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
海南省博物館收藏有一件“五龍出海圖”三聯(lián)幅黎錦龍被。其主體紋飾,上繡一正面蒼龍,龍首左右對稱,龍尾盤旋向下,頭上豎起一對犄角,張牙怒目,胡須如火焰般向四面伸展,威嚴矯健,氣度雍容;其下繡一對白龍,身體曲折向內盤旋,線條流暢;蒼龍下方繡一對青龍,身體曲折向外盤旋,張牙舞爪,瀟灑飄逸;底端為山脈形起伏的海水紋。整幅作品以紅色調為主,圖案飽滿,色彩華麗,線條明快流暢,表現(xiàn)五龍騰空栩栩如生,仿佛躍然出畫;繡工精細完美,充分體現(xiàn)了黎族紡染織繡技藝之精湛。“五龍出?!痹谥腥A傳統(tǒng)民俗文化中寓意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象征著五福臨門、吉慶祥瑞,表達了華夏子孫祈望平安幸福的美好愿景。此“五龍出海圖”三聯(lián)幅龍被為清代黎錦藝術珍品,圖案生動,工藝精良,品相完好,為該題材龍被藏品存世僅有的一件,實屬罕見,彌足珍貴。
一、龍被的文化內涵
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和象征,是中國文化的突出符號,是華夏文化的凝聚和積淀。龍文化上下八千年,源遠流長,多彩多姿,博大精深。龍的形象深入到了社會的各個角落,影響波及了文化的各個層面。元宵節(jié)舞龍,二月二“龍?zhí)ь^”吃龍須面,端午節(jié)賽龍舟;還有各種各樣的龍裝飾,建筑里的雕龍、織錦上的繡龍,以及龍圖畫、龍書法、龍詩歌、龍歌曲等等,都是龍文化在民間文化的延伸。
龍被是海南島黎族婦女用棉花、葛、麻、絲等材料經過紡染織繡四大工藝流程制成的黎錦工藝品,源于古代海南崖州(州治在今三亞市崖城鎮(zhèn))的“崖州被”。它是黎族紡織藝術的精華,代表了黎族紡織史上的最高成就,也是織造過程最復雜的工藝,史書上稱頌黎錦的“機杼精工,百卉千華”,多是指龍被的紡織藝術。
作為黎族紡、染、織、繡四大工藝之集大成者,龍被是實用性與文化品味俱佳的織錦藝術品。“龍被”來自黎語“菲蕩”,“菲”是被子,“蕩”是龍,即龍被。黎族早期織被中并沒有龍的圖案,之所以稱之為“龍被”,主要是因為在清中后期受到漢文化和宮廷文化影響,在被面織錦圖案中融入龍的造型,繡有龍的圖案,兼有宗教神圣寓意而著稱。史籍中提到的“五色斑布”、“盤斑布”、“崖州被”和“大被”等應是龍被的前身。《嶺外代答·服用·吉貝》還敘述:“海南所織,則多品矣。幅極闊,不成端匹,聯(lián)二幅可為臥單者,名曰黎單;間以五彩,異紋炳然,聯(lián)四幅可以為幕者,名曰黎飾,五彩鮮明,可以蓋文書幾案者,名曰鞍搭,其長者,黎人用以繚腰?!崩枳鍕D女以自紡和自染的藍、黑、褐、黃或白色棉紗織出底布,并拆取中國錦彩色絲在其畫心上繡上龍、鳳、麒麟、人物、花鳥、獅子、鯉魚、雜寶和詩詞等紋飾,成為多種款式的黎幕、黎飾、鞍搭、黎幔、黎單等畫錦,后世統(tǒng)稱為“龍被”。
龍被的織造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從摘棉、脫棉籽、紡紗、染紗到織繡完成,大約需要半年,甚至超過一年時間。龍被織繡工作十分講究,一般來說必須要技術高超且身體健康的人才能承擔。龍被織造前通常要請道士來行宗教儀式,祈求神靈保佑織造任務順利,爾后才能動工;完工后還要舉行感恩儀式,感謝神靈保佑龍被如期完成。
不論從色彩、圖案和工藝來看,每一套龍被都是一幅完整的工藝美術作品,具有濃郁的地方民族特色。龍被一般由紅、黃、藍、綠、棕五種色彩構成。其構圖嚴謹,色彩瑰麗,內容豐富,題材廣泛,有十分鮮明的藝術特征。龍被款式多樣,一般由單幅、雙聯(lián)、三聯(lián)、四聯(lián)、五聯(lián)和七聯(lián)組成。其中單幅、雙聯(lián)、三聯(lián)和四聯(lián)龍被是外界所認識的作為貢品的“龍被”,以龍紋、鳳紋為主體圖案,伴以麒麟紋、魚紋和各種花卉紋為輔助紋樣。最常見的為三聯(lián)龍被,由三幅彩錦連綴而成,一般長度在1.7米到3米,寬一般在1.1米到1.4米。而存世較少的五聯(lián)幅和七聯(lián)幅龍被則分別由五幅彩錦和七幅彩錦聯(lián)綴而成,通長2米到3米、寬1.5米左右,以白色、黑色和棕色人紋、莽蛇紋為主體紋樣,黎族哈方言稱之為“鬼紋”。這種被子在紋飾、風格上與以上貢品“龍被”有著明顯的區(qū)別,應是黎族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宗教“大被”,它是黎族社會權力和財富的象征,曾為傳統(tǒng)祭祀和喪葬活動(蓋棺)所必備。
龍被的圖案內容包羅萬象,凡天上、地下、人間以及神話傳說中諸多形象,都是龍被圖案中吸入的元素。其中,自然界花紋圖案主要有太陽、月亮、星星、流水、祥云等,神話人物故事圖有祖崇圖、八仙過海圖、五子登科圖、福祿壽喜圖、嫦娥奔月圖等,吉祥動物圖案有龍、鳳、麒麟、白虎、金獅、仙鶴、雄雞、喜鵲、蝙蝠、鯉魚躍龍門等,吉祥植物圖案有靈芝、仙桃、桫欏、牡丹、蓮花、仙草、臘梅、幽蘭、金菊、翠竹等。此外,龍被上偶見刺繡有楷書、隸書、行書、草書等漢字紋樣。
龍被融合了黎族文化、漢族文化和宮廷文化的元素,是黎錦中的藝術品和精華所在。龍被在歷代一直是朝廷貢品,其上的龍、鳳、麒麟等圖案都是漢文化的吉祥物,并融合了儒、道、佛三家的寓意,其龍鳳吉祥圖案大多來源于龍袍刺繡和宮廷建筑上。龍被所繡各類花紋圖案是黎族婦女將長期的社會生活實踐與宮廷藝術相結合而織繡出來的產物,每一幅龍被都有它不同的構思以及藝術創(chuàng)意,都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同時反映出黎族在生產、生活、風俗習慣和宗教信仰等各個領域與漢民族的交流與融合。
二、黎錦的起源和發(fā)展
世居海南島的黎族系古代百越民族的一支,自殷商始,黎族先民就陸續(xù)遷入海南島,是瓊州沃土上最早的開拓者。在漫長的歲月中,勤勞勇敢的黎族先民不斷地發(fā)展和壯大,他們和兄弟民族一道,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彩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以龍被為代表的黎族織錦及其技藝正是黎族發(fā)展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黎族就懂得了用木棉纖維進行紡織,至今已有三千年的歷史。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的《尚書·禹貢》記載:“島夷卉服,厥篚織貝?!薄皪u夷”當指海南島黎族先民,“織貝”即是棉織品,便是后來黎錦的雛形。黎族先民在很早的時候就懂得種植和使用棉花,他們從野生植物麻、木棉(黎語稱“吉浩”)、熱帶錦葵科野生植物棉花(黎語稱“吉貝”)等各類纖維中提取原料,“紉為絲,織為貝”做“卉服”。海南新石器時代遺址中早有石質和陶質紡輪等考古實物出土,印證了海南島先民從事紡織生產的史實,標志著海南紡織業(yè)開始萌芽。由此推斷,至少在戰(zhàn)國之初黎族先民就已掌握了棉紡織技藝,從而開啟了最早織布衣被的歷史。
西漢時期,海南島已普及棉布?!稘h書·地理志》記載:“儋耳、珠崖郡,民皆服布如單被,穿中央為貫頭?!币驗槠焚|優(yōu)良,當時的“廣幅布”被征為“歲貢”珍品?!逗鬂h書·南蠻傳》記載有這段歷史:“武帝末,珠崖太守會稽孫幸調廣幅布獻之,蠻不堪役,遂攻郡殺幸?!?/p>
三國時,黎族已掌握染色技術。當時吳國人萬震在《南州異物志》中敘述:“五色斑布似絲布,吉貝木所作……任意小軸牽引,無有斷絕。欲為斑布,則染之五色,織以為布,弱軟厚致?!闭f明當時黎族先民已會用植物制成染料染制“五色斑布”。
唐代,提花織錦技術出現(xiàn)。唐代段公路在《北戶錄》卷三中記載“瓊州出五色藤、合子書囊之類,花多織走獸飛禽,細于綿綺”,說明海南島當時流行一種走獸飛禽的織花圖案,標志著真正意義上的黎族織錦開始盛行。
宋代黎族紡織已有很高的水平,開始進入織繡新時代。北宋方勺《泊宅編·卷三》云:“海南蠻人織為巾,上出細字,雜花卉,尤工巧,即古所謂白疊巾。”李琮詩有“腥味魚中墨,衣成木上綿”之句。《宋會要輯稿》載,紹興十一年,銷往京師一帶的錦織品種中,就有“海南白布”、“海南棋盤布”、“海南青花布”、“吉貝布”、“吉貝紗”、“吉貝花布”、被單等多種。宋人艾可叔在《木棉詩》中生動地描繪了黎族婦女紡織勞作的動人情景:“車轉輕雷秋紡雪,弓彎半夜月彈云;衣衾卒歲吟翁暖,機杼終年織婦勤”。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服用》云:“吉貝……雷、化、謙州及南海黎峒富有,以代絲纻。……海南所織,則多品矣。幅極闊,不成端匹,聯(lián)二幅可為臥單者,名曰黎單;間以五采,異紋炳然,聯(lián)四幅可以為幕者,名曰黎飾;五色鮮明,可以蓋文書幾案者,名曰鞍搭;其長者,黎人用以繚腰?!边@里所說“聯(lián)四幅可以為幕”的“黎飾”應是龍被的前身,至今應有兩千多年的歷史。
元代,黎族棉紡織技藝傳播全國。元人王禎記述,黎族的“吉貝布”當時已行銷我國江淮、川蜀等地區(qū),以“諸種藝作之法”和“茸密輕暖”的優(yōu)良性能為人們所青睞。陶宗儀《輟耕錄》記:“閩廣多種木綿,紡績?yōu)椴?,名曰吉貝?!劣阱e紗配色,綜線挈花,各有其法。以故織成被褥帶帨,其上折枝團鳳棋局字樣,粲然若寫。”元人黃道婆大約于1258年流落崖州,三十余年間向當?shù)乩枳鍕D女學習紡織技藝,于元貞年間(1295-1297)返回家鄉(xiāng)松江烏泥涇(今上海市徐匯區(qū)華涇鎮(zhèn)東灣村),向鄉(xiāng)民傳授在崖州學到的整套棉紡織技藝并加以改進,特別是將一錠紡紗車改革為三錠紡紗車,使棉紡織效率大為提高。松江的棉紡織技藝不久便名揚天下,并帶動了整個江南手工紡織業(yè)的發(fā)展,對我國棉紡織業(yè)做出了巨大貢獻。元代以后,中國棉紡織業(yè)快速發(fā)展,人們無論貧富貴賤,皆穿棉衣蓋棉被,這是中國棉紡織史上的一場大變革,從此,中國棉紡織業(yè)揭開了嶄新的一頁。從元代棉紡織技藝的傳播來看,黎族及其棉紡織技藝對推動中國棉紡織業(yè)的發(fā)展功不可沒。
明代,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開辟,黎漢經濟貿易和文化交流頻繁,黎族婦女開始利用漢族彩色絲線在棉布上繡花刺字。明代羅日褧《咸賓錄》載:“女工紡織,得中國彩帛,拆取色絲和吉貝織花,所謂黎錦被服及鞍飾之類,粗細有差。”確切地說,這里所說的“拆取色絲和吉貝織花”應是指用絲線繡花。明末詩人黃宗炎題《瓊州黎人畫冊》詩云:“不種蠶桑不種棉,織來吉貝錦文連。藝傳黎婦今多巧,遠過珠崖入漢年。”
清代,黎族棉紡織業(yè)發(fā)展到了最為鼎盛的時期。由于受到漢文化的影響,黎族織錦出現(xiàn)了“福祿壽喜”、“太極八卦”、“八仙過海”等吉祥、道教圖案。清初屈大均所著《廣東新語·卷十五·貨語》中就對黎錦的種類做了極為詳細的介紹:“以來自番舶者為真,其出于瓊者,或以吳綾越錦拆取色絲,間以鵝毳之綿,織成人物花鳥詩詞,名曰黎錦,濃麗可愛。白者為幛,雜色者為被,曰黎單。四幅相連曰黎幕,亦曰黎幔。以金絲者為上,又有花被、假被?!轮荻嗫楀\,儋州多織生絲。崖州紡織綿線如布帛狀,繡人物花鳥其上,有十金一具者,名曰帳房,俗稱儋、崖二帳。”將黎族紡染織繡產品稱為“黎錦”亦出自此處。這里記載的“被”、“黎單”、“黎幕”、“黎?!钡龋闶橇鱾髦两裎覀兯娎桢\的代表品種——“龍被”,其制作精美,價值十分昂貴,成為海上絲綢之路運往國外貿易的珍品。
就在海南傳統(tǒng)棉紡織業(yè)空前繁榮之時,西方國家用堅船利炮打開了古老中國的大門。隨著外國紡織技術和紡織品傳入,中國傳統(tǒng)手工紡織業(yè)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沖擊。此時大量洋紗洋布進入海南島,黎族地區(qū)的棉紡織業(yè)逐步走向衰落。
綜上所述,黎族棉紡織技藝綿延三千年,自春秋戰(zhàn)國時期初始到宋元時期的大發(fā)展,再到明清之際達到鼎盛以至鴉片戰(zhàn)爭后的衰落,黎錦演繹了一段輝煌的歷史,而后悄然謝幕。為了保護和傳承這項影響人類衣被歷史的偉大發(fā)明,黎族紡染織繡技藝于2006年5月被國務院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10月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首批急需保護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