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
用“幸?!眮硇稳菀粋€國家,仿佛最近變得很流行。著名統(tǒng)計機構蓋洛普(Gallup)每年都會出一個報告,用多個因素加全,計算出一個國家居民的“幸福度”。
我住在丹麥,那個傳說中“全世界最幸福的國家”。蓋洛普每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中,丹麥都名列前茅,川普在競選時也是這樣引用丹麥的,甚至曾經(jīng)有一篇在國內(nèi)朋友圈盛傳的文章將丹麥稱為“疑似共產(chǎn)主義國家”,讓人們對這個不起眼的小國充滿完美國度的幻想。
“你幸福嗎?”我時不時地就會把這個略帶神經(jīng)質(zhì)的問題丟給身邊的丹麥朋友。多數(shù)的回答是:“嗯……是吧!”有點猶豫,但不這樣說,好像又有點對不起那個連年衛(wèi)冕的稱號。也有人會更加謹慎地解釋:“因為好像沒有理由不幸福?!?/p>
這個回答很丹麥!
蓋樂普的統(tǒng)計標準,將包括人均GDP在內(nèi)的一些“社會性”指標納入了綜合考量。例如健康壽命、生活自由度、腐敗程度和社會支持因素等等。從這些方面來說,丹麥確實是一個“相當幸福”的國家。同其它北歐國家一樣,生活在一個壽命長、自由、安全、富足的國度,沒有理由不幸福。
但我始終覺得“幸福感”能夠用“沒有理由不幸?!比シ醋C嗎?
究竟什么樣的國家,可以被稱之為“幸福國家”呢?生活在所謂的“幸福國家”,真的可以得到情感和物質(zhì)上的雙重滿足嗎?是時候給“幸福國家”這個概念祛魅了。
幸福國家的抑郁陰影
一個朋友的丹麥語老師在給他們上課時開玩笑地說:“你們知道為什么說丹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嗎?因為不幸福的人都自殺了。”
在丹麥,最真實的一個數(shù)據(jù)是:在這個全世界最幸福的國家,擁有全世界最高的抑郁癥和其他心理疾病的發(fā)病率,自殺率也自然是名列前茅。
丹麥人對抑郁癥很敏感。隨口說自己抑郁了,在丹麥人眼中看來,你就是在真實地談論自己的病癥。幾乎每個人都有得抑郁癥的朋友,我身邊最嚴重的一個例子是一個丹麥朋友的女朋友嚴重抑郁,甚至在他們訂婚之后還幾度試圖自殺。收到他們婚禮喜帖的一個月后,他們分手了,因為再多愛和藥物也無法讓他的未婚妻擺脫抑郁癥的困擾。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實在看不到她的人生中有任何理由不幸福:富足的生活,美滿的家庭和愛他的未婚夫……終究,也沒人可以給我答案?!氨徽J為”最幸福的國家卻有那么多不快樂的人,是不是人類追求幸福的過程中有什么問題?顯然,一些東西并不能用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上的富足來填充。
根據(jù)丹麥國家健康服務中心的統(tǒng)計,約有60萬丹麥人會在一生中罹患抑郁癥,對于一個人口只有560萬的國家來說,相當于每10個人就有一個會得抑郁癥,這還不包括其他心理疾病。據(jù)另一份研究報告估算,丹麥有38%的女人和32%的男人會在一生中至少接受一次心理疾病治療。同理,丹麥的抗抑郁藥物的消耗量也是驚人的,每千人的日服劑量是84,全球排名第二,僅次于冰島。這樣看來,自殺率高也就不稀奇了。
丹麥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被世人熟知的名人幾乎都患有抑郁癥。比如鬼才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曾患有嚴重的抑郁癥和心理恐懼癥,以至于連飛機都不敢坐,不論拍電影還是參加電影節(jié),都要選擇火車或者汽車可達的地方。
用童話故事感動全世界的安徒生,也是抑郁癥患者。有傳聞說,《海的女兒》就是他在人生最抑郁的時光中完成的作品,因為那時他最愛的男人愛德華·克林要和一個女人結婚了,自己的愛情卻無處述說,只能付諸紙上,而那個眼睜睜看著王子娶公主的人魚小姐正是安徒生本人的影射。(當然,全世界任何譯本的《安徒生童話》書中都不會告訴你真實原因,而安徒生一生不婚應該只是為了保持內(nèi)心的純潔寫出更多美好的童話……)
抑郁癥的高發(fā)病率,在其它斯堪的納維亞國家也很常見,瑞典、挪威和芬蘭都是抑郁癥的高發(fā)地區(qū)。其中,天氣也許是一個無解的Bug,每年幾乎有一半的時間可以稱為冬季,雖然氣溫并不低得恐怖,但是漫長的黑暗總是讓人提不起精神。曾有一個名為雅各布的丹麥藝人以承諾“改變丹麥的壞天氣”為主張競選丹麥國會議員,結果居然當選了!很顯然,他并沒有辦法履行承諾,但天氣確實成為了許多丹麥人心中的痛。
幸福=平等?
從可以計算的幸福度來看,社會的相對平等,是“幸福國家”的要素之一;貧富差距過大所滋生的社會動蕩、犯罪和階層固化,確實會削減人們感受到幸福的可能。但是平等就真的等于幸福嗎?
我得承認,坊間流傳的那種“丹麥沒有窮人”的說法是真的,以全世界最高的稅收(最高達60%)支撐起來的丹麥福利體系,保證了所有人生有所養(yǎng)、病有所保、老有所依。丹麥是這個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富人甘愿出錢養(yǎng)著窮人的國家,曾有幾個政黨爭取降低稅收,都被否決了,因為多數(shù)人都不想看到有人因為沒有錢,去搶、去偷、去傷害別人。這不得不說是一種社會理想。
即使是流浪漢也都可以定期從政府領錢度日,甚至聽說政府還會定期給流浪漢安排召妓的福利,難怪有人說在丹麥當流浪漢不是生活所迫,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他們甚至有自己的雜志來介紹這個特殊群體的生活。流浪漢都能“幸?!?,這個國家能不幸福嗎?
但是,過于理想化追求平等的反面,是壓抑屬于“個人”的幸福感。
丹麥人對平等的追求很極致,甚至希望每個人都是一樣的。這不僅體現(xiàn)在福利體系上,這種思維甚至也滲入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不論工作還是生活中,我經(jīng)常會聽到以這樣的話做開場或結束語“我們都同意……”對丹麥人來說,確認一個基本的共識是任何一個對話的基礎。如果有任何異議,他們就會重新討論出一個讓所有人都滿意的結果。
這種追求絕對平等的理念也塑造了丹麥人的社會行為準則?!昂退腥丝雌饋硪粯印?,是丹麥人的基本禮儀。曾經(jīng)有一個美國媽媽開心地和一群丹麥媽媽們分享自己的女兒班級成績排名第一時,得到的卻是一陣尷尬的沉默。在丹麥,炫耀自己有而別人沒有的東西是可恥的。甚至是得了諾貝爾獎的科學家,也不會與同僚談論自己的成就,在丹麥的學校和公司里,光看外表和行事方式很難看出來誰是科學家,誰是領導。
丹麥裔挪威小說家阿克塞爾·桑德摩斯(Aksel Sandemose)將丹麥人的這種禮儀歸納為“詹代法則”(The Law of Jante),其中最重要的幾條就是:“不要以為你很特別?!薄安灰詾槟惚取覀兟斆?。”“不要想象自己比‘我們好?!薄安灰詾槟惚取覀兏匾!?/p>
越來越多的丹麥年輕人開始抱怨這些隱形的法則。本來嘛,年輕人個人張揚,好不容易作出點成績,卻又不能炫耀,只能像個老者一樣深藏功與名,甚至不能覺得自己是一個獨特的人,富有的人都覺得讓別人知道自己有錢是一種罪惡,時間久了真的是會憋出內(nèi)傷——然后大約就“抑郁”了。
(當然了,就丹麥的稅收和行業(yè)管理水平來說,要想成為鶴立雞群的富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多數(shù)人都不得不過著和大家一樣“小確幸”的生活。)
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作家 V.S. Naipaul 對丹麥的這種平等生活嗤之以鼻,不惜惡語相向:“如果你對可怕的地方感興趣,我建議你去丹麥看看。那里沒有餓死鬼,每個人都住在漂亮的小房子里。但是那里也沒有富人,沒人有機會過奢侈的生活,每個人都很抑郁。每個人都住在一個精致的小屋里,里面有他們引以為傲的丹麥家具和丹麥燈飾,沒有了這些東西他們就會發(fā)瘋。”
順便一提,這種不計一切的平等,也會蔓延到男女性別方面。在丹麥,男人為女人搬椅子,都可能會被好事者認為是性別歧視。女孩們紛紛跑到西班牙度假,在那里,男人會在街上對她們吹口哨、贊美她們的漂亮裙子,而同樣的行為在丹麥則被視為禁忌。甚至有人開始大聲疾呼“社會上應該有男子氣十足的硬漢”,雖然女權運動是好事,但鐵血硬漢和溫柔美女,就一定代表著不平等嗎?值得商榷。
幸福是“別人家的生活”
人類的天性之一似乎就是對自己的生活充滿不滿,而對別人的生活充滿幻想。
對于生活在霧霾和叢林社會中的中國年輕人來說,丹麥的年輕人應該是幸福的,他們出生在一個相對完善的社會體系中,而那個體系我們無福享受。但其實,這種對于社會完善體系的想象,其實屬于這一代年輕人的父輩。他們年輕的時候,可以住公房或以極少的價錢買到一個全產(chǎn)權的大房子,每個家庭都負擔得起一個度假屋,大學畢業(yè)有很多工作可以選擇,不用每天為失業(yè)煩惱,如果考慮物價因素的話,養(yǎng)老金也比現(xiàn)在高得多。
但是,包括丹麥在內(nèi)的福利國家,未來卻在走下坡路。現(xiàn)有的社會福利系統(tǒng)因為經(jīng)濟衰退已顯出頹勢,失業(yè)保險金的期限從10年降到4年直到現(xiàn)在的2年,沒有人可以保證未來會不會繼續(xù)減少甚至完全取消。相比起來,房價又一路飆升,在大城市中有一個落腳之地變得越來越難。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對于他們這一輩年輕人,已知未來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更好生活的狀態(tài),要怎么才能幸福?
當然,在外人眼中,這些問題很容易就會被“最幸福國度”的外衣掩蓋起來,并熱衷于用自己的視角來解讀別人的幸福。
據(jù)說最近在英國流行一本名為《Hygge》的書,告訴悲情的英國人如何像丹麥人一樣幸福的生活?!癏ygge”是丹麥語中一個比較特殊的詞,在其他語言中很難找到準確的翻譯。我的理解就是一種“自嗨傻樂”的狀態(tài),對英國人來說,最符合Hygge狀態(tài)的典型丹麥生活。就是一家人或一群朋友坐在家中的火爐旁,坐在精美的丹麥燈飾下喝著小酒,吃著自家煮的美食聊天,簡單,幸福……
但是,作為一個生活在丹麥的“歪果仁”,我對這一場景的理解是:漫長的沒有陽光的日子要靠彼此溫暖才能繼續(xù)生活;但是物價太貴,在家中聚會才是最經(jīng)濟實惠的方式。至于聊天的內(nèi)容,他們從不談悲傷的故事,因為沒有人愿意戳破幸福的泡沫。
也許我已經(jīng)有了抑郁癥的前兆,或者是不小心暴露了人類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作性,又或許只是想說:遠方?jīng)]你想的那么好,腳下也沒你想的那么差,至于是否應該生活在“幸福國家”,那真的就是見仁見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