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小時候住劇團大院,印象中有位男演員,平時除了練功,手上總捧一本《唐詩三百首》。這說明什么呢?說明那年頭,演員一個個挺樸素,參加政治運動不說,除了練功,除了學(xué)文化,沒別的事可干。一個人能不能成好演員,很多機緣,練功學(xué)文化,好像挺日常,卻非常重要。今日中國劇團,基本上都走下坡路,都處在快解散邊緣,我母親有點九斤太太,看不慣動輒談身價,掙多少錢,功也不練了,唐詩也不讀了,她頑固地認為演員演不好戲,與這有關(guān)。
在這方面我像老母親一樣迂腐,受五四新文化影響,反對大家都去背古文古詩,對喜歡古詩文的同學(xué),又覺得死記硬背是條捷徑。人活著,難免矛盾之中,要強調(diào)的是,我提倡的背誦只針對那些喜歡古詩文的人,屬于選修項,針對文科生。有的同學(xué)喜歡唱歌,喜歡唱京戲,有的同學(xué)喜歡運動,喜歡踢足球,同樣是業(yè)余愛好,沒高雅和通俗之分。你喜歡什么,就必須在什么上面下點功夫,天底下沒免費午餐。讓孩子學(xué)奧數(shù),學(xué)書法,學(xué)溜冰,進少年體校,相比培養(yǎng)這些技藝,背古詩容易得多,基本上可以不花錢。
我的少年時代很無聊,不會唱歌,也沒踢過足球,稀里糊涂背些古詩詞。很多都忘記,十年前,還能把《離騷》從頭到尾默寫出來,現(xiàn)在不行,只能湊乎著背《長恨歌》和《琵琶行》。這兩首詩中有故事,有故事就容易背,就容易記住。少年時最耿耿于懷《長恨歌》中的第一句,作為一名“文革”中長大的孩子,我一直覺得這首詩很反動。
“漢皇重色思傾國”,光憑這一句,可以把白居易拉出去斬了,竟然敢說皇上他老人家好色,這得有幾個膽子。小孩子喜歡瞎琢磨,很長時間,我都在胡思亂想,唐宋元明清,為什么宋朝蘇東坡遭遇烏臺詩案差點殺頭,為什么清朝文字獄那么厲害,白先生卻一點都沒事。
唐朝皇室顯然不怎么講究親情,唐玄宗和隋煬帝一樣,都是前半截十分英明,后半截攤上事了,毀一世英名。李隆基是武則天的孫子,這個孫子真是孫子,他爹的皇位是靠他奪來,所以這皇帝的龍椅最后也是由他來坐。為了皇位殺來殺去,那方面也特別開放,武則天是唐太宗的才人,民間說法就是小老婆,后來跟太宗的兒子修成正果,成了唐高宗的皇后。
楊貴妃本來是玄宗的兒媳,出個家,便成了玄宗的娘娘,真是怎一個亂字了得。據(jù)說錢鐘書先生對陳寅恪先生考證 “始是新承恩澤時”的楊貴妃是否處女頗有微詞,在大唐是不是處女,根本不是個事。
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喜歡白居易,手書的《長恨歌》曾勒石刻碑,詩太長,寫到“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不再往下繼續(xù),顯然覺得寫到這就可以了?!鞍彩分畞y”很難定位,不能算農(nóng)民革命,只能算作統(tǒng)治階級狗咬狗。
我對《長恨歌》最初的認識就這樣,看到“漁陽鼙鼓”幾個字,耳邊立刻響起驚天動地的音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當然我對《長恨歌》的念念不忘,還與魯迅先生有關(guān),大先生是著名的小說家,中國現(xiàn)代小說祖師爺,沒寫過長篇,恐怕自己也覺得過不去,所以會三番五次念叨,要寫一部《楊貴妃》的長篇小說。
魯迅很有些要與白居易對著干的意思,白居易《長恨歌》已很戲劇,大先生要寫的小說更有創(chuàng)意。要寫,就寫楊貴妃與安祿山有一腿,他覺得以唐玄宗之明,紅杏既然出墻,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于是就會有“七月七日長生殿”的以死相約?;噬闲睦锲鋵嶉_始煩楊貴妃了,因為這個煩,馬嵬坡下“六軍不發(fā)無奈何”,便難免順水推舟。否則一個皇帝再怎么不堪,再怎么狼狽,哪里會不保全愛妾的性命呢?!叭绾嗡募o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李商隱只是感嘆,魯迅基本上是在冷笑。
我一度也曾是魯迅的擁躉,腦海中始終繃緊“斗爭”這根弦。大學(xué)畢業(yè)后,成了大學(xué)老師,當時最想教的課是“大學(xué)語文”,如果給我機會,光是一個《長恨歌》就打算講十幾節(jié)課。我悄悄地做著這樣的準備,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可以講出許多許多,譬如漢皇究竟是不是漢人,詩人白居易自己是不是漢人,又譬如傾城傾國,究竟貶還是褒。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為什么會這樣,此處正好大談唐皇室的宮廷斗爭。很顯然,此時此刻,唐玄宗的皇位已經(jīng)有了問題,他的兒子開始覬覦皇帝寶座。顧炎武記唐時的稱謂,兒子稱父親為哥,玄宗叫自己父親唐睿宗為四哥,因為他爹排行老四。他兒子也依法仿效,稱玄宗為三哥,因為他排行老三。剛開始覺得這么亂叫很奇怪,后來看到唐太宗對兒子唐高宗也說“哥哥敕”,也就見怪不怪。
學(xué)問學(xué)問,無非學(xué)會一個問,有了問,再去尋找答案,這是做學(xué)問的根本。多少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好讀者,是個愿意動點腦筋的人。隨著年紀增加,才發(fā)現(xiàn)只是愛鉆牛角尖。學(xué)問有時候也會害人,太頂真,難免吊書袋,難免冬烘氣。學(xué)問不是讓你把知道的事都說出來,學(xué)問不是賣弄,不是比誰知道的事多。
有時候讀一首詩,讀了也就讀了,讀了覺得不錯,覺得好,甚至還能背下來,這就足夠,這就完事。說起古典詩詞,分析來分析去,我覺得自己受益最多,還是靠死記硬背。會背就行了,前賢說得好,在好詩面前,一切贊嘆都是饒舌,都是褻瀆。
話題回到《長恨歌》上,它的詩眼,就是那個“恨”字,也就是諸葛亮《出師表》中的“嘆息痛恨”,所謂一著棋錯,抱恨終生,“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真要抬杠,對這首長詩做什么樣的分析都不過分。莫礪鋒兄新作《唐詩和宋詞》講解《長恨歌》,也就三言兩語,說唐玄宗能夠像普通人一樣,一旦愛上楊貴妃,就不再移情別戀。愛情能夠?qū)R徊蝗菀?,皇帝還能專一,更不容易,金屋妝成玉樓宴罷,遲遲鐘鼓耿耿星河,長恨一曲千古謎,白居易表面上寫了帝王和后妃,情感上卻是在演繹民間的“癡男怨女”。
毫無疑問,如果離開那個最簡單的愛情主題,這首840字的長詩也就沒太大意義。換一句話說,稍稍用點心,請個像樣一些的導(dǎo)演,《長恨歌》完全可以拍攝成一部非常好看的好萊塢愛情大片,既是悲劇,也是正劇。
(張菊紅摘自《天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