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權
二哥屬豬, 今年虛歲才五十七歲,但看面相卻像個六七十歲的老頭,腰蜷背駝,臉上爬滿了時光的皺紋,兩顆門牙已掉。
我看到他時,他坐在縣城大十字一家門店的臺階上,整個人蜷曲著,雙手捂著前胸,汗珠子滲出臉頰,一臉痛苦不堪相。急匆匆從八十里外的鄉(xiāng)村趕到的我,趕緊叫了一輛出租車,將二哥送往縣醫(yī)院。路上他一直咳嗽不止,吐出來的痰帶著血絲。我問他幾時開始吐血,他說有一月了,開始沒當回事,以為拖幾天就過去了,不成想越拖越嚴重,自己覺得,這次可能得了治不好的病了。我哭笑不得,埋怨他上縣城來,為啥不直接到縣醫(yī)院看病,傻等我干啥,我又不是醫(yī)生,就是我在,又能起啥作用?二哥見我臉色難看,聲音怯怯的。我心軟了,說啥也多余了。到了醫(yī)院,我趕緊掛號,尋了大夫馬上診斷,做CT、拍片子等,樓上樓下,前院后院,幾趟跑下來,自己腿軟骨酥。二哥傻傻地坐在醫(yī)院的長條凳上等著我。我知道,二哥即使進了醫(yī)院,也是找不到科室的,因為我這個縣城的???,在醫(yī)院跑上跑下,有時也找不到相關的科室。
醫(yī)生反復診斷的結果:二哥患了嚴重的肺結核,還有心律不齊等病。不容置疑,醫(yī)生說馬上住院治療,否則二哥還有生命危險。
我們打的迅速來到縣城大十字信用社,我從工資卡里取了五千元先交了押金,然后安頓二哥住進了傳染科,買藥、買日用品、叫醫(yī)生、叫護士,安頓停當,我?guī)缀踹~不動腳步了。二哥液體掛上了,藥也給服了,看著液體一滴一滴地進入二哥的動脈血管,我也暫時松了口氣,二哥出氣粗,不時地咳嗽著,痰液里面帶著血絲。他無助的眼睛盯著我說:“弟弟啊,我這次可能得了絕癥,治不好了,不如讓我回去吧,要死就死在自己家里?!?/p>
我打斷他的話:“你胡說八道,肺結核病現(xiàn)在不是絕癥,能治好?!?/p>
他說:“你不要哄我,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長時日了。我任務沒完成?。”簌i(侄子)出去打工只顧自己,眼看二十五的人了,結不了婚,彩錢一年漲兩萬,今年都漲到十八萬八了,估計到臘月還不止這個數(shù)。女方還要車,要樓房,沒有八九十萬元就別想結婚,我整天為娃愁死了!”咳嗽剛一停住,二哥又唉聲嘆氣,“你想嘛?家里七畝承包地,年年種玉米,刨過成本,收入也就是五千元左右,今年又遇干旱,玉米幾乎沒了收成。前幾年,我力氣壯,出去給人下苦力,一年還能落一兩萬元,但從去年開始,我得了腰椎間盤突出,重活不能干了,一干活,腰疼得要死,我現(xiàn)在真正成了廢人了。你二嫂半年前剛做了子宮腫瘤切除手術,花了七千多元,家里幾乎沒啥積蓄了。你說我倒霉不倒霉,咋又得了這種頑孽病,住醫(yī)得花多少錢能夠?。“盐页钏懒?!我真不想活了!”
二哥一肚子苦水倒給我。我知道,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即使同一起點的兄弟倆,人生道路也是截然不同,靠幾畝地維持生計的二哥這輩子活得真苦。念書時二哥比我高一級,學習成績雖然沒我好,但從來沒有留過級。我三歲時,父親撒手西去。大集體時代,靠掙工分,按勞分配,母親一天七分工要養(yǎng)活四個孩子,日子艱難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為了勉強糊口,大哥、二哥全部放棄了學業(yè),回家勞動了。好在大哥初中畢業(yè)了,二哥只念了五年級。從此,二哥年幼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擔。他起早貪黑,什么苦都吃,什么活都干,像一頭牛,不嫌茶飯,不講穿著,一輩子只知道拉車,不抬頭看路。生產(chǎn)隊時,啥活重,他干啥,不知道耍奸,更不知道偷懶。土地承包到戶后,二哥在農田里,搖摟擺籽,耕種打碾,打胡基,打土墻,抬檁上梁,抹泥灰墻,紅白喜事搭棚扯架,殺豬宰羊,尋板凳拉桌子,借碗碟拉水,端掌盤端面等,村民誰都能想起他,都愿意叫他幫忙,因為二哥靠得住。二哥無私地幫了忙,有的村民一直記著二哥的好,但有的村民不但不記他的好,背地里還恥笑說二哥缺心眼,是個大瓷頭!但二哥就是二哥,他從不計較這些,也樂意給人家干。我為此沒少埋怨過他。他說,都在一個村子里住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我就有這點力氣,只要有人叫幫忙,我也樂意干。他這么一說,我頓時無語。
書沒念成的二哥,對我念書卻是鼎力相助,積極支持的。60年代推石磨時,我耍奸溜滑,故意不出力,讓二哥抱著磨棍一個人推,他經(jīng)常推得汗流滿面,從不停歇。我家住在窯洞架板莊子的最底層,從溝底往塬上抬糞,要走三個灣坡,我在前面,二哥在后面,隨著越走越陡的溝坡,扁擔上拴的繩口一個勁地往下拽溜,大糞籠幾乎全部滑向給二哥,抬十幾回土糞,二哥的肩膀壓得紅腫,而我的肩膀看不出有絲毫的印記。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吃飯時,二哥總是給我舀稠的,自己舀稀的。他說我學習費腦子,要吃好!那時候,一年四季,家里幾乎都熬清湯寡水的玉米粥,粥喝完了,但鍋底的鍋巴都是我搶先要吃的,因為這東西是當時兒童時期最香甜的食品。節(jié)假日或禮拜天,二哥從不叫我去地里干重活,即使拉糞運土,二哥從來都是套繩駕轅,我只幫他推推車。每到收獲季節(jié),收割的莊稼放在場院里,二哥套牲口(后來用手扶拖拉機)碾場揚場,拿杈翻場、摞麥草垛、裝糧扛包,都是二哥扛大頭,我只當下手。
想不到,一向身體硬朗,平時連一顆止痛片都不吃的二哥,今生第一次住進了醫(yī)院。躺在醫(yī)院潔白的床上,蓋著薄薄的被子,黝黑的胳膊上插著針頭,液體嗒嗒地流進他的血管,望著蒼老的二哥,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說:“你一輩子光為別人著想,累死累活圖了個啥?到了這份年紀,你身體早已透支,現(xiàn)在病魔纏身,也該想想自己了!你看看你,才五十幾歲的人,就成了小老頭。你死了,地球照樣轉,你想那么多干啥?你操那么多的心有用嗎? 錢花完了,你病好了,還能出去掙,你人沒了,想掙錢,連機會都沒了。有我在,你住院不用操心,沒帶錢,有我;尋醫(yī)生,有我;跟前沒人支應,也有我!現(xiàn)在農村合作醫(yī)療報銷比例高,住院花不了多少錢?!?/p>
二哥聽了我的話,不再唉聲嘆氣了!他說:“我這人,你知道的,干啥都沒主意,你這么一說,我就有信心了!”
為了治好二哥的病,我尋了傳染科最好的李醫(yī)生和曹醫(yī)生,醫(yī)院專家王書記,他們親自為二哥會診,尤其是值班醫(yī)生曹大夫,不時地查房診斷,不時地調整用藥劑量,護士按時配藥輸液,二哥住院第三天,病情大有好轉,能下床買藥,自己會照顧自己了。endprint
第三天晚上,我有點急事,不在二哥跟前,不料一陣雷陣雨過后,天氣忽然轉涼。值班醫(yī)生讓二哥去取化驗單。穿著半袖的二哥沒有問清是前樓的哪一層,哪個室,自己上來下去,一連跑了幾趟,等化驗單取回,人卻受涼感冒了,晚上十一點二哥高燒到三十九度,他打電話給我,聲音急促,呼吸困難,要哭的樣子。我急匆匆趕到醫(yī)院,叫來醫(yī)生,又是打針,又是喂藥,折騰了半晚上。
我埋怨二哥:“你長著嘴,化驗單在幾樓,哪個科室,你問問不就得了,竟然跑上跑下,能尋半個小時?再說天剛剛下了暴雨,氣候驟然變涼,你出來不加衣服,怪不得受涼感冒,你呀!老大不小的人了,芝麻大的事都讓我操心嗎?”二哥幾十歲的人了仍像受訓的小學生一樣說:“我記性差,腦子也混,記不清醫(yī)院科室,再說下場暴雨,我以為五月天氣也涼不了多少,就忘記加衣服了。至于問人家,我害怕人家笑話我,不給我說,白白羞傷了自己臉面,就沒好意思問!”聽二哥這么一說,我無語了。
二哥住院二十多天,前十天,我一直守著,買藥送飯,噓寒問暖,離開老家的二哥一時都離不得我,沒有我,他好像就沒了主心骨。我畢竟還在上班。實屬無奈,我多方聯(lián)系,叫回在江蘇打工的侄子和在陜西鳳翔縣照料侄女的二嫂,讓他們回來照顧二哥。我每天打幾次電話詢問二哥的病情好壞,下班后,趕忙抽出時間去看他。餃子、炒面、燴面、掛面、熟雞蛋、蛋湯、羊肉等,我變著花樣給二哥買著吃。每次給二哥送飯來,他都說,花這錢干啥?我有饃饃和麻花吃就行了!你在縣城,兩個娃娃念書,還買了樓房,花費大著哩!
聽著二哥的話,我心里難受。他哪里知道,我平時請人家一個酒場,少則五六百,多則上千元,再尋常不過了。而二哥僅僅吃了我買的幾碗羊肉,幾碗面食,就覺得破費我了,好像太對不起我了!
二哥住院,總共花了七千多元,出院時就報銷了近四千元,算上其他花銷,花費不到五千元。二哥一直念叨著:“我這回把錢花多了,花多了,我一年種地的收入也沒這么多?。 睆尼t(yī)院出來,二哥讓我從他的銀行卡上取出僅有的一萬元,硬是要還借我的五千元,他一張一張地清點了五千元后,又多抽出一千元硬往我手里塞,我說:“你這是干啥?”二哥說:“我住院,你給我買電壺、買臉盆、毛巾、肥皂、衛(wèi)生紙、交藥費、買吃買喝,一千元都擋不住了,你不拿錢,我心里過意不去啊!”
我把一千元往二哥手里一推說:“哥,你活傻了,我就是跑了幾天路,買了一點小東西,咱兄弟還能算賬嗎?”二哥倔強地將錢舉著, 推來推去,實在沒辦法,我只好收下五千元,把多余的一千元硬是塞進二哥的口袋。
我請他回我家多住幾天,二哥說:“不了!我得的是傳染病,家里有弟媳、娃娃,不方便,我還是回老家慢慢療養(yǎng)吧!”
二哥上了班車,不停地向我揮手:“這次虧了你呀!哥回去了,我記著你的話,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不禁一陣心酸,淚不由得涌出眼眶。這就是我的二哥,我憨憨的二哥!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 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