓賓,有個還同過窗。又見嘉禾和林虎進后臺去了,也就不再白砸錢財。

      往后的戲沒唱成,班子傷的傷、痛的痛,十五那天提前回了烏石鎮(zhèn)。

      鼓樂班有苦講不出。本地有兩樣習(xí)俗,一是燒死耍龍舞獅的不償命,二是砸死唱調(diào)子的不償命。燒死耍龍舞獅的,說的是用炮仗燒,那是捧場面,是喜慶,你沒本事挨燒死活該。砸死唱調(diào)子的,說的是用錢砸,唱戲就圖個錢,你連錢都接不住,砸死也活該。更何況調(diào)子沒解禁,鼓樂班砸了真是白砸。

      但這事立即傳遍十里八村,楊家心里明白得很,這哪是砸彩,分明是沖著外甥女嘉禾,沖著退婚來的,這不是打楊家的臉嗎?

      嘉禾的二舅對鄉(xiāng)長說:“山寨何家正月十四砸傷戲班的事,你一定做這個主,追究,嚴辦?!?/p>

      鄉(xiāng)長問:“隊副想怎的?”

      二舅說:“罰,重罰!”

      鄉(xiāng)長說:“砸彩雖然是陋習(xí),但前朝前代就這樣傳下來,哪好講罰就罰人家?”

      二舅說:“哪是砸彩?砸什么彩?是破壞抗日宣傳!”

      鄉(xiāng)長把何家老爺叫來調(diào)解。何家老爺不當(dāng)事,只咬住一條,淫調(diào)違禁,就該拆臺!

      鄉(xiāng)長從中山裝高囊袋里拿出一張紙,上邊是鼓樂班演出的長課子,寫得整整齊齊,鄉(xiāng)長念一遍,然后問:“這是淫調(diào)????這是抗日!”

      緊接著大聲訓(xùn)斥:“你因為一己私怨,就膽敢破壞抗日!我告訴你,人家紙都寫完了,若是遞上去,破壞抗日你吃得消?”

      何家老爺一下子沒了神氣,愿意調(diào)解受罰。這件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近來前方戰(zhàn)事吃緊,高頭嚴令優(yōu)待軍人,要求組織歡送儀式送壯丁入伍。寒假結(jié)束開學(xué)沒幾天,趕上送壯丁,街民、青干班、婦女會、中小學(xué)生童子軍組成歡送隊伍,一路敲鑼打鼓舞獅子放炮仗。在中學(xué)生里,嘉禾和表演隊的幾個同學(xué)走在前邊,手舉彩旗,高聲領(lǐng)喊“打倒日本!”“抗戰(zhàn)建國!”“中國萬歲!”口號,一直送出三里,到樂清江渡口才返回。

      返回路上眾人邊走邊散。嘉禾幾人遇著個奶佬,腰駝背拱,頭彎往下幾乎要咬到地上,身后背個籮筐,籮筐里裝些豬菜,還有幾個石頭。

      嘉禾問:“表奶,你是哪村的?你背石頭做什么,不怕重?”

      奶佬講:“我是水頭村的。你講背石頭做什么,就是要重才好,背后東西重,腰壓著,頭才抬得起,沒有幾個石頭壓一壓,頭就碰地了,走不得了,唉!等一下討得豬菜多了,夠重了,石頭就拋了?!?/p>

      嘉禾心想,水頭村,前時還去唱了調(diào)子呢。

      奶佬問:“你們娃仔家去做什么?”

      學(xué)生講,送壯丁哪!

      奶佬流了些酸鼻涕水,可能是哭了。

      嘉禾問:“表奶,你哭什么?”

      奶佬講:“我崽前年征的兵,那時沒送,挨綯去的??蓱z我崽死在外頭,沒得恁光彩過?!?/p>

      嘉禾見奶佬恁艱難,就問:“表奶,你的恤金呢?有幾多?”

      奶佬講:“我家的人認不得字,曉不得怎的請恤。舊年村里有人請恤,甲長幫寫保結(jié),要吃恤金的三成。我崽沒了,上個月才確切,還沒請恤,怕挨人家吃哦。”

      嘉禾說:“噫,我們幫你寫!我們?nèi)透姘l(fā)那個甲長,寫個保結(jié)還敢吃抗屬遺屬的錢!”

      學(xué)生們有熱情,說到做到,組織童子軍去附近好多村,把那些敲詐抗屬的,克扣村(街)倉谷的,沒有給抗屬代耕的,真的具文稟上去。

      前些日子,高頭在烏石鎮(zhèn)辦了聯(lián)合社,南片幾鄉(xiāng)衣食無著的抗屬遺屬或返鄉(xiāng)傷殘兵,或用恤金入股,或來此做工。嘉禾和表演隊的同學(xué)幾次來聯(lián)合社慰勞,還幫助削棕竹,做傘把。高頭有令,聯(lián)合社的出產(chǎn)一律免稅,縣城還有桂林的傘廠都買這里的貨。

      有個男人大概三十歲上下,斷了一條腿,雙眼直勾勾的總盯著看嘉禾。去了好幾次,總是那樣,有同學(xué)提醒嘉禾提防。有一天,那個男人實在忍不住了,問:“這個妹,你姓童?”

      嘉禾大吃一驚,說:“你怎的曉得?”

      男人說:“你哥喊做童祖恩?”

      嘉禾張著嘴,點點頭,滿臉茫然。

      男人說:“妹也妹也,你和你哥生得一模一樣。我和你哥當(dāng)兵,是弟兄?!边€要往下說,鼻子已酸,眼淚亮汪汪的。

      嘉禾問:“我哥呢?”

      男人說:“總捐軀了,總捐軀了。我炸斷腿,剛抬下來,回頭一看,他們總挨炸完。炮火停后,長官派人上去看,沒有一個全尸?!庇终f:“我回來,只曉得祖恩是烏石山那邊界的,具體地點不確切,沒來得及報個信。弟兄呃,弟兄!”說完“嗚嗚嗚”慟哭。

      沒等男人說完,嘉禾失聲大喊“哥呀!”聲音凄厲,撕心裂肺,淚水簌簌,眼前漆黑。

      兩個女同學(xué)扶住她,低聲喊:“嘉禾!嘉禾!”

      聯(lián)合社里盡是抗屬,大半還是遺屬,同命相憐,特別是那些奶佬,個個泣不成聲。

      星期六中午,嘉禾請假回趟家。鼓樂班這段時間雖說沒唱調(diào)子,但林虎傷沒痊愈,還有瞎的病的,只得由韋姑爺送嘉禾,一直送過了烏石山,遠遠看得見童家村,韋姑爺才返回。

      嘉禾覺得天都在晃,腳高腳低走到巷子里,看見父親正在門前花階上。還有兩三丈遠,嘉禾就“哇”一聲哭起來,喊:“爸!爸呀——”

      她一頭撲到父親胸前,淚如泉涌,說:“爸,哥沒了!哥呀——”

      光儉驚愕不語,老淚長流。

      祖恩戰(zhàn)死的事用不了一時半刻就傳遍全村。晚飯后,五福內(nèi)的,隔壁鄰舍的,也有不沾親帶故的,不少人來光儉家看望,問個虛實,講幾句安慰話。

      嘉禾沒吃飯,一直在房間里哭。點燈過了好久,她出房來到堂屋,對父親講:“我明天要去供我媽,講給我媽聽?!?/p>

      光儉不置可否。堂屋好多人坐著,都說:“理當(dāng),理當(dāng)?shù)??!?/p>

      這夜晚,嘉禾在燈盞下,邊擤鼻涕邊擦淚,為明天墳前拜祭寫《悼兄哭母文》:

      維民國三十三年,歲次甲申,早春吉日,小女嘉禾泣血,致祭于先母楊氏墳前,曰:

      嗚呼我母,女兒命苦。悲淚如雨,墳前喚汝!

      嗟十月懷胎,晨昏酸楚。誕我兄妹,裂切臟腑。生我旬日,嗷嗷待哺。母病膏肓早歸西,從此陰陽相隔阻。

      嗚呼,人皆有母,伊我獨無。醒時腮邊淚,夢中濕枕褥。夢里縱相逢,不識真面目。為何不惜今生去倉促?為何置我兄妹于不顧?棄我在人世,人世如刀俎!

      嗚呼,生我者母,母女骨肉。痛我者兄,兄妹手足。幾回為我系裳服,幾回為我烹芋薯。牧牛伴我走泥涂,樵薪攜我過溝瀆。兄荷鋤,妹勤讀。事事艱難受刻毒,每思親母淚簌簌。

      嗚呼,兄妹命蹇時乖,復(fù)值烽火連屬。倭亂東來,國破城屠。兄賦采薇,保我國族。奮身勇往,昔年淞滬。曾報平安,憶中兩湖。豈料匆匆噩耗至,全師覆沒衡湘浦。滿陣焦糊,盡是白骨??皯z兄硝煙飄散魂魄散,顧憐我本是孤兒今更孤!

      嗚呼慈母,瑤池鶴舞。仙域渺渺,回眸忍睹。請辨我兄七尺軀,接引鬼雄登樂土。春山穆穆,春雨疏疏。尺腸已斷,雙淚早枯??鄬炘V,仇向誰復(fù)?人死家已亡,小女當(dāng)何如?母有靈,伴我哭!

      嗚呼哀哉,尚其來格!

      完了,又做一副挽聯(lián)“未識慈親真面目,難招兄長舊精魂”,題在祭文兩邊。

      楊氏當(dāng)年三十幾歲亡故,不及滿壽,喪葬從儉,未曾立碑。嘉禾來到墳前,才點香燭,就已淚眼模糊。她雙手緊攥砌在墳正前的一塊大石頭,臉頰貼著,聲淚俱下,說:“媽,你不要我。你拋下我們,如今就剩我一個了,連我一起帶走,我想你,想看到你,哪怕只看你一眼!媽,你走后還有哥,如今哥也走了,我怎的算?”嘉禾說不出話,只有放聲大哭,山崖陣陣回應(yīng)。

      有位遠房伯娘在鏟地,放下鋤頭,邊走邊抹淚來勸:“莫哭,哭多不好,我崽長大了,莫怕哦。你媽你哥在天高看你,望你好呢?!闭f完幫擺供。嘉禾全身發(fā)木,作了揖,撤供燒紙,最后焚燒了祭文。

      晚上嘉禾對父親說:“爸,過幾天外婆做壽,你去不去吃酒?”

      光儉說:“那還少得了嘛?你去不去?你外婆最想的就是你?!?/p>

      嘉禾說:“我不去,請假就請到明天。再說去了怕傷心,止不住眼淚,場面不好,過年那時就說要做壽,我做了副對子和一首詩,你幫我?guī)?,沒有什么孝敬外婆。”

      嘉禾回學(xué)校了,她不愿去吃壽酒,怕傷心流淚不吉利。其實楊村這么近,哥哥戰(zhàn)死的事,大舅小舅還有舅娘這些人都已曉得了,只還瞞著外婆。

      楊家壽慶排場很大,餐餐大辦十二碗自不必說,光是用牛肉當(dāng)小菜,就殺了一頭水牛一頭黃牛。從吃湯到正酒再到罷酒,吃了三天,子輩孫輩曾孫輩,家族表親和朋友,禮金禮物整整寫了三大簿子。

      光儉領(lǐng)著小兒子去吃酒拜壽,想讓楊家看得起這個后娘生的。趁著外婆最高興的時候,光儉讓小兒子把嘉禾的詩聯(lián)送上。外婆本就想著嘉禾,得了她送的東西,急著讓書錄邊看邊講解,楊三爺也在。

      對子上聯(lián)是“一襲斑衣六旬男奉八秩母”,下聯(lián)是“千秋寶婺兩只手托四代人”,不但恭賀了外婆,還稱贊了舅父孝順,六旬男講的是大舅。

      書錄講:“老壽星,你外孫女對子做得好,講你是千秋寶婺,吃得一千歲呢?!?/p>

      又看祝壽詩“晶晶婺閃光,老鳳唱朝陽。前世隨王母,今生育我娘。酒窩盈瑞氣,玉體保祺祥。歲歲蟠桃宴,千秋仁壽長。”

      楊三爺說:“你看看,你看看,老嫂子,外孫女講你是鳳凰,是王母娘娘。以后你年年做壽,歲歲開蟠桃宴會,大熬熬的一家還有親戚朋友總熱鬧哦?!?/p>

      外婆高興,給了光儉小崽一個封包。

      趁房間里人少,外婆把光儉喊到一邊,問:“我外孫女怎的沒回來?”

      光儉只說是學(xué)校請不下假。外婆說:“是不是正月天挨人家砸彩,傷沒好?沒有面子?你講給她聽,莫不好意思,她舅給她出氣了,爭回面子了,該罰的罰了,罰賠也賠了?!庇终f,“話又講回來,這個妹仔,若是學(xué)點唱點好耍,就算了。若是當(dāng)真要唱調(diào)子,一輩子唱哪嗬嗨,那就不得的?!?/p>

      大群大群的飛機從烏石山那邊飛來,從小鎮(zhèn)東側(cè)擦邊而過,拖著刺耳的“唰”“唰”聲直往東北方飛去。在耀眼日光下,一架架飛機都比籮筐還大,恨不得往地面投下影子來。

      這是日本飛機去轟炸桂林。

      寒食節(jié)這天,校長把嘉禾和幾個同學(xué)喊去,說:“打仗緊急,修鐵路也緊急,為運兵運炮呢!你們總講演出演出,練得怎的了?敢不敢去亮亮相?高頭號召哩、支持哩!”

      嘉禾說:“我們有二胡,有快板,大家都練了練,說說唱唱沒問題?!笨偣财甙藗€人,很興奮,很踴躍,都說沒問題。

      前幾年修湘桂線,這些人還讀小學(xué)初中,雖沒去過,但都聽說。父輩和兄長們講,那時高頭征工,十八到四十五歲的壯丁,近的縣八成壯丁都征去,遠的也征去四五成。父兄們拋家舍業(yè),全靠鋤頭挖、鋼釬撬,肩背人扛,又遇上打擺子生霍亂,流血流汗,死了幾多人,傷了幾多人。后來通車沒多久,在昆侖關(guān)打日本,火車日日夜夜運兵運炮,打了大勝仗,鐵路兩邊千村萬戶呼喊啊高興啊,總算爭了一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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