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騙子的成功并不是因為騙術(shù)的強大,而是因為我們自己有可供騙子方便利用的認知偏誤、情感弱點和欲望失控
倘若這個世界上不再有賊和小偷,那么也就無需裝鎖和配鑰匙,當然,首先要失業(yè)的恐怕便是鎖匠。
大約6000年前,古人在美索不達米亞發(fā)明了木腳鎖。鎖讓人可以放心離開財產(chǎn),無人看守也很安全。鎖從埃及傳播到希臘,最終到達羅馬帝國,在那里開始變小了,也開始保證箱子和抽屜的安全。富裕的羅馬人會像戴戒指一樣帶著他們的鑰匙圈,以此炫耀自己的富有,擁有必須好好藏起的貴重物品。中世紀之后,出現(xiàn)了我們現(xiàn)在所知道的傳統(tǒng)鎖具。
今天我們還在用傳統(tǒng)的鎖來保護我們的財產(chǎn)和安全。未來的鎖將提供個性化的安全保障,甚至可以反過來追蹤記錄每一個來訪和離去的人。鎖越來越智慧化,這算是一種進步嗎?
我們也許會帶著同樣的糾結(jié)心情來探討上當受騙的問題:人為什么上當受騙?學會辨別謊言是不是一種文化進步?還是這個危險世界里的一種越來越不可缺少的自衛(wèi)手段?為什么我們家家房門上有鎖,車子也都有鎖,但我們卻還是偏偏會在離開的時候忘記鎖門鎖車。如果這樣被偷,是要怪賊和小偷太猖狂,還是怪我們自己不小心?
我們譴責商業(yè)的貪婪和欺詐、嘆息人際的誠信喪失,我們抱怨宣傳的虛偽和洗腦、我們厭惡和害怕上當受騙。但是,我們可曾想過,騙子的成功并不是因為騙術(shù)的強大,而是因為我們自己有可供騙子方便利用的認知偏誤、情感弱點和欲望失控?我們無法阻止別人說謊欺騙,但我們可以讓自己不上當欺騙,或者至少不那么輕信易騙。
上個世紀70年代,兩位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阿摩司·特沃斯基(Amos Tversky)和丹尼爾·卡內(nèi)曼(Daniel Kahneman),提出了“便捷思維”(heuristics)的概念,讓人們認識到,有一些普遍存在于人類認知心理中的“思維短路”。它們是造成普通人經(jīng)常自欺欺人,也因此特別容易輕信謊言、上當受騙的原因。
特沃斯基和卡內(nèi)曼提出,人有兩套推論和判斷思維系統(tǒng),一套是分析和批判的,另一套是經(jīng)驗和直覺的。人在信息不充分、不確定的情況下,由于沒有時間細思慢想,所以必須快速決斷。這時候,人經(jīng)常只是運用經(jīng)驗和直覺的快捷方式思維,有時候有效,有時候失效。失效的時候就會造成種種“認知偏誤”(Cognitive Biases)。
例如,當我們主觀上已有某種看法或觀點時,我們往往傾向于尋找或直接接受那些能夠支持原有看法的信息,而忽視那些可能推翻原有看法的證據(jù)。疑人偷斧就是我們熟悉的例子,這叫“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
又例如,我們對別人的行為,尤其是不良行為,總是傾向于強調(diào)內(nèi)部原因,如人品、性格、教養(yǎng)、用心,而忽視或低估外部的環(huán)境原因。對自己的同樣行為,則一味強調(diào)外部的或不得已的原因。同樣的行為,別人就很嚴重,自己就輕描淡寫。這叫歸因謬誤(Attribution Bias)。
還例如,我們有部落化的自然傾向,本能地排斥外族群的“他人”,尤其是所謂的“西方”。無論同族群內(nèi)部如何互相仇恨和殘殺,到頭來還是相信“血濃于水”。我們還因此理直氣壯地要求同伴“胳膊肘朝里拐”“家丑不可外揚”。這也就是魯迅批評的,“到底還不如做自己人的奴隸好”。這叫做內(nèi)群體偏見(Ingroup Bias)。
認知偏誤既然是“人之常情”,了解和認識認知偏誤的目的是否就只能是理解和接受呢?心理學家哈塞爾頓(Martie G. Haselton)等人在《認知偏誤的演化》(The Evolution of Cognitive Bias)一文中指出,“無論是在內(nèi)容上還是在傾向上,認知偏誤都不帶有強制性(arbitrary)”。也就是說,認知偏誤并不是非犯不可的。認知偏誤是可以控制的,也是可以“去偏誤”的。我們要認識便捷思維和認知偏誤,正是為了降低和盡量消除它們對我們的認知影響,這樣我們才有可能變得不那么容易輕信,也不那么容易上當受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