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
浙江省社會科學(xué)院文化研究所
管道昇:清代才女的理想形象
陸蓓容
浙江省社會科學(xué)院文化研究所
無論身份地位與藝術(shù)成就,管道昇都非常知名。明清兩代涉及管氏的文獻相當豐富。
著錄、筆記、詩文、小說,無不有其身影……
根據(jù)世界各地公藏目錄,署名為管道昇的作品可能不超過二十件。至于真跡,學(xué)界普遍認為已非常稀少,書法僅存信札,畫作以墨竹為主。以此為背景,回望明清以來洋洋灑灑的書畫著錄,不難推知其中可靠作品也應(yīng)該有限。本文首先梳理管道昇畫作著錄的發(fā)展情況,討論偽作產(chǎn)生的過程。其次試圖解釋何以傳為管氏的作品綿亙不絕,它們?nèi)绾闻c文藝作品一起塑造出全能的貴婦、才女、藝術(shù)家形象。而士人、閨秀與名妓們又藉這一形象,樹立怎樣的才女典范。
最后,討論晚清以降新興起的管道昇作畫圖像,以說明傳統(tǒng)發(fā)展的余聲……
關(guān)于管道昇(一二六二年~一三一九年)的早期文獻相當有限。目前所知最為可靠的,當是趙孟頫所撰《魏國夫人管氏墓志銘》。文中涉及其書畫才藝,有云:
手書《金剛經(jīng)》至數(shù)十卷,以施名山名僧。天子命夫人書《千文》,敕玉工磨玉軸,送秘書監(jiān)裝池收藏。因又命余書六體為六卷,雍亦書一卷,且曰:「令后世知我朝有善書婦人,且一家皆能書,亦奇事也?!褂謬L畫墨竹及設(shè)色竹圖以進,亦蒙圣獎,賜內(nèi)府上尊酒。(趙孟頫《魏國夫人管氏墓志銘》)
即此一段,可知管道昇確然能書,且擅畫竹?;适叶鳂s人所共羨,趙孟頫神道碑由同時稍晚的歐陽玄(一二八三年~一三五八年)撰成,文中自然也記錄了這件事。(歐陽玄《元翰林學(xué)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贈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平政事魏國趙文敏公神道碑》)
按 趙孟頫有《題管道昇梅竹圖》一段,屢被世人征引。其實非常晚出,僅見晚清李佐賢《書畫鑒影》卷五,不足為據(jù)。
管道昇卒于延佑六年,其時倪瓚(一三〇一年~一三七四年)已是翩翩少年,可稱前后相接。萬歷刻本《清閟閣遺稿》中,有《管夫人竹》小詩一首:「夫人香骨為黃土,紙上蕭蕭墨色新。凄斷鷗波亭子上,鏡臺鸞影暗凝塵?!箯脑娨馀袛?,當作于管氏下世未久之際。
在這之后,元末明初陶宗儀《說郛》收入所謂《管夫人墨竹譜》一卷。自《書畫書錄解題》以來,學(xué)者陸續(xù)考證它是一種偽書,基本從李衎《竹譜》內(nèi)容雜纂而成。由于《說郛》成書較早,后人對它多有修補,《管夫人墨竹譜》何時竄入已不可知。(鄧瑞全、王冠英編《中國偽書綜考》,黃山書社,一九九八年,第六五八~六五九頁)但可以相信這種行為距離管氏還不算太遠。另一種托名元人伊世珍輯的《瑯?gòu)钟洝分?,曾稱「管夫人性喜蘭梅,下筆精妙,不讓水仙。有時對庭中修竹,亦自興至,不能自休」。然明人已稱此書偽訛,或出于明成化間妄人桑悅之手,后來學(xué)者亦多辨其不可信。(鄧瑞全、王冠英編《中國偽書綜考》,黃山書社,一九九八年,第五四三頁)
元 管道昇 墨竹圖紙本水墨 縱三四厘米 橫五七厘米取自故宮博物院藏趙孟頫、管道昇、趙雍《趙氏一門三竹圖》卷
此圖所畫竹葉,細看墨葉下又壓有一層墨葉,用筆有別。據(jù)此徐邦達先生認此圖管氏畫完后又經(jīng)趙孟頫潤飾,其中厚重之筆出于趙氏之手。
元代距今已遠,能留下第一手、第二手材料,實是幸事??偨Y(jié)來看,可以相信管道昇能書善畫,但僅以墨竹知名。目前沒有可靠證據(jù)顯示她還擅長其余畫類。
「其他畫類」作品,是相當晚出的。使用「管道昇」及其所有別稱檢索數(shù)據(jù)庫后,發(fā)現(xiàn)明代文人能看到的她的作品仍以書法和墨竹為主??缭皆鲀沙臈罨ㄒ蝗辍蝗甙四辏?,有《管夫人墨竹》詩。妙聲和尚曾記錄他所見的管道昇書《金剛經(jīng)》。此后,呂楠(一四七九年~一五四二年)、張鳳翼(一五二七年~一六一三年)、陳繼儒(一五五八年~一六三九年),所記都不出書法、墨竹兩端。晚至親見明清鼎革的魏畊,所作亦是《管夫人畫竹》之詩。
但讀著錄就不盡然。書畫著錄這種形式大概肇端于明中后期,至康熙年間大略定型。明人著作傳世不多,汪珂玉《珊瑚網(wǎng)》算是比較著名的一種。此書的版本與流傳情況都比較復(fù)雜,內(nèi)容蕪雜。無論如何,它畢竟是歸屬明確的晚明文獻,且記錄了較多的管道昇書畫作品?,F(xiàn)在略列如下:
題漁父圖 《珊瑚網(wǎng)》畫錄卷八懸崖朱竹 《珊瑚網(wǎng)》畫錄卷八畫梅二幅 《珊瑚網(wǎng)》畫錄卷八著色蘭花卷 《珊瑚網(wǎng)》畫錄卷八題子仲穆畫卷 《珊瑚網(wǎng)》畫錄卷八竹石 《珊瑚網(wǎng)》畫錄卷十九長明庵圖 《珊瑚網(wǎng)》畫錄卷二十翎毛二軸 《珊瑚網(wǎng)》畫錄卷二十三「分宜嚴氏畫品掛軸目」
秋冬山水二軸 《珊瑚網(wǎng)》畫錄卷二十三「分宜嚴氏畫品掛軸目」
詩竹卷 《珊瑚網(wǎng)》畫錄卷二十三「嚴氏畫品手卷目」
按 《珊瑚網(wǎng)》內(nèi)容蕪雜,四庫館臣對其竄亂情況有所批評,認為《珊瑚網(wǎng)》畫跋較好,而書跋水平有限。其常見版本是民國間烏程張氏《適園叢書》本,時代較晚。稍早有四庫全書本,亦未必佳。本文條目據(jù)中國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收錄的清初鈔本(善本書號15601)整理而得。另外,卷二十三收錄的嚴氏書畫諸條,亦見于知不足齋本《天水冰山錄》。
此外,明人零散著錄自然還有一些,也略列如下:
竹卷 都穆《鐵網(wǎng)珊瑚》卷四
竹卷 都穆《鐵網(wǎng)珊瑚》卷八{乾隆二十三年都氏刊本。中國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收錄(善本書號19211)}
竹石 趙琦美《鐵網(wǎng)珊瑚》畫品卷二
按 趙琦美《鐵網(wǎng)珊瑚》有雍正六年年希堯刻本,然不易見。此據(jù)中國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收錄的清鈔本(善本書號17085)整理而得。此書舊題朱存理撰,實為趙氏纂輯。
漁父圖 張丑《清河書畫舫》 (《清河書畫舫》,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第五二一頁)
顯然,以上作品有一些彼此互見。更顯然,此時管夫人已能畫墨竹以外的題材,包括蘭、梅、翎毛,甚至《漁父圖》、《長明庵圖》這樣看似山水畫的作品。沒有證據(jù),不能討論真?zhèn)?,但畢竟要承認,記錄它們的汪珂玉(一五八七年生)已是晚明人,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管道昇去世已超過兩個半世紀。恰巧,文集中的新材料也與之呼應(yīng),董其昌(一五五五年~一六三六年)《容臺集》里有一
段筆記:
管夫人墨竹世多有之。余見《山廬繡佛圖》,亦工山水。今復(fù)見此佛像及小楷,皆有法度。雖文敏續(xù)書數(shù)十行,無能遠過也。(《容臺別集》卷四,見《董其昌全集》第二冊,上海書畫出版社,二〇一三年,第六一九頁)
這段記載也出自晚明。山水花鳥之外,至此管氏又工人物,傳統(tǒng)繪畫門類中比較重要的部分已大概占齊。倘如據(jù)此觀察清代的書畫著錄,將發(fā)現(xiàn)基本不出晚明人框定的范疇。乾隆年間內(nèi)府書畫允稱集成,其中《秘殿珠林》收入幾件佛像,《石渠寶笈》收入一些來源不太清楚的墨竹和山水作品。此外,還出現(xiàn)了幾種趙管合卷和所謂「趙氏一門」,這種新形式似乎起于清初。至于晚清,新冒出來的作品當然更多,也更加難以考證,在此暫不羅列。
元 趙孟頫、管道昇、趙雍 趙氏一門三竹圖卷紙本水墨 縱三四厘米 橫一〇八/五七/六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其實,在清初,并未「聽說」管道昇兼擅各門的也大有人在。董其昌的晚輩王時敏曾題虞山陳夫人山水冊,舉趙孟頫、管道昇夫婦研討繪畫,琴瑟和鳴之例,以見陳氏閨門風(fēng)雅。但他卻說「趙文敏公文章書畫震耀古今,與管夫人酬贈討論,正堪對壘。然見其點染,不過竹石小草,未聞以山水擅長,規(guī)摹諸名家也」。(《王奉常書畫題跋》,見《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一〇六五冊,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一一〇頁)
按 《王奉常書畫題跋》,此書刊刻極晚,已至宣統(tǒng)二年,一九一〇年,但其來有自。據(jù)卷端李玉棻序,原稿為鈔本,自清初宋犖后人手中獲觀。
有一件作品可以考察出偽作流傳的過程。它題為《竹窩圖》,最早著錄在崇禎年間張?zhí)╇A《寶繪錄》中。歷來論者都已指出這部書中所有條目均出偽造,并斥張氏為妄人。此作在清初以后二百年間似乎頗為沉寂,至晚清又冒出頭來,不知其妄的藏家楊恩壽與杜瑞聯(lián)尚先后將之納入囊中,戴熙也曾題詠此畫。略微傳奇的是,據(jù)說早年王翚曾臨此卷,曾為毗陵唐宇昭所藏;晚清又出一種惲壽平冊頁,第九開臨此圖。
文獻掛漏雖然難免,至少說明管道昇作為畫家的形象,大約是在明清兩代才立體豐富起來的。她的書法后來談及者不多,而繪畫才能卻一再增長。
此外,歷來認為趙管夫婦情好甚篤。今人常舉管氏小詞阻夫納妾之事為例,其詞大意,略謂「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祈望一生一世一雙人,云云??计涫吩矗驗槊髦衅谑Y一葵《堯山堂外紀》{《堯山堂外紀》萬歷刻本,卷七十。中國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收錄(善本書號09964)},更早的源頭未能得見。然明清士人并不格外熱衷于轉(zhuǎn)錄、征引這條材料,甚至有人認為管氏辭章鄙陋。他們更加追慕這對伉儷的翰墨因緣,以至整個家族的文藝成就。趙管合卷、一門三竹這些組合形式漸漸興起,固然是一種例證;某些偽作的產(chǎn)生與傳播過程,亦能略見一斑。偽作迎合了文人的浪漫想象,想象又把趙管夫婦的形象擴散開來。
按 管氏詞章鄙陋的說法,見嘉慶七年青浦王氏家刻本《明詞綜》卷十一黃氏條引《晚香堂清語》:「又有《滿庭芳》《巫山一段云》諸詞,皆為雅麗。或比之趙松雪管夫人,然管工畫竹耳,詩鄙詞俚,不及黃遠矣?!?/p>
就我所見,有一條嘉慶年間的文獻,很可做個例子。陳文述《題趙松雪為管夫人楷書琴譜》詩:
碧湖天遠泝靈修,嘯樹仙人妙跡留。珠字嬋娟珍故紙,冰弦仿佛動高秋。屏閑竹葉低秋雨,莊外蓮花起暮愁。我有鷗波人似玉,為伊重署管公樓。
后有小注,說明這件書法「書用宋羅文紙,紅印,中有字曰管公樓。旁小字曰仲姬手集。蓋道昇鈔書紙也。姬人靜初脫簪珥易得之,并仿其式鐫板印紙。余為署所居曰管公樓」。這件作品當然很難有什么歷史依據(jù),卻為陳文述和姬人比附趙管的風(fēng)流韻事提供了好素材。
元 趙孟頫、趙雍、趙麟 三世人馬圖卷紙本設(shè)色 縱三〇·二厘米 橫一七八·一厘米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類似的例子當然還不少。同治十一年,又有錢泰吉寫下兩首七言絕句,為湖州高文祿題詠一件「趙子昂管夫人合畫竹屋小景」。歌詠趙家一門的也很多,比較夸張的一例見于全祖望《鮚埼亭集》,是一種「趙文敏公父子兄弟夫婦甥舅墨跡」,七件作品裝為一卷。{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三,嘉慶十六年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收錄,(善本書號A03205)}
情形不斷發(fā)展,趙管夫婦合作終于走進了戲曲小說。于不經(jīng)、不根之中,幻化出更加浪漫的氣息。在晚清最著名的一種艷情小說《品花寶鑒》里,有華公子、華夫人游園祭花一段。說是年年祭花,了無新意,需要有些獨特的祭品,才好與花相稱。于是華公子開了博古櫥,取出紫檀木匣中的一個手卷:
簽上寫著「花蕊夫人小像,管夫人畫」。華夫人笑道:「這個就很好?!构映堕_看時,是個絹本工筆,畫得秀艷絕倫。后有趙集賢書的小楷,就寫的花蕊夫人《宮詞》,真是雙絕。(陳森《品花寶鑒》下冊,中華書局,二〇〇四年,第四一四頁)
這種才女描摹才女,夫婦欣賞夫婦的情況,適巧說明了文人的向往之情。
不難看到,從古到今,管道昇的形象不斷豐富飽滿起來。她的家庭美滿、才藝優(yōu)長,都日漸有了具體的例子,甚至進入了虛構(gòu)世界。推原往事,固然有許多不爭的事實,卻也有部分內(nèi)容是在歲月加持中踵事增華。順流而下,就將看到,在清代文獻中,以管夫人為典范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將「當代」才女比附管氏的贊譽屢見不鮮。這些情況也大略分為兩類,一類恭維擅畫女子才藝優(yōu)長,另一類恭維多能藝事的夫婦琴瑟和鳴。在分別討論這些現(xiàn)象以前,首先舉出兩例,以見「男人們」心中,管道昇的地位究竟若何。
按 普遍認為是真跡的趙孟頫《與中峰十一札》中,留下趙氏夫婦情篤的證
元 趙孟頫 南還帖紙本墨筆 縱三〇·七厘米 橫六二·七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中峰和上老師。弟子趙孟頫和南再拜謹封。弟子趙孟頫和南上記中峰和上老師侍者:孟頫得旨南還,何圖病妻道卒,哀痛之極,不如無生??崾铋L途三千里,護柩來歸,與死為鄰。年過耳順,罹此荼毒,為吾師慈悲,必當哀憫。蒙遣以中致名香之奠,不勝感激。但老妻無恙時,曾有普渡之愿,吾師亦已允許。孟頫欲因此緣事,以資超渡,不審尊意以為如何。又聞道體頗苦渴疾,不知能為孟頫一下山否。若仁者肯為一來,存歿拜德,不可思議,以中還,僅具拜覆,哀戚不能詳悉,并祈師照。不宣。弟子趙孟頫和南上記,六月十二日。
元 趙孟頫 醉夢帖紙本墨筆 縱二七厘米 橫七〇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釋文:和南拜覆中峰大和上師父侍前。弟子趙孟頫謹封。弟子趙孟頫和南拜覆中峰和上師父侍者:孟頫自老妻之亡,傷悼痛切,如在醉夢,當是諸幻未離,理自應(yīng)爾。雖疇昔蒙師教誨,到此亦打不過,蓋是平生得老妻之助,整卅年,一旦喪之,豈特失左右手而已耶。哀痛之極,如何可言,過蒙和上深念,遠遣師德,賜以法語,又重以悼章,又加以祭文,亡者得此,故當超然于生死之涂,決定無疑。至于祭饌之精,又極人間盛禮尤非所宜。蒙歿存感戢,不知將何上報師恩,雖亡者妾身已滅,然我?guī)熅裰型ǎ胁荒軣o望于慈悲拯拔,俾澄菩提,此則區(qū)區(qū)大愿。因俊兄還山,僅此具覆,臨紙哽塞,不知所云。六月廿八日。弟子趙孟頫和南拜覆中峰大和上師父侍前。據(jù)。如云「得旨南還,何圖病妻道卒。哀痛之極,不如無生,酷暑長途,三千里護柩來歸,與死為鄰。年過耳順,罹此荼毒,惟吾師慈悲,必當哀憫」,又云「孟頫自老妻之亡,傷悼痛切,如在醉夢,當是諸幻未離,理自應(yīng)爾。雖疇昔蒙師教誨,到此亦打不過,蓋是平生得老妻之助整三十年,一旦哭之,豈特失左右手而已耶」等。然世人愛生惡死,不常引其文字,僅醉心于二人種種酬唱風(fēng)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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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俶
◎文俶(一五九五年~一六三四年),字端容,款署寒山蘭閨畫史,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文徵明玄孫,文從簡女,趙靈均妻。擅畫,能傳家學(xué),所見幽芳異卉,小蟲怪蝶,信筆渲染,皆能模寫性情,頗得生趣。作品風(fēng)格娟麗,筆墨細秀,深得時人賞識。
乾隆間黃圖珌《看山閣閑筆》論及揮灑,有這樣一段:
王夫人詩,衛(wèi)夫人書,管夫人畫,可謂女中三杰。今之閨秀,雖或具傾城傾國之姿,而終無一才一技之雅,未免鄙作沒字碑,僅可處之吃飯也。(黃圖珌《看山閣閑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三年,第二〇一頁)
晚清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中,有《婦學(xué)》一篇。認為「唐、宋以還,婦才之可見者,不過春閨秋怨,花草榮凋,短什小篇,傳其高秀」,歸咎于「古人婦學(xué)失傳,故有志者所成不過如此」。然而又不免承認「李易安之金石編摩,管道昇之書畫精妙,后世亦鮮有其儷矣」。
這類觀點肯定女性才華的意義,將管氏提出來當作書畫成就的代表,鼓勵女子追求一點「才技之雅」。在清代,士人家庭的女子普遍能夠受到一定教育,寫些淺近詩詞并不太難。詩歌傳統(tǒng)源遠流長,女性榜樣也不太少。可是書畫技藝相對少見,要找一個身份、地位、才華都堪匹配的榜樣,此時已「兼擅眾體」的管道昇幾乎是唯一選擇。不妨聊舉反例——同為女性畫家,文俶就沒有得到這個待遇。
比附之文屢見不鮮。清初毛奇齡有《觀昭華畫障》詩,詠閨秀徐昭華畫,其中有「書傳王逸少,畫類管夫人」的句子。這種浮泛恭維通常不宜認真,而《清詩紀事》卻拈出《西河合集·詩話》,為作小注:「昭華未師予時,予別有觀昭華畫幛詩云云。此詩頗傳人間。后昭華畫真有追管夫人處,詩之實事求是如此。」(詩與注均見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第五冊,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第二八三六頁)今天知道昭華至少擅長畫蝶;很可惜,無法想象毛奇齡心中的「管夫人畫」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
徐氏在清初相當出名,她的事跡不賴各種文學(xué)作品集而傳。但清中后期已不盡然。有一位道光年間湖南善化女子羅金淑,詩稿流傳不廣,賴《沅湘耆舊集》以存。她「多能,好吟詠,尤擅丹青,工篆刻」,有《奉答髻士陳伯母兼簡鐵株星楣兩姊》詩。來信大約言及編纂女性繪畫史的事,她就謙虛地作了一首絕句:「丹青聊復(fù)寄閑身,有筆難生腕底春。深謝蘭閨添畫史,編名聊附管夫人?!梗ā躲湎骊扰f集》第六冊,湖南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第五一二頁)她默認了管道昇的畫史地位,至少在女性中可稱宗主。
到清中期以后,種種比附已不必有準確的對象,即不必特指閨秀。道光年間梅曾亮《顧橫波畫蘭》詩有「并代奇逢柳如是,多生絕藝管夫人」之句。(梅曽亮《柏枧山房全集》詩集卷十)它也甚至不必一定有對象。在吳綺浮泛描寫「閨中生活」的詩里,「管夫人」三字,就足以喚起女子作畫的意象了。
元 趙孟頫、管道昇(趙孟頫代筆) 行書尺牘合璧卷紙本墨筆 縱二九·九厘米 橫一五二·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按 吳綺《林蕙堂全集》有《閨中雜詠·作畫》詩:「繡倦調(diào)鉛素,還疑繡未真。誰稱李公妹,獨愛管夫人。山水催情曉,鶯花借手春。玉奴贏一笑,吮墨梁朱唇」。顯然,「管夫人」的意象是非常浮泛的,跟具體的畫作題材沒有關(guān)系。
與此同時,無論文人好奇作偽還是真有其物,女子作畫聲稱效仿管夫人或以其為師的情況也不少見。梁章鉅曾記所見陳書寫生冊十幅,鈐「衛(wèi)管夫人皆我?guī)煛褂。赫骡牎锻蒜衷姶妗罚?;又雪樵居士《秦淮聞見錄》載金陵夜市所得紈扇一柄,上繪竹枝數(shù)莖,亦題「秦淮女子夢湘法管夫人筆意」(鄭樹若《虞初續(xù)志》卷十二,咸豐元年刻本)。更有甚者,文獻中還出現(xiàn)了一位愛管氏畫入骨的女孩?!秶嬜R》記明末清初殳丹生之
元 管道昇(趙孟頫代筆) 秋深帖紙本墨筆 縱二六·九厘米 橫五三·三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此帖為趙孟頫為妻管道昇代筆,帖首署“道昇跪覆”,然而書寫至最后一時忘情,竟署了自己的名款“孟頫”,發(fā)現(xiàn)后又改過,現(xiàn)今帖尾“道昇”二字下還可見涂改痕跡。女殳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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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嬉子”
◎吾子行(即吾丘衍)有印章曰“好嬉子”(宋元時兩浙地區(qū)方言,猶言好有趣),松雪嘗以仲姬(管道升字)畫示之。吾倒鈐其印,仲姬見而訝之。松雪笑曰:“這瞎子謂婦人善畫,倒‘好嬉子’耳。”(傳元人《荻樓雜抄》)
兼工小楷,畫摹李龍眠白描大士。年十六,未字,母死三日亦卒。常愛管夫人畫竹一幅,與同臥起。(馮金伯《國
朝畫識》,見《清代傳記叢刊》第七十一冊,明文書局,一九八五年,第七九八頁)
很遺憾,這幅畫成了她的陪葬品。在追慕管氏的普遍認知之下,「學(xué)管夫人畫畫」的形象也同樣進入了小說?!镀缏窡簟分杏幸欢螌懤俗痈男皻w正,夫婦妻妾和樂融融。于是男讀經(jīng)史而女習(xí)字畫:
樓上設(shè)兩張桌兒,一張簣初書桌,翻經(jīng)繹史;一張全淑畫桌,筆精墨良,每日臨《洛神賦》,摹管道昇竹子。(李綠園《歧路燈》下冊,中華書局,二〇〇四年,第七六八頁)
以趙管夫婦譬喻神仙眷侶的贊譽,同樣多從女子一方出發(fā)。士人容易擁有才藝,女子則不然。若無一位有才華的妻子,「趙孟頫」的稱號就無從著落。因此仍能藉此看到不少女性婚后的文藝生活。有趣的是,這種譬擬也不必準確符合原來的歷史情境,它變得越來越抽象,自書畫至詩文無所不包——然而,根據(jù)李鑄晉的研究,管道昇并不以詩文出名。(李鑄晉《趙孟頫一家的藝術(shù)與文學(xué)》,文載《文物考古論叢:敏求精舍三十周年紀念論文集》,兩木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第七九~八〇頁)
按 《趙孟頫一家的藝術(shù)與文學(xué)》一文羅列趙氏家族中各類文藝人士,管道昇僅在「能書畫者」之列,未能廁身「以詩、文、書、畫名者」。這是可以理解的。目前我們沒有趙管唱和的第一手材料,所謂《漁父詞》酬唱僅僅題寫在作品后面;所謂「你儂我儂」一首,亦僅見于明中葉文獻。
無論如何,乾嘉以降,趙管伉儷已成了夫婦唱和的榜樣。趙翼曾有一組長題絕句《莊樂閑崔曼亭兩同年皆工詩莊夫人董蘭谷崔夫人錢浣青亦皆工詩兩家又同居一宅閨閣韻事近代罕有欽羨之余奉贈八絕句》,第六首云:「王郎天壤每含顰,何許清才伉儷勻。想見風(fēng)流前輩似,鷗波亭上管夫人?!梗ㄚw翼《甌北集》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第六〇三頁)嗣后洪亮吉《贈徐達源待詔》,亦有「官爵偶同文待詔,唱隨真得管夫人」之句。又有小注:「君配吳夫人亦工詩,有《寫韻樓集》四卷。」(洪亮吉《更生齋詩》卷六,見《四部叢刊初編》集部第二百九十八冊,上海書店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咸豐間張騏與錢守璞夫婦都能詩畫,故李元度為錢氏《繡佛樓詩》作序時,曾贊譽他們「有趙承旨、管仲姬風(fēng)」,也尤其側(cè)重詩文。(李元度《天岳山館文鈔》第二冊,湖南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九年,第五九九頁)晚清俞樾又有《鰈硯廬聯(lián)吟集》,記沈秉成及夫人嚴氏,艷稱其鶼鰈吟詠之樂。他列舉古來夫婦酬唱的幾個例子,認為那都不算什么。唯有趙孟頫、管道昇,可謂「唱妍酬麗,?;垭p修」,而沈中丞與嚴夫人的酬應(yīng)是「近追趙管而遠軼梁孟」了。(俞樾《春在堂雜文》,見《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四百一十二冊,文海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第二四九〇頁)
至于專論書畫的,反而不太多見。所見有道光年間馮云鵬《掃紅亭吟稿》中《題趙石舫明府夫人石琴畫秋海棠扇》詩:「設(shè)色艷無比,海棠秋若春。乃知趙松雪,更有管夫人。黛影和眉掃,脂痕脫手新。昆明傳畫史,相待自如賓?!诡h聯(lián)下又有小注:「石舫善畫山水大松柏,每倩夫人補畫花卉。」
這倒成了難得的好例子。
管道昇畫作流傳既少,而人們的想象卻如此豐富。在查考資料時,偶然發(fā)現(xiàn)晚清民國以來,似乎有了零星幾件以管夫人為主題的繪畫作品。按時間順序,依次是任預(yù)款《管夫人小景》、卜國光《管夫人臨池圖》,蔡銑、周琪《管夫人寫竹圖》,尉曉榕《管夫人畫竹圖》,張友憲《管夫人學(xué)畫圖》。(以上數(shù)據(jù)得自雅昌藝術(shù)網(wǎng)「藝搜」引擎)在明人擴大了管夫人的繪畫技藝、清人又日漸把她當成籠統(tǒng)的典范人物之后,這幾位現(xiàn)當代畫家卻一致地表現(xiàn)了管氏或畫竹,或作書的形象。這個形象卻反而與趙孟頫所作《墓志銘》中那位貴婦人若合符契。
一個歷史人物名聲越大,圍繞他的想象就越多。這些想象可能使他離最初的形象越來越遠,卻也因其豐富和模糊,反而將它變成一種合用的「套子」。中國傳統(tǒng)的詩文總在比附中追求新意,故尤其重視典故。管道昇、趙孟頫之類的「套子」,即是所謂「熟典」,可以送給各種各樣的人,甚至可以進入小說,為主角增光添彩。至于他們本來如何,反倒日漸無人問津。
如果我們研究的對象名氣不大,或者距今較近,往往還能在歷史文獻中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如果距今已遠,又曾享譽一時、流芳百世,就難免如管道昇一樣越變越美好,卻又越來越模糊。我們始終生活在歷史的余波之中,也必定被種種文獻與材料牽引。歷史研究不一定總能復(fù)原真相,但至少不該被亂花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