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在《茶經(jīng)·五之煮》中說:“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逼渌]有多講,但是,我們經(jīng)常聽說的陸羽品評“天下第一泉”是怎么回事?而且,“天下第二泉” 無錫惠泉,可是哺育了偉大音樂作品《二泉映月》啊。如果世界上沒有這個“水單”,“二泉映月”的“二”就只能被解釋成“二胡”之“二”了,那音樂會的門票怕是不好賣了吧?
陸羽的品水出自唐朝張又新的《煎茶水記》,里面講了一個故事,很驚人。官員李季卿在赴任的途中維揚見到了陸羽,李季卿很久之前就聽過陸羽的名字,欣然邀請同行。在揚子驛吃飯前,李季卿說:“陸君善于茶,蓋天下聞名矣。況揚子南零水又殊絕。今日二妙千載一遇,何曠之乎!”就是說不能浪費這個機遇了。
李季卿讓一個嚴(yán)謹(jǐn)誠信的士兵攜水瓶到南零取水,陸羽這邊備好了最好的茶器嚴(yán)陣以待。士兵取水歸來,陸羽“用勺揚其水”說:“江水倒是江水,但不是南零水,像是岸邊的水。”軍士分辯道:“我駕船深入江中,幾百人都見到了,敢虛紿乎(怎么可能有假)?”陸羽一聲不響,將水倒掉一半后,用勺揚了揚剩下的水,點頭說道:“這才是南零之水矣!”士兵聽此言,嚇得跌倒在地,許久才承認(rèn)回岸邊時因顛簸,水晃出一半。怕不夠,用岸邊的水加滿,沒想到識破了,感嘆:“處士之鑒,神鑒也!”舉座皆服。然后李季卿向陸羽請教各地水質(zhì)優(yōu)劣,于是有了傳世的二十等水。其中,廬山康王谷水簾水第一;無錫縣惠山寺石泉水第二;揚子江南零水第七;雪水第二十。
張又新這個故事一千年來傳誦不絕,但信的人不多。宋朝大家歐陽修就專門寫了一篇《大明水記》,認(rèn)為名單中“江水居山水上,井水居江水上”的排列方式與陸羽自己的“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原則不符,他尤其覺得“其述羽辨南零岸水,特怪誕甚妄也。水味有美惡而已,欲求天下之水一一而次第之者,妄說也?!彼泻脡模_到可以給天下的水打分,狂妄了。
《唐書》記載,李季卿宣慰江南,有人推薦陸羽,召之。陸羽穿著棉麻類的茶服攜帶茶具進(jìn)來,李季卿看不慣不穿名牌服裝的人,很是輕慢。陸羽也很不高興,回去便寫下了《毀茶論》。真實的歷史總是讓人無語。
主修《新唐書》的歐陽修也愛茶,但他的愛我們能感覺到是一種歷史學(xué)家的愛。如果要在這種愛之前加上一個限定短語,我猜應(yīng)該是“太陽底下無新事?!?/p>
陸游在《入蜀記》中記載,當(dāng)?shù)毓賳T史志道送給他谷簾水(就是排名第一的廬山康王谷水簾水),陸羽贊嘆:“真絕品也。甘腴清冷,具備諸美。前輩或斥水品以為不可信,水品固不必盡當(dāng)。至谷簾泉,卓然非惠山所及,則亦不可誣也?!?/p>
也就是說,張又新的說法當(dāng)時是被排斥的,但陸羽認(rèn)為至少名單排列順序是有些道理的。
明代田藝蘅的《煮泉小品》也是研究水的,他認(rèn)為“泉非石出者必不佳”,這與陸羽的原則暗合,田藝蘅還從更早的《楚辭》中找到根據(jù):“飲石泉兮蔭松柏”,也就是說,要飲就要飲“石泉”。而且飲法有講究,泉水“流遠(yuǎn)則味淡,需深潭停蓄以復(fù)其味,乃可食?!?/p>
明人張岱根據(jù)這個理論,講了個新故事:他曾拜訪當(dāng)時著名茶人閔汶水,于是就有了萬古流芳的如下交談:
余問:“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紿余!惠泉走千里,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汶水曰:“不復(fù)敢隱。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甕底,舟非風(fēng)則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尋?;菟q遜一頭地,況他水耶!”
這里講的是名列第二的無錫縣惠山寺石泉水。第一次讀張岱這篇《閔老子茶》,讀者都會受到程度不同的驚嚇。但從以上羅列的歷史資料看,張岱此文的真實性我覺得可疑。首先,故事結(jié)構(gòu)太像,連欺騙這個詞與張又新都是用“紿”來表達(dá);其次,“淘井”的說法與《茶經(jīng)》相似:“又水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潛龍畜毒于其間,飲者可決之,以流其惡,使新泉涓涓然,酌之?!标懹疬@段文字引用率不高,可能是因為“潛龍畜毒”這個迷信說法遭到了歐陽修等大家的冷遇。張岱是運用文字的大家,將歷來品水的文字融會貫通,才創(chuàng)作了這篇湛然一新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