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蘭 文 舉
(四川大學 錦城學院 1.外國語學院;2.大學外語部,四川 成都 611731)
約翰·契弗(John Cheever, 1912—1982)善于以編年史的形式來展現(xiàn)上層中產階級的禮儀和習俗,描述人物心理不安的郊區(qū)生活,其作品是用滑稽模仿的方式來表現(xiàn)美國中產階級生活方式?!队斡菊摺氛沁@類小說的杰作?!队斡菊摺纷钤绨l(fā)表在1964年的《紐約客》雜志上,1968年被拍成電影,紅極一時。契弗是當仁不讓的城市小說先驅,他對中產階級的了解和一貫尖銳的表現(xiàn)技巧使他的小說凸顯出異乎尋常、能感動讀者的特質——即美國富人所思考的人生苦惱。他的作品沒有呼吁改變傳統(tǒng)社會和文化秩序,也并沒有著重譴責不公平的財富分配。契弗并不熱衷于歌頌高雅文化,但也不反對社會運動和世俗化。從《游泳者》來看,他試圖在古典神話形式當中植入具有美國文化性質的城市意象。小說用古典悲劇英雄故事的形式來給大眾展現(xiàn)城市郊區(qū)的一隅,以紐約的別墅群落及它們的主人作為城市意象的聚焦點刻畫中產階級的心理,繼而揭示整個美國城市階層的文化全貌。這種小說形式可以稱作城市意象小說。《游泳者》不僅是《紐約客》讀者百讀不厭的作品,更是當代美國中產階級的經典史詩。
契弗通常用同一封閉的地理或社會空間為背景來創(chuàng)作他的小說和短篇故事。這一空間成為契弗研究者們感興趣的對象,約翰·厄普代克稱之為“契弗境地”(Cheeverland)(Updike,2009:73),而瓦爾特·克萊門斯則指出,“現(xiàn)在有一處可以辨認并能夠成為契弗鄉(xiāng)村的風景”(Clemens,1978:30.)。在《游泳者》中,契弗以嫻熟的文字技藝,透過字里行間,借助想象力的作用,在文本中構筑了栩栩如生的“契弗村”,作為城市意象的典型代表物。契弗在作品中描述的地方是紐約郊區(qū)的別墅群落,以主觀的角度來建立典型的城市意象。他營造城市意象的方法也充分演示了一種巧奪天工的敘事藝術。《游泳者》營造城市意象的手法可以歸納為三種:第一種是借人物的想象力來描繪城市的別墅群落;第二種是采用全知敘述者的遠景描寫來構筑城市的空間意象;第三種是用動態(tài)的描寫來勾勒城市意象。
首先,契弗是借人物的想象力來展現(xiàn)城市的意象,即對奈迪進行心理描寫。奈迪由于突發(fā)奇想,要從朋友們家的游泳池游渡回家,于是他在頭腦中繪制了一張泳池地形圖,將他目前所在地到他自己住宅之間的游泳池連接起來,構成一條特殊的河流,還將這一不著邊際的想象視為新的發(fā)現(xiàn):“他有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這是對現(xiàn)代地理學的一項貢獻,他可以用妻子露辛達的名字來命名這條河?!?契弗, 1984: 272) 故事中的地理環(huán)境全部來源于奈迪直觀的想象和描述,而非傳統(tǒng)的作品人物,這種想象的描述也就是對奈迪所在地與他自己家之間這一空間的描寫。
一開始,契弗就暗示了故事發(fā)生在紐約。從兩個地方我們可以得出這一結論。第一,首段提到了奧杜邦協(xié)會(Audubon group)的領導,這其實是美國最古老的一個非營利性的環(huán)保組織,致力于維護自然保護區(qū),它的總部在紐約,文中告訴我們這個地方有大教堂、高爾夫球場和網球場和狩獵區(qū),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出這是在紐約的威徹斯特,這是該地區(qū)最富有的郊區(qū),地處紐約市北部和康涅狄格西部。第二,從作品對人物、場景的描述可以看出是紐約郊區(qū)的別墅群落區(qū),因為每家每戶都有游泳池。因此,我們可以推斷,這是貴族和富裕中產階級的宅邸。故事以主人公奈迪的記憶和想象作為文本語境來進行背景設置和場景定位。敘事者首先把視點定位在主人公所在的位置,即朋友家的泳池旁邊。奈迪一邊喝酒,一邊回憶當天早晨在家的情景:復式的別墅,樓梯道前廳和餐室,特別是阿佛洛狄忒銅像。這明確地告訴讀者這是復式的別墅。接著,敘事者做了更詳細的描述,奈迪的家是在由此向南八英里的布里頓公園,這一具體地點來自作者的虛構。之后,契弗于1969年寫了一本同名長篇小說《布里頓公園》。
作者模仿了美國20世紀20年代的“反美國夢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情境。這一切都產生于主人公的印象,奈迪喜愛以“觀察為樂”,認為:
回家的路線圖僅僅不過是記憶或想象,這也就足夠了。首先是格拉漢姆家、漢瑪家、李爾家、豪蘭德家,還有克羅斯克普家。然后他可以穿過狄特馬街到朋克家,走一點路,到李維家、維爾查家和蘭開斯特的公共游泳池。此后就是豪羅蘭家、薩切斯家、畢斯汪格家、雪莉·亞當斯家、基爾馬丁家和克萊德家。
(契弗,1984:273)
記憶和想象是屬于心靈的一部分,一切可以想象的事物本質上都是基于記憶而產生。經過他主觀描述,傳遞給讀者的是可以真實感受的紐約市郊的人文環(huán)境,這種感受來自于別墅的主人而非任何其他客體,從自身的角度反觀自身,帶有一定的主觀色彩和虛構性,然而,讀者卻可以從中瞥見美國資產階級群體富裕的生存環(huán)境。作品還生動地展現(xiàn)了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中產階級在適應歷史與社會關系的過程中的極端心理。這種心理以一種藝術化的映像反映出來,它具有多棱鏡的效果,反映了多維的城市意象:社會變化、歷史夢魘以及個人與社會的脫節(jié)感所造成的意識混亂。作家以具有象征性的“游渡”經歷編織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將這種城市意象嵌入其中。在奈迪的泳池歷程中,他一路所體驗的正是這樣的城市意象。“露辛達河”兩岸富人別墅區(qū)歡樂繁榮的場景在他記憶中就是聚會和酒會。在游渡回家途中,他還看到了朋友的私人飛機在上空盤旋飛翔,經過他們的私人騎馬場、手球場和網球場。隨著奈迪心境和回憶發(fā)生的變化,小說的場景也變得晦暗。對富人們的破產、精神貧瘠和罪惡的關注成為作品的重心。奈迪把自己與女鄰居兼舊情人雪莉·亞當斯私通的墮落行徑的坦白交織到富人們社交應酬的回憶當中,描繪了現(xiàn)代罪惡或旺盛的物質欲望給他們家族帶來的毀滅性后果。中產階級在精神上如何處理和消化這些行徑帶來的惡果成為小說所要探求的核心內容。
奈迪以自己妻子的名字命名的河流“露辛達河”是家庭的象征。聯(lián)想環(huán)節(jié)圍繞自己的生活圈展開,由紐約郊區(qū)各種場景不斷引發(fā)新的回憶畫面。他的游泳池之旅虛實結合,構成了一部前所未見的史詩,包含著意味深長的當代神話,但是這史詩卻是離奇荒唐和勇敢優(yōu)雅的綜合體,悲慘但不悲壯,文字中處處透露著對上流社會傳統(tǒng)的諷刺。故事本身取材的場景是他心理上的衍生物,外延至別墅區(qū)的各種生活瞬間,讓這一切成為他人生回憶的全景圖。
作家還采用了第二種手法,即全知敘述者的遠景描寫來構筑城市的空間意象。他不僅描寫了奈迪的回憶,而且還以全景的角度來刻畫他所經歷的場景:
如果在那個星期天的下午你正好駕車出游,你很可能會看見他,全身只穿一條游泳褲衩,站在424號公路的坡上,等待過路的機會。你或許會猜想,他上了別人的圈套,也許是車壞了,或者只不過是個傻子。光著腳站在公路邊的垃圾里——啤酒罐、破毯子和輪胎片——隨時都會受到別人的嘲弄,他看起來讓人可憐,當他出發(fā)的時候,根據(jù)他設想的路線圖,這是他行程的一部分。
(契弗,1984:277-278)
它不僅包含主人公奈迪看到的一切,作者還把奈迪視為景觀圖的特寫對象,對他游渡過程中所經歷的落魄、惶恐不安都一一進行評述。作者用連續(xù)的過去完成時來講故事,這種無連續(xù)時間概念的記憶場景形式使故事及其人物形象總是處在一種移動的狀態(tài)之中,而他的記憶則以一種聯(lián)想關系的形式把這種場景轉變?yōu)樾睦砗蜌v史的悲劇,他則用逃避的選擇性失憶來對待自己破產和家庭破裂的現(xiàn)實。可以說,從紐約郊區(qū)別墅區(qū)這一有限的地域中反映出的不僅僅是富足愉悅、設備先進,它還充斥了看不到的繁華表層下那無盡的空虛感和挫敗感。
斯科特·唐納森認為這是契弗將小說背景從曼哈頓改為市郊之后的代表作,這種新的市郊寫作引起了一些批評家的不滿,認為市郊及其居民作為小說主題或許過于沉悶或乏味,但是契弗卻認為紐約奧西寧在某些方面比東部更狂野。在唐納森看來,契弗是難得的優(yōu)秀作家,他選擇嚴肅地對待(紐約)遠郊書寫,而非嘲弄(Scott Donaldson,1979:186-187)。他所關注的是美國富人在逆境中是如何面對財富迷夢和人生的。于是,他在《游泳者》中運用紐約遠郊的富人住宅區(qū)的生活圖景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現(xiàn)代夢魘。
第三種是用動態(tài)的描寫來勾勒城市意象。人物是具有典型意義的城市意象內容,主人公奈迪所處的地點、環(huán)境和情緒狀態(tài)都是城市意象的指南,因為他的情感和變化都是從這一環(huán)境中孕育而來。契弗用奈迪逃避幻想來打破現(xiàn)實主義描述的舊模式,用出人意料的臆想旅行這種動態(tài)形式書寫奈迪內心渴望重返富足的心理,這便是故事最重要的情節(jié)。這種動態(tài)的背景烘托貫穿始終,隨著奈迪從自我感覺順暢到沮喪敗落的變化,環(huán)環(huán)相扣。主人公的生活和這些動態(tài)的背景共同組成了紐約市郊的富庶區(qū)的生活全貌,它的發(fā)展變化直接影響了奈迪的記憶景象,也是他落魄感的來源。奈迪與其他人的直接聯(lián)系途徑就是“游渡”。他開始時感覺年輕,有活力,途中經歷的酒會、聚會歡快而熱鬧,但是在途中景象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仲夏的樹顯然是得了枯萎病,然而他對這個秋天的象征感到一種特別的傷感。他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鄰居林德雷家的騎馬場上的草長得很高,馬欄都拆掉了。他不知道林德雷是否已經賣掉了他的馬,還是出門作夏季旅行而把馬放牧了。他好像聽人說起過關于林德雷和他的馬的一些事,但是記不清楚了。而他光腳走到濕草地,到了維爾查家,發(fā)現(xiàn)游泳池是干的。
(契弗,1984:276-277)
整個社區(qū)環(huán)境的變化在動態(tài)發(fā)展的游渡中逐漸由多彩變成灰白,夏季變成了寒冷的秋天,一連串又臟又冰冷的池水使他的游渡變得異常困難,他從骯臟的公共游泳池違章游過,最后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早已人去樓空,原來在他破產之后,妻女都已離他而去。回憶之旅至此畫上了句號。
在描述城市意象的同時,契弗又描述了作為城市主題的人。除了少量直接描述的城市意象,契弗采用以人言景的方式來構建文本空間,具體來看,他通過典型的上流社會人物的言行來反映城市時代風貌,又反過來諷刺了貴族世界的虛偽和富人的悲慘下場。主人公奈迪是最主要的構建者。他的視角游離于想象和現(xiàn)實之間,以自我本位為起點來觀察周圍的一切。他渴望永葆青春,享受被別人崇拜;他喜愛上流社會風行的浮華生活,卻性格虛榮偽善,按照上流社會嚴格的禮儀和習俗選擇社交對象,拒絕比他身份低微的鄰居的邀請。故事描寫的是他失敗之后的幻想世界和不歸之旅。在這個想象和回憶的空間中,他和別墅區(qū)周圍的鄰居成為構建這個世界的主要人物,故事傾盡筆墨描述奈迪和鄰居們的頂層社會生活,他們在社交活動中閃耀出顯赫與威望,但也使其表層之下的道德和經濟基礎腐蝕得越發(fā)脆弱,光彩背后的災難陰影使他們想不斷地逃避,或是選擇掩面不看,或者假裝失憶。雖然他們拼命渴望回歸輝煌,但最終被現(xiàn)實的黑暗吞噬。
《游泳者》中一共出現(xiàn)了當?shù)氐?8個富豪家庭,另有三位酒會上的富豪級人物。短篇小說中提到如此眾多的人物的確使人眼花繚亂,但是奈迪能輕松地按照地理方位和游渡的路線將他們一一排列。有趣的是,邁克爾·伯恩發(fā)現(xiàn)契弗在名字的種族排列上強調了(種族之間相互)排斥的主題。在游渡的前半段,奈迪·梅里爾(他的祖先是英國人)發(fā)現(xiàn)泳池邊全是熱情好客的鄰居(他們的祖先——英國人,德國人和一個蘇格蘭人后裔,代表了歷史悠久的社會地位)(Byrne,1986:326)。伯恩沒有詳細分析背后的含義,這些人物之所以將他們的世界封閉起來,將生活固定在各個家族之間,是因為他們希望擁有這個特權世界的永久通行證。財富、輝煌和魅力將一切都可以轉換為等級和權力,也是決定他們身份的硬性標準。但正是因為財富存在的不穩(wěn)定性,這個世界帶有強烈的動蕩感甚至災難感。故事中的奢華場景與《了不起的蓋茨比》當中描述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爵士樂時代如出一轍,是享樂主義的延續(xù),但是他們的終極追求不同,《游泳者》是死亡靈魂對人生毀滅過程的反觀。這種自我反觀通過他人輔助來完成,以富人家族名稱排列的特殊方式加以展現(xiàn),把主人公奈迪未曾意識到的毀滅原因巧妙地寓意在各種意象當中。
奈迪是一個有著強烈自我意識的中產階級,他異常自戀,陶醉于自己健碩年輕的外形、顯赫的社會地位和完美的家庭,更享受在這個特權世界得到的尊重和優(yōu)待。故事以他為基點出發(fā),圍繞他所認識的家庭一一展開來。大量篇幅都在介紹他游渡時經過的各個家庭、他們的情況、對待奈迪的態(tài)度。首先是威斯特海澤家,他的妻子露辛達和幾位友人在泳池邊喝酒,怪異的是他離開他們選擇去游泳回家。作家做了非常隱晦的解釋:“他的生活并不受約束,他以觀察為樂,不用逃避生活現(xiàn)實的假定來解釋?!?契弗,1984:272)實際上,他正在離開這種生活,但離開的方式是游泳。他離開時孤身一人,而不是和他的妻子一起,當露辛達問他到哪兒去的時候,他說要游泳回家(契弗,1984:273)。矛盾的是他把要游泳的路線以妻子的名字來命名,說明他在懷念自己的妻子?!盎丶业穆肪€圖僅僅不過是記憶或想象,這也就足夠了?!?(契弗,1984:273)通過這三點具有暗指意義的描述,可以推斷出他已經家庭破裂的事實。接著,他懷著高昂的情緒從一家游泳池游向另一家,自認為可以一路都遇到朋友,或者他們會排滿露辛達河的兩岸。但是他對他們的態(tài)度則是傲慢和冷淡的:“他看出來,正像任何探險家一樣,為了到達目的地,對當?shù)赝林挠押昧曀缀蛡鹘y(tǒng)一定得用外交家的方式來應付。他不想使格拉罕姆夫婦覺得他奇怪或者無禮,但是他也沒時間在那里多逗留?!?(契弗,1984:273-274)他以自以為是的態(tài)度對待朋友和鄰里,以身份等級來決定交往對象,他已經疏遠了自己周圍的人,從未關心他們的情況,沒有意識到朋友搬走、生病。他只熱愛歡樂和繁華,耽于美好、充滿活力和富于魅力之中不可自拔。從這里可以看出,這些富豪將這個頂層社會構建成一個極端物質主義、虛偽冷漠的財富社會,充斥在其中的美好也只是美好的幻想而已。
契弗這篇小說就是針對這種現(xiàn)實而做出的藝術展現(xiàn)。他沒有像現(xiàn)代主義作品一樣做內觀尋求,而是用人物和場景來展示、敘說。這種典型的后現(xiàn)代主義寫作方法不免會加入魔幻現(xiàn)實主義和扭曲現(xiàn)實的元素,這在故事的后半部分尤為明顯。在游渡的半路上,季節(jié)突然轉換,以暴風雨開始,城市景象好似經歷了浩劫,人們的生活開始變得痛苦,趨于瓦解。城市意象也魔幻般地隨之變化,炎熱的夏日變成傷感甚至凜冽的深秋風雨。
雨天意味著收獲的失去。秋季原本是收獲的季節(jié),但是突降暴雨,將收獲變?yōu)閾p失。這暗示了富人們生活情況的普遍惡化。細節(jié)中暗示,里維、林德雷、薩切斯等家庭也同奈迪的遭遇相仿,他們不幸地失去了原有的財富、健康或是房產,其家人也深受其害。原本健朗陽光的奈迪在游渡過程中變得越來越衰老無力。而在他的眼中,這些如夢如幻,說明他的意識和畫面呈現(xiàn)出不匹配的狀況:
維爾查一家肯定是出門了。池邊的桌椅都疊架成堆,上面蓋了雨布。更衣室上了鎖。房子所有的窗戶都關閉了。繞過房子走到前面的汽車道,他看到釘在樹上的一張出售房產的告示。什么時候他最近一次聽到維爾查的消息,就是他和盧新達婉辭他們晚宴的邀請的那一次?好像只不過個把星期以前吧。是他的記憶力衰退呢,還是由于他如此強制自己忘卻不愉快的事情,以至于破壞了自己對事實的記憶力呢?
(契弗,1984:277)
顯然,他在逃避坦白一些關于自己的事情。他轉而去關注別人,明顯是因為尋求心理平衡。因而,由個人到群體,作者提出了對美國社會現(xiàn)實和制度的疑問:是否美國特權階級會永久地游弋在這頂層社會中?故事中所表現(xiàn)的現(xiàn)實是:中產階級的生活被各種歷史事件和社會狀況的起伏波動持續(xù)影響,而當他們對這些外部變化做出反應的同時,他們生活的多變與不確定證明,中產階級的生活變化是社會思想變化的一種指向標。雖然它并不能說明他們的思想是主流的,但是他們是社會思想的重要來源。任何變化都會改變整個中產階級的變動??梢哉f,他們是現(xiàn)實社會關系的思想體現(xiàn),也是美國城市形象的代表。
問題的根源也在這些人物本身,故事交代并不完整,場景的缺失造成了一部分內容的缺失,我們無法推斷出普遍原因,但是從兩個線索可以窺見一斑:奈迪失憶自白的重復出現(xiàn)。故事的前半段描寫的大部分都是以酒會友,奈迪的自白重復掩飾他自己的逃避?!八杂^察為樂,這不能用逃避生活現(xiàn)實的假定來解釋?!?契弗,1984:272)“他是喪失記憶了嗎?他想遮蓋痛苦的天性是否已經使他忘掉他已經賣掉房產,孩子們都出了事故,他的朋友曾經得過???”(契弗,1984:281)從他的自述中,我們無法從他身上找出中產階級應具有的美德,他甚至不具備中產階級的資格。他想要按照自己的個性臆造頂層社會關系、價值觀念,但現(xiàn)實本質充滿變化不定,他們逐漸發(fā)現(xiàn)了這種理想是不能實現(xiàn)的。命運的變化不定會使他們每一個人失去穩(wěn)定和平衡。反復無常的世界狀態(tài)很容易把人置于困境,而人卻很難改變它。
《游泳者》連續(xù)設計了城市郊區(qū)的多種場景,但是這些極端古怪、扭曲的后現(xiàn)代寫作手法更加強調隱形的構成關系,每個家庭在奈迪大腦里的成像都不同于實際物象,可以說,他在用主觀感情去改造客觀。故事中的各種超自然的現(xiàn)象,例如游泳本身、季節(jié)變化、酒會場景都是“主觀化了的客觀”。它的作用是強調反映人物的主觀世界,所以場景應隨個人感受和體驗而變,客觀真相完全相反:因生活腐化而奢靡,自恃傲物,而當他失去財富之后,他的生活瞬間坍塌,逃避鄰居的邀請、失去家庭、失去情人、進而精神崩潰,他選擇如此離奇的方式去看待外物,正是希望用主觀情感去改造客觀形象,符合藝術的本質:表現(xiàn)主觀的客觀。
《游泳者》中采用了許多我們曾經閱讀過的神話原型。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具有自戀情結的主人公、令人匪夷所思的思維、自稱為創(chuàng)新壯舉的古怪行為,通過古代各類神話的博引,構成了一種立體的城市意象。作者對神話的基本結構和內容與他的故事做了戲仿。莫瑞斯對此評論說:
這讓人想起了與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中類似但更加野心勃勃的寫作手法:正如T.S.艾略特所解釋的:作者“巧妙地運用當代和古代(神話)做出類比”,它表現(xiàn)了徒勞和混亂的宏觀世界——即當代歷史,作者重新給予這個世界以輪廓和意義,作為他的藝術支配和指揮方式之一。”
(Robert A. Morace:1048)
契弗把人物悲劇英雄化的根本原因是為了再現(xiàn)反諷。他在結構和主題上都采用了史詩作為類比對象來展開。因此,這部短篇現(xiàn)代史詩雖然旨在對悲劇嚴肅主題的模仿,但是在表現(xiàn)人物性格和行動時則是相反。主人公把自己想象成探險家,如同奧德賽一樣的英雄人物,高貴而悲壯、受人尊敬,并自認為即使身處逆境,他的行為也能夠引起他人的憐憫和恐懼??墒?,他的行動本質不同于古代英雄,他要追求的是努力奪回自己已經失去的青春形象、社會地位。他的出發(fā)點和關注重心都與古代史詩中的英雄人物相反,并非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而是自我,模仿的只是史詩語言和英雄氣概。從他模仿英雄的行為當中表現(xiàn)出的性格是荒謬無知的。因此,我們可看到,契弗類比史詩的目的為戲謔,而且這一點可以從故事的形式中得到證實。
這種似是而非的戲謔在三個方面體現(xiàn)得尤為鮮明:故事框架、詞源和互文性。整個故事的線索就是一連串的游泳池,它架構在《奧德賽》的其中一個情節(jié)之上。特洛伊戰(zhàn)爭后,一直在海上漂流未歸的奧德修斯為了打探回家的道路,在魔女的幫助下游歷了冥府。在哈羅德·布魯姆看來,這個就是完全的戲仿史詩,他認為批評家們都未曾認識到奈迪·梅瑞爾是已死之人,是一個被世俗所束縛的鬼魂。契弗是通過兩種范式來暗示這一點的。第一,“冥府之神*古希臘神話中冥界的統(tǒng)治者,他的原名是哈德斯(Hades),后來成為地獄的泛稱。和珀爾塞福涅*冥界王后,她是眾神之王宙斯和農業(yè)女神德墨忒耳的女兒,被哈德斯綁架到冥界與其結婚,成為冥后。”的古希臘神話,從中揭示出梅瑞爾所謂的“家”實際上是地獄(Bloom, 2004:97)。他提出文本中許多證據(jù)來證實這一猜測,梅瑞爾要游過的一連串的泳池也可以認為是“類似地下河流”,比如豪羅蘭家的女兒名叫海倫,他們家泳池是這一區(qū)域中最古老的,沒有過濾器或泵,水質是不透明的金色。他們即是冥王和王后珀爾塞福涅的形象。他們的游泳池正是冥河。第二種范式是一種拼貼方式,使雙關語和細節(jié)二者相互轉化。這種范式可詮釋為自殺。從文本中我們可以得知梅瑞爾的家在布萊頓公園,向南8英里的地方。數(shù)字8暗示了兩個0相互連接,它們中有一個是在“地下”或“在南下的方向”。下面的0暗示對于梅瑞爾而言,生命已經到了盡頭。換句話說,他已經破產,一文不值了。因此,可以說梅瑞爾是在游向他最終的家。最明顯的證據(jù)是他在到達豪蘭德家的時候,大聲說著:“哈嘍,哈嘍!” 還有一個暗示是他的家在布萊頓公園(Bullet Park),英文bullet意為子彈,也暗示著他的自殺(Bloom, 2004:97-98)。
哈羅德的推斷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對契弗而言,古代神話的模式與當代個人主體的失敗是相呼應的,構建后現(xiàn)代神話就必須從古代英雄的形象中脫離出來,即死亡后再重生。奈迪一心要模仿史詩中英雄般的探險家,回到年輕和富有的初始,但是終究難以逃離失敗和死亡的結局。從這點來看,契弗想要表達的藝術觀是:古代神話的精神不可能重復出現(xiàn)在風格革新的后現(xiàn)代世界中,因此,對死亡的模仿成了新的后現(xiàn)代神話方式,它意味著作者對舊傳統(tǒng)的致敬,對當代新藝術重建所抱有的強烈愿望。因而在文本中,他利用對古老神話、史詩的戲謔,制作出隱晦及復雜的現(xiàn)代神話形式來關注當代藝術建構。
這部短篇現(xiàn)代神話不僅僅戲仿了神話,我們從中還可以看出契弗對悲劇寫作傳統(tǒng)的看法。奈迪的故事建立在亞里士多德的悲劇原則之上,亞里士多德對悲劇本質和悲劇主角的看法是:“詩人在安排情節(jié)的時候不應寫好人由順境轉入逆境,不應寫壞人由逆境轉入順境,不應寫極惡的人由順境轉入逆境,而且“由順境轉入逆境,其原因不在于人物為非作惡,而在于他犯了大錯誤”(亞里士多德,1999:97)。伍蠡甫(2004:23)認為亞氏要說的是造成悲劇的原因在人本身的行為,而與命運無關。而對于契弗的寫作目的來說,他的確是在寫悲劇人物的行為,但未將主人公定義為好人或壞人,而命運和境遇的確是他所想掌控的。因此,契弗是在按傳統(tǒng)悲劇的形式演繹一出“中產階級敗落記”。在安排故事的總體模式時,他則是按照美國區(qū)域文化傳統(tǒng)來替代史詩和神話原型,每一處留有極明顯的模仿痕跡,使故事更富有文化復雜性和歷史底蘊。
因此,紐約遠郊環(huán)境成為最直觀的文化標志。這個神圣化了的地方,貴族云集,雍容華貴的家庭、豪華陳設都象征著天堂般的所在。但是生活在這個圣地的人們卻并不像表面那么快樂。他們面臨無法逃避的經濟壓力、復雜的人際關系,逐漸緊張的家庭關系都成為心理災難,他們的精神世界面臨垮塌。富庶群體面對人生無常的世界本質所表現(xiàn)出的扭曲狀態(tài),反映的正是美國的城市危機。這種危機體現(xiàn)在多方面:經濟、文化、倫理和心理等的異變。
整個《游泳者》的城市景象都是建立在模糊的幻覺、回憶和想象的基礎上。半虛半實是契弗所創(chuàng)造的城市意象的本質。但它是城市文化、現(xiàn)實的反應物,它的虛是相對于主體對于外界壓力的接納狀況而產生的。 這些接納狀況源于人的行為,作品一開始就描寫了當?shù)貙τ诰频臒嶂?,而富人們交往的主要方式也是各種各樣的酒會。主人公周圍充斥著富裕夢幻與欲望構成的一幅幅酒會圖景,大家都爭相邀請他,他認為是自己的個人魅力和貴族身份使自己大受歡迎。不能否定的是,這是他的美好幻想。但是,納西索斯般“自我陶醉”并非是個體現(xiàn)象,而是反對焦慮的文化表現(xiàn),多事之秋的60年代的特有產物,同時也是能夠采用的唯一的一種心理療法。因此,奈迪把自己的自戀歸咎于別人不懂得“當?shù)厣鐣贪宥幻裰鞯默F(xiàn)實”(契弗,1984:282),無法理解他的苦衷。但他永遠擺脫不了災難和壓抑感,每一處景象都會提醒他想起自己的破敗無依,最終悲劇仍然無法改變。
作為城市文化衍生出的現(xiàn)代神話,《游泳者》表現(xiàn)了時代特點,其所蘊含的哲學意義和普世性超越了時代的限制,成為經典作品。它并非簡單地以古典神話為參考系來刻意戲擬,相反,它與當代文化和歷史息息相關,生動地表現(xiàn)人們的反應模式。一種強作鎮(zhèn)定的悲劇英雄心態(tài)始終貫穿主人公奈迪冒險之旅的始終。神話原型和神話詞源則是這一旅程的美化物。《游泳者》分析了群體社會的行為模式、反常的心理狀況和自我認知。由于無法解釋的生存哲學問題,譬如事態(tài)無常和對預判未知的不可能,現(xiàn)在群體社會無法在某種程度上控制未來環(huán)境的模式。而現(xiàn)代神話把人經常壓縮進一種反常的社會組織之中,剝奪了人們從多方面對經驗作出反應的能力。這又是傳統(tǒng)無法適應時代發(fā)展的原因。因此,契弗采用神話的部分特性,把社會所面臨的問題,即被世俗體制拋棄的美國人的命運以古代史詩神話人物的形象表現(xiàn)出來,這也是當代神話創(chuàng)作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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