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于胡適在初期白話新詩詩人中的領(lǐng)袖地位,其新詩體式便成為了此期詩人們從事新詩創(chuàng)作的“法典”,而其《論新詩》也成為了初期白話詩人們的“金科玉律”,從而形成了所謂的“胡適之體”的新詩。事實上,“胡適之體”之創(chuàng)作包含三種基本路徑:其一是沿襲唐宋詩基本格式或者依著唐宋詞調(diào)填詞;其二是對唐宋詩詞體式進行改編與刪節(jié);其三則是用現(xiàn)代漢語來翻譯或者改寫西方詩歌。前二者所產(chǎn)生的新詩成為了唐宋詩詞之現(xiàn)代版,后者形成的新詩則是西詩之漢譯版與改寫版?!昂m之體”創(chuàng)作的三種方式,不僅是初創(chuàng)期新詩創(chuàng)作的基本路徑,也是后來的新詩詩人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范式,具有典范意義。
關(guān)鍵詞:唐宋詩詞;西方詩歌;胡適之體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7)09-0104-06
胡適雖然在觀念上偏愛白話新詩,但對舊體詩詞的熱情卻一如既往,即使在白話新詩已經(jīng)獲得了文學界的認同之后也沒有改變。他不僅關(guān)注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同時也不斷創(chuàng)作舊體詩詞,且其舊體詩詞極為復雜多樣,可謂兼?zhèn)浔婓w。胡適早期舊體詩歌,如作于1907年的《觀愛國女校運動會紀之以詩》是七言古詩,《西湖錢王祠》為五言古詩,《霜天曉角·長江》、《沁園春·春游》則為詞體。除創(chuàng)作舊體詩詞外,胡適還用舊體詩詞形式翻譯外國詩歌,如1908年翻譯的英國詩人托馬斯·堪白爾的《軍人夢》和《驚濤篇》;1909年翻譯的美國詩人朗費羅的《晨風篇》等。因胡適在詩歌觀念上推崇宋詩以及唐代的白話詩詞,故其詩歌創(chuàng)作與翻譯無論在風格還是體式上均近于唐宋白話詩詞。而對于唐宋白話詩詞的模仿與改寫,以及對于外國詩歌的翻譯,實際上成為胡適白話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方式??v觀“胡適之體”之創(chuàng)作,大致包含三種基本路徑:其一是沿襲唐宋詩基本格式或者依著唐宋詞調(diào)填詞;其二是對唐宋詩詞體式進行改編與刪節(jié);其三則是用現(xiàn)代漢語來翻譯或者改寫西方詩歌。前二者所產(chǎn)生的新詩成為了唐宋詩詞之現(xiàn)代版,后者形成的新詩則是西詩之漢譯版與改寫版。
一、唐宋詩詞之現(xiàn)代版
胡適在《嘗試集·自序》中曾說:“我先前不做律詩,因為我少時不曾學對對子,心里總覺得律詩難做。后來偶然做了一些律詩,覺得律詩原來是最容易做的玩意兒,用來做應酬朋友的詩,再方便也沒有了。我初做詩,人都說我像白居易一派。后來我因為要學時髦,也做一番研究杜甫的工夫。但我讀杜詩,只讀《石壕吏》、《自京赴奉先詠懷》一類的詩,律詩中五律我極愛讀,七律中最討厭《秋興》一類的詩?!雹?他自己也承認《嘗試集》里的詩,“第一編除了《蝴蝶》和《他》兩首之外,實在不過是一些洗刷過的舊詩。做到后來的《朋友篇》,簡直又可以進《去國集》了!第二編的詩,雖然打破了五言七言的整齊句法,雖然改成長短不整齊的句子,但是初作的幾首,如《一念》、《鴿子》、《新婚雜詩》、《四月二十五夜》,都還脫不了詞曲的氣味和聲調(diào)。在這個時期里,《老鴉》和《老洛伯》要算是例外了。就是七年十二月的《奔喪到家》詩的前半首,還只是半闋填字的《沁園春》詞”②。可見胡適對于唐宋白話詩詞的推崇與喜愛之深,并由此直接影響了其后來的新詩創(chuàng)作,使得其新詩創(chuàng)作有意無意地成為唐宋詩詞之仿擬或改寫版。
胡適詩歌大都收錄在《嘗試集》、《嘗試后集》中,前者附有附錄《去國集》。其中所錄詩作,既有沿襲唐宋詩詞體式之作,亦多有改寫唐宋詩詞體式之作。如收入《嘗試集》中的《虞美人·戲朱經(jīng)農(nóng)》、《沁園春·二十五歲生日自壽》、《生查子》(前度月來時)、《沁園春·新俄萬歲》、《百字令》(幾天風霧)、《如夢令》二首(他把門兒深掩、幾次曾看小像);《去國集》里的《翠樓吟·庚戌重九》、《水龍吟·綺色佳秋暮》、《滿庭芳》(楓翼敲簾)、《水調(diào)歌頭·今別離》、《臨江仙》(隔樹溪聲細碎)、《沁園春·別楊杏佛》、《沁園春·誓詩》;收入《嘗試后集》的《江城子》(翠微山上亂松鳴)、《鵲橋仙·七夕》、《小詞(“好事近”調(diào)子)》、《如夢令》(月明星稀水淺)、《水調(diào)歌頭》(執(zhí)手真難放)、《憶秦娥》(曇花滅)、《江城子》(匆匆別離又經(jīng)年)等。這些詩作均系“倚調(diào)填詞”,其體式可謂唐宋詩詞體式之現(xiàn)代翻版。
值得注意的是,胡適雖接受了這些詞調(diào)的格式,卻并未像唐宋人填詞那樣嚴格按照這些詞牌的格律來填寫,而是經(jīng)過了自己獨特的詩歌觀念的改造與變異的。即使是上述沿襲唐宋詩詞原調(diào)之作,也是經(jīng)過了自身觀念與手法過濾的。雖然其中大多數(shù)在詩意上能達到“清楚明白”,也大致合乎唐宋詞格律,但也有些不合調(diào)式之作。例如《虞美人·戲朱經(jīng)農(nóng)》:
先生幾日魂顛倒,
他的書來了!
雖然紙短卻情長,
帶上兩三白字又何妨?
可憐一對癡兒女,
不慣分離苦;
別來還沒幾多時,
早已來書細問幾時歸?、?/p>
《虞美人》為唐教坊曲?!侗屉u漫志》認為:“舊曲有三,其一屬‘中呂調(diào),其一屬‘中呂宮,近世又轉(zhuǎn)入‘黃鐘宮?!钡谝桓窆参迨郑舷缕鲀韶祈?、兩平韻,胡適《虞美人·戲朱經(jīng)農(nóng)》雖然在字數(shù)上與《虞美人》第一格相同,但在聲韻上卻并未嚴格按照《虞美人》格式填寫。由于“女”與“苦”、“時”與“歸”該押韻卻并不押韻,使得作品在聲韻上欠和諧,除帶有詼諧幽默意味之外,并無太多韻味。
胡適詩歌中更多的則是對唐宋詞調(diào)的刪節(jié)或者改寫。胡適依據(jù)《好事近》詞調(diào)創(chuàng)作但未標明詞牌或刪節(jié)《好事近》詞調(diào)而成的作品就有《飛行小贊》、《扔了?》、《夜坐》、《水仙》、《猜謎》、《無題》(尋遍了車中)、《燕——寫在沈燕的紀念冊上》、《小詞(“好事近”調(diào)子)》、《多謝》、《生疏》、《舊夢》、《高夢旦先生六十歲生日》、《寫在贈唐琰女士的扇子上》等,而依據(jù)《生查子》填寫或者刪節(jié)而未注明詞牌的詞作則多達47首。其中發(fā)表于1935年《獨立評論》第145號上的《飛行小贊》曾被陳子展拈出作為“胡適之體”的典范之作:endprint
看盡柳州山,
看遍桂林山水,
天上不虛半日,
地上五千里。
古人辛苦學神仙,
要守百千戒。
看我不修不煉,
也騰云無礙。④
陳子展于1936年提出“胡適之體”,指出:“像《飛行小贊》那樣的詩,似乎可說是一條新路。老路沒有脫去模仿舊詩詞的痕跡,真是好像包細過的腳放大的。新路是只接受了舊詩詞的影響,或者說從詩詞蛻化出來,好像蠶子已經(jīng)變成了蛾。即如《飛行小贊》一詩,它的音節(jié)好像新家選的一闋小令,卻又不像是有意模仿出來的。”為此胡適特作《談談“胡適之體”的詩》文章予以回應:“其實《飛行小贊》也是用《好事近》詞調(diào)寫的,不過詞的規(guī)矩是上下兩半同韻,我卻換了韻腳。我近年愛用這個調(diào)子寫小詩,因為這個調(diào)子最不爭氣,頗近于說話的自然;又因為這個調(diào)子很簡短,必須要最簡煉的句子,不許有一點雜湊的堆砌,所以是做詩的最好訓練。我向來喜歡這個調(diào)子,偶然用它的格局做我的小詩組織的架子,平仄也不拘,韻腳也可換可不換,句子長短也有時不拘,所以我覺得自由得很。至少我覺得這比勉強湊成一首十四行的‘?;[體要自由的多了!”
在胡適看來,所謂的“胡適之體”,“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注重意境,第三是能剪裁,第四是有組織。如果新詩中真有胡適之派,這是胡適之的嫡派”⑤。胡適所概括出的“胡適之體”的上述特質(zhì),撇開“意境”不論,就“平實”、“淡遠”而言,不僅與他推崇的唐宋詩詞中“平實”一路詩風一致,而且契合了其本人對新詩風格所作的嘗試與實踐。
正是由于胡適推崇明白清楚與平實的詩風,其新詩對于唐宋詞調(diào)的改寫與刪節(jié)便以平實明白的口語來實現(xiàn)。其改寫或刪節(jié)《生查子》詞調(diào)而寫成的新詩均是如此。如其《江上》:
雨腳渡江來,山頭沖霧出。
雨過霧亦收,江樓看落日。
施議對說:“以《生查子》(半闋)句調(diào)譜寫。與正格相對照,第四句平仄不合,‘霧與‘亦亦拗?!雹?這種拗大致是因胡適為求平實明了、口語化的自然音節(jié)效果而有意為之。因在胡適看來,“新詩”在用韻上“第一,用現(xiàn)代的韻,不拘古韻,更不拘平仄韻。第二,平仄可以互相押韻,這是詞曲通用的例,不但是新詩如此。第三,有韻固然好,沒有韻也不妨。”⑦ 為此胡適還試圖從宋代詞人歐陽修詞《生查子》(“去年元夜時”)的拗格中尋找歷史依據(jù),為自己的此類嘗試與“創(chuàng)造”正名。
胡適詩作對于唐宋詞調(diào)正格之改變,甚至使得有些新詩有詞調(diào)之形而無其實,基本上不遵守格律,最典型的就是胡適名詩《蝴蝶》。從詩形看顯然是由唐宋詞調(diào)《生查子》轉(zhuǎn)化而來,但又全然不顧及《生查子》之格律:
兩個黃蝴蝶,
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么,
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
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
天上太孤單。
龍榆生認為,《生查子》詞調(diào)“四十字,上下片各兩仄韻。各家平仄頗多出入,與作仄韻五言絕句相仿。多抒怨抑之情”⑧。胡適的《蝴蝶》一詩雖系依據(jù)《生查子》詞牌創(chuàng)作,但在格式上與唐宋詞《生查子》的三種格式均不合?!疤臁?、“還”、“憐”、“單”是韻腳字,按正格要押仄韻,卻并不押韻。就前兩句而言,按正格一,則“黃”、“雙”與“飛”、“上”、“天”等字拗(平仄不合);按正格二,則“個”、“蝴”、“雙”、“上”、“天”均拗;按正格三,則“兩”、“黃”、“雙”、“雙”、“上”、“天”等字均拗(平仄不合)。采用《生查子》詞調(diào)的音節(jié)外形,而并未嚴格遵照其韻律格式。其作于1921年的《希望》也是如此。
胡適新詩中還有一類比較特殊的新舊雜糅型作品。如《三溪路上大雪里一個紅葉》:
雪色滿空山,抬頭忽見你!
我不知何故,心里很歡喜;
踏雪摘下來,夾在小書里;
還想做首詩,寫我歡喜的道理。
不料此理狠難寫,抽出筆來還擱起。
此詩前六句用的是五言詩句式,而后四句則又依著日??谡Z的句式寫出,從而使得整首詩變成為新舊各半的雜糅之作。
二、西詩之漢譯版與唐宋詩詞之雜糅
胡適曾說:“《關(guān)不住了》一首是我的‘新詩成立的紀元?!稇摗芬皇祝靡粋€人的‘獨語寫三個人的境地,是一種創(chuàng)體?!雹?他甚至說:“我自己承認《老鴉》、《老洛伯》、《你莫忘記》、《關(guān)不住了》、《希望》、《應該》、《一顆星兒》、《權(quán)威》、《樂觀》、《上山》、《周歲》、《一顆遭劫的星》、《許怡蓀》、《一笑》——這十四篇是‘白話新詩。其余的,也有幾首可讀的詩,兩三首可讀的詞,但不是真正的白話的新詩?!雹?“自此以后,《權(quán)威》、《樂觀》、《上山》、《周歲》、《一顆遭劫的星》,都極自由,極自然,可算得我自己的‘新詩進化的最高一步?!眥11} 事實上,胡適所謂的“‘新詩進化的最高一步”乃是由漢譯西詩來完成的,對西方詩歌的翻譯乃是其新詩創(chuàng)作的另一重要途徑?!秶L試集》、《嘗試后集》中有許多詩作實為漢譯西詩,如胡適所津津樂道的十四篇“白話新詩”中的《關(guān)不住了》、《老洛伯》、《希望》,以及《哀希臘歌》、《譯白郎寧的〈清晨的分別〉》、《譯白郎寧的〈你總有愛我的一天〉》、《譯葛德的Harfenspieler》、《一枝箭一只曲子》、《譯薛萊的小詩》、《月光里》、《譯莪默詩兩首》、《譯Michau詩》等,都是漢譯西詩作品。其中《關(guān)不住了》一詩:
我說:“我把心收起,
像人家把門關(guān)了,
叫愛情生生的餓死,
也許不再和我為難了。”
但是五月的濕風,
時時從屋頂上吹來;
還有那街心的琴調(diào)
一陣陣的飛來。
一屋里都是太陽光,endprint
這時候愛情有點醉了,
他說:“我是關(guān)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此詩末尾胡適注明“八年二月二十六日譯美國Sara Teasdale的Over the Roofs”。胡適非常重視這首詩,在《嘗試集·再版自序》中說:“《關(guān)不住了》一首是我的‘新詩成立的新紀元?!笨梢?,胡適把這首詩視為其新詩創(chuàng)作的標志性作品,但這首詩卻是一首譯詩。此外,他所認定的“十四篇白話詩”之一的《老洛伯》,也是一首譯詩。詩前有關(guān)于作者及詩作的介紹:“著者為蘇格蘭女詩人Anne Lindsay夫人(1750—1825)。此詩為夫人二十一歲時所作,匿名刊行。詩出之后,風行全國,終莫知著者為誰也。后五十二年,Scott于所著小說中偶言及之,而夫人已老,后二年,死矣。此詩向推為世界情詩之最哀者。全片作村婦口氣,語語率真,此當日之白話詩也?!庇珊m自己認定的“十四篇白話詩”中占相當數(shù)量的西譯詩歌來看,西方詩歌之漢譯是胡適突破原有的單純刪編或改寫唐宋詩詞路徑,以創(chuàng)作并形成其“胡適之體”新詩的另一重要途徑。
即便是上述翻譯之作,也并未完全脫離其已有的唐宋詩詞審美心理結(jié)構(gòu)的影響與制約,在西詩漢譯文本深處,依然體現(xiàn)出與唐宋詩詞雜糅交融的某種跡象?!独下宀芬辉姷姆g便明顯受到了中唐新樂府詩人張籍的影響。胡適認為中唐樂府詩是唐代白話文學的重要類型,而張籍則是其最杰出代表之一。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對張籍闡述甚詳評價甚高:“張籍的樂府在唐代文學里要算是第一人了。他的《賈客樂》、《將軍行》、《少年行》、《董逃行》、《牧童詞》、《筑城詞》、《山農(nóng)詞》、《別離曲》、《妾薄命》、《促促詞》、《山頭鹿》、《離婦》,都是極好的社會文學。我最愛《烏夜啼引》和《節(jié)婦吟》兩篇,這兩篇都是中國文學里絕無而僅有的‘哀劇。”在胡適看來,張籍的《節(jié)婦吟》“雖然是一篇寓言,卻算得一篇最哀艷的情詩?!眥12} 他還曾經(jīng)用白話翻譯了《節(jié)婦吟》,并把它與自己翻譯的西詩《老洛伯》進行比較。
胡適不僅在西方詩歌與唐宋詩詞之間尋找到內(nèi)在的契合點,而且將之融合并轉(zhuǎn)化為自己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的詩美因素,從而使得“胡適之體”新詩呈現(xiàn)出一種西方詩歌與唐宋詩詞因素相雜糅交融的審美特征。
胡適最得意的十四首“新詩”之一的《希望》也是翻譯之作:
要是天公換了卿和我,
該把這糊涂世界一齊都打破,
要再磨再磨再煉再調(diào)和,
好依著你我的安排,
把世界重新造過!{13}
此詩在用韻上采用的是一韻到底:“我”、“破”、“和”、“過”,中間的句子也反復出現(xiàn)韻字,如“要再磨再磨再煉再調(diào)和”一句中的“磨”、“磨”、“和”,使得詩作具有了獨特的聲韻美。詩作所表達的深沉蘊藉的情感內(nèi)涵以及出色的聲韻之美,都不能不說得益于胡適對漢語詩詞韻味的借鑒與轉(zhuǎn)化。值得注意的是此詩后記:“八年二月二十八日譯英人Fitzgerald所譯波斯詩人Omar Khayyam的Rubaiyat(絕句)詩第一百零八首?!眥14} 后附錄英文原詩。九年之后,胡適又翻譯了莪默的兩首詩《譯莪默詩兩首》,其中第二首就是《希望》,兩次翻譯的詩作,在文字上也有些許出入:
要是天公換了卿和我,
該把這糟糕世界一齊都打破,
再團再煉再調(diào)和,
好依著你我的安排,
把世界重新造過!{15}
此詩發(fā)表于1928年7月10日出版的《新月》月刊第1卷第7號。第一句沒變,將第二句中的“糊涂”改為“糟糕”,失去了情感內(nèi)蘊的復雜性;第三句“再磨再磨”改為“再團再煉”,在語詞的安排上似乎更簡練了,但卻消除了前譯詩作所蘊含的唐宋詩詞特有的曲折婉轉(zhuǎn)之聲韻美及其所傳達的深沉蘊藉的情味。兩個文本的細微差異表明,胡適在試圖嘗試掙脫唐宋詩詞聲韻曲調(diào)的深度影響。
胡適新詩中除了這些明確標明是譯詩的作品之外,還有許多并未明確標明,但若仔細尋繹,亦可見出系對西詩體式的改譯與刪節(jié)之作。如1917年所作的《四月二十五夜》,就是典型惠特曼式的散文詩形的詩作。由此可見,胡適的一些白話新詩在句式與韻律上有意無意地集成并融合了唐宋詞之構(gòu)成因素。雖然胡適一直有意地強化對西方詩歌的翻譯與學習,試圖以西方詩歌的話語方式、句式結(jié)構(gòu)、排列方式,來掙脫唐宋詩詞之影響痕跡,但是,唐宋詩詞之“詩美”構(gòu)成因素已融化到了胡適的血液之中,融入到了其詩歌審美心理結(jié)構(gòu)深處,構(gòu)成了胡適詩歌創(chuàng)作的審美“前結(jié)構(gòu)”。換言之,唐宋詩詞對胡適的影響是如此的根深蒂固,即便是在他對西方詩歌體式構(gòu)成因素與審美形態(tài)進行刻意的模仿與借鑒的時候,其內(nèi)心深處所深藏的唐宋詩詞的句式、韻律與審美經(jīng)驗,也不由自主地滲透到了他的筆下,深刻地影響了其詩作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從而使得其“胡適之體”新詩,變成了西方詩歌因素與唐宋詩詞雜糅的獨特詩美結(jié)構(gòu)與詩歌體式。
三、“胡適之體”創(chuàng)作路徑之詩史意義
“胡適之體”新詩創(chuàng)作的獨特方式,是中國新詩文體形成中的一個特定階段的產(chǎn)物,真切地反映了中國新詩這一獨特的文體形式諸構(gòu)成要素的藝術(shù)淵源與演變歷程,體現(xiàn)了新的文體產(chǎn)生過程中的普遍規(guī)律。無論古今中外,每種新文體形式的產(chǎn)生都是對之前存在的文體之某些構(gòu)成要素進行選擇、融合、集中、強化的結(jié)果。如唐代近體詩,便是將漢魏六朝詩人已深入探索與實踐了的聲律因素加以選擇、融合、揚棄、強化的結(jié)果;而唐代的歌行、古詩,熔鑄并強化、突出了漢魏六朝詩之“風骨”與“興寄”等因素;唐宋詞的興起,則是一方面突出與強化詩歌的音樂因素,將聲律與樂律相融合,另一方面也深入揚棄、改進近體詩、歌行體以及古詩的句式與聲韻后的結(jié)果;宋詩的形成則是突出并強化唐詩中已有但并不非常突出的“以文為詩”及漢魏迄唐的“融理入詩”等詩美因素而形成的結(jié)果。同樣,“胡適之體”也并非空穴來風,而是胡適等初期白話詩人,對古今中外詩歌中的某些詩美因素進行選擇、融合,集中、強化的結(jié)果。在影響“胡適之體”形成的所有古今中外詩歌中,最重要的就是唐宋詩詞、西方詩歌。endprint
之所以采用仿寫、改編或翻譯唐宋詩詞、漢譯或改譯西方詩歌,或者是二者之雜糅這樣幾種創(chuàng)作方式,實則是胡適等人在不能明確白話詩或者新詩到底是怎樣一種文體形態(tài)時的積極嘗試,正如胡適所說:“自古成功在嘗試。”而這種嘗試的主要動因,則是為了證明白話文學的歷史合理性與現(xiàn)實合法性。任鴻雋在寫給胡適的信中認為,白話可以做小說、演說而不能做詩,胡適則認為,不僅“白話入詩,古人用之者多矣”,“白話能不能作詩,此一問題全待吾輩解決。解決之法,不再乞憐古人,謂古之所無,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輩實地試驗。一次‘完全失敗,何妨再來?若一次失敗,便‘期期以為不可,此豈科學的精神所許乎?”{16} 不久,胡適又在寫給任鴻雋的信中重申此意:“我自信頗能用白話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韻文。私心頗欲以數(shù)年之實地練習之。倘數(shù)年之后,竟能用文言白話作詩,無不隨心所欲,豈非一大快事?我此時練習白話韻文,頗似新辟一文學殖民地。”{17} 正是為了證明白話文的現(xiàn)實合理性與合法性,胡適毅然決然地嘗試作白話詩,但當時的困難在于到底怎樣的詩才算是白話詩,并無現(xiàn)成范本。
雖然在與任鴻雋、胡先骕等人相互切磋中,逐漸衍生出關(guān)于新文學的“八事”{18},但胡適對白話詩的構(gòu)成要素及其組合方式呈現(xiàn)何種形態(tài)卻并不清楚。胡適不得不借助于其中外詩歌的閱讀經(jīng)驗與文體形式觀念,唐宋詩詞、英美詩歌乃是胡適閱讀的最主要詩歌類型,自然成為其新詩創(chuàng)作模仿與借鑒的重點。于是對唐宋詩詞的刪節(jié)、改寫及翻譯,對西方詩歌的漢譯與改寫,以及二者之雜糅,便成為胡適新詩創(chuàng)作的基本路徑。值得注意的是,唐宋詩詞乃是胡適閱讀經(jīng)驗與詩歌審美經(jīng)驗中最核心的部分,其對西方詩歌的選擇、接受、翻譯與改寫,也必然受到其深刻的影響與規(guī)約,《嘗試集》中的大多數(shù)詩歌也必然與以唐宋詩詞為代表的舊體詩詞更為接近。換言之,胡適初期嘗試之作“無論怎樣大膽,終不能跳出舊詩的范圍”,“實在不過是能勉強實行《文學改良芻議》里面的八個條件;實在不過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19} 胡適本人也認識到其初期白話詩試驗的局限,認為:“這些詩的大缺點就是仍舊用五七言的句法。句法太整齊了,就不合語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長補短的毛病,不能不時時犧牲白話的字和白話的文法,來牽就五七言的句法。音節(jié)一層,也受很大影響:第一,整齊劃一的音節(jié)沒有變化,實在無味;第二,沒有自然的音節(jié),不能跟著詩料隨時變化?!眥20} 針對自己新詩嘗試期作品所存在的局限,胡適在后來的白話詩創(chuàng)作中對此種詩路進行了調(diào)整,其原則便是:“充分采用白話的字,白話的文法,和白話的自然音節(jié),非做長短不一的白話詩不可”,“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這樣方才可有真正的白話詩,方有可以表現(xiàn)白話的文學可能性?!眥21}
上述創(chuàng)作詩路及原則的調(diào)整表明,胡適一直試圖擺脫以唐宋詩詞為核心的舊體詩詞對其新詩創(chuàng)作之影響,這一意圖也突出表現(xiàn)在其對《嘗試集》的反復修改中。胡適數(shù)次刪汰《嘗試集》,征求了多位朋友的詩作刪選建議?!秶L試集·四版自序》對這一情形有大致描述:“刪詩的事,起于民國九年的年底。當時我自己刪了一遍,把刪剩的本子,送給任叔永、陳莎菲,請他們也刪一遍。后來又送給‘魯迅先生刪一遍。那時周作人先生病在醫(yī)院里,他也替我刪一遍。后來俞平伯來北京,我又請他刪一遍。他們刪過之后,我自己又仔細看了好幾遍,又刪去了幾首,同時卻也保留了一兩首他們主張刪去的?!背俗髌返娜ト≈?,胡適還對部分作品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改。比較明顯的是字詞、詩句的增刪:“有些詩略有刪改的。如《嘗試篇》刪去了兩句,《鴿子》改了四個字,《你莫忘記》增添了三個‘了字,《一笑》改了兩處;《例外》前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時有四章,現(xiàn)在刪去了一章。這種地方,雖然微細得很,但也有很可研究之點。”這種細微的修改看似無關(guān)緊要,實則關(guān)系到是否符合胡適《白話解》中提出的基本原則:“白話但須要‘明白如話”,“白話便是干干凈凈,沒有堆砌涂飾的話”。胡適指出,《一笑》第二章的一個句子——“那個人不知后來怎樣了”,依據(jù)蔣百里先生的意見,改為“那個人后來不知怎樣了”。一個詞語位置的改動,使得詩句意思更加準確,在文法上也更符合詩作原意,故胡適說依據(jù)蔣先生的意思改了“果然遠勝原文”。《你莫忘記》第九行“噯喲,……火就要燒到這里”,則依據(jù)康白情的建議,在句末加上了一個“了”字,就更符合白話文的文法了。正是經(jīng)過這種修改,使得《嘗試集》中的新詩,更加符合現(xiàn)代漢語的表達習慣與語法規(guī)范了。
正如陳平原先生所指出的,周氏兄弟的刪選標準是先講“詩”,而后才是“白話”;胡適則先講“白話”,而后才是“詩”。{22} 不過,就整體而言,胡適對《嘗試集》的修訂重在篇目之厘定,而在具體詩作的修改上,除了個別字句的調(diào)整之外,并無多大變動。因此,即便是作為定本的《嘗試集》第四版,也依然保留了上述三種新詩創(chuàng)作的基本路徑。事實上,這三種創(chuàng)作的基本路徑,不僅是初創(chuàng)期新詩創(chuàng)作的基本路徑,也是后來的新詩詩人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范式,具有典范意義。
《嘗試集》在文體構(gòu)成因素及其構(gòu)成方式上的嘗試,為此后的新詩成熟形態(tài)的出現(xiàn)奠定了基礎(chǔ)。此后的新詩創(chuàng)作,均未脫離開這一模式,只是在創(chuàng)造與融合的程度上存在不同的差異而已。新月派主將聞一多對于盛唐詩及巴納斯派詩體因素的吸取與融合;徐志摩對于唐宋婉約詞、浪漫派詩歌的吸納與整合;戴望舒等現(xiàn)代派詩人對于晚唐詩、象征派詩體因素的選取與融合,等等,無疑是《嘗試集》創(chuàng)作路徑的發(fā)展與演進的必然趨勢。即便如“狂飆突進”的郭沫若新詩以及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新詩派”詩人的創(chuàng)作,也有意無意地成為《嘗試集》對西方詩歌的翻譯與改寫這一路徑的追隨者。
注釋:
①{19}{20}{21} 胡適:《嘗試集·自序》,《胡適文集》第9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0、80、81、81頁。
②⑨⑩{11} 胡適:《嘗試集·再版自序》,《胡適文集》第9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4、84、90、85頁。
③ 胡適:《虞美人·戲朱經(jīng)農(nóng)》,《胡適文集》第9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02頁。
④ 胡適:《飛行小贊》,《胡適文集》第9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64頁。
⑤ 胡適:《〈胡思永的遺詩〉序》,《胡適文集》第8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31頁。
⑥ 施議對:《胡適詞點評》,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11頁。
⑦ 胡適:《談新詩——八年來的一件大事》,《星期評論》1919年10月10日。
⑧ 龍榆生:《唐宋詞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5頁。
{12} 胡適:《白話文學史》,《胡適文集》第8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46頁。
{13} 胡適:《希望》,《新青年》第6卷第4號,1919年4月15日。
{14} 胡適:《老洛伯》,《新青年》第6卷第4號,1919年4月15日。
{15} 胡適:《譯莪默詩兩首》,《新月》第1卷第7號,1928年7月10日。
{16} 胡適:《致任鴻雋》(1916年7月26日),《胡適書信集》(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78頁。
{17} 胡適:《致任鴻雋》(1916年8月4日),《胡適書信集》(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2頁。
{18} “八事”即:不用典;不用陳套語;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須講求文法;不作無病呻吟;不摹仿古人,須語語皆有個我在;須言之有物。
{22} 陳平原:《經(jīng)典是怎樣形成的——周氏兄弟等為胡適刪詩考》(下),《魯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5期。
作者簡介:陳學祖,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浙江杭州,310012。
(責任編輯 劉保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