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
上半宿·圓月亮
出了老房子的大門,繞過梨樹,那一排五棵柳樹都是父親種的。將近五十年了,柳樹枝葉繁茂,上邊住了幾家子鳥,鳥藏在柳葉叢中,從來都不見身影。春天的陽光里,它們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如果不是在樹陰里看到一攤攤白的黃的鳥糞,還以為是樹葉叫出了聲。
父親說他不記得種樹時的情景。爺爺插話,能記得才怪!種樹的時候,父親只有三歲,三歲的娃娃接過他的爺爺我的太爺手里的這些柳枝,把它們插在斜坡的沙土里。
種下這些樹的時候,太爺每天都在肚子疼,沒人知道是為什么。他讓太奶奶把炕上的褥子全部都撤掉,把肚皮貼著土炕上的泥層,爐子里的火燒得很旺,聽得見呼呼的聲響。太爺說他的肚子里好像有個活鬼在亂踢,他想讓火的熱氣從土炕下的煙道通過土泥層把活鬼給趕走。太奶給他端來一碗熱水,他一點不怕燙,呼嚕呼嚕喝下去,說以陽化陰。
太爺那年才五十歲,剛把堂屋擺放了很久的一副棺材埋進土里,送走了他的父親。他對正掀開門簾的孫子說,等著,等爺爺帶你去看羊。這是他們倆每天要做的事情。太爺試圖掙扎著起來,直起身子,結(jié)果肚子里的活鬼又開始鬧騰。他剛蹲下身子,想繼續(xù)趴在炕上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這個姿勢能緩解疼痛。之后,他就天天這么蹲著,蹲著吃飯,蹲著吸兩口旱煙,蹲著跟來家里的人說話。后來,干脆睡覺也這么蹲著。
爺爺說到這里,我們都聽不下去,問,為啥不叫大夫?
太爺不讓,一說去叫大夫,太爺就急得面暴青筋,直嚷嚷:我命大著呢,臨汾戰(zhàn)役的時候,共產(chǎn)黨造炸藥,我給城里送造炸藥用的草灰,一驢車一驢車地送,子彈在我頭上嗖嗖地飛,我硬是活得好好的。閻王他還沒膽兒要我的命。
太爺信偏方,把十里八村老人們傳說的偏方都試盡了,還是不見好。有一次,我父親沖他伸手,讓他抱,他使了半天勁都沒站起來,流著汗直樂,說,爺爺?shù)亩亲痈笸乳L到一起了。
父親長大后才從大人們的嘴里知道,這些樹是他種的。他對木工活無比著迷,給他的弟弟做了木頭小車,又給他的妹妹們一人做一個梳妝盒。村里的木匠看他是個苗子,有心收他當(dāng)徒弟,可爺爺偏不樂意。爺爺說,我們家祖宗多少代都是干木匠的,還用得著向你學(xué),我兒子得學(xué)醫(yī)。
爺爺把父親送到山下的大夫那里。沒幾天父親就跑出來,說是聞見藥味就想吐。自此,爺爺也打消了讓他當(dāng)大夫的念頭。
父親找木匠學(xué)藝,木匠卻早已被爺爺?shù)脑捈づf什么都不讓父親碰他的工具箱。父親也有骨氣,說不碰就不碰,回到家自己琢磨著做工具。
父親能做的東西越來越多,小到板凳桌椅,大到床、大衣柜,他什么都敢試。
大人們都說是祖宗的血液在他身體里作祟,讓他見了木頭手指頭就不能安靜。大約兩百年前,我們的某代祖爺爺從永濟一個叫蒲州的小鎮(zhèn),帶著大大的工具箱來到了現(xiàn)在的村子。當(dāng)時村里人很少,而且一直還沒有出過木匠,東家有心讓他留下,可他硬是不肯。一天清晨,當(dāng)他醒來的時候,將要完工的衣柜卻被燒成了灰燼。東家提出要求,要么人留下,衣柜的事不再追究。要么就翻倍賠償。作為一介木匠,想來他也沒什么積蓄,后來只好答應(yīng)東家留下來,成為鄰居,在這里娶妻生子,繁衍生息。木匠——作為我們家祖?zhèn)魇炙?,不知從哪一輩斷了,但是每一輩里總有一兩個人對木工活著迷的人,就像是中了什么蠱似的。
父親跟母親訂婚的那年,母親才十三歲。父親還在上初中,轉(zhuǎn)眼,他就要高中畢業(yè)了,父親早就打起那幾棵柳樹的主意,他心想著要做成什么樣式的家具,每天在紙上畫來畫去。
可是爺爺一直不同意,爺爺說,這些樹有用處。
直到父母結(jié)婚,這些樹也沒派上用場。后來,父親母親蓋起了新房,門窗、桌椅都需要用木頭,可爺爺硬是沒讓動,爺爺說,留著樹,讓它再長一長。
這些棵樹一長就是四十多年,不知道有多少只蟬在樹干裂開的硬皮上棄下了硬殼,不知道多少只鳥在樹上鍛煉出會飛的翅膀。
父親已經(jīng)到了中年,他是五個村子的電工,他和樹都攢足了一股勁,要干一件大事。
當(dāng)年的太爺蹲在炕上,把飯吃完,對爺爺說,你扶我出去。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門了,走到亮地里,過了好半天眼睛才適應(yīng)了,他往院子?xùn)|邊看,鄰居家的老柳樹還穩(wěn)穩(wěn)妥妥地站在那兒。他讓爺爺給人打好招呼以后,砍掉五根細樹枝。
太爺一邊教父親將柳枝插進土里,一邊讓爺爺把周圍的土踩好。三歲的父親勉強能把樹枝扶住,太爺微微抬起一點腰說,讓娃娃扶著,他扶著,就算他種下的。
太爺把前來看望他的親戚都哄走,說他還要好好活著呢。他讓他大孫子種下了五棵柳樹,他得最少再活個三五十年,等孫子娶妻生子,等柳樹長成到腰粗,讓孫子給他親手打副柳木棺材,他長得人高馬大,得親自躺到里邊試一試。
人們分明看見他的臉已經(jīng)枯黃。離我們最近的大夫在山下的一個村子,爺爺特地駕了驢車,跑去了,大夫聽完以后,給開了兩副藥,說最好還是能帶著病人去。太爺不肯動窩,他嘴里罵罵咧咧,說什么都不去。
太爺讓爺爺去山頂?shù)膹R里看一看,廟里的墻上鑄著黃銅神像,有一個鼓著大肚子的佛,村子里人說,按一按他的肚子就能治好肚子疼,這個說法不知道流傳了多少年,銅佛像的肚子不知道被多少人按過,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坑洞。
爺爺在院子里繞了很多圈,直到太爺又一次滿頭是汗地罵起來,他才低聲說,廟里的銅佛早就燒化了,那些年日本人燒的,你忘了?日本人爬上山頂,不知道一把一把扔的什么粉末,扔到哪兒哪兒就著,山上著了將近十天的火,把個廟燒壞了。那些日子的大火一下子就把太爺?shù)钠恻c著了,他蹲在炕上使勁罵起日本人。
父親砍樹之前,爺爺成天往山坡里鉆,我們都以為他去揀柴禾,結(jié)果他回來以后兩手空空,頂多口袋里裝回幾個野蘋果。父親有好幾次問爺爺,要不要砍樹,爺爺說再等一等,就又往山里去了。過了好一陣,爺爺讓父親去山里拉東西,等三輪回到院子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一塊很漂亮的長條石頭。石頭放到院子里,他們就去砍樹。endprint
粗大的柳樹連根被伐,空出一大片天。父親像一個真正的木匠一樣準(zhǔn)備為他的爺爺做棺材,院子里長短鋸像兄弟一樣排列著,有的是他這些年添置的,有的是他自己做的。他叫人跟他一起拉起大鋸,鋸成木板,然后讓風(fēng)吹干。
爺爺對父親絮叨,你爺爺個子很高,棺材得長一些,舒坦。
當(dāng)年,太爺在一個晚上直嚷嚷,他說要見他孫子。太奶說,孫子正在那屋睡覺呢。他咬緊了牙說,我要帶孫子去看羊。太奶回他,黑天瞎火的,羊都睡了,怎么看!天還沒亮,太爺就一個勁地折騰,催太奶起來。他說老土窯的爐子里放著一個銀戒指呢,是他母親的,他母親生病花光了所有的錢,但是給他留了一個銀戒指。
太奶說,老土窯早就塌了,而且沒塌的時候,屋子里圈了好幾年的羊,一地的羊糞,哪來的什么銀戒指??商珷敳桓桑堑谜f,戒指就在老土窯里呢。
太奶只好照著煤油燈去老土窯找。隔壁那間土窯洞,就是二百多年前我那位從永濟落戶到村子里的祖爺爺挖的,這院子有些年長滿荒草,有些年變成通往另一個村子的路。
自然什么都沒找到。等太奶回來的時候,屋子里安靜得很,太爺還是蹲著的姿勢,只是倒了下去,看上去,像個穿著破衣服的大青娃。太奶把手指伸過去,他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鼻息。
哭聲把爺爺奶奶都引了過來。壽衣是從別人家借的,太爺?shù)纳眢w已經(jīng)僵硬,沒辦法完全拉得伸展,好不容易才把衣服穿上,佝僂個背,怎么都不像樣,讓人想起來就辛酸。如果不是這個姿勢,村子里借來的棺材一定裝不下他高大的身軀。村里年長的老人來看,叫著爺爺?shù)娜槊f,你快把你爸翻過去,把他后背給踩平了。爺爺怎么能忍心,但他們說,如果你不去踩,你爸到地下都這樣,受死個罪!爺爺伏上太爺?shù)纳碜樱吭谒蟊成?,用力往下壓,爺爺在他父親的背上,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在別人的棺材里,太爺傾聽著親人們的哭聲。
后來,太奶沒了,爺爺把太奶葬在埋太爺?shù)哪菈K地里。一塊地,他倆一人守一個地頭,風(fēng)一吹,他們能聽見同一棵楊樹的葉子不住沙沙響。
柳木板子完全風(fēng)干以后,父親就不再讓別人插手,他用墨盒畫劃,爺爺在旁邊說,太爺臨走的那三年,啥也沒干,就整天哄我父親開心了。
父親不說話,他真的一點也記不起他的爺爺了,他把木頭切割的時候也想把時間切開,想看看那三年的時間里,究竟有怎樣一個老人把他捧到手心。
爺爺把話反復(fù)說了很多遍以后,把太爺?shù)拿挚淘诹藦纳嚼锢貋淼哪菈K長條石頭上,它是長條的形態(tài),卻并不齊整,把太爺?shù)拿挚淘谏线?,就好像刻在一座小山上。在村子里,墓碑是很少見的。村里幾個老人都跑來看,看完了墓碑看父親做的棺材,已經(jīng)快成型了,大家都夸贊,就像那些木匠們做的一個樣。就像太爺看著父親把柳枝插進土里時說的,三五十年以后,柳樹成材,他的孫子也妻兒滿堂,給他做一副像樣的棺材。
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不在同一個墓穴的太爺和太奶要重新合葬,父親做的兩副棺材抬進地里。他小心翼翼地挖墳,就像要挖出五十年的時間。爺爺總說,太爺下葬之后,父親就成天哭著要找太爺,“爺爺去哪兒了?”大人們告訴他,你爺爺去了很遠的地方。
埋在土里的棺材已經(jīng)腐朽,經(jīng)不住鐵鍬的碰撞,露出了一堆白骨。父親顫抖著手撫那一段段骨頭,把它們小心地排列在他親手做的棺材里,太爺?shù)募棺倒且廊粡澢?,在寬大的棺材里,顯得很細小。這時,親戚們才來,幫忙把太奶的尸骨挖出來,這對夫妻相隔了五十年終于在陽光下又一次見面。十幾分鐘之后,棺材的蓋子被蓋上,錘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p>
兩副棺材并列落進墓道,黃土從鐵鍬里滑下去,滑到柳木棺材上,我聽見父親嘴里念叨著,爺爺、奶奶,你們別怕,我為你們蓋樓蓋廈。鞭炮霹靂啪啦地響起來,把父親的聲音完全遮住了。那個深坑很快被填埋,變成一個鼓起的墳包。
合葬的事情終于完成,父親在院子里收拾他的工具和做棺材留下的木屑,我問父親,為什么埋太爺太奶的時候,要說給他們蓋樓蓋廈。父親答我,大家都這么說。我問他,那為什么要挖出來,重新合葬。父親回我,大家都這么做。五歲的小表妹問,大家都給自己的爺爺做棺材嗎?父親把所有的木屑裝進一個大袋子里,沒有說話。
下半宿·扁月亮
一輛車停在村口,就不再走了,開車的人下了車,蹲在樹旁的核桃樹下抽起煙。放羊的過去了,羊們嗅車子的輪胎。放羊人熱情,問,去誰家。他說去蘇二杰家。放羊的人給他指路,就那一家,她媳婦剛生過孩子。還有那一邊,他父母和奶奶住的那套老屋子。
他望著村子北頭的那一家,院子與馬路相連,沒有院墻相隔,能看見三個白頭發(fā)的老人在山一樣的棒子堆里剝棒子。
其實開車的人知道他家在哪兒,他只是沒想好該把車?yán)锏氖w和噩耗送到?jīng)]出百天的二杰媳婦眼前,還是送到三個老人眼前。
蘇二杰沒了,三個老人坐在玉米堆里,一時間動彈不得。是車禍,路下邊是以前的礦洞,一下雨,路邊就塌陷了。車子翻到了溝里。別的人都只受了傷,唯獨他丟了命。
蘇興子鉆進廂房的老屋里。這里原本有三副棺材,停了好多年了,多年來一直當(dāng)家具用,里邊堆滿了雜物。前兩年,給蘇二杰的哥哥蘇大杰用了一個。他跟另外的兩個小伙子一起死在了他們私自開采的礦上。那個墳就在東山上,還不算舊。
那時候,兒子媳婦哭得撕心裂肺。兩個孫女還小,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人們把給他準(zhǔn)備的棺材抬進了停尸的麥地。那一回,他是怎么挺過去的?他安慰自己八十多歲的老母親,請人照看著。結(jié)果還是讓她在半夜跑到了村口的地里,把腦袋直往棺材板上撞,留下一片血紅,如果不是兒媳婦攔住,她真就跟著去了。第二天,刷上了一層紅漆混著老母親的血的棺材,把兒子高大的身體裝了進去。
這次,他沒有哭。老母親也沒有哭,甚至不住地笑起來,好像有人點了她的笑穴一樣,一邊狂笑,一邊擦眼淚,卻說不出一句話。自從蘇大杰走了以后,她就落了這個毛病。
現(xiàn)在,屋子里的這兩口棺材,一口是他母親的,一口是他妻子的。他把棺材里的東西一點點拿出來,不叫人插手,旁邊的人看著他的樣子反而更害怕,去把他的鄰居叫了來。鄰居又叫了另外的鄰居,一村子人很快都聚在了院子里。endprint
許久,蘇二杰的母親才哭出聲來。她那一聲“二杰”叫得人心都能裂掉。
蘇興子一聲不吭,安安靜靜把棺材騰出來。他的老婆已經(jīng)爬在車上軟成一團,他卻自始之終不看兒子一眼,在牛棚里找鐵鍬,準(zhǔn)備下地。
他沒去叫風(fēng)水先生,自己找了一塊向陽的地方,挖起來。不遠的地方,蘇大杰的墳頭上的花圈還沒完全枯爛。村里幾個男人跟過來,陪他一起挖。
一直到釘棺材,他也沒有看兒子的尸體,他說,釘吧,釘吧,有什么可看的,他一生下來,我就看著他,他長什么德性我清清楚楚的。
兒媳婦早已經(jīng)哭得死去活來。他一抬頭,看到土坡上邊蘇二杰的房子,這才后起悔。蘇大杰死了以后,媳婦就改嫁了,帶走了他的兩個孫女。他為了省蓋房的錢,把這套房子當(dāng)作婚房給蘇二杰住上了。
二媳婦說要帶孩子去娘家住段時間,他們就清楚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他把柜子里的幾千塊錢塞給二媳婦。當(dāng)她抱著孩子出了院子的時候,他才哭起來。他一哭,他母親就止不住地大笑。
蘇二杰打工的地方送來三萬塊錢,政府又給了貧困補助,村子里的人也都少則幾十、多則上百的給他錢。他都收著。
他四處打聽著什么,看上去很忙乎。有一天,村子里人忽然都收到了他發(fā)出的請柬。一家兩份,大紅的喜字耀人的眼睛,一份份拆開,里邊寫著蘇大杰,旁邊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另一張上邊是蘇二杰,旁邊也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村里漸漸傳開,那兩個陌生的名字是兩個剛死了的姑娘的。一個出了車禍,一個得了絕癥。按照鄉(xiāng)俗,未出嫁的姑娘不能埋進自家的土里。她們與蘇大杰、蘇二杰結(jié)了陰親。
蘇大杰的父親說,就得高高興興的,得像活人娶媳婦一樣,喜喜慶慶地辦起來。兩天后,兩隊車向不同的方向出發(fā)。鞭炮響個不停,大紅的喜字貼在他們家的墻壁上,三個老人在村口張望??粗囎禹樦P山道下了山,又看著車子從那里回來。車子沒有進村,而是直接去了墳地,姑娘們的照片跟兒子的照片被電腦合成在一起,看上去真般配。
他覺得自己的錢花得真是值。但是沒多久,蘇二杰的媳婦回來了,她已經(jīng)向村子里好幾戶人家打聽過,他們是不是收了二杰老板三萬塊錢?又說,那也應(yīng)該有我的份。人們不知道媳婦后來是怎么走的,也不知道他們一家人說了些什么。
我們要去集上,出了村子,下山,從兩道山隘中間的公路走出去,能看見兩排低矮房子,其中一個房子里時常走出個女人,有時候,她正在院子里忙著什么,聽見三輪車從遠處過來,她抬起頭看。我們總跟她打招呼,三輪車上總是有人嘆氣,蘇大杰這么好個媳婦!
聽村里人說,蘇大杰的母親有一回路過時,也拉著老伴說,看,那是我們兒媳婦,是大杰的媳婦。蘇大杰的父親頭也不回,說,你傻了吧,什么是媳婦?能一起埋進土里的,那才叫媳婦。
我在他家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看見他們?nèi)齻€人坐在院子里剪柴胡。后來聽母親說,他們把吃不完的糧食賣掉,他們上山采藥,賣了錢,跟政府的補貼費放在一起,分成兩份,讓我父親下山的時候幫他捎上。他說,這個到門村給大杰媳婦,這個到王村,給二杰媳婦。他說完,覺得有點不合適,嘴哆哆嗦嗦抽了好半天,不知道該發(fā)什么音,父親已經(jīng)發(fā)動了三輪車,走出院子的時候,轟隆隆的聲響里,我聽見他大聲喊,給我的孫女們!
黑夜與白天之間的那扇門
那一年,我從外省回來,在山下,遇到了大杰二杰的父親蘇興子。他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等去城里的車。父親正好也下山來接我,他看蘇子凍得厲害,從不遠處揀來一些樹枝,放在他面前,點燃了。蘇興子抬起頭的時候,把我嚇了一跳。才多半年沒見,他的眼窩深得厲害,像是兩個大泥坑。他問我,知道嗎,你小姨父沒了。我們站的地方四邊環(huán)山,在山底下,頭上的那片天變得蒼茫,我聽見心里有塌陷的聲音,我站在那里哭起來。不遠處樹梢背后是一條已經(jīng)干涸的河流,石頭發(fā)白,松柏上邊是一層層塵土,墨綠色的樹葉上,有一陣風(fēng)踏過去。許多年前的日子都在我心里擁擠著交錯、晃動,最后一次見小姨父是在開學(xué)前,僅大我十二歲的小姨父為了給我湊點學(xué)費,每天比別人在礦洞里要多上兩個小時的班。
山下太冷,我的眼淚太暖和,風(fēng)一吹,臉上好像要裂出兩道鴻溝一樣。我怪罪我們家人為什么沒有告訴我,當(dāng)時村子里不通電話,可是寫信也行,他們居然什么都沒有說。蘇興子一直在拔拉著火苗,他就一直那么不緊不慢地拔拉著。他說,我們大杰也沒了。他的話把我的神情一下子卡住了。我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直到父親讓我跟他告別。直到回到村子,甚至多年后每次看到他,我的的話好像都被卡住了一樣。今年回去,我看見他和他妻子還有他的老母親在剝棒子皮,棒子太多了,山一樣,幾乎要把他們藏起來,每年我都是這個季節(jié)回家,每次都是這樣的情景,好像他們這一生都在面對永遠也剝不完的棒子。
他們總是請父親幫忙,用三輪車?yán)厥焱傅陌糇樱蛘甙邀湻N送到地里。
我家院子的地勢高,能看見許多家的房子和遠處的山。在快進入黑夜之前,不見有羊回來,沒有學(xué)生的讀書聲,以前一切可以證明黑夜來臨的物證好像被什么偷走了一樣,只有太陽像一個想要沉淪卻又不甘心沉淪的紅球。光線滑過我們祖上的墳?zāi)?,滑過那些與陌生姑娘合葬在一起的年輕人的墳頭。在路的盡頭,一個馱著背的老人走過來,遠遠看去,好像山和半拉太陽都在他的肩上扛著,終于,他沒頂住太陽,它落下去了。那個人螞蟻一樣移回村莊,是蘇興子。
黑夜就要來了,人們還都沒來得及點燈。“哞——”的一聲牛的長鳴,從暗地里推出一扇門似的,告訴人們,村子好像還睜著眼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