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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肯戒煙的肺病病人

      2017-08-07 04:02蘇辛
      關(guān)鍵詞:肺病肺氣腫大魚

      蘇辛

      從2011年確診患有肺氣腫至今,父親與肺病相處,已經(jīng)5年多了。

      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他們相伴的時間應(yīng)該不止于此。病根可能早已種下,只是嚴(yán)重到住院并診斷,花費(fèi)了漫長的時間而已。

      追溯一下,父親得肺病幾乎是難以避免的事。從1982年起,他大部分的時間就是跟圓盤電鋸相處。他那片小小的木材來料加工地,整日機(jī)器嘶鳴,鋸末紛飛,粗粗細(xì)細(xì)的粉塵常年在空中飄蕩。沒有活兒的間隙,他又要修整鋸條,將鋸條鋸齒朝上圍成一圈,使用某種工具打磨每一個鋸齒。隨著短促的金屬震鳴,鋸條上金星四濺,很是好看。而他本人,又是一個重度煙草愛好者。于我而言,父親壯年時的氣息中,一部分是強(qiáng)烈的煙草味,另一部分是輕微的木質(zhì)芬芳,還有一部分是偶爾會出現(xiàn)的汗水和腦油的味道——也許因為是親人,就連這樣的味道我也不覺得難聞?;蛟S因此,成年后我并不厭惡男人抽煙,覺得“手指淡淡煙草味道”其實挺性感動人。

      玩鋸的人從來不缺燃料。兒時的冬天常下大雪。雪夜無事可做,許多老人籠著袖子到父親的鋸屋去。屋子中間放一個破舊裂口的搪瓷臉盆,里面露著紅光的是劈開的樹根。每晚屋子里至少也有五六個人,慢慢談著當(dāng)年我還聽不太懂的事:吹牛、臆測、暢想?;鸢迪氯チ耍驮賮G一塊柴。屋頂處白煙盤桓,偶爾木頭會“嗶剝”爆裂一聲,過會兒就有幾片小白灰悠悠落下。雖然聽不太懂,我還是很愛湊這個熱鬧,并一邊放幾顆花生到熱灰里去焐。

      重體力勞動、粉塵工作環(huán)境、重度煙草愛好者,疊加在一起,造就一個肺病患者,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村里也有跟父親差不多工作的人,肺似乎沒有這么嚴(yán)重的問題。疾病選擇一個人,好像也并沒有必然的道理好講。不過是,攤上了。

      父親大概從2008年之后,身體就很衰弱了。他的起居逐漸開始跟太陽保持一致。夏日陽光充沛,生活就正常許多,可以多出去走走。但氣溫如果太高,也會受不了。冬日寒冷,沒有陽光的陰天或雪天,幾乎就只能整日臥床,閉門不出。2011年,他因高燒休克在床上,恰好堂弟去家里找他,喚他不醒,送到醫(yī)院去,才確診是得了肺氣腫。

      2016年秋天,我在旅途中得了支氣管炎。從廣州到貴陽,再到昆明、大理、麗江、瀘沽湖,差不多兩個月左右,只要稍微有一點(diǎn)涼氣,就開始咳嗽不止。自此才體會到,肺是一種多么嬌嫩的器官,它對氣溫又是多么敏感——其實皮膚還并不覺得怎樣涼的時候,它已經(jīng)咳得聲嘶力竭了。那段時間,我大概體會到父親痛苦的百分之一。

      2016年年底,回家過春節(jié),睡在跟父母臥室只有一門之隔的小屋里。深夜十一二點(diǎn),父親可能睡著了。人入睡了的呼吸和醒著的呼吸完全不同。他那時的呼吸是沉重的、撕扯著的,似乎隨時都會窒息的。透過門上的小窗,傳進(jìn)我心里來。

      確診得了肺氣腫之后,我和弟弟斷斷續(xù)續(xù)開始勸父親戒煙。他一開始其實是考慮過的,也允許我給他買電子煙,想要試著替代一下。但長久的時間慢慢過去,他逐漸開始轉(zhuǎn)到另外一個立場上:抽煙已是余生唯一的樂趣,如果放棄,不如去死。

      此言一出,子女束手。我和弟弟自此不再跟他提起此事,只有見他抽得太多時,偶爾說一句:稍微少抽兩根吧。

      不再強(qiáng)迫父親戒煙,并非被他的“不如去死”綁架,而是試著把自己帶入他的視角,看了一下他的生活。

      父親一歲喪父,5歲喪母,依附于祖父長大。孤兒,出身又不好,想沉淪下去是非常容易的。可是他命里刻著倆字:“不服。”于是,在25歲的高齡,他投入村里一位木匠的門下開始學(xué)手藝。從一開始被輕視,到一年多后成為所有徒弟里手藝最好的,支撐他的,我覺得,就是這股子“不服”。1982年開始“玩鋸”,不懂的找人去學(xué),愿教的是少數(shù),畢竟“教會徒弟餓死師父”。聽人提點(diǎn),再多看多想,自己去悟,慢慢的,他成為十里八鄉(xiāng)電鋸手藝最好的人之一。在農(nóng)村做個“社會上的體面人兒”,抽煙喝酒是必備技能,煙癮也就這樣跟定了他。

      而如今,老驥伏櫪,徒有壯志,再無舞臺。漫長時日,陪伴他的除了手機(jī)里的各種評書節(jié)目,反而是肺病。肺病要他戒煙,要他休息,要他低眉垂首。他肯么?

      父親說,抽煙是習(xí)慣。人無事可做,手會不由自主摸到煙上去。

      父親又說,抽煙是現(xiàn)在生活中的唯一樂趣,如果連煙都不能再抽,活著也沒啥意思。

      可我覺得,也許他沒意識到,抽煙,也是他的武器,是他對肺病的反抗。他一生不服氣,不信邪,不愿輕易低頭。偏偏肺病來了,就要他放棄嗜好,低頭順從?他辦不到。余生他可能沒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不再能有更多成就,那就不要向脆弱的肺投降好了。

      我猜,是有這樣的成分在的。

      海明威寫《老人與?!罚谖铱磥硐袷悄承┤松碾[喻。他們來了,他們做過一些事了,他們曾將大魚捆在船頭上,卻又被鯊魚一口一口撕下肉去,最后他們抵達(dá)海岸,船上只剩大魚的骨架。

      我們能不能說他們雙手空空,一無所有?

      這位老人其實還算是幸運(yùn)的。他到底曾捕過大魚。而那些不幸運(yùn)的人呢?如果他們一網(wǎng)一網(wǎng)落下去,拉上來的都是小魚甚或海草,當(dāng)他們回到人生的岸邊,是否應(yīng)該承認(rèn)自己的失???

      我們很可能不是那位帶著大魚骨架回到岸邊的老人,而是那些僅僅撈上了小魚或海草的人。

      我的父親,在這個世界的極小的范圍內(nèi),卑微過、成功過、失意過。目前,據(jù)他說,他是平靜而達(dá)觀的。

      而我知道,他身體內(nèi),始終有一根未曾折斷的傲氣的骨頭,令他不肯聽話,不肯服氣,不管是對痛苦,還是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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