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鳳是二姨太從娘家那邊帶進吳府的丫頭。二姨太過世以后,吳老爺念其舊情,想收她入室。大太太不讓,大太太覺得銀鳳出身貧賤,不配伺候在老爺?shù)腻\被玉枕邊。大太太找了個媒婆,暗中將她許配給城東的阿貴。等吳老爺知道此事,銀鳳已經被阿貴領走了。
阿貴是個揀煤渣的。
那時間,日本人已經駐扎到鹽區(qū),并在城東鹽河入海口的灘涂上,建起了一座威威武武的小電站。阿貴每天從日本人的小電站里拉出煤渣,攤在鹽河邊的灘涂上,挑出煤渣中尚未燃盡的煤核,賣給城里開飯館的和街口燒水剃頭的匠人。入冬以后,天氣變涼,阿貴還會肩挑手提地將煤核送進鹽區(qū)的高門大院,專供有錢人家的老爺、太太、大小姐們燃在手爐、腳爐里取暖。
阿貴所售的煤核,已經在日本人的高爐里燃燒過一回了,此番再燃起來,已不起煙霧,可謂無煙之煤,倍受高門里那些愛干凈、講穿戴的貴婦人們喜愛。美中不足的是,煤核并非煤炭,它的熱量有限,再次燃旺以后,紅瑩瑩的小火苗,恰如小貓嫩舌頭似的,舔食不了幾下,就沒有后勁了。阿貴呢,盡可能地挑出上好的煤核,送給鹽區(qū)的有錢人,圖個夸獎,討個好價兒。
吳老爺打聽到阿貴的生存處境,私下里把東鹽河邊的二畝薄田賞給了他,讓他領著銀鳳好好度日月。
阿貴是個老實人,快四十歲了,娶了個花朵一樣好看的銀鳳,如同得了寶似的,整天變著法兒哄著銀鳳開心。銀鳳呢,原本是個丫環(huán),享得了清福,也受得了苦難。農忙時,她幫著阿貴挖田、澆菜園子;農閑時,她也同阿貴一道揀煤核,只是她不去拉煤渣,只等阿貴把煤核拉到家院以后,她再幫阿貴把揀好的煤核,分出三六九等。尚好的,留至天涼以后,賣給鹽區(qū)的有錢人;下等的,出售給城里的茶館、酒肆。有時,他們自家也燒一點。但是,多數(shù)時候銀鳳舍不得燒阿貴辛辛苦苦揀來的煤核,她在鹽河邊拾些蘆柴生火做飯,也就湊合了。
阿貴他們家,住在東門外的鹽河邊上。
東門外,就已經遠離城區(qū)了,再往東面鹽河邊上去,壓根兒就沒有幾戶像樣的人家。先前,那一帶是鹽工們“滾地籠”的不毛之地。而今,多為鄉(xiāng)下來的拾荒者。
那些拾荒者,拖家?guī)Э?,臨時用蘆席、蒲草搭建一個小窩棚,一家老小灰頭土臉地住在里面,房前屋后,堆滿了酒瓶子、破紙箱、亂繩頭等破爛兒。像阿貴家那樣碎磚到頂?shù)拿┓?、樹枝圍起院落的,就算是鶴立雞群了,銀鳳很知足。
當然,阿貴家的“鶴立雞群”,歸功于阿貴的勤勞,他白天黑夜地拉煤渣、揀煤核,大錢掙不到,小錢還是源源不斷的;再者,阿貴娶了銀鳳那樣一個女人,也給他帶來不少福氣。
銀鳳很會持家的。
銀鳳依托鹽河養(yǎng)了一群鴨,當院的空地兒種著蔬菜瓜果。自家吃不了的瓜果,就讓阿貴帶到城里賣。有時,她還會挑些新鮮的蔬菜、或剛剛下枝的瓜果給吳家送去。比如開春的頭刀韭,入夏的麥黃杏,以及掛花、帶刺的脆黃瓜,墜彎了枝椏的水蜜桃啥的。但,那樣的時候,銀鳳并不是自個挽著籃子送到吳家去,多數(shù)是讓阿貴順路帶上。
銀鳳若是進城,或是要到吳家去見什么人、說個什么事兒,尤其是趕上二姨太的祭日叫她參加,她會很體面地叫一輛黃包車,去見吳家的老爺、太太們。時而,她還要擺擺譜兒,故意讓拉黃包車的車夫,在吳家的大門外候著她。
銀鳳家居住的東門外那一帶,全是土渣路。平日里,原本就不平整的路面,被小日本拉煤的大車軋得坑坑洼洼,趕上雨雪天,路面泥濘,四處積水,寸步難行。銀鳳若是趕上那樣的天氣出門,她就讓阿貴專程去城里叫輛黃包車到家門口接她。銀鳳不想濕了衣袂、鞋襪后,狼狽不堪地踏入吳家門。
這年隆冬,一個大雪紛飛的午后,東門外發(fā)生了一啟交通事故,一輛日本人的拉煤車,把一位貴婦人軋死了。肇事現(xiàn)場很凄慘,張狂的日本貨車司機,車輪子從那位貴婦人的腦袋上軋過以后,連車都沒停,直接通知鹽區(qū)警署房去處理后事。
警署房的“黑狗子”們,跑到現(xiàn)一看,死者穿著細軟,料定是鹽區(qū)有錢人家的婦人,連夜派人上門打探??赡菐汀昂诠纷印?,一連跑了數(shù)家高門大院,皆無打探出尸源下落。
消息傳到吳老爺那里,吳老爺想到當天是二姨太三周年祭日,慌忙派人通知阿貴去現(xiàn)場認尸。
阿貴趕到場后,一把拽下死者的絲綢手套,看到死者指甲里的烏黑炭泥,當場便失聲痛哭,且邊哭邊喊:“銀鳳呀,你去時坐著黃包車,回來時怎么就舍不得了呢!”
原來,銀鳳到吳家時,每回都是風風光光地坐著黃包車去??苫貋頃r,她為了節(jié)省車費,車出東門以后,她就下車步行了。沒料到,此番趕上雨雪天,日本人拉煤的卡車開來時,她為躲閃眼前一個小水坑,腳下泥水一滑,一頭栽進卡車底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