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章
詞發(fā)起于晚唐,經(jīng)五代至兩宋,達(dá)到興盛時期,元明兩代詞風(fēng)衰退,至清代實(shí)現(xiàn)中興。清詞以流派紛呈、風(fēng)格竟出的空前盛況,為詞的發(fā)展譜就了輝煌豐碩的歷史。在清朝萬余名詞人中,納蘭性德留存后世的350多首詞,或極富性靈,或清新自然,或寥廓清蒼,或情傷腸斷。其中感人至深的,是至情至性的離別詞。本文試就其離別詞進(jìn)行分類賞析。
小別詞:思念朋友依依惜別
納蘭性德是康熙初年權(quán)相納蘭明珠之子,康熙十五年(1676年)應(yīng)殿試,賜進(jìn)士出身,選授三等侍衛(wèi),尋晉一等。侍衛(wèi)主傳宣、掌樞機(jī),貴要莫比;他出入扈從,應(yīng)對稱旨,深得康熙帝隆遇。納蘭性德雖位居清要,但情思抑郁、倦于仕祿。他欽敬師長,喜于交友,深交者甚眾。他的座師是顧炎武之甥、一代大儒徐乾學(xué)、徐元文兄弟,他的同窗是深負(fù)才情、頗有政績的張純修、韓菼等,他與其時江南才俊顧貞觀、姜宸英、嚴(yán)繩孫、朱彝尊、陳維崧、秦松齡等交游契厚。他費(fèi)五年心力,援助吳兆騫塞外生還,并生館而死恤之,善名流傳天下。納蘭性德與師友名流詞作唱和,名闋迭出。
納蘭性德與張純修(號見陽)交好,在《瑞鶴仙》中寫道:“……且隨緣,去往無心,冷眼華亭鶴唳。 ……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風(fēng)雨飄殘花蕊?!北憩F(xiàn)了他淡泊名利和篤于友情的思想。
納蘭性德與顧貞觀(號梁汾)過往甚密,視為知己。他在《金縷曲》中寫道:“……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逝盡英雄淚?!?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蝗招钠谇Ы僭?,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彼弥t虛誠懇的態(tài)度表達(dá)對梁汾的尊重;人生得一知己的喜悅,充分表露在字里行間。在另一首《金縷曲》中,他寬慰南歸的梁汾:“……不是天公教棄置,是才華誤卻方城慰。飄泊處,誰相慰? ……天遠(yuǎn)難穹勞望眼,欲上高樓還已。君莫恨、埋愁無地,秋雨秋花關(guān)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計(jì)。……”詞中摯情橫溢,使人感到溫暖和慰藉。
吳兆騫(字漢槎)以江南科場案謫戍寧古塔,確有冤情。顧貞觀寄吳兩首《金縷曲》,情真意切、悲傷畢現(xiàn),感動了性德。納蘭性德寄書表態(tài):“……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詞句誠懇真摯、氣勢豪渾。遂以五年為期,奔波周旋,全力而為,終得皇上恩準(zhǔn),使吳放還。
有的書中揣測,納蘭性德或受康熙帝密旨,與漢族文人寒士交往,意在籠絡(luò)監(jiān)視士人。即使此事屬實(shí),納蘭性德借此機(jī)緣與漢族學(xué)士結(jié)交,大大推動了滿漢文化交融;他仗義疏財(cái)、對落難之士施以援手,促進(jìn)了社會和諧發(fā)展。
中別詞:想念故土難分難別
納蘭性德具有濃郁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出入扈從的鞍馬生活,開闊了他的藝術(shù)境界,也讓他飽受思鄉(xiāng)念人之苦。他將思戀故土之情與遼闊壯美的江山風(fēng)景融入詞中,譜寫了一曲曲華美而凄迷的思鄉(xiāng)詞。
1682年3月,納蘭性德御駕親衛(wèi),出山海關(guān),祭祀太白山。在《長相思》中,他寫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痹凇度鐗袅睢分?,他吟道:“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1684年,納蘭性德扈駕出古北口,心有感悟:“楊柳千條送馬蹄,北來征雁舊南飛,客中誰與換春衣? 終古閑情歸落照,一春幽夢逐游絲,信回剛道別多時”??~緲空靈的詞句,耐人推敲體悟。
大別詞:懷念亡妻生離死別
納蘭性德少年多情,心思敏銳,倜儻瀟灑,珍重情誼。1674年,納蘭性德19歲時,娶18歲的盧氏為妻,伉儷情篤,僅得三載。盧氏生子歿后,納蘭“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其后性德雖又娶官氏、沈宛為繼室,但與盧氏的深情無以替代,悼亡之調(diào)皆大慟。
1677年5月,正值納蘭仕途得意、聲名遠(yuǎn)播之際,愛妻逝去,性德心境劇變,“側(cè)帽”風(fēng)流頓成“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凄咽。納蘭性德初賦悼亡之作應(yīng)是《青衫濕》自度曲:“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dú)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系弥貓A密誓,難禁寸裂柔腸”。促節(jié)短拍表現(xiàn)出凄情苦語,生者與亡魂相互神傷。
盧氏亡故百日后,丁巳年重陽節(jié)前三日,納蘭夢見亡婦淡妝素服,執(zhí)手哽咽,臨別時言:“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納蘭思討,盧氏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醒后感賦:“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夢好難留,詩殘莫續(xù),贏得更深哭一場?!?……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感傷意切,讀之凄然下淚。
盧氏去世三周年忌日,納蘭思念亡婦情深腸斷,填寫了語癡入骨的《金縷曲》:“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yīng)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誰與相倚?我自終宵成轉(zhuǎn)側(cè),忍聽湘弦重理?待結(jié)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fēng)里。清淚緊,紙灰起”。此詞是納蘭血淚交溢、傷心動魄的內(nèi)心獨(dú)白。
納蘭性德與盧氏癡情裹纏,雖陰陽相隔,仍可超越時空、琴瑟音通:“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花叢認(rèn)取雙棲蝶”?!笆捝m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納蘭性德譜填悼亡詞作四十余篇,哀痛至巨至深、萬念俱灰,“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人到情多情轉(zhuǎn)薄,而今真?zhèn)€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康熙24年(1685年)5月30日,盧氏逝世8周年忌日,納蘭性德31歲。這位滿懷惆悵的人間過客,耗盡了最后一絲情感,雪花飄零,升天而去?!啊沂侨碎g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納蘭性德最愛雪花,“……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奔{蘭性德一生,用情太深,用心過重,國仇家恨情傷一并致心,雖天挺其才,但神傷腸斷、病入膏肓,終至英年早逝、流星滑落、鳳凰涅槃。唯有其遺作傳唱后世,令人吟詠想念不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