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再次重返梅山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也就差一點他能實現(xiàn)了?？墒窃诔尚星皫滋焖〉棺∵M醫(yī)院，再也爬不起來。臨終前爺爺對我說：“我要去梅山，借你的眼睛看看梅山?！?/p>

多年后的春天，我手捧爺爺大幅照片，帶上爺爺?shù)撵`魂，去往梅山。我不知道逝者靈魂有沒有眼睛，不管有沒有，我就是爺爺?shù)撵`魂之眼。爺爺?shù)撵`魂應(yīng)該是趴在我身上的，因為我感到身子重了許多。

爺爺給我留下一本手寫回憶錄，非常珍貴，以前我沒有認真翻閱，生怕翻壞。今天在去梅山的路上，我翻開爺爺?shù)幕貞涗?，特意翻到描寫梅山的章?jié)。爺爺在梅山待過多年，早年當(dāng)土匪，后來成為抗日英雄。他如實記錄自己的土匪生涯，我跳過去，我不喜歡爺爺當(dāng)土匪的故事。我只對中日梅山之戰(zhàn)有興趣。爺爺寫道：

他遞給我紙條后倒在地上犧牲了。他全身是血，鮮血染紅懷里的字條。還好，我能認出鮮血浸染過的字跡。這個用生命換來的情報十分重要：鬼子有異動，正集結(jié)部隊。1945的春天特別陰冷，風(fēng)吹來，我們身子顫抖不停。我判斷鬼子要沖破梅山向西南去。兩路情報人員立即帶著我的情報向駐扎梅山東西兩邊的國軍、共產(chǎn)黨武裝匯報。梅山一帶自古為戰(zhàn)略要地，東西狹長山脈夾出一條走廊，走廊里不時出現(xiàn)一座小山，走廊像起伏的波紋。梅山是橫在走廊里最大的一座山，翻過梅山，便為平緩的丘陵。

我領(lǐng)導(dǎo)的這支地方武裝不歸屬任何一方。全面抗戰(zhàn)前，人們稱我們土匪。我們的土匪窩在梅山。受川軍出川抗日、桂軍北上抗日啟發(fā)，我?guī)ьI(lǐng)部隊北上。出了梅山才發(fā)現(xiàn)，我們與鬼子力量懸殊。我們在抗日前線外圍配合國軍共軍抗日，1944年10月重新回到梅山。重新回來的隊伍洗掉了土匪帽子，隊伍得到壯大。

我對鬼子異動的判斷準確，東西兩邊國共軍隊也得到跟我一樣的情報，做出同樣的判斷。還沒等國共武裝移到梅山，我已完成戰(zhàn)斗部署。我千余號人馬分成三部分，東西側(cè)翼，南邊正面迎敵。國軍以及共軍武裝離梅山都有20公里以上，道路艱險，他們作為正規(guī)的有組織的隊伍，還需要向上級匯報，得到批準才可行動。我們不能等，哪怕我的人打光，也要跟鬼子血拼到底，拖住鬼子，讓國共武裝來收拾。國軍在我們打響第一槍后，趕到東邊，李師長把兵力分配在東邊和南邊烏嶺，打西邊趕來的共軍武裝卡住西邊。這是國共雙方之前商量好的合作。三股力量形成合力，居高臨下，形成一個倒U字鎖口。梅山（其中最重要的一座小山就是烏山）是戰(zhàn)場正面，李師長布下重兵。

山上林子厚，給攻防都帶來不便。對我們更有利些。我們的隊伍盡量接近山腳，以密林隱藏身子。鬼子先頭部隊進入我們的埋伏圈，我們按兵不動，那時，國共的部隊都還沒有全部完成部署。鬼子用機槍掃射東西兩邊，林子被打得嘩嘩響。小林光一知道梅山有埋伏，他必須強行突破。他想以占領(lǐng)梅山來突破梅山，為更多鬼子轉(zhuǎn)移西南打開通道。鬼子先頭部隊進來后不是向前沖，而是向兩邊進攻。我部隊的槍聲不得不提前打響?？谷蘸脦啄辏覀冞€是頭一次跟鬼子正面交火。梅山是我們的窩，鬼子侵犯我們的窩，他必須付出代價。我的部隊異常勇猛，對鬼子實行點射。鬼子武器好，戰(zhàn)斗力比我們強很多，也就不到半小時，我的部隊頂不住了。鬼子占領(lǐng)山腳繼續(xù)往前攻擊時，受到國共兩軍猛烈的痛擊。小林光一估計得到東西兩邊國共兩軍的扼守，但他沒想到有這么快。當(dāng)他爭分奪秒趕過來搶占要地時，受到的抵擋超出意料。他低估了我部隊的情報和戰(zhàn)斗實力，也低估了國共兩軍的合作和速度。駐扎在梅山東西的國共兩軍曾有過多次摩擦，出現(xiàn)過共軍陷危國軍不救的情況。小林光一只知道前面的情況，卻不知道今天上午的情況，上午，國軍換將，李師長掛帥。李師長對共產(chǎn)黨一直有好感，他一到位就給共軍發(fā)出友好的信號。緊接著，接到了鬼子要突破梅山的情報。

中國聯(lián)合部隊兵力是小林光一的好幾倍，我們的戰(zhàn)斗力武器比敵人差。小林光一似乎有用不盡的彈藥，炮彈不間斷地向山兩邊飛來，大顆的機槍子彈下雨一般穿越到我方陣地。鬼子一點點向前推進，一點點占領(lǐng)東西山嶺。我們武器不好，但有有利的地形，有不怕死的戰(zhàn)斗精神。雙方爭奪異常激烈，炮火打掉樹枝，密實的林子逐漸削薄。鬼子與中國軍人拉鋸，每拉一次，留下一片尸首。

相持時，我移動步子尋找我的部隊，剩下的人不多了?！八玖睿也慌滤?！”每一個活著的人都發(fā)出同一個聲音?！澳悴粫?，我們都不會死，鬼子還沒消滅，我們誰也不能死?！蔽遗呐乃麄兊募绨?。戰(zhàn)場上硝煙彌漫，熏得喉嚨發(fā)癢難耐，為了不出聲，我們捏住喉嚨不讓咳出聲來。山上有泉水，但是被鮮血染紅了，渴得要命，我悄悄往山頂方向爬行。還沒找到源頭，哪怕是找到?jīng)]有鮮血染過的泉水，戰(zhàn)斗又打響了。我顧不得血泉水，捧起來就喝。

小林光一的部隊全部押上，階梯似地進攻突圍。敵我雙方都沒有援軍，援軍自身難保，除了梅山，周邊同時還有好多戰(zhàn)斗在進行。打到第二天下午，戰(zhàn)局發(fā)生變化，敵我雙方都有了援軍，雙方援軍之間再度進行慘烈戰(zhàn)斗。梅山伏擊戰(zhàn)演變成一場大戰(zhàn)斗——可是，后來在各種歷史書上幾乎見不到記錄——我的左臂就是在戰(zhàn)斗結(jié)束前那場惡戰(zhàn)中被鬼子炮彈炸掉的。

爺爺詳細記錄了參戰(zhàn)部隊番號和大小指揮官名單，這些數(shù)字和資料都是爺爺經(jīng)過幾十年收集得到的。正在修路，小車顛簸不定，眼睛晃得厲害，我跳開爺爺記錄的那些資料數(shù)字，直接看打仗的內(nèi)容。

梅山伏擊戰(zhàn)打了三天三夜，以小林光一撤退為戰(zhàn)斗結(jié)束。我的人犧牲得只剩下我一個。部隊沒了，我左手臂沒了，但是梅山的鬼子沒了，劃算。梅山各山嶺朝氣蓬勃的樹木野枝被削光，留下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彈坑，泥土被掀翻，有的彈片深插進泥土，山上山下尸首遍地。歷史上梅山常發(fā)生戰(zhàn)斗，在冷兵器時代，最慘烈的不過是火攻焚燒山林，比不上中日這一戰(zhàn)。

我的部隊打光后，我再沒有去組織力量，因為沒有必要。待我從國軍部隊醫(yī)院出院，鬼子已投降。我回到生養(yǎng)我的城里，在一家釀酒廠學(xué)習(xí)造酒。他們都說我是當(dāng)過土匪的英雄，沒有惡意，就是閑聊著玩。

梅山伏擊戰(zhàn)算歷史上最大的戰(zhàn)斗嗎？算是算，但炮火將梅山各山嶺剃成光頭并挖地三尺的還是1948年春天國共兩軍的戰(zhàn)斗。雙方都使用了重炮，山頂炸低了幾公分，山上草木全無，彈片堆積得有好幾寸厚。

1948年夏天，我離開三年后回到梅山。山上山下無一藏身之處，泉水?dāng)嗔?，村無片瓦，滿目瘡痍。我傷心地蹲在地上，戰(zhàn)爭就是戰(zhàn)爭，有其必然的因果，任何假設(shè)都蒼白無力?！懊飞?，再也不會生長草木了，山清水秀一去不復(fù)返?！蔽衣牭揭粋€聲音，我沒抬起頭。我不想見到這個說話的人，他把我心上的傷口再次撕裂……

我的心如同被驢踢了一腳，痛了。我合上爺爺?shù)幕貞涗洝Ｎ倚奶弁?，不是因為爺爺?shù)拿枋觯切撵`的傷口再度被刺中。這些年我在躲避梅山，以及梅山這個字眼。通往梅山的道路從來沒好過，無論花多大力氣用多高標號的水泥修建，隔不了兩三個月，路又壞了。那么，就讓它壞下去吧。壞得人沒有脾氣最好。岔往梅山，行走不多久，我的越野車落上厚厚一層塵土，司機小李用雨刮反復(fù)清洗前擋風(fēng)玻璃?！岸麻L，塵土太大，雨刮器的水用盡了，怎么辦？”小李側(cè)問我。我說：“沒水就干刮，刮壞了不怪你?！弊矣覀?cè)的女秘書雨晴說：“我們非得去梅山嗎？你早已放棄了的呀！”

“決定了就去，爺爺離世這么多年，我一年年拖。就是因為下不了決心。今天，困難再大也不改?！蔽艺f。

雨晴說：“這一路都是大車，沒見過一輛小車，真是奇怪?！?/p>

雨晴的話我和小李都沒細想。行進兩三公里后，路邊有一塊指引牌：洗車前方100米。小李按提示開進洗車場。那里停放有一輛小車，“這不是小車嗎？”小李反駁雨晴。雨晴不服氣：“路上你見過小車嗎？”這兩個緊跟我身邊的青年平時就愛抬杠，我都習(xí)慣了。一旁還停著幾輛城市灑水車，人都在往車上裝水。

“從董事長，你好！”停放的小車是袁世和的，我們多年不見。他的小車是輛小集裝箱車，里面擱著好幾只水桶。袁世和解釋說：“我順道來買水，這不，村里要過節(jié)，兄弟們都回了，水嚴重不夠用?！蔽覀冋驹陔x飛塵遠一些地方，他問我去哪里，我告訴他回梅山看看。袁世和激動起來：“你早該回來了，你不能僅僅回去看看，要繼續(xù)搞開發(fā)，帶領(lǐng)梅山人奔大康?！蔽也黹_話說：“近年你在哪里發(fā)財？”“發(fā)什么財嘍，討米罷了。不過，非常感謝從董事長當(dāng)年送給我第一桶金，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更沒有梅山的今天?！?/p>

袁世和的話我聽來非常刺耳。

“去梅山都不走這條路了，”袁世和說，“你們是有意還是無意走到這條路上的？”

我傻著眼，袁世和笑著說：“看來你真不知道?！?/p>

洗好車，袁世和帶我們返回國道，在這條老路岔口北邊五公里的地方，新開辟了一條通往梅山的水泥路。走完剛才的老路，我的車又臟得不行，小李把車開到附近河邊，用河水清洗。河水并不清，被污染過，但總比沒有水強。袁世和對小李說：“來，用我的水洗?！眲偛潘b的水來自一股泉眼，據(jù)說水質(zhì)特別好。附近許多人都來買水。水價特別貴。前面見到的灑水車買了水又賣給別人，吃差價。袁世和卸下一大桶水，回身拿來一只水瓢。雨晴好奇，舀水喝，她夸獎水好，建議我也來一口。我接過她的水瓢，試著喝一小口，真的甘甜，又喝了一大口。“槽凹的泉水好甜??！”這是爺爺寫在他回憶錄里的一句話，它突然蹦出我的腦海。槽凹為梅山一個小地名，那里曾經(jīng)有一口漂亮的泉水。雨晴在河邊拍照發(fā)微信，袁世和問我雨晴是不是我的情人？我回答說不是。雨晴是我的貼身秘書，我們一起出差時住同一間房，各睡各的床，從不干那事。雨晴純美，我不忍污染她。我們除了床上的事不聊，別的什么都聊。不說床上事不干床上活的男女自然不能算情人。我倆正當(dāng)?shù)馗阒信P(guān)系。袁世和不信，我不想跟他辯解，沒意思。袁世和從前很好色，他們說他三頭兩天進城去嫖娼。那是私事，我也管不著。袁世和給我講梅山近年的事，我想聽又不敢聽。

回到車上。水泥路干凈，兩邊風(fēng)光挺好。剛才袁世和告訴我，老路沿途正在搞建設(shè)，搞開發(fā)，為了上級領(lǐng)導(dǎo)到梅山參觀，于是就有了這條新路。待建設(shè)開發(fā)都搞好了，老路要修高等級公路的。眼下，這路要爬山，要拐彎，但因為風(fēng)光不錯，干凈順暢，人們不再走老路。雨晴要我講梅山的故事，我遞給她爺爺手寫的回憶錄。她推過來說：“我不看文字，要聽你講?！?/p>

“爺爺年輕時在城里犯事，躲進梅山當(dāng)土匪，由于心狠手辣，不出一年當(dāng)上土匪頭子。他的隊伍以梅山為根據(jù)地，干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梅山風(fēng)光好，山清水秀的，物產(chǎn)也還算豐富，是理想的土匪窩。但是，后來爺爺走正道了，鬼子大面積進犯中國后爺爺變了?！蔽艺f概要，不展開說，雨晴不滿意，我讓她自己看爺爺?shù)幕貞涗?。爺爺?shù)淖謱懙霉ふ?，像以前刻蠟紙一樣一筆一畫清楚明白。退休后，爺爺因為寫回憶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爺爺回憶過去是咀嚼歷史，沒有公布天下的野心。年輕的時候扎扎實實地生活，老了一點點回憶，用心重新走一遍，倒是一種健康的人生。車里靜下來，我目光投到車窗外發(fā)呆。

小車在我陌生的路上爬行，終于到達山頂，我看到山下梅山村的風(fēng)貌。新公路從西邊進入梅山，當(dāng)年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武裝力量就是從這西邊山嶺趕到梅山與小林光一惡戰(zhàn)的。遠眺，梅山山山嶺嶺呈翠綠色，跟我推測和獲得的不良信息不一樣，我的心突然松弛開來。袁世和車停在前方，這是一個觀景臺，梅山風(fēng)光盡收眼底。

“梅山長草木了?！蔽遗d奮地說。

“是的，”袁世和說，“你看好綠。梅山是縣市兩級政府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典范，為本地外地領(lǐng)導(dǎo)參觀學(xué)習(xí)的典型。整潔的洋樓，美麗的鄉(xiāng)村啊?！?/p>

有幾輛小車跟上來，見到我，都停下。他們都是梅山村的人，他們熱情地向我打招呼。幾輛裝著水的皮卡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我從車上取下爺爺?shù)拇蟪叽缯掌?，舉著爺爺環(huán)視梅山風(fēng)光?！盃敔?，我們回到梅山了。你看，梅山多漂亮！”爺爺?shù)恼掌恰八赖摹?，但我相信他的靈魂是活的，爺爺已經(jīng)附在我身上，借我的眼睛享受梅山的美麗。

在場人不知道我爺爺是誰，他們集體認為我舉爺爺照片是帶爺爺旅游來了。

“謝謝，謝謝你們！”我跟梅山人一一握手。

“從董事長，你是梅山的恩人，我們應(yīng)該感謝你！”

他們不知道爺爺當(dāng)年的故事，我對梅山人從來不提爺爺。我到梅山開礦采石材也沒有告訴爺爺。爺爺知道我開著公司，并不知道我的公司是干什么的，在哪里正干什么。聽了我的勸，我父母兄弟也沒有一個人告訴爺爺。

“山上的草木什么時候長起來的？”我問袁世和。

“長起來兩三年了，對，快三年了?！彼麄儞屩卮?。

車隊繼續(xù)前進，回梅山的車越來越多。公路在西邊山頂南行，到達烏嶺——也就是當(dāng)年中日梅山之戰(zhàn)的阻擊主戰(zhàn)場后，公路來個180度大掉頭。烏嶺整座山幾乎被我當(dāng)年的公司鏟平，因為它藏的石材太豐富。石材換來的鈔票堆積起來應(yīng)該與烏嶺一樣高。

先期回到梅山的村民聚集在村頭歡迎我，以最熱烈的鞭炮歡迎我回來。鄉(xiāng)村人的鞭炮就像歡迎外國元首的禮炮，那是最高禮數(shù)。鄉(xiāng)親們圍住我，向我伸出熱情的手。我握不過來，但我握得耐心，準備每一個人都握到。大多數(shù)是年輕人，我不認識。對不認識的年輕人，我問他的父母或者爺爺是誰。他們的長輩我全認識，那些年，梅山大人小孩家里的狗，我都認識。這些年輕人的長輩過早地離開人世。那時，梅山四處是采礦機，到處是開發(fā)的身影。石材加工污染了水源，采錫礦銅鋅礦采出了砷和重金屬物質(zhì)，選礦產(chǎn)生的廢水尾礦污染了良田。村里人喝了有毒的水吃了有毒的蔬菜糧食，都患上怪病，一個接一個相繼死去。等查明是水的原因時，已經(jīng)來不及。梅山開發(fā)我是頭，不到半年死了這么多人，我嚇得半死，我躲到別的城市，一見到警察雙腿便發(fā)軟。躲了差不多半年，什么事也沒有。梅山人沒有告發(fā)我，當(dāng)?shù)卣矝]把這個死人事件當(dāng)回事。躲過這場劫難的是住在山上采礦的人，山上的水還好，越往山上越好。村里的勞動力全是我的工人，每個不是勞動力的梅山人年底也能分到紅利。梅山迅速富裕起來，家家戶戶建起小洋樓，統(tǒng)一規(guī)劃建設(shè)，材料用得好，十年過去還是那么新。遺憾的是，有的小洋樓主人沒了，全家因患怪病絕癥死亡。沒死的人后來全部搬離梅山，有的去城里買房。平時梅山是一座空村，只有到了傳統(tǒng)節(jié)日，他們才帶著水和食物趕回來。今天巧，是他們的一個“祈福節(jié)”。這個節(jié)日在春天，在春天里祈福全年才真的有福。節(jié)日特別重要。在梅山，祈福節(jié)清明節(jié)比春節(jié)更重要。這些散落在城市各個角落的梅山人，不會在城里過祈福節(jié)，他們忘不了自己的根。

“從董事長，回來吧，我們還跟你干！”他們拉著我的手懇切地說。

我說：“都散了吧?！彼麄兎謩e走向自己的車，將一桶桶水提進家。有的人買回許多水，看樣子要住上一兩夜。

袁世和請求我在他家午餐，我答應(yīng)了。那些沒得到我答應(yīng)的人鼻子酸酸的很失落。

我?guī)±詈陀昵缛ツ沟兀鞘钦嫉睾軐挼纳狡履沟?，埋著中毒死亡的所有人，年紀最小的還不到半歲。我把紙錢香燭擱在兩個大箱子里，墓地鬼多，兩大箱子都不能滿足他們的需要。小李扛一個大紙箱，我和雨晴抬一個。紙箱重，我和雨晴走一段休息一段。小李問我墓地在哪里？我指一個方向。小李扛著紙箱快步朝墓地方向走，他準備回頭來扛另外這個。一個半大孩子走來，我問他是誰家孩子，他說是袁世和家的。袁世和讓他跟著我，別讓我被別人家搶奪去午餐。我說：“答應(yīng)你爸了，我不會改主意。你過去給前面那個叔叔帶路去墓地。”

我們坐在水泥路上，路兩邊種著樹木花草。“梅村綠化很好，”雨晴贊美說，“是好地方。我想在這住兩夜?！蔽覜]表態(tài)，我朝東邊的山嶺眺望，那些因采石被我公司弄矮了的山嶺披上綠裝，深坑已由綠色植物掩蓋。我跟村里簽訂了三十年開采合同，我只開采了十年，停了十年，還有十年的開采開發(fā)權(quán)。梅山之地寶藏豐富，誰開發(fā)誰發(fā)財。我曾經(jīng)的采礦工程師說，按我當(dāng)時的規(guī)模進度，至少還可以開發(fā)三十年。這里的石材特別漂亮，質(zhì)地細膩，天然的花色像潑墨、寫意一樣，富有裝飾感，極受市場歡迎，在同類產(chǎn)品中我公司的價格要高出兩三倍。城里高官富商都用我的產(chǎn)品——地板、餐桌、地腳、茶幾、茶盤、碗筷，全套。公安局范局長還有一張大理石床，是我公司為他特制的。他當(dāng)我公司的保護傘，石床沒收他一分錢。他有一天喝多了對我說：“睡石床，性功能增強了一倍?！蔽覀冋郎蕚錇樗閶D制作石床，大面積死人事件發(fā)生了。美好的日子太過短暫。我決定離開前，炸毀采礦窿道石材加工廠選礦廠。

雨晴在附近拍照發(fā)朋友圈，年輕人走到哪拍到哪發(fā)朋友圈到哪。微信上信息魚龍混雜，我不愛上去點鏈接查看朋友圈。雨晴發(fā)了微信，第一個搶過我的手機給她自己點贊點評，一個人在那里互動。現(xiàn)在年輕人自戀，我輩看不明白。

小李返回扛紙箱，“墳場一個人沒有，好恐怖?！彼f。梅山人清明節(jié)上墳，大年夜黃昏也上墳“封歲”，除此，不去墓地。我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水泥地干凈，沒灰，也可能昨天下雨沖洗過。“雨晴，走嘍?！蔽液八Ｓ昵绫蓟貋?，一路上她讓我看她剛拍的照片?！斑@樹好綠，假的一樣?！庇昵缯{(diào)出一張圖片后說。袁世和的小孩捂嘴笑。

我們?nèi)朔謩e管理一堆火，往火里扔紙錢，燒化成陰幣，愿意外離世的梅山人靈魂安寧。這十年來我養(yǎng)成了每月十五進廟燒香的習(xí)慣，我一方面懺悔請求菩薩原諒，一方面給梅山村死去的人補充鈔票。出差旅游碰上大寺廟，我必定為他們燒香，祈求饒恕。之前，我不燒香不拜佛。“你們倆聽好了，”我對小李雨晴說，“燒紙的時候要默念，請求梅山人原諒我。念出聲也行。”雨晴替我說一大堆好話，像玩朋友圈一樣認真。

燒完紙錢，我?guī)в昵缱呦蛏侥_，我想去看看長起來的植被。我發(fā)現(xiàn)異常，地上的草不像植物，像塑料。蹲下去觸摸采摘，果真是塑料做的假草。我掀開塑料，下面是黃土，貧瘠的黃土碎石。

我站起身眺望遠山，拉過袁世和兒子的手說：“那些，全是假的，是吧？”孩子點頭，“都是像綠草一樣的塑料鋪的?！?/p>

我頭針扎一般疼痛?！坝纱送评恚瑒偛拍强脴?，就是假的?！庇昵缯f。我向山坡走，提醒隨行者小心坑洞，當(dāng)年采石，留下深淺不一的坑洞，還發(fā)生過掉下坑洞摔傷人的事故。我選擇性地掀開假植被，下面跟十年前一樣寸草不生。孩子說：“山上鋪得稀。山上的綠色是網(wǎng)一樣的塑料做的?！?/p>

袁世和生怕我跑掉，讓孩子看守還不放心，親自過來接我。我指著塑料草說：“小袁，你怎么解釋？”

袁世和低下頭說：“是鎮(zhèn)政府的主意，梅山村只花了少量的錢，大部分資金都是鎮(zhèn)里出的。”

“這是一筆不少的資金。”我說。

“鎮(zhèn)里有辦法，他們立項目向上面套取資金。”袁世和跟大部分存活的村人一樣住在縣城，眺望故鄉(xiāng)的泥土。

“鋪在裸露山嶺上的不全是塑料草綠色網(wǎng)，還有涂了綠色油漆的帆布?！痹篮屠^續(xù)說，“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梅山的土地不爭氣，不長草木了嘛。”

我全身無力，心里滿是惡臭的污水。午飯后我躺在袁世和家的床上休息。今天過節(jié)，村里有人氣，“偶爾回來，村里空的，陰森恐怖，”吃午飯那時袁世和說。梅山像一座野廟，香客一走便冷清下來。人逢壞事精神垮，我大約是這樣的。我靠在床上，打開爺爺?shù)幕貞涗洝Ｎ医又鴱?948年春天國共兩軍惡戰(zhàn)讀起。爺爺寫道：

戰(zhàn)爭不是好事，才三年梅山泥土再次被戰(zhàn)火燒焦。泥土像人的皮膚，嚴重?zé)齻笤匍L不出皮膚毛發(fā)，還會危及生命。我雖不生長在梅山，但梅山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從當(dāng)土匪到抗日結(jié)束，我在梅山待過好多年，我愛梅山的草木甜泉。望著梅山的慘狀，我失去的左臂劇烈疼痛。我哭著離開梅山。許多年后，梅山是我的噩夢，她的慘景時常將我從夢中嚇醒。噩夢做了十年。1958年，全國大煉鋼鐵，此時我已經(jīng)從釀酒師傅成為煉鋼工人。我有義務(wù)責(zé)任指導(dǎo)梅山人煉鋼。趁人不備我溜出鋼鐵廠折騰回到梅山。梅山山山嶺嶺變成綠色，我抹眼看，還是綠色。燒焦的土地十年后長出了草木。我高興地跳起當(dāng)年流行的舞蹈。

梅山有三個煉鋼爐，我告訴他們我會煉鋼，他們不信，他們還是老印象：我只會扛槍打仗。梅山比別的村鎮(zhèn)條件好，兩場大戰(zhàn)后留下了許多鋼片碎鐵。但是梅山人大叫缺原料，家里的鋼鐵制品全部收歸生產(chǎn)隊，遠遠不夠。我提醒他們山上有原料。梅山人想到過，山嶺草木好不容易長起來，雜草還很厚實，戰(zhàn)爭留下的金屬殘片淹沒于草木之中。要刨原料，必須先刨草木，殘片埋得深，刨到它時草木的根基就受損。

上面下達的鋼鐵指標重，梅山人犯愁，怎么做假都過不了關(guān)。我說：“上面指示精神重要還是草木重要？草木毀了還會再生，上級命令不執(zhí)行就是犯罪?！甭犃宋以挘飞饺藙悠饋?。十天之后刨出堆成小山的金屬殘片。煉鋼爐不合格，燃煤不足，梅山人用木柴，遠遠達不到熔化金屬的溫度。盡管我?guī)Ыo了他們技術(shù)并且親自指導(dǎo)多次，梅山人還是沒有煉出一爐好鋼，全是廢品。有廢品也很不錯了，梅山躍居全縣煉鋼大村，成為第一典型。一年時間梅山的山嶺被刨地三尺，像剃光頭發(fā)的不規(guī)則腦袋。砍光不要緊，春風(fēng)吹又生。我對梅山有信心。

二十年后的1978年，我退休，又回到梅山。梅山青山綠水好風(fēng)光。我們當(dāng)年的土匪窩遺址還在，槽凹泉的水還是那般豐沛甘甜。我在梅山住了一周，跟村里老人上山打柴下地種菜。又是十年，1988年冬天我再次回到梅山。這個冬天冷，梅山后生和身體健康的老人正在合圍兩頭野豬。山嶺草木深深，曾經(jīng)一度絕種的野獸出現(xiàn)在梅山，不光是野豬還有野羊麂子。山村的日子有他獨特的快樂。圍獵取得勝利，梅山人獵取到兩只野豬，一公一母。是對老野豬，皮肉硬，猛火燉后，軟綿鮮美。我在袁崇敬家吃飯，他那個剛上小學(xué)的孫子袁世和搶走他的豬鞭躲起來啃。袁崇敬很生氣，他原計劃是與我平分享用的。我對野豬鞭好奇，可惜沒嘗到。我對袁世和心生怨氣。我倆借著怒火，一杯接一杯地喝羊奶子酒（一種植物的果實，形狀酷似羊奶子得名，熟透后呈淡紅色，生吃酸酸甜甜），喝光了羊奶子酒，又喝野生獼猴桃酒。也許老野豬肉能解酒，我們喝了超量兩三倍的酒，只喝醉了，沒有喝死。太神奇了。

離上次回梅山又過去十年了，好想梅山啊。梅山，我還要回來的！

紙上有水跡，可能是爺爺老淚滴在上面留下的。爺爺年紀越大越想念梅山，我們越不放心他回梅山。父親做過多次計劃，被我否了。父親不會開車，如果包車坐班車都是費事的事。父親把任務(wù)交給我，我滿口答應(yīng)，就是不行動。我感覺爺爺就將離開人世時，跟爺爺商量載他回梅山，爺爺坐在輪椅上興奮得手舞足蹈?？墒堑诙焖筒〉?，沒有再爬起來。

我下床想看看當(dāng)年偷吃爺爺野豬鞭的袁世和在干什么。家里沒人，都做祈?；顒恿恕Ｐ±钣昵绺タ礋狒[。我參加過祈?；顒?，熟悉所有流程?？赐隊敔旉P(guān)于梅山章節(jié)的回憶錄，我變得無聊，體力似乎也恢復(fù)了些。祈福活動可集體可個人，如果沒人組織就各自進行，或者以家族為單位。今年村里的活動沒人組織，各自為政。祈?；顒佑兄v究，不可隨意劃一塊地方叩頭燒香。每年有一個方位。方位是誰定的？村里德高望重的師公，或者附近村莊師公。師公間有時候測得并不一致，有的師公定為南方，有的定為西南。信誰的呢？各人自己定，相信哪個師公就信哪個的。拿不定主意的可以朝不同方位祈福一遍，有益無害，禮多神不怪。祈?，F(xiàn)場安靜無比，不許放炮，放炮要等到晚上的某個時辰，該時辰也是師公定的。放炮后，意味著福氣已穩(wěn)固留下。梅山師公袁崇安最有權(quán)威，但他第一批中毒死亡。

袁世和一家在村東南方向祈福，儀式做得莊嚴肅穆。他用石灰劃出兩三平方米，那是塊裸露的泥土。必須要用裸露的泥土，祈過福的這塊地一年之內(nèi)不許種植。這塊地可大可小，沒有強行規(guī)定。他家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彎著腰，虔誠地跟著袁世和朗誦祈求語。每個祈福人的語句不一樣，意思都一樣：平安健康發(fā)財順利。也有具體的，那要看當(dāng)年的重點是什么，比如祈求順利生二胎，孩子順利考上大學(xué)，做了壞事的請求寬恕以逃避責(zé)罰。

受氣氛感染，雨晴小李雙掌合十，向上蒼祈福。我沒想別的，我輕聲對爺爺說：“爺爺，我們也來祈一個?！薄白尷咸毂Ｓ用飞缴L草木。”爺爺說。“好的?！蔽艺f。我和爺爺祈禱時，袁世和一家完成了儀式。

“你這樣祈福沒效的。”袁世和說，“之前你沒來，我沒把人數(shù)身份上報。你的祈福上面收不到?！?/p>

“我說，你帶著我重來?！?/p>

袁世和說：“好吧，估計上面不會生氣。我要先燒一把紙錢通路，從董事長你也別閑著，快上香?！?/p>

“有這規(guī)矩么？”我說。

“規(guī)矩人定的。我們這個程序很合理嘛。別出聲?！痹篮陀檬謩葑柚刮艺f話。

“我祈福內(nèi)容跟你們不一樣，”我還是說話了，“請求蒼天給梅山撒一把種子，長出茂盛的草木，那些采石坑洞自動填平，采礦窿道自動閉合，泉水重流，質(zhì)量第一?！?/p>

“你的要求挺多啊?！?/p>

“就是一句話，梅山回到2004年?！?/p>

“你這個愿望不好。2004年我們多窮啊，而且回到2004年，我們后來賺的錢是不是也得回去？不成，你這個愿望我不答應(yīng)?！?/p>

“你又沒權(quán)利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我求的是蒼天。我求蒼天不收回大家的錢，只長出草木，回到青山綠水時代?！?/p>

“這還差不多。但是，你跟我們梅山人還是不一樣，祈福內(nèi)容怪怪的，畢竟不是我們梅山人。”袁世和回到圈內(nèi)，認真做起儀式來。我沒跟著他說，他說他的我默念我的。聽話的小李和雨晴跟著我默念。

我總以為畢富生死了，可他沒死。我祈福完畢，回身時見到了他。袁世和揮手示意畢富生后退。畢富生聽話地后退半步。

“這不是從董事長嗎？”畢富生又前進一步，他熱情地手伸向我。我迎上去。袁世和攔住我，大聲對畢富生說：“離開點！”

我責(zé)怪袁世和說：“你這是干什么！”

“畢富生是毒人！全身是毒！跟他握手你小心中毒！”袁世和說。見我不解，他進一步解釋，“畢叔是第一批中毒的人，他死里逃生，別人死了，他活了下來。他必須喝井里的毒水吃毒水種植的蔬菜稻米才能活下來。否則就生病。”

畢富生尷尬地站在原地難看地笑：“這一兩年井水溪水營養(yǎng)不夠了。浸泡在水源的營養(yǎng)物質(zhì)越來越稀少了。這下好了，從董事長回來繼續(xù)開發(fā)，我有救了?！?/p>

“聽到了嗎，從董？群眾強烈的呼聲。”袁世和說?！爱吺迥昙o大了，他種不了田，為了幫他買毒大米，村里人費盡心機。只要聽說哪里的糧食重金屬超標，我們就去哪里購買。有時候能買到一年的糧食，有時候等趕去時，被當(dāng)?shù)卣獯媪恕Ｐ畔⒉粚ΨQ，購買毒大米是梅山人最頭疼的事。”

“畢村長體質(zhì)適應(yīng)了重金屬，整個體質(zhì)發(fā)生了變異，”我說，“酒精中毒的人，一杯酒下去，手不抖了，精神了。就是這個道理?！?/p>

“畢叔是個奇人，他沒有在重度污染的水質(zhì)中倒下去，站立得更堅挺了。梅山人人佩服他，十里八鄉(xiāng)人人佩服他?！痹篮驼f。

“握個手就中毒，有些夸張了?！蔽艺f。

“小心為妙。我們帶回的狗貓吃過他吐出的骨頭都中毒死了?，F(xiàn)在，誰也不會把家里養(yǎng)的貓狗帶回梅山?！痹篮驼f。

梅山人對畢富生佩服而友好，他們輪班回來照顧畢富生。他們希望畢富生健康長壽，村里哪怕只有一個他，都不是外面人說的空村。畢富生當(dāng)年帶領(lǐng)大家跟我發(fā)家致富，梅山人忘記不了他。輪班回來照顧畢富生的人設(shè)法買到毒大米毒豬肉蔬菜。實在沒把握，就把買回的菜浸泡在尾礦池或者井水溪水里，讓它們充分吸收“營養(yǎng)”。那些殘留農(nóng)藥超標的蔬菜，都不舍得清洗，一洗“營養(yǎng)”就要洗跑掉好多。畢富生寧可吃帶沙子的蔬菜，他一般多加些水，泥沙沉底，“營養(yǎng)”還在湯里。除了泥沙，他把湯全部喝掉。后來梅山人研究出一個方案：清洗過后的蔬菜用農(nóng)藥水浸泡，比例上當(dāng)然也要控制好，剛開始濃度過高，“營養(yǎng)”過剩，害得畢富生差點死去。最理想的還是浸泡在村里的水里，純自然的，不用費心勞神。

還沒輪到袁世和照料畢富生，今天趁回村機會，袁世和給畢富生買回一大塊牛肉。上回聽說畢富生想吃牛肉，袁世和記住了，袁世和是個有心人。那塊牛肉袁世和浸泡在溪水里，但泡久了，牛肉味道泡沒了。畢富生要取回來，“泡的時間不夠沒事，我煮牛肉時滴一小滴農(nóng)藥進去就歐克了。”畢富生笑著。袁世和帶畢富生去取牛肉，為防止蛇鼠偷吃，他擱在一個鐵籠子里。這個方法好，一提籠子繩索就可以了。春天開始不久，萬物復(fù)蘇。但是梅山人是習(xí)慣性思維，村里已多年不見蛇鼠之類東西了，山上植被沒了，環(huán)境惡化，沒有動植物生存的條件。蛇鼠之類已遷走。我們跟著去，我輕聲地喚爺爺，叫他看看梅山。爺爺?shù)恼掌覜]帶，解釋起來是挺麻煩的事，不想讓梅山人知道我爺爺與梅山的淵源。袁世和讓我們與畢富生保持一定距離，不要太靠近對他講話。畢富生還跟從前一樣說話容易激動，唾沫四濺。他的唾沫星子帶毒，嘴巴像個噴毒器。梅山人敬重他照料他，也都躲著他。畢富生很自覺，他主動與人保持距離。我跟畢富生多年不見，剛才突然見到我，他激動，才有走向我的舉動。

牛肉在水中浸泡時間過長，顏色變了，這種做法一邊是注入“營養(yǎng)”，一邊又是損失牛肉鮮味。什么是最好辦法？往牛肉鍋里滴農(nóng)藥。畢富生彎下腰提起鐵籠，湊近鼻子聞聞?wù)f：“沒牛肉味了。世和你以后不要再這樣搞?！碑吀簧鷿M臉不高興?！爱吺褰昶庠絹碓焦殴??！痹篮偷吐曊f。

太陽朝山下落去，傍晚來到梅山。梅山上空不夠明亮，空氣也不好。梅山草木不生，失去了肺。南風(fēng)起時，將南邊老路上沿途開發(fā)的霧霾吹過來。

“我就不請你吃飯了。我多想請你吃飯，從董事長?！碑吀簧髀冻銮敢?。我們站在遠一點的地方看他做飯，跟他說話?！澳阋欢ㄒ压纠貋恚欢ò∫欢?！”畢富生說，“我沒幾年活了，我想再看看梅山熱火朝天的開發(fā)場面?！碑吀簧依锼赖弥皇Ｋ蝗耍瑹o依無靠，怪可憐的。幸好他年輕時做了許多好事，梅山人感恩，沒有丟下他。

晚飯時，袁世和家里來了許多人，他們把自家的飯菜提過來，跟我聚會?！拔覀冏允炅?，從董事長你再不繼續(xù)挖礦采石我們都得喝西北風(fēng)?！碑?dāng)年每家都分得很多錢，我?guī)麄冮_發(fā)十年，家家戶戶富得流油。梅山水土污染，死了好多人，我良心再也過不去，公司當(dāng)即決定撤離。決定撤離那天，幾個醫(yī)院不收治，抬回梅山的重癥病人用盡力氣給我下跪求情。他們愿意以死換來梅山的富裕，愿意犧牲梅山健康的環(huán)境來換取鈔票。我果斷地炸毀所有設(shè)施，解散隊伍。我把在梅山賺來的錢全部分給他們。后來有的家庭因為全部死亡，巨款仍然留在存折上。梅山人曾經(jīng)想清理絕戶存折，最終覺得不妥。那是死者的錢，不經(jīng)同意，不可亂動。梅山人也不是想貪那些巨款，是想取出來為死者做些他們能享受到的事，比如把墓地建設(shè)得漂亮些，每年燒香紙更多些等等。我公司沒有解散，至今沿用恒通公司的名字。在梅山開發(fā)十年，我最終將梅山人弄死一大半，空手而歸。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爺爺現(xiàn)在借我的眼睛看到了我公司那些年在干什么，干出了什么結(jié)果。我太令爺爺失望。爺爺一定在那邊對我發(fā)脾氣，揮動煙斗批斗我。

關(guān)于死者那些“死賬”，今天梅山人重新提起。不管怎么著，“凍”在銀行都是損失，能不能想辦法取出來當(dāng)做集體資金？他們問我有什么辦法，我不知道。這個要問銀行要問律師。死者已去，那些錢分給活著的梅山人，合乎情理，我是贊成的。因為無法生存，梅山人除了畢富生都遷走了，他們散落在縣城或者別的地方，有人繼續(xù)發(fā)財，有人日子過得艱難。經(jīng)聊天得知，有一些梅山人到老路開發(fā)區(qū)打工，早上出門，晚上回縣城住，收入不高，糊糊口。

“唯一的出路，唯一讓梅山人過得有面子，就是再次開發(fā)。蒼天給了我們無窮的寶藏，我們不開發(fā)，老天不答應(yīng)?！痹篮驼f。他得到大家一致響應(yīng)。他們熱烈討論時，畢富生坐在安全距離外，他聽力差了，聽不清楚時，他會大聲喊：“說話大聲些，一個一個來。”人們聽他的話，討論時輪流發(fā)言，但重復(fù)的多，有見地的少。核心內(nèi)容就是重整梅山雄風(fēng)。畢富生也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老村長都發(fā)話了，我們還等什么？從董事長，快下決心啊！”

梅山人是講道理的，他們沒有擅自開采大理石礦產(chǎn)，因為我有合同，簽了三十年。除了我，沒人有資格開發(fā)。誰再有錢也沒用，除非我撕毀合同。

中日梅山之戰(zhàn)，國共梅山之戰(zhàn)，史書上記錄很少，地方志上有簡短的記錄。人們都不太記得了，記得的人都離開人世。梅山人不會管這個，就是帶來參觀的當(dāng)?shù)卮笮」賳T也沒有這個知識，因此就少了介紹戰(zhàn)爭的這個環(huán)節(jié)。按爺爺?shù)拿枋?，中日梅山之?zhàn)是值得大大宣揚的，戰(zhàn)場也值得建立紀念碑園。聽著他們蚊子嗡嗡叫一般的討論聲，我腦子閃出一個主意：投資拍一個梅山戰(zhàn)場紀錄片，或者一部電影、一部三十集的電視劇。

梅山人討論到很晚，我聲明要睡了，他們還賴著不走。我起身走向袁世和為我安排的房間。袁世和的老婆正在燒水，雨晴跟她說話。我靠在床上，翻看手機。二十來分鐘后，梅山人離去，沒有我旁聽，他們的商議沒有意義。雨晴推開門問我：“水燒好了，你先洗還是我先洗？”我叫她先洗，我靜一會。雨晴洗完臉擦完身子，給我留了兩大桶熱水。我問袁世和老婆水夠用嗎？她說夠了，不夠也得夠。我表示只要一桶水就夠了，另一桶留給小李。小李聲稱他不用洗澡。你怎么能不洗澡呢？我臭罵小李。小李申辯說為了給主人家節(jié)約水。我提了一桶進洗澡房，雨晴洗澡后留下許多熱氣，還沒完全散去，洗澡房暖和。關(guān)于在梅山洗澡爺爺回憶錄里也有寫到。他說的是夏天，用竹筒接了泉水淋浴，水量大，洗得痛快。我以前在工廠上班住廠宿舍，時常自己用“熱得快”丟進銻桶里燒熱水，提到洗澡房。我能用一桶水將身子洗得干干凈凈。年輕時候的經(jīng)驗閃出腦海，我按照那時的辦法洗凈身子。

“水太少了，不夠洗?！庇昵缦蛭冶г埂Ｋ齼赏八疾粔?，說明她沒有過一桶水洗澡的經(jīng)驗?！澳銐騿幔俊彼f?！皦颍乙煌八蛪蛄??！蔽艺f。雨晴不信，她剝開我的衣服嗅嗅，我身上沒異味，她表示默認。

“以前，梅山有好多支從山上流下來的泉水，可以淋浴，也可以在水池里洗。”我說。

“你怎么知道？那時你這么干過？”雨晴向我靠過來。

“爺爺回憶錄里說的，爺爺那樣干過。他們還在深處的小河里游泳?！蔽艺f。

雨晴從床頭拿去爺爺?shù)幕貞涗洠f：“在第幾頁？”第幾頁我不記得了，反正在記錄梅山的章節(jié)里。我叫她翻開目錄查找。爺爺寫回憶錄前設(shè)計過提綱，目錄是回憶錄完成后加上的。他給目錄留了足夠多的地盤，現(xiàn)在目錄后面還空著兩頁。雨晴查到篇章后，袁世和敲響房門，“從董事長，我想向你匯報匯報?！蔽艺f太晚了，明天吧。但我拉開了門，他抱歉地搓著雙手。我說：“我不是你領(lǐng)導(dǎo)，你匯報什么？”“你是我的領(lǐng)導(dǎo)，我是恒通公司的人，死也是恒通公司的?！?/p>

“那是以前。以前梅山人都是我恒通公司的，包括剛出生的小孩——年底任何人都能分到紅利?！?/p>

“我做夢都想回恒通公司干，我現(xiàn)在就正式報名。開發(fā)梅山的工作，必須馬上啟動，我們一分鐘都等不起?！?/p>

“睡吧?！蔽艺f。

“畢叔剛才讓我?guī)Ыo你話，他做不了隊長，想做隊長助理，幫助你做些管理工作。畢叔都還能做管理人員，我更能行?！?/p>

我轉(zhuǎn)身離開。

雨晴看到爺爺記錄梅山山水的地方，她合上“書”說：“爺爺只有文字沒有圖像，可惜可惜，無圖難以呈現(xiàn)真相?！彼龘е遥敫矣H熱，我說：“爺爺看著呢?！薄霸谀膬?？”“在我身上，他的靈魂附在我身上。我在梅山所有見聞都進入了爺爺?shù)撵`魂。”

白天見到的墓地強烈地扎在我的腦子里，我閉上眼就是那些墳塋。死去的人都站在墳頭，朝我怪笑。我不敢閉眼，但是睜眼他們也不放過我，他們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們不怪我搞壞了梅山的環(huán)境掐滅了他們的生命之火，卻責(zé)怪我撤銷這個項目逃走。雨晴閉著眼，輕輕地呼吸，我不知道她睡著沒有。

袁世和老婆輕敲房門。我一動身子，雨晴就醒了，“這么晚，她想干嗎？”雨晴摟緊我，我動不了。我拍拍她身子說：“我去看看。”

跟袁世和老婆站在一起的還有兩三個男人，我不解地看著他們?！皬亩麻L，你什么時候回來開發(fā)？”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如果說不開發(fā)了，他們一定對我糾纏不清?！拔覀儾荒茉倨茐拿飞搅?，”袁世和老婆說，“十年了，被破壞的山嶺都沒長出一株草一棵樹，我們子孫后代怎么辦？”旁邊的三個男人附和?！斑@個意見，今晚你們?yōu)槭裁床惶幔俊蔽艺f。

“不能提，提了要遭他們反對和謾罵?！?/p>

“我明白了?！?/p>

“你千萬不能再回來了！你就積積德吧。”

“我聽你們的。”我說。

外面人的話雨晴聽得真切，我回到床上后她沒問我，而是評論說：“剛才這幾個人的意見你并不一定要聽。發(fā)展經(jīng)濟可以不破壞環(huán)境的，不要一聽搞開發(fā)就是對大地的撕裂。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以前你們是沒有想辦法。”

“不是沒想辦法，腦子里根本就沒有這根弦?！?/p>

“現(xiàn)在你有了，可以避免破壞環(huán)境了?！庇昵缯f，“你投入那么多錢，奮斗十年，結(jié)果空著手回去，不值當(dāng)。我替你打抱不平?！?

“梅山哪還有環(huán)境可言?！蔽艺f。

“這不更好？沒有環(huán)境就不存在破壞了?！?/p>

“你支持我回來挖礦采石？”

“支持。你是商人。躺在地上的錢你不撿，我也想不通。在梅山開發(fā)，你幾乎沒有阻力嘛?！?/p>

“袁世和老婆他們就是阻力?！?/p>

“這幾個人像大海里的泥鰍，一個小浪都能打個肚皮朝天。”

我不能在梅山住兩夜，我受不了。雨晴也不吵著住下去?；氐矫飞降拇迕穹謩e要回到他們生存的地方，生養(yǎng)自己的故鄉(xiāng)都不能生存，他們內(nèi)心不知道有沒有掙扎。他們都是要一早或者昨天就離開的，因為我回到的原因，都推遲了。昨晚我睡得晚，又困又睡不著。我主要是不敢睡著，我怕墳地里的梅山人走進我的夢里跟我糾纏。天快亮我才睡著。雨晴一直就是個愛睡懶覺的人。昨天的墓地祭祀，她沒感覺。她的爺爺奶奶以及許多親人都埋葬在公墓里，這種場景她見得多，不懼怕。因為她不認識生前的他們，不知道那些生龍活虎甚至幼小生命半年之間就命喪毒水，心靈沒有受到震撼，因此她睡得很平靜。

我走出袁世和家大門，見到他們散集在外面，還有一些人聚集在村頭停車場上。他們向我圍攏，向我告別。他們真的太客氣了。他們要求加入我們公司，希望恒通公司像從前一樣惠及梅山每一個人，他們已經(jīng)在一個作業(yè)本上留了電話，電話本由袁世和管著，一旦準備開工就通知他們。

“你們先走吧，我還要到處看看。”我說。他們要求留下來陪我，我一一打發(fā)他們離開。袁世和一家我也勸走了。袁世和老婆用特別的眼光看我，我對她點頭。

梅山村空下來。畢富生躬身站在安全距離外向我招手。我向他走去，他后退。我進一步，他退一步。我說：“畢叔，我們還可相距近一些?！碑吀簧f：“我一身是毒，靠近了對你們沒有好處。”“平時你一個人在這么大一座村里，你怎么打發(fā)日子呢？”我說。“我到處走，我唱歌我說話?！薄澳悴患拍瘑?？”

“寂寞?！彼f。

“跟我們?nèi)コ抢锿嫱妫俊?/p>

“不。”畢富生后退，小跑，逃離。我追上去?！皠e過來，”畢富生求我說，“你要是心疼我就趕快把隊伍拉進來，重新大干一場。水中毒了不要緊，我們不用村里的水做飯種田種地。水的問題不是問題，買水進來，用水管從別的地方接自來水。有了錢，什么事都辦得成。”

我們的車離開梅山村到達東邊山頂上時，遇上一輛大巴和一輛小車。從車上下來一群人。我叫小李停車，我下來看看。他們是縣里的客人，由縣里安排參觀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他們是外地人，說的方言我分不清是哪里的。

“你們是梅山村的嗎？”有人問我。

“不是。也是。梅山是我的親戚?！蔽艺f。

他們遠眺“綠色”的山嶺，俯視山下的村莊。“這個村是靠什么致富的？”客人問。

回答問題的是當(dāng)?shù)氐母刹?，可能至少是副縣長，“以前采石材采錫礦銅礦?，F(xiàn)在，”他停了一下，回頭看鎮(zhèn)里的干部。機靈的鎮(zhèn)里干部接過話說：“現(xiàn)在他們種鐵皮石斛，看，對面山嶺上泛綠的都是?！笨腿藗凕c點頭。他們提出要下村去看看，副縣長說：“這次時間不夠了，歡迎下次來參觀。留點遺憾，留點遺憾。有遺憾才有美?！边@里不僅是觀景臺，還是一個停車場。這里是參觀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終點，看完這個點，就折返?？h里的大巴已經(jīng)調(diào)好頭，副縣長及工作人員禮貌地催促客人們上車。

下山途中，要經(jīng)過一些村莊，每座村莊都有漂亮的洋樓?？h里也不全是做假，這一帶有真正的經(jīng)濟作物。風(fēng)光特別美，參觀者都會喜歡。到達一個平緩的村莊，我叫小李停車。我們也來個參觀新農(nóng)村。村上沒什么人，村上幾個閑聊的老人狐疑地看著我，他們并不友好。我打消了參觀的念頭。參觀不參觀都沒有關(guān)系，我不是政府干部，不需要取經(jīng)，無論是取假經(jīng)還是取真經(jīng)，都不需要。但是在村頭的宣傳欄里，有梅山村的照片，當(dāng)?shù)禺?dāng)權(quán)者將梅山村貎移花接木到這個村。后來我才無意中知道，縣鄉(xiāng)里的宣傳片中都有梅山的村容村貎，跟一些似是而非的經(jīng)濟產(chǎn)品組接在一起，給人聯(lián)想和贊嘆。

我舉頭向大山上看，“當(dāng)年共產(chǎn)黨部隊具體駐扎在哪里呢？”我自言自語。雨晴接過話：“肯定在半山腰甚至靠近頂上，前面是比較開闊的丘陵，書上都說共產(chǎn)黨的武裝力量打游擊，通常駐扎在條件艱苦的地方?！薄熬退泷v扎在半山腰上，能夠在那么短的時間聚集起來趕到梅山戰(zhàn)場跟小林光一決戰(zhàn)，真了不起?！?/p>

“人的潛能一旦激發(fā)起來不得了的?！庇昵缯f，“比如說梅山村的假綠色?！?/p>

提起梅山我的心疼痛起來。袁世和打過來電話問我到哪里了？他在縣城等我，請我吃飯。他已邀了許多梅山人，大約有三桌。我說：“昨晚不是一起聚過了嗎？”

“不一樣的?！?/p>

我謊稱已經(jīng)過了縣城，上了回市里的高速?！昂阃ㄊ裁磿r候回到梅山呢？”袁世和急切地問。

“等我消息吧?！蔽艺f。

“要不，你把梅山項目交給我吧。秘書工作，我?guī)湍阄锷粋€人，保證比我年輕漂亮能干。我在你身邊這么多年，學(xué)到了許多東西，一定能勝任梅山項目?！庇昵缯f。

“你敢！”我喝斥她。

“你這么大聲干什么！”雨晴仗著跟我親近，有時也反過來跟我發(fā)脾氣。她比我小十二歲，整整小一輪，我倆同一個屬性。很多時候我拿雨晴沒辦法，她再怎么沖我發(fā)脾氣我都不能開除她，我下不了手。雨晴工作能力算不上優(yōu)秀，比起我的總經(jīng)理副總經(jīng)理來她差一截，她的強項是漂亮通達對我體貼。她也許有過上位的想法，但從沒行動，我跟妻子好好的，不想節(jié)外生枝。為了不給她把柄，我控制著不跟她做那事。只要我不那個她，她即使有心動最終也注定要失敗。 也許，這是她最恨我的地方。

我暫時不想跟她說話，閉上眼睛假寐。雨晴從我包里拿走爺爺?shù)幕貞涗浄?。我的包沒有秘密，她隨時可以翻看，也有權(quán)利翻看。

回到市里，幾天來梅山人輪番給我打電話，要求恒通公司盡快進駐梅山，他們嚴重干擾了我的工作。我關(guān)掉這個號碼，啟用一個新號，這個號我只告訴中層以上管理人員。梅山人執(zhí)著，打不通我的電話，他們派出代表來找我。袁世和帶的隊，來了五六個人。我逃離梅山十年來，不跟梅山人聯(lián)系，他們本已習(xí)慣，都是我攜爺爺靈魂回梅山的錯。我多么希望雙方互相消失。我不見袁世和都不行，他們太能來事，不見，他們就蹲在我的辦公室、堵在公司電梯口。我不能拿他們怎么樣。雨晴受我指示把他們安排進小會議室。袁世和會抓問題關(guān)鍵，他向總經(jīng)理和我的三個大股東講述了梅山的產(chǎn)業(yè)，梅山的礦藏化作金子鈔票搖動了股東們的心。現(xiàn)在的股東以及總經(jīng)理都是我離開梅山放棄梅山項目后來到恒通的，他們對當(dāng)年梅山產(chǎn)業(yè)不知情很正常。這些股東跟著進入小會議室。

“恒通在梅山空轉(zhuǎn)十年了，公司損失巨大，梅山人損失巨大?！痹篮驼f，這個小時候偷吃過爺爺野豬鞭的人非常激動。

“恒通有十年未交給梅山承包費了，”有一個聲音說，這個小伙子我不認識了。十年前也許他還小，他沒有中毒我倍感欣慰。

“這個小伙子說得對，”我終于說話了，“恒通欠梅山十年承包費，我立即補上。”

“用不著，不著急，現(xiàn)在問題的重點不是承包費?！痹篮偷梢谎勰切』镒印３邪M，我一直沒忘，頭一年我按時打入他們的賬號，但已經(jīng)是空號。村里的賬號由畢富生掌管，賬號空，我以為畢富生已經(jīng)去世。實際情況是畢富生死里逃生成為毒人后，村里由袁世和牽頭換了賬號，注銷了原來的，而沒有及時告訴我。相對每個人的收入承包費算不了什么，梅山人眼睛幾乎不盯著集體的那點承包費，他們相信我不久會重返梅山——我是商人，不會不取眼前的肥肉。他們都想錯了，多年的失望使他們只留下空想。

我叫雨晴記下賬號，向梅山人保證盡快付清承包費，還會讓銀行幫算好拖欠款利息，一并支付。

場面有點亂，股東們做梅山人工作，勸開他們?？偨?jīng)理做主安排好他們的生活。應(yīng)三個大股東要求，我們召開臨時股東會。股東們一致要求啟動梅山項目。我不同意?，F(xiàn)在的恒通不是當(dāng)年的恒通，我有權(quán)阻止任何我不愿做的事。股東們反駁我：“不管是什么時候的恒通，公章是恒通的，恒通任何時候簽的合同都代表著恒通，都與各位股東休戚相關(guān)?！?/p>

梅山出現(xiàn)大面積中毒死人事件我撤離，不可能更改公司名稱，盡管十年的梅山奮斗最終打了個平手，我也不能解散公司，里面牽涉到太多的具體事情。當(dāng)時公司資金緊缺，我想了許多辦法才融資成功，才有新的股東和總經(jīng)理。恒通在梅山還有十年承包權(quán)，恒通重新啟動梅山項目合情合理。問題是我必須說服他們。我讓雨晴將爺爺記錄梅山的文章復(fù)印數(shù)份，將前些日子在梅山拍到的照片視頻資料制成一個文件發(fā)給股東們。我想對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雨晴似乎很想啟動梅山項目，她有意拖。那天我們倆在辦公室睡午覺時，她還說：“環(huán)境是環(huán)境，合同是合同，事業(yè)是事業(yè)。美國知道核武器不好，卻從來不會停止研發(fā)。人類，就是這樣的，別犟。聽話?！彼紵鹞业呐穑胰滩蛔〈蛄怂话驼?。她沒生氣，繼續(xù)做勸說工作。

迫于我的壓力，她還是制作出梅山的資料交給總經(jīng)理和股東們。雨晴要么不做，一做都是很認真的。我看了一遍，我的心跟著流血。鏡頭掃過墓地時，有一把鈍刀劃我的身子。股東們看后都很感慨，但并不同意放棄梅山項目。他們的想法跟雨晴高度一致，我懷疑他們這一撥人私下開過會，通過氣，統(tǒng)一過口徑。

財務(wù)和銀行幫我算出了梅山十年的承包費及利息，我讓辦公室打個報告我簽字后交給財務(wù)。財務(wù)總監(jiān)說，這錢不能匯，需要董事會開會通過。按規(guī)定，超過一定數(shù)額的開支必須交由董事會討論通過方可執(zhí)行。我不是不懂，我是不想開這個會。財務(wù)總監(jiān)執(zhí)行公司規(guī)定沒有錯，我不怪她。我打電話問妻子家里拿不拿得出這筆錢？妻子粗暴地說，拿不出，“你開公司這么多年給了家里多少錢？！”我記不得了，開公司做生意都是在玩錢，掙了、花了、套著，現(xiàn)金是見不到多少的。作為一家比較優(yōu)秀的公司董事長，被這百多萬難住了。我向雨晴借錢，她不借，她倒是存有150萬，但一分也不會借給我。“要是你借來啟動梅山項目，哪怕你拿來嫖娼養(yǎng)小蜜，我都會借給你?！彼f。我說我就是用來啟動梅山項目的。她哼哼笑著說：“我也是上過小學(xué)的人，你騙不了我?！?/p>

這百多萬顯然不能向別的朋友借，原因是不好說明原因。小有名氣的恒通不可能缺百多萬付承包費，一旦他們知道真實原因，絕對會勸我啟動梅山項目。

董事會不給我面子，他們反對公司支付承包費。梅山人也沒有催我，只要我啟動梅山項目，他們寧可不要前十年的承包費。我是良心過不去，我想做一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叭思覜]有責(zé)怪、沒有笑話你說話不算數(shù)嘛。”雨晴說。

他們反對我支付承包費，我反對啟動梅山項目，雙方僵持著。梅山項目在公司傳開了：公司原來還守著這么大座金山啊。他們熱議，股東們希望員工議得越熱越好。股東們趁機發(fā)動員工給我寫建議信，我給他們回信說：“寧可解散公司，也不啟動梅山項目?！焙迷诿飞巾椖總鞒鋈ズ笠矝]什么反響，別人才不管你什么項目。商場上朋友和對手都不希望我啟動梅山項目，他們見不得恒通發(fā)達。

我籌措了一點錢，想給梅山戰(zhàn)場做個紀錄片，先做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下一步再做解放戰(zhàn)爭。通過人托人我認識了電視臺退休的老劉，他長年在電視臺做專題片，以紀實為主。老劉建議我跟電視臺合作，否則做了節(jié)目播不出。我說可以不播出，我是留資料，可以免費送人。老劉制作專題片有經(jīng)驗，但手頭沒設(shè)備。他帶我去找臺長，臺長問了我的經(jīng)費后笑起來，“你這點錢還不夠塞牙縫的。你的公司需要多放點血?！蔽腋嬖V臺長，這是我私下的事，跟公司沒關(guān)系?！岸麻L都不能私事公做，不是窩囊嗎？”臺長直言不諱。我退出來，我不能到處跟人說公司里的事，誰家還不有點秘密啊。

紀錄片還是要做，那是一場被好多人遺忘了的戰(zhàn)斗，我想不明白為什么史學(xué)家都不重點提起。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指揮那場戰(zhàn)斗的共軍高官，后來成了反革命，而我爺爺又是一個土匪成長起來的微不足道的地方武裝小司令，國民黨那邊呢？更不消說了。史學(xué)家不應(yīng)該這樣，林彪后來不也是反革命，還是頭目，他抗日的事跡現(xiàn)在都提及了呀。那么，我就來填補史學(xué)家的這個空白吧。我一邊叫雨晴根據(jù)爺爺回憶錄寫成文章給報刊投稿，一邊尋找紀錄片制作者。老劉對本市影視公司熟，他在位的時候跟這些民企合作干私活，電視臺收入不算高，但每個采編人員收入都很高，他們利用公家資源干盡私活。本市的影視公司都不大，搞些小影視幫人拍點宣傳片之類，公司小人也少，效益都還過得去。

老劉幫我聯(lián)系上了一家叫好時光的影視公司。他們的報價比我預(yù)算的還少，再經(jīng)過我的壓價，預(yù)算富裕。制作質(zhì)量上，老劉打了包票，不會比電視臺做的差，因為他就是電視臺的。老劉介紹自己說他不僅能編導(dǎo)攝像還能寫，寫才是他的強項。他制作的專題片大部分腳本出自他之手。為了證明自己能寫，他提供了許多證明材料，還送給我兩本散文集。他獲過許多全國性的電視專題片獎，獎算不了什么，但也是一種旁證。我將任務(wù)分配給雨晴。雨晴是我的私人秘書，我可以分配她做任何事，如果我愿意包括幫我生第二胎，而不需要經(jīng)過董事會。雨晴跟老劉接上頭，立即開展工作。好時光影視公司有從藝術(shù)學(xué)院播音主持專業(yè)畢業(yè)的男孩女孩，他們很快成立一個班底。我看老劉對雨晴的眼光與眾不同，估計年輕時老劉也是個好色之徒。但雨晴眼光高，看不上他的。我放心。看上了也沒事，人各有志，你能咋的。

關(guān)于梅山戰(zhàn)斗，爺爺?shù)幕貞涗泴懙帽热魏钨Y料都詳細，爺爺是綜合了所有資料。參戰(zhàn)部隊連長以上都有姓名，一些戰(zhàn)士也有名有姓，每一個人都是真實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真實的。這不是一次戰(zhàn)斗，是一次決戰(zhàn)。中國三方武裝力量聯(lián)合對抗小林光一部隊，中國方犧牲巨大，但挫敗了小林光一的計劃，打殘了他的部隊，是一次了不起的勝利。老劉在細讀爺爺?shù)幕貞涗浐蟾爬ǔ鰩讉€高檔的關(guān)鍵詞。老劉是行家，他提煉的主題令人激動信服。老劉親自寫腳本，他準備把我也納入鏡頭，因為我是爺爺?shù)膶O子。老劉想以我爺爺?shù)囊暯莵碇v述這個抗日故事。這個人了不起，他的馬屁拍得我服服帖帖。我一激動就開口給他另付稿費，高額稿費。只要拍得好，多少錢我舍得花。我把爺爺喜愛的梅山風(fēng)光破壞殆盡，必須拍一個紀錄片來向爺爺致敬，拍爺爺?shù)鸟R屁。不管能不能補償爺爺對我的失望，我都要這么做，補一點算一點。

可惜的是，梅山村老人都因為水質(zhì)污染，提前離開人世，不然，我的爺輩父輩一定能說出梅山伏擊戰(zhàn)許多故事來，他們能出現(xiàn)在鏡頭里那是多好的事情。主創(chuàng)人員去梅山體驗生活，我親自陪同。我們走新公路，平坦的老公路仍然粉塵滾滾，從揚塵看開發(fā)力度，老路沿途正走在經(jīng)濟騰飛環(huán)境毀滅的路上。爺爺詳細記錄了當(dāng)年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武裝力量駐扎地點，當(dāng)年他現(xiàn)場考察過兩三次。他在回憶錄里有提到，是我沒認真看忽略掉了。根據(jù)爺爺提供的線索，我們找到了。這支武裝力量也有上千人，跟我爺爺領(lǐng)導(dǎo)的那支民間抗日武裝不一樣，他們隸屬新四軍領(lǐng)導(dǎo)下再領(lǐng)導(dǎo)下的一支力量。爺爺?shù)谝淮蝸淼竭@里，是1978年，武裝力量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從1945年至1978年三十三年間，周邊幾乎沒有變化，附近村莊還流傳著這支武裝力量許多英雄事跡，準確說是一支游擊隊，一支隊伍龐大的游擊隊。主創(chuàng)人員打開攝像機拍攝已無痕跡的遺址。當(dāng)年的指揮所兵營，都成了稻田或者果園，有的建起洋樓。在村里打聽時，為數(shù)不多的村里人一個也不知道當(dāng)年的情況?？煲x開時，有一個中年人給我們說起他爺爺講述的故事，我們抓住這個機會采訪他。他提供的與爺爺記錄的基本吻合。不管怎么樣，在游擊隊遺址上我們的收獲還是不少的。

到達梅山西邊山頂，我提醒主創(chuàng)人員拍梅山全景，我進入他們的鏡頭，代替爺爺向他們介紹各個山頭，講述敵我四方布兵情況。“烏嶺呢？”一位姑娘問?！扮P平了，當(dāng)年是阻止日軍前進的天然屏障?！蔽艺f。有了現(xiàn)場的體驗，老劉寫腳本就有了感覺，他掏出指南針定方位，根據(jù)資料復(fù)原那場戰(zhàn)斗。我們在山頂待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把想到的都做了，盡量以后少補鏡頭。主創(chuàng)人員都很敬業(yè)，我當(dāng)場表示，只要制作的質(zhì)量上乘，我會額外獎勵?！跋乱徊剑阃ü敬蛩闩囊徊侩娪耙徊侩娨晞?，這回干得好，下次你們還是主創(chuàng)人員。”我說。我的設(shè)想大大激勵了這群年輕人。一直比較嚴肅的老劉對我豎大拇指。據(jù)別人說，老劉一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就一臉苦瓜相。

下到梅山村。村頭停著一輛摩托，是為畢富生送大米肉菜的人的，值日生沒空，他請配菜公司送進來。送貨人將食物擱在一個地方，通知畢富生來取。畢富生見到了我，他大聲喊我?！澳憔褪呛阃ü镜亩麻L？”送貨人聽說過我，此人是袁世和老婆外家人的遠房親戚，與袁世和有交集。我回答說，不才是我?！澳銈円呀?jīng)啟動梅山項目了？”他說。我含糊其辭。見我撇開他跟畢富生說話，他騎著空摩托車離開。

我給主創(chuàng)人員宣布三條鐵定的紀律：不要碰這里的水，不要踩水田里的泥，不要挨近畢富生。它們都有毒。我簡單向他們解釋了一下，他們明白了。主創(chuàng)人員向前走時，畢富生主動退到安全的地方。

“你終于又準備開發(fā)梅山了。”畢富生說。他狂笑著奔跑。

梅山的每一座山都遭到嚴重破壞，爺爺他們的老窩我們找不到，根據(jù)爺爺記錄的兵力分布也落實不到現(xiàn)在的土地上。這個不礙事，不需要那么具體，只要主要事實真實清楚就行了，我們怎么拍觀眾怎么看，都不會懷疑。老劉是這個意思，他的意思決定了劇組的工作走向。槽凹泉自然更是難以找到，老劉說可以拍別的泉水制作成槽凹泉，當(dāng)解說詞里說到槽凹泉鏡頭里出現(xiàn)一口活泉就可以了?？谷帐侵黧w，別的都不是那么重要，不必較真。

“我們需要一些當(dāng)?shù)孛癖娙腌R。”老劉說，“畢富生本來是可以的，但是因為不能靠近他，不好跟他說戲?！蔽艺f：“下次我提前約幾個梅山中青年?！蔽夷X中閃出袁世和等人。

我們爬山，踩著假草假綠拍了許多鏡頭，我一次次提醒，還是有人掉進坑洞里。好在沒掉進深坑，那可是要丟掉性命的。我們不能被眼前的假草墊子和綠油漆帆布迷惑，必須用拐杖探出安全的路線。攝像師鏡頭掃到墓地，說：“那是抗戰(zhàn)英雄的墓地嗎？好大一片啊?！笨箲?zhàn)那次留下的尸體后來由我方軍人及梅山村民掩埋，尸首太多，不可能一人一個墓坑，日本鬼子的后來他們舉著白旗來拉走了，據(jù)說清點好后焚燒掉了。中方犧牲的，埋在幾個大坑里。爺爺后來出院想回來尋找自己的左手臂，有關(guān)方面告訴他，不可能找得到的。1948年夏天，爺爺又回梅山試圖尋找自己的左手臂，他每次回到梅山都有尋找自己左手臂的念頭。沒人告訴他打掃戰(zhàn)場收尸時發(fā)現(xiàn)過一只左手臂。即便在自己的老巢，爺爺卻找不到丟失的左手臂。

“可以說成抗日烈士墓地嗎？”攝像師問。

這怎么可以呢，玩得太假，一旦揭穿我的名聲掃地。我何嘗不希望那就是英烈墓園。老劉接過話說：“可以說得含糊的。紀錄片里時常這么干，為了凸顯主題，為了美，移花接木的事經(jīng)常干?！?/p>

“這個不可以，”我說，“這是底線。鏡頭不去掃墓地不就完了嗎？”老劉搖著頭，他創(chuàng)作狀態(tài)那個苦相一成不變?！爸萍?，全方位。”雨晴插話說。老劉得意地說：“你以為呢！”

我們吃了干糧，準備再拍一些鏡頭就返回到縣城住下來。村里突然進來好些車輛，袁世和他們回來了，有二三十人吧。畢富生用手機給袁世和通報情況：恒通公司開進梅山了！這個假情報沸騰了袁世和他們的熱血，他們立即聯(lián)絡(luò)趕回梅山。畢富生不識攝像設(shè)備，他把它們作了測量儀，勘測礦藏的先進儀器。

袁世和他們闖來，正好可以拍當(dāng)?shù)卮迕袢腌R的戲份。老劉跟他們說戲。袁世和一臉茫然，老劉跟他耐心解釋。老劉的話袁世和聽明白了，“原來是拍電影（他也分不清什么紀錄片之類）啊，從董事長，梅山項目什么時候啟動呢？”

沒有得到我正面回答，袁世和一群人失望地蹲到地上不配合老劉。我問老劉非得要這樣的戲份嗎？老劉說有了這樣的戲份效果好些。我是外行，為了紀錄片質(zhì)量我聽老劉的。我對袁世和說：“只要你們配合，就能當(dāng)場得到報酬。”

“報酬算什么？開發(fā)梅山才是正事?！痹篮鸵蝗喝寺裨巩吀簧峁┘偾閳?，害他們浪費時間。他們開著車走了。

我們也必須走了。劇組里的年輕人干糧抵不了餓，想吃大餐。畢富生對我高聲大喊：“從大義，你變壞了！我要開除你梅山榮譽村民資格！”經(jīng)梅山人提議我同意，那天，我正式成為梅山榮譽村民。他不提我倒忘記了。

重啟梅山項目，開一次董事會，董事要提一次，中間立場的少，與我相反意見的多。我們雙方要耗掉一個小時左右時間來扯皮。項目是穩(wěn)賺大賺的項目，可那是傷天害理的項目，他們沒有親歷，體會不到，腦袋空間被金錢占滿。

雨晴從外面帶回兩個鄉(xiāng)干部，自稱是廣坪鎮(zhèn)的，管轄梅山村。在那一帶，梅山是大山區(qū)，占有的山林最多，資源也最豐富。兩者分別為肖鎮(zhèn)長鄧組織委員，雨晴上好茶后，我叫她回到外間她的辦公室關(guān)上我的門。當(dāng)年我跟廣坪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打交道時，他們還不知道在哪里。肖鎮(zhèn)長說明來意，希望恒通公司重新啟動梅山項目。沿途所有村都在熱火朝天地搞開發(fā)，梅山卻停下來，不符合當(dāng)下形勢，梅山這個龍頭要重新昂起來舞起來。

“重不重啟，什么時候重啟，公司有考慮?！蔽艺f。

“據(jù)我們所知，公司里就只你一個人反對?！彼麄兊南㈧`通，肯定有內(nèi)線。

“雖然還叫恒通公司，但是此恒通不是彼恒通，前面恒通簽的合同，跟現(xiàn)在的董事會沒關(guān)系?！蔽艺f。

“按照國家規(guī)定，一個項目三年不啟動，當(dāng)?shù)卣袡?quán)收回項目。梅山項目，恒通閑置十年了?！毙ゆ?zhèn)長說，鄧委員附和。

“有這樣的規(guī)定嗎？拿文件出來我看看?！蔽艺f。

“這不明擺著嗎？房地產(chǎn)老板拿的地塊，企業(yè)拍得的項目都是如此?！毙ゆ?zhèn)長說。

“梅山死了那么多人，是開發(fā)造成的。教訓(xùn)還不夠深刻？你們是當(dāng)?shù)卣刹浚撵`沒一點震撼？”我說。

“經(jīng)濟發(fā)展過程中難免有失誤，有陣痛，有犧牲。我相信重新啟動后，死人的事件能夠規(guī)避。醫(yī)院天天死人，就不去治病了？”肖鎮(zhèn)長說。

“事件過去已十年，人們開始淡忘。重要的是，梅山村人沒有責(zé)怪，我們政府也沒有責(zé)怪，那年恒通放棄項目，當(dāng)?shù)卣兔飞饺罕姳犞谎坶]只眼，為了暫時過渡，冷卻處置。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現(xiàn)在是傷口愈合的時候了?！编囄瘑T說。

“你一天不開發(fā)，我們政府就少一天的稅收，那可是塊大肥肉啊。那時候廣坪政府富得流油，正因為百分之七八十的稅收來自于恒通。恒通在梅山不開工，占茅坑不拉屎的行為我們鎮(zhèn)里表示憤慨，我們有一萬個理由跟你撕毀合同?！?/p>

“合同不是跟政府簽的，你撕毀不了?！痹谕忾g的晴雨耳朵一直在聽里面的談話，她沖進來大聲地說。

“雖然不是跟政府簽，但梅山簽合同是經(jīng)過廣坪政府研究同意的，這里面有廣坪政府的事?！编囄瘑T年輕氣盛。

肖鎮(zhèn)長攤開手叫雙方住嘴，他說：“我們這次來不是來吵架的，是來解決問題的。恒通梅山重啟項目是最好的選擇，機械一響黃金萬兩。沒有一個商人那么傻?！?/p>

“送客！”我憤怒地說。我走出自己的辦公室，向頂樓走去。這座城市灰蒙蒙的，直插云霄的高樓像電視里的仙境?！皬亩麻L，你不是要跳樓吧？”雨晴站在我身后，捂著嘴笑，“肖鎮(zhèn)長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他放下話說要收回項目。”

“他們沒權(quán)利收回，我不慌。”

“那你慌什么？”

“我慌身邊一只只餓狼?！?/p>

梅山人推舉袁世和為村長，村里的大小事情由他掌管。會議是在縣城召開的，梅山人不在梅山卻在外地開重要會議，說來叫人心酸。袁世和剛上任，便炙手可熱。具有開采錫礦經(jīng)驗的紅山公司首先找到了袁世和，唆使他跟恒通撕毀合同，跟他們簽訂合同。只要合同一簽，他們立即到位，梅山村的毀約金紅山公司承擔(dān)。紅山公司給的條件優(yōu)厚，恒通當(dāng)年做到的，紅山一樣不少，在原來條件基礎(chǔ)上還有優(yōu)厚。紅山公司在云南廣西一帶開礦多年，資金雄厚，他們提出在縣城購地建一座梅山村。梅山人住在梅山村，工作日到梅山工地上班，早出晚歸，包中餐，公司配通勤車。十八歲以上的梅山人，只要愿意都是紅山公司的工人。袁世和召開村里人會議，他們沒有議論跟不跟紅山公司干，而是責(zé)備恒通為什么不重啟梅山項目。梅山人只想跟我干，別的公司他們把握不住，信不過。袁世和打不通我的電話，親自到市里來向我匯報他們的決定，我悄悄擦掉淚水對他說：“我也是梅山村人，你算是我的領(lǐng)導(dǎo)呢?！?/p>

另一家公司是開采石材的，他們查明梅山還有許多石材，一座村莊既有大理石又貯藏錫礦銅礦，特別難得。這家公司提出承包開發(fā)梅山石材，只要梅山人答應(yīng)，別的事他們?nèi)ジ愣ā?/p>

“我們不答應(yīng)，紅山公司我們都沒答應(yīng)。我們只跟恒通合作。”袁世和代表全梅山人強硬地拒絕。

梅山人好多年沒想起我是他們的榮譽村民了，我說我是梅山人，他們特別高興。我家跟梅山的淵源從我爺爺在那里當(dāng)土匪開始，關(guān)于我爺爺與梅山的情緣我還是不想跟他們說，但他們遲早會知道的。我們的紀錄片完成了拍攝，正在后期制作。我初步跟市電視臺聯(lián)系，他們不僅不買播出權(quán)，還要我給廣告費，否則不上節(jié)目。我正在考慮要不要付給他們廣告費，這個有價值的公益片他們收取費用，我不能接受。專題片制好后，我會寄送給政府許多部門，我希望更多人了解中日梅山之戰(zhàn)。梅山人我當(dāng)然也會送的，一家送一份。

是的，是到了重啟梅山項目的時候了。但我不是去開礦采石。我叫雨晴通知有關(guān)人員召開股東擴大會議，近期股東和一些員工對我意見大，私下說難聽的話，有股東流露出拋股念頭。聽說召開股東擴大會議，好些股東不愿參加，雨晴進一步說是關(guān)于啟動梅山項目的，他們立即就來了。到會后，股東們失望了。會議主題是梅山綠色開發(fā)，給光禿的山嶺種草種樹。股東們反對，我強硬地發(fā)話：哪怕股東全部跑掉我也不改決定。他們聽出來了，我不是來聽他們的建議而是通知我的決定。

會議結(jié)束后，我立即成立梅山綠色開發(fā)組，雨晴牽頭?！澳悴皇窍Ｍ?dāng)梅山項目頭兒嗎？機會來了?！蔽覍λf。她向我吐舌頭，“可你這是什么項目??！”雨晴再怎么反對最終也會聽我的。我?guī)е椖拷M直赴梅山。聽到汽車聲音，畢富生走出家門，見到我們的人馬，他無動于衷，他不相信我們重啟了梅山項目，以為我們還是來干與他無關(guān)的事情。因此，他懶得跟袁世和他們匯報。

項目組人員在我指示下掀開假草墊，撕開涂滿綠色油漆的帆布。下面是裸露的石灰?guī)r和黃色泥土。那些采石材留下的大坑洞重見天日。經(jīng)過勘查，我們有了初步想法：用土填平大大小小的坑洞，在巖石上鋪上厚厚的優(yōu)質(zhì)土，然后撒草籽種樹苗，也可以結(jié)合實際情況種經(jīng)濟植物。巖石不長草不長樹苗不奇怪，黃土也不長就奇怪了。我們不是專家找不到答案。我們?nèi)×送翗訙蕚渌徒o專家分析，聽取他們的良好建議。西北沙漠都能種植物，梅山的黃土為什么不能？只要有心，辦法一定會有的。

梅山綠色開發(fā)需要很大投入，股東及一些中層意見大，一股拋股潮在公司生長。我建議雨晴拿出積蓄來買股，資金不足向別人借向銀行貸。我盡力把他們拋棄的股票買下。我很高興他們能退股，退的越多阻力越小。

梅山大部分人同樣失望，他們興沖沖回來又帶著怨氣離開。袁世和老婆帶著幾個梅山人加入我們綠色開發(fā)項目組，給了我們極大的鼓勵。過了兩天，袁世和回來討伐項目組：當(dāng)年合同簽的是采礦采石，不是種樹，恒通沒有履行合同，恒通必須履行合同，否則我們綠色開發(fā)做不成。他剛把話說完，他老婆就上去打了他兩耳光，“你告訴所有梅山人，誰要再提采礦采石材，我給誰耳光，不管他是長輩還是晚輩！”袁世和老婆叫喊。雨晴習(xí)慣性地拍了視頻傳給我，我存下來，立即發(fā)到我的朋友圈，發(fā)到公司微信群。

綠色開發(fā)如果只有十年時間是不夠的，十年就想修復(fù)梅山做不到，需要三十年五十年，甚至更長。肖鎮(zhèn)長他們有所耳聞，他對我們的項目不滿。廣坪鎮(zhèn)土地寬廣，即使方圓三十公里都是禿山也影響不了廣坪的綠，只要經(jīng)濟上去，光禿又怎么樣？他在班子會上宣揚這種觀點，命令各條塊加緊開發(fā)。

我腦中涌出一個新的主意。我?guī)е昵缛ヒ娫篮?，袁世和受寵若驚，我希望他回到梅山參與綠色開發(fā)，我可以給他安一個副組長職務(wù)，條件是帶回所有梅山人。讓他們回到梅山村，公司想辦法給梅山安裝干凈的自來水。袁世和說：“我們可以回梅山，但是恒通必須啟動以前的項目，那才是掙大錢之道。”他提出一邊種樹種草一邊開采石材挖礦，我不同意。一開采，綠色開發(fā)就只能落空。我來找他主要還不是讓他回梅山，我要延長開發(fā)時間，續(xù)簽合同。將剩下的十年再加七十年。袁世和不答應(yīng)，我只能欺騙他說：“種十年樹后，我們就開礦，然后分期分片開采石材?！弊隽藘蓚€小時工作，他初步答應(yīng)，但他為難說：“現(xiàn)在簽合同要經(jīng)過鎮(zhèn)里批準了。肖鎮(zhèn)長對我發(fā)過話，沒他點頭簽字，一切合同無效?！?/p>

我?guī)е昵缌⒓凑业叫ゆ?zhèn)長，說明來意，用欺騙袁世和的話欺騙肖鎮(zhèn)長。肖鎮(zhèn)長是只狐貍，他才不相信我們的話。對付他，我早就想好辦法了。

“我給鎮(zhèn)里交‘空稅，即使不產(chǎn)錫礦和石材恒通公司也交，稅額雙方商定。”我的話果真有效。肖鎮(zhèn)長畢竟是政府的人，知道環(huán)境問題是個重要問題，環(huán)境沒控制好，有可能下課?！翱斩悺?，一舉兩得。

我順利地跟梅山村簽下延長四十年的合同，從現(xiàn)在開始還有五十年。雖然對方不同意增加七十年，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消息傳到公司，公司炸了鍋。

“恒通很快就破產(chǎn)了。”他們說。公司刮起辭職風(fēng)。一周不到公司員工走了一半，恒通原來的金融外貿(mào)等業(yè)務(wù)做不下去了。剩下一半員工在觀望，估計過一兩個月還會走掉許多。公司面臨人才資金的嚴重短缺，我決定公司做戰(zhàn)略收縮和轉(zhuǎn)向，以梅山綠色開發(fā)為主業(yè)。

“恒通垮掉，不出一年?！庇昵缯f。

“如果真垮掉，我就帶領(lǐng)袁世和老婆他們十幾個人慢慢填土種樹種草。你愿意緊跟我嗎？”我說。

“想得美！”雨晴對我笑，摟過我，親了我一口。

責(zé)編手記：

就好像打定主意挑戰(zhàn)讀者的常識判斷力，光盤的小說《重返梅山》刻意建構(gòu)起梅山這樣一個特定情境下的吊詭世界：十年前因開礦給梅山村帶來半數(shù)人死亡的恒通公司董事長“我”重返梅山，受到村民“最高禮數(shù)”的迎接；“忘不了自己根的”梅山人卻在為重新開礦奔走呼號，“在梅山，祈福節(jié)清明節(jié)比春節(jié)更重要”，就這樣，梅山人一邊無比虔誠地呵護著良心，一邊卻義無反顧地要重新走斷子絕孫之路?！拔摇弊鳛橐粋€商人，放著“烏嶺一樣高”的錢不去掙，卻冒著得罪地方政府和公司破產(chǎn)的風(fēng)險，為了不開礦且不讓別人開礦，不惜以每年“繳空稅”為代價，續(xù)簽40年開采權(quán)……為什么這樣一些悖于生活邏輯和倫理的情節(jié)，在小說設(shè)定的語境下變得合情合理，并能左右讀者的審美和情感走向？因為，所有情節(jié)的背后都有一個像幽靈一樣無處不在的巨大存在——資本。因為，不同程度上，不僅現(xiàn)實的生活被金錢所異化，人的靈魂也被資本所異化。這一點，無論在小說的世界里還是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都同樣成立。否則，小說將會因為失去支點而無可避免地坍塌。正是由于有了這樣的認知和自信，作者才不惜犧牲部分的真實，以抵達更深層次的本質(zhì)的真實，或曰藝術(shù)的真實（這一點在“毒人”畢富生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這也正是小說的沖擊力之所在。

事物的發(fā)展在一定的條件下會走向自己的反面。資本在自身發(fā)展壯大的同時也為自己造就了千千萬萬個掘墓人。比如，小說中資本家的另類“我”，還有以袁世和老婆為代表的開始覺醒的梅山人（雖然只是極少數(shù)人）。資本雖然強大，但站在它對立面的卻是更加強大的人間正義。

責(zé)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