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易
敦煌莫高窟初唐323窟中,有一幅“張騫出使西域”的佛教史跡畫?;羧ゲ∮懛バ倥@得一尊丈余高的“金人像”,漢武帝安放在甘泉宮燃香供奉,但苦于不知道名號,遂派遣張騫到西域詢問,才得知這是天竺(印度)的佛像。這幅壁畫的價值不在于它的真?zhèn)?,而是轉(zhuǎn)變我們的視野。
佛從西來 相自東傳
絲綢之路開通后,狹長的甘肅成為印度、西域與北方、中原之間的橋梁。文化交流從來就是雙向的,古道上既有馱著象牙、麝香、琉璃、香料的外國商旅,也有運(yùn)送茶葉、絲綢、瓷器西去的中原商販;既有成群結(jié)隊(duì)的外國使團(tuán),也有從京師到地方赴任的官吏;既有入中土弘法的鳩摩羅什、曇無讖等高僧,也有法顯、玄奘等不畏艱難西行取經(jīng)的中國僧人……與他們?nèi)缬半S形的就是南來北往、東進(jìn)西出的文化傳播與風(fēng)俗交融了。
絲綢之路不僅輸送財富,同樣傳播信仰。伴隨著僧侶、使團(tuán)、商賈的到來,佛教石窟逐漸在古道沿途連崖成片,從龜茲到河西、到中原,連成了一條壯觀的石窟長廊,古印度犍陀羅與抹莵羅的風(fēng)氣、龜茲的中心柱窟、色彩濃烈的暈染壁畫,伴隨佛教一路東傳。早在漢代,東漢中郎將蔡愔便遠(yuǎn)赴西域求取佛法,此后,那平城“露天大佛”的雄姿,洛陽瀟灑的“秀骨清像”,長安崇尚豐腴的審美、大佛之風(fēng),宛若東風(fēng)般頻頻吹來,江左的“南朝四百八十寺”也通過巴蜀給甘肅帶來了南朝基因。異域與京師、粗獷與清秀、東方與西方在這塊狹長的凈土上永久流傳,無止無息。
張家溝門的佛像
在甘肅省地圖上,平定川林場是個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的地名,這里封山育林幾十年,除了石油勘探隊(duì)常駐在川內(nèi),已少有人煙了。平定川距離合水縣城大約40千米,從葫蘆河旁的碎石子路駛下公路,幾個老人蜷在路邊曬太陽。筆者下車打聽石窟,老人抬起拐杖向東一指:“平定川過去處處是寺廟,張家溝門、八卦寺、保全寺、清涼寺、黑水寺,你一直往東走,石娃娃都在路邊呢?!?/p>
大約行駛4千米后,左側(cè)巖壁上出現(xiàn)了8個圓拱形小龕,這便是張家溝門了。這里殘存8個小龕,大小相差無幾,2、3號龕之間有側(cè)題記:“太和十五年(491)太歲在末,癸已朔三月十五日,佛弟(子)程弘慶供養(yǎng)佛時造石坎佛一軀。”這也是隴東迄今最早的造像題記,由于地處荒野,保存不易,后來切割下來存放在合水隴東石刻博物館中。
太和是北魏孝文帝第三個年號,當(dāng)時,都城平城(今山西大同)的云岡石窟正如火如荼地開鑿,自沙門曇曜營造以來,這里已是北魏王朝的皇家造像發(fā)愿之地。早在太武帝(拓跋燾,408~452)時期,北魏的鐵騎就踏遍了中國北方每一寸土地;而直到云岡石窟開鑿后,石窟史上的“北魏時代”才正式到來。作為皇家體范,云岡的粉本(古代繪畫施粉上樣的稿本)成為中國造像的新潮流。方圓的面相、圓弧形嘴角掛著微笑、幾乎垂至肩膀的耳朵,張家溝門的佛像與云岡著名的“露天大佛”頗有幾分神似。
與世隔絕保全寺
從張家溝門再往東走,沿途已難遇到行人了,平定川有的人家是幾十年前從毗鄰的陜西省志丹縣、吳旗縣遷徙來的,看到這里山大溝深,就在溝里扎下了根,許多人家至今也沒通上電燈,一眼窯洞、一臺石磨,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保全寺的偏僻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在《甘肅主要石窟分布圖》中,保全寺是最東部一個點(diǎn),再往東行走20千米,便是陜西了。
車在偏僻的小路上不知道行駛了多久,密林掩映的巖壁上出現(xiàn)了幾十個大大小小的佛龕,保全寺到了。保全寺與張家溝門佛像風(fēng)格差不多,只是題材要豐富一點(diǎn),釋迦多寶對坐說法、交腳彌勒菩薩成為主流。第3龕交腳彌勒頭戴花冠、身披天衣,交腳趺坐在須彌座上,與龍門石窟古陽洞(古陽洞是龍門最早的洞窟,是長樂王穆亮的夫人剛來洛陽時為早夭的兒子開鑿的,它的源頭也是云岡)的彌勒頗為神似。
北魏時期的平定川歸屬涇州(其地域相當(dāng)于今天平?jīng)鍪腥臣皯c陽部分地區(qū)),從平城向西,路過北魏故都盛樂,穿越鄂爾多斯沙漠,經(jīng)涇州、涼州可直通河西走廊,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平定川與云岡有著朦朧的聯(lián)系。
南北石窟寺恍如孿生
對于涇州而言,永平二年(509)是個動蕩不安的年份。這一年,涇州沙門劉慧汪聚眾叛亂,一時間聲勢浩大,北魏急詔平西將軍奚康生出征。自孝文帝太和十八年(494)遷都洛陽以來,涇州早已今非昔比,一躍成為拱衛(wèi)京畿的軍事重鎮(zhèn),加之從長安、洛陽出發(fā)的絲綢之路北線經(jīng)邠州(今陜西彬縣、長武一帶)到原州(今寧夏固原),穿越騰格里沙漠后進(jìn)入河西走廊,涇州是必經(jīng)之路,也難怪北魏會興師動眾了。
沒花多少力氣,奚康生就平定了叛亂,數(shù)以千計的沙門百姓在戰(zhàn)亂中成為刀下之鬼?;蛟S是一生殺戮太多,中年的奚康生轉(zhuǎn)而崇信佛法,幾次將宅第舍給寺廟;當(dāng)涇州還籠罩在腥風(fēng)血雨之時,他便籠絡(luò)官吏,組織工匠開鑿南北石窟寺,意圖借佛法消弭手上的鮮血。這段歷史記錄在“南石窟寺碑”中,自民國年間陳萬里先生在《西行日記》記載以來,這塊魏碑隱藏的歷史信息已愈來愈為學(xué)者重視。
今天的北石窟寺地處慶陽市西峰區(qū),涇河支流蒲河、茹河交匯的覆鐘山下,長約百米的巖壁開鑿了290個石窟,以奚康生的165窟為中心,向巖壁兩端發(fā)散。筆者來到這里時,陽光已把覆鐘山染得金黃,文管員推開165窟厚重的木門,陽光如水銀瀉地般涌進(jìn)來。一時間,七佛、菩薩、阿修羅的臉龐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165窟高14米,寬21.7米,七尊高約7米的立佛身著褒衣博帶式袈裟,清秀的臉龐笑意盈盈,俯視著眾生??唛T兩側(cè)為騎象的普賢菩薩與阿修羅天,窟頂四面坡連環(huán)畫般雕刻著“樹下誕生”“宮中娛樂”“逾城出家”“樹下思維”等佛傳故事。
涇川縣涇河北岸的南石窟寺除了規(guī)模略小外,題材、風(fēng)格如出一轍,恍若孿生。
據(jù)《長阿含·大本經(jīng)》記載,釋迦成佛前還有六位佛陀,即毗婆尸佛、尸棄佛、毗舍浮佛、拘留孫佛、俱那含牟尼佛、迦葉佛,與釋迦并稱七佛。克孜爾早期石窟中就有七佛壁畫,敦煌、酒泉出土的北涼佛塔也有七佛浮雕,但像南北石窟寺如此宏大的七佛窟,卻從未出現(xiàn)過。對此,蘭州大學(xué)學(xué)者木十戍的見解頗有見地:云岡“曇曜五窟”是以北魏太祖到文成帝五位帝王為原型雕刻的,而奚康生時期,北魏恰恰經(jīng)歷了七位君主,七佛可能象征著七代君王。奚康生此舉不無討好皇帝之嫌。
奚康生是洛陽大員,他出任涇州刺史之時,龍門石窟正是方興未艾,按理說會將洛陽的新風(fēng)氣帶到?jīng)苤???善婀值氖牵媳笔咚聟s充滿著對舊都平城的回憶:165窟為覆斗形頂,窟門上方有采光的明窗,而明窗在中國最早發(fā)端于云岡??唛T左側(cè)的普賢菩薩騎在一頭溫馴的大象上,眉目娟秀,嫣然帶笑;右側(cè)的護(hù)法神阿修羅天三頭四臂,左面是愁容,右面是忿怒相,正中如同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童子。值得一提的是,騎象普賢最早見于云岡,而阿修羅天的“童子相”與云岡也如出一轍。
為何南北石窟寺會蘊(yùn)含如此多的云岡“基因”?“南石窟寺碑”提供了一些線索,古碑雖已漫患不清,“內(nèi)備帷幄,永委霜絨,專節(jié)戎場,辟土之效未申……”一行隸書卻尤可分辨。奚康生常年征戰(zhàn)在外,出任地方大員,對新都洛陽并不熟悉,相反,他的童年、青年在平城度過,與許多北魏大臣對平城戀戀不舍一樣,濃郁的舊都?xì)庀⒁恢背涑庵@位“北魏耆老”的回憶。這或許是一個合理的解釋。
幾經(jīng)輾轉(zhuǎn),“南石窟寺碑”已從涇川文廟挪到了王母宮四合院中,王母宮是隴東少見的中心柱窟,窟壁分三層雕有大小造像百余尊,中心柱四角是背負(fù)寶塔的大象。1923年9月,曾用極其野蠻的手法盜走26方敦煌壁畫的美國人華爾納就來過王母宮,那也是他在甘肅的第一次探險。在簡單地測繪、攝影后,他鑿走7個佛首,帶回了哈佛大學(xué)美術(shù)館。從狹長的甬道步入王母宮,佛像或頭顱不存,或身形斑駁,加之建國后曾用水泥砂漿加固窟壁,不知多少佛像就這樣永遠(yuǎn)塵封在冰冷的水泥中。
百里綿延的石窟長廊
洛陽的風(fēng)氣還是來了。在涇川縣城去南石窟寺的路上,沿途丘壑林立,洞窟三五成群。一個叫“丈八寺”的小山岡殘存幾個佛窟,洞窟之間有門洞相連,有的還有灶臺痕跡,看來是僧房窟。最里面有尊高約5米的佛像,當(dāng)?shù)厝朔Q其為“丈八爺”,表層泥塑雖斑駁殆盡,眉目之間卻透露一股清秀之氣,龍門石窟的“秀骨清像”之風(fēng)隱約可見。涇川學(xué)者張懷群發(fā)現(xiàn),涇河流域尚有羅漢洞、千佛寺、韓家溝、太山寺等洞窟500余個,綿延近百里,連成一條“石窟長廊”。
筆者爬上山頂,涇河蜿蜒著流向遠(yuǎn)方,河谷吹來微涼的風(fēng)拂過齊腰的枯草,遠(yuǎn)山的洞窟若隱若現(xiàn)。絲綢之路進(jìn)入涇川后一直沿著涇河河谷穿行,可以想象有多少僧人攜帶著經(jīng)卷梵像,披著陜甘高原的黃塵,向河西走廊、向西域進(jìn)發(fā);又有多少僧侶在深山峽谷中深居簡出,勤心觀禪。那遠(yuǎn)山的洞窟如同步步蓮花向東方蔓延——那里是洛陽的方向。
【責(zé)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