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雪
歐陽修送別好友丁元珍時曾戲言:“須信春風無遠近,維舟處處有花開。”他相信春風是公正無私的,好友不論停泊在何處都能看到鮮花開放。后來他被貶至夷陵,已入二月,這個偏遠的山城卻仍未收到花信。冰雪深埋了經(jīng)冬的橘子,人心也像這殘果,只余酸澀,再無甘甜。春風怎么會是公正無私的呢?就像圣眷再浩蕩也不可能永遠照拂光明。
他又給丁元珍寫信道:“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边@個可愛的醉翁啊,怪不得他與蘇軾志趣相投,兩人豁達的性情真是像極了。我想象著他作此語時的模樣—我可是曾在洛陽坐擁繁花的人,這里的野花開晚些又有什么可抱怨的?邊說邊沾沾自喜地撓了撓兩鬢,那里也曾簪過大朵紅牡丹,如今卻白發(fā)暗生。
歐陽修對洛陽花愛得深沉,在長長的《洛陽牡丹圖》開篇就說“洛陽地脈花最宜”。“魏紅窈窕姚黃肥”的盛大花事,點染了他在洛陽順風順水的仕途。即使淪落于荒涼天涯,那場繁華舊夢依然可以借來暖心。
作為土生土長的洛陽人,兒時的我卻對洛陽花并無太深感觸。到此尋牡丹不遇的張抗抗曾想象“洛陽城上空被牡丹映照的五彩祥云”,想象“微風夜露中顫動的牡丹花香”,然而現(xiàn)實遠不如想象美—牡丹大多群居在景區(qū),并非街頭巷尾都有花團錦簇,品種也少得可憐,能在道旁瞥見一株“洛陽紅”就很讓人欣喜了;牡丹的香味也并不馥郁,《花為媒》中的張五可甚至為“牡丹雖美花不香”鳴不平。
真正被牡丹驚艷是親手養(yǎng)開一朵白牡丹的時候。那是爸爸從菜園的暖棚里移來的花,隨手栽在老院中,本是無心種下的,誰知它竟在某個清晨開出了滿枝雪白。凝望那含水帶露的花朵,才明白“花王”并非虛名,即使只有一色雪白,它層疊繁復的花瓣也撐起了碩大的花盤,像暗夜中的明月,安靜卻有通靈的力量。就像見慣了濃妝艷抹的女王,我以為她的氣場不過是吹捧之下的虛張聲勢,忽然看到她素面朝天的模樣,返璞歸真的笑靨依然暗藏皇家風韻,才知道有些心念是鐫刻在骨子里的,無需經(jīng)常剖白,卻在獨處的時刻日月昭彰。
牡丹是有風骨的,當年她不肯順從武皇逆時開花的旨意,被貶謫到洛陽,卻沒心沒肺地織起遍地錦繡,惹得滿城癲狂。曾在白馬寺焚香拜佛,聲聲木魚把心鎮(zhèn)成了一口波瀾不驚的古井,抬眼卻望見園中牡丹洶涌妖冶。我并不覺得突兀,皮相終是虛妄,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浩然正氣才是定魂之根,在瘠沃不齊的土壤中漫卷卻又沉斂。
參透風露的花葉是無字經(jīng)綸,在經(jīng)綸中求索的洛陽城是幸運的,十三朝繁華也未曾迷亂她靜定的本性。她的風情駘蕩于舊時宮墻,也散落在一句鄉(xiāng)音、一紙清白、一身世代相承的傲骨。
如果長安月高不可攀,不妨流連于洛陽花下,少一個鮮衣怒馬的狀元郎,多一個慧啟千秋的寒門士。
我不是客,我是洛陽花下的歸人,抖落漂泊征塵時,我希望自己的心境還能與花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