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花非霧
南衙的東鄰是一座鐵匠鋪,明代建南衙的時候,它就在那里。人民政府搬到人民路,南衙變成“南衙街小學”,鐵匠鋪還在那里。
白發(fā)蒼蒼的鐵匠躺在床上,用微弱的聲音叫道:“蘭,拿來?!?/p>
蘭順著他的眼神望向墻上掛著的那把裹著皮革的刀。皮革上落著厚厚一層灰,沉沉地、幽暗地靜默在泥土壁上。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它沒有變換過一下姿勢。
年近六十的蘭腰身依然靈巧,大概是沒有生育過的緣故吧。
她取下刀,抹去塵灰,打開皮革,里面是紅木刀鞘,金絲纏繞的刀柄。由于年代久遠,一股陳腐的怪味彌漫在屋里。鐵匠顫抖著雙手,接過刀,兩手一用力,聽到的不是那種熟悉的、令人快意的“錚”的一聲,而是朽木斷折的“噗”,像空氣中有人望著他譏諷地一笑。他只拔出一只刀柄,那曾伴他傳奇人生的神刀,被歲月蝕成一塊廢鐵。
鐵匠也隨著這譏諷一笑咽下最后一口氣。
下葬時,蘭將那把刀放在他的手邊。
蘭知道,鐵匠是一名刀客,他必須帶著他的刀一起面見祖先—蘭是鐵匠之外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豫西地區(qū)從清末到新中國成立初,匪患猖獗,打家劫舍,為害一方,統(tǒng)稱刀客。
他們有結伙聚眾占山為王的,也有隱身單行、什么人也不知其刀客身份的。當年在豫西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刀客,叫“玉面獨行”。但他長什么樣子,隱身何處無人知道。他從不隨意打劫,只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有一個固定的線人,為他承攬生意,他們有獨特的聯(lián)系方式,線人也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
還有一種“雙面人”,他們在國民黨內部做官,明官暗匪;有的本來就是“土匪”,抗戰(zhàn)勝利以后搖身一變,成為“剿匪英雄”。當時,南衙的文化股主任王成楨,出身書香門第,寫得一手好公文,老百姓稱他是師爺。一有機會,他便搶劫作案。
師爺?shù)碾p面人身份,路人皆知,但是,沒人敢說一個字。
民國三十五年臘月三十的夜晚,他身披大衣,頭戴禮帽,一手打著電筒,一手提著盒子槍,在紫邏口遇著一個過路人,不問青紅皂白猛打一頓耳光,把過路人身上僅有的盤纏10塊銀元搜去。然后他搶先一步回到南衙,把衣帽一換,坐在辦公室里。當這位被搶者到南衙報案時,王師爺一拍桌案:“哼哼,你是共黨派來的奸細,故意惑亂民心。來人,押進牢里,審出同伙?!?/p>
蘭只身到南衙為父親收尸,她才十八歲。師爺強留她,她便住進南衙后院。
蘭常閑閑地在一方閣樓上走來走去,從東窗,正好眺望見東鄰的鐵匠院落,三十來歲的李鐵匠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師爺在床笫之間也存著防范之心,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話會使蘭捕捉到父親死亡真相的蛛絲馬跡。
但蘭卻知道了所有真相。
蘭用全部財產(chǎn),向“玉面獨行”買下王師爺?shù)娜祟^。
那是春風輕拂的夜晚,蘭蒙睡去,一激靈驚醒,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床前,正對著一帳春光。
蘭快意地看著身首異處的師爺,再看看蒙面大俠,她說:“謝謝你。”
望著“玉面獨行”的身影融于夜色中,良久良久,蘭才大聲呼叫起來。
師爺一死,蘭和師爺那些值錢不值錢的物品一起在南衙門口拍賣。
蘭看向鐵匠鋪,用一雙眼睛乞求著他。鐵匠用三十塊大洋買下了她。
新婚之夜,蘭輕撫著床側那把刀,一使勁,要把刀從鞘中拔出。李鐵匠敏捷地制止她。
刀客的刀是不能隨便拔出的!這是他十二歲時,從父親手中接過這把自他一出生就在鍛打錘煉的刀,跪在祖宗牌位前接受的規(guī)矩。刀客的刀,一旦出鞘,便要飲血而還。如果沒有殺到人,則必須殺狗殺雞替代,一時找不到狗、雞,便要拿自己的血祭刀。刀客生的第一個兒子必須繼續(xù)做鐵匠,練就一身鋼筋鐵骨,然后繼續(xù)做刀客。
蘭伏在鐵匠的懷里,哭了。一直哭了一夜,她說,要用眼淚祭奠那些不明不白無辜喪命的亡魂。
鐵匠在地上站了一夜,當?shù)谝豢|晨光照進木格窗,蘭止了哭聲。
鐵匠把刀掛在墻上,發(fā)誓再也不讓刀見光。
鐵匠打鐵器維持著二人的生活,直到老死。他們一直沒有要孩子。
最后一名刀客終于消失了,他殺了無辜的人,殺了殺人的人,時間殺了他!
他沒有后人,刀客時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