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陌
錢岱是明隆慶年間進(jìn)士,四十四歲時辭官回鄉(xiāng)頤養(yǎng),之后優(yōu)游林下數(shù)十年,聲色自娛。錢岱回鄉(xiāng)后依水建成小輞川,于園內(nèi)置備私家戲班,每每與達(dá)貴名流在園內(nèi)雅集,訓(xùn)練有素的伶人便于水榭花亭內(nèi)衣袂紛然,辭韻輕揚(yáng)。
夜色里,借著一園水氣,曲聲婉轉(zhuǎn)流麗于虞山上空,奢華而雅致,真是文人的富貴逸樂之境。明代的文人是最會享受的,他們當(dāng)中大部分為江南仕族,蓄養(yǎng)私家戲班成為明萬歷時期的一大盛事。戲中的杜麗娘拖著長長的水袖,飄然走下臺來,又翩翩消失于游廊盡頭,想象一下即美得銷魂。而小輞川的曲院回廊中也有一個纖秀的影子,穿花度柳,此人便是錢家班的教師沈娘娘。
沈娘娘原是申府的教師,后來錢岱接管申府,遂為錢府教師。她一生為伶,善度曲,十一二歲時進(jìn)申府戲班,一直到申相國離世,沈娘娘從沒離開過申府。申相國即是申時行,明嘉靖年間的進(jìn)士第一名,曾被御筆欽點(diǎn)為狀元郎,任萬歷時的吏部尚書。
接管申府的第二位主人,即是錢岱。主人更替時,沈娘娘已六十有余,但她依然歌喉嘹亮。當(dāng)時蘇州城里流行一句話,叫“范祝發(fā),申鮫綃”,這“申鮫綃”即是申家班的《鮫綃記》。可想她正當(dāng)年時,在申相國家是怎樣的紅人。
她一生未出過這個深宅府第,一生都是戲里的人。早年的她,在蘇州七里山塘的河道里漂泊,草臺戲班里的她看盡了江湖險境,或許自她跨入侯門的那一刻起,便已把心收起,不想再踏出一步。
私家戲班里伶人的身份亦妾亦婢,地位顯赫的申相國與沈娘娘近距離相對時,急管繁弦,情嗔情癡,那紅顏面上的一顰一笑,他都懂得,都扣著他的心。就這樣風(fēng)花雪月四季相守,想不墮入情網(wǎng)都難。
沈娘娘或許是歡喜的,戲里的人生即在她面前。她不用登高履險、宿水餐風(fēng),如《琵琶記》中的趙五娘一樣,身背琵琶,沿路彈唱乞食,往京城尋那高中狀元的夫。她在如此侯門,日日守著狀元公,與他消磨斷腸句。她有什么不滿足?她是哪世修來的福?
看著與她咫尺相隔的狀元郎流露出憐惜的眼神,她就想哭。這一生她在他的蔭護(hù)下過得富足而歡悅,她已別無所求,只消將自己生動地扮在戲里,亦哭亦笑,亦真亦假?;ǜ裟菊系膱@內(nèi),她與申相國并坐,她度曲,他填詞,笛管蕭蕭,一時分不清是戲里還是戲外。
她這一扮,即是五十年。申相國歿后,她也不想出這個園子,這里有她的一切,留下纖纖足痕的一草一階亦有他的味道,有她的幽秘心事。他走了,她依舊故地相守,“每憶良宵公子伴,夢魂長掛紅樓”。
錢岱接管申府,依然讓她掌管錢家班,并將之寫入《夢筆敘》。雖寥寥數(shù)語,卻是風(fēng)花飛落,歲序無言。私家戲班的伶人與主人,演足了英雄美人的戲份,渲染了小輞川里的人間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