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傳偉

遙遠的旅途

現(xiàn)在的影視界，趕進度已成常態(tài)，為拍片下生活的例子已經(jīng)少見，這讓我更加懷念以前嚴謹?shù)呐臄z方法，為一部片子深入生活的經(jīng)歷。

40年前的1977年1月6號，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為籌拍動畫片《兩只小孔雀》，由導演嚴定憲，美術設計阿達，動畫設計陸青、張景源、范本新、潘積耀，攝影蔣友毅，作曲蔡璐，工宣隊師傅和作為編劇兼美術設計的我，一行十人，乘上了由上海到昆明的列車。當時的交通運輸，火車算是速度很快的交通工具了，但這段旅程也要四天三夜。在那漫長的旅途中，我們這些平均年齡只有30多歲的年輕人，還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因為這畢竟是自文革十年以來第一次自由自在地進行深入生活的采風??！

經(jīng)過十年的動亂，從上海到云南，車窗外的田野山巒河流，都被破壞得不成樣子了。昔日的美景不再，再加上冬天，一路上顯得滿目凄涼。我們在火車上學習了紀念周恩來總理逝世一周年的悼念文章。顧不得火車上的擁擠，學習之余，大家輪流打著撲克，再就是隨便的聊著天，感覺到文革結(jié)束了的精神上的輕松。久而久之，旅途生活的單調(diào)，使我們覺得時間很難打發(fā)，旅途又那么漫長，而風景的變化是那么千篇一律，疲倦了，遲鈍了。好不容易“挨”到了昆明。

聽說從上海的電影廠來了攝制組，云南文化局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首先是按我們的要求，找到了在昆明市工藝美術公司每天在推銷石膏像的蔣鐵峰（我們想要聘請他來做該片的主要美術設計），經(jīng)過幾次交涉，工藝美術公司同意了讓蔣鐵峰參加今后攝制組的采風和跟我們一起回上海進行創(chuàng)作的請求。

采訪刀美蘭

為了深入了解傣族的舞蹈文化，我們決定采訪云南歌舞團著名的舞蹈演員刀美蘭，誰都記得在新中國建立15周年的東方紅大型舞蹈史詩中，由刀美蘭領舞的傣族孔雀舞，那靚麗動人的舞姿，為全國人民所喜愛，我們很希望面見這位著名的演員。刀美蘭接受了采訪，如約和我們見了面，誰知道導演嚴定憲剛剛向她提出我們的愿望，刀美蘭竟然淚流滿面地哭了起來，在大家愕然的情況下，刀美蘭就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朋友，向我們哭訴了文化大革命中她在云南被一小撮造反派迫害，被剝奪了表演的權利。直到周恩來總理得知這樣的情況，幫助她重返舞臺。剛剛走出文革的我們都被她的遭遇深深打動，同來的幾位女同志都已經(jīng)哭成淚人了。當提到繼承傣族舞蹈文化的時候，刀美蘭向我們透露了一個信息，她挑選了一個白族的年輕女孩子叫楊麗萍，表演孔雀舞十分精彩。我們?yōu)榇鲎宓奈璧负罄^有人感到高興。采訪結(jié)束后，刀美蘭為我們表演了幾段精彩的傣族舞蹈，攝影為她做了記錄。拍完紀錄片，我們幾位搞美術的，又邀請刀美蘭坐下來，我們畫了她的速寫寫生，這張水粉寫生，我一直珍藏到現(xiàn)在。

飛過滇池

在昆明，辦完幾件必要做的事后，進行了休整。過了兩天，我們就準備飛往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從昆明到那里，飛機只能先飛到思茅（現(xiàn)普洱），再坐長途汽車到景洪，那時候的航班只有老式的蘇聯(lián)的安-24雙翅膀的飛機，容納30多個乘客。飛機起飛后，我們攝制組的同志都很興奮，邊吃糖果邊說笑?？墒秋w過滇池的時候，氣流突然有了變化，飛機一下子掉了一百多米的高度，窗外的白云，從飛機的下面一下子升到了飛機的上頭。多數(shù)人都是第一次坐飛機，不由得反應強烈。阿達嘔吐起來，大家的心也一下子都拎起來了，沒有人再說笑，機艙內(nèi)充滿了緊張的氣氛。還好，過了滇池，飛機恢復了平穩(wěn)，又飛過幾座大山，安全降落在思茅機場。下了飛機，我們再坐長途汽車，翻過很多盤山公路，最后才到達了西雙版納的首府——景洪。

傣族——熱情的民族

第一次來到西雙版納，大家的心情都非常興奮，在招待所里，大家都睡不著覺。第二天早早起來，在招待所門口集合，還不知道東南西北往哪里去的時候，只見遠遠的走來一批人，帶頭的頂了個草帽，脖子上圍了條洗臉毛巾，像是老師帶著一批學生。走近一看，哎！天下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情——打頭的竟然是闊別了十幾年的大學高兩級的同學丁紹光！他正帶領云南藝術學院的一批畫畫的學生，在這里寫生。這么一來，要去附近的什么地方寫生，丁紹光自然會指點我們。于是三五成群，分成若干小組，就按照他的指點到周邊去采風。

說是采風，實際上就是到傣族地區(qū)了解當?shù)氐纳盍晳T，水土風情，以及影片需要的人物風景的寫生。當時我擔任影片的編劇兼美術設計，所以除去觀察傣族人民生活以外，還要畫一些傣族的男男女女，特別是傣族的孩子。

當?shù)氐拇甯刹亢芘浜衔覀兊墓ぷ?，聽說是上海電影廠來了人，又值文革以后的第一次，那些村里的姑娘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搶著過來“上電影”。我們這些畫畫兒的，手里沒有攝影機，只能比比劃劃的用漢語和他們解說是畫寫生，一個人要坐20分鐘到30分鐘。經(jīng)過村干部的翻譯和解釋，結(jié)果，我們每個人面前都排了小小的隊伍。好在一月份那里正是農(nóng)閑，一個人在那里畫畫，許多人圍著你耐心地看著，弄得我們這些畫畫的好緊張。盡量抓緊時間，努力準確地完成每一幅畫?；叵肫疬@些，我們覺得那時真是碰到了好年景，聽說近年來到那里去畫寫生，誰被看中了都會向你提出需要模特費，討價還價，有時候還不歡而散，哪還會有這種排隊等你來畫的事兒呢！這些也許是全國向“錢”看的一致表現(xiàn)吧！……

過了幾天，大家對于我們這些外來客也逐漸都熟悉了，圍在我們身邊的人也就逐漸減少了，但是每天我們都要畫三個五個的速寫頭像或者彩色的寫生，有的小孩子甚至于被這個畫完了，還要再找那個畫一張，于是我們就在不通傣族語言的情況下，用手加表情比劃著，和這些質(zhì)樸的人們，進行著各種交流。為了怕吃中飯浪費時間，很多次我們只是帶個白饅頭，加上一個軍用水壺，就解決中飯問題了。傣家人的熱情，也激起了我們采風的熱情，我們和傣家人一直友好相處，很溫馨，很大方，也很合作。

小小的溫泉

有一天，一個村民告訴我們，附近的一個地方有溫泉，但是要騎腳踏車走十幾公里。溫泉！那是城里人多么向往的地方！于是阿達、蔣鐵峰和我，借了三輛腳踏車，即刻出發(fā)一起尋找那個溫泉。騎了很遠的路程，好不容易找到了溫泉，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中午。那是一個竹林環(huán)合灌木叢生的石沙盆地，有半個籃球場大小，由顆粒很小的黑色石子鋪在淺淺的溫泉水底，在中午的陽光下熠熠生光，真是一個理想的天然浴場。周圍沒有人影，也沒有任何聲響。我們?nèi)齻€男人大著膽子，脫了衣服就跳進了溫泉。其實溫泉的水，只沒過膝蓋，下面鋪底的黑石子空隙不斷的有熱氣泡泡涌上來。坐在那里，享受著冬天暖暖的陽光和泉水恰到好處的溫度，從小不接觸溫泉的我們，十分新鮮，很是愜意。正當我們?nèi)齻€得意忘形的時候，從竹林中突然竄出來幾個十幾歲的傣家小姑娘，就像沒看到我們?nèi)齻€人一樣，嘻嘻哈哈的，揮脫了統(tǒng)裙短衫也跳進了溫泉。她們旁若無人，明明看見我們?nèi)齻€人坐在溫泉里面，就像我們根本不存在似的，或者認為世界上都和這里一樣，男女在一起洗浴是很自然的事，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她們用傣語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很自然地洗起了澡。這更讓我們?nèi)齻€大男人窘得不能動了。還算是蔣鐵峰機靈，趁著那幾個女孩子正忙著自顧自的時候，突然幾步竄到了溫泉邊上，趁機穿上了短褲，竟然又拿起筆來畫起速寫，記錄這難得的場面。阿達和我坐在溫泉黑石子底上，抱著腿面對面互相遮擋著，好不容易慢慢地挪動到岸邊，抓起衣服，躲進了竹林，總算是逃過了這個尷尬的場面。至今，那個竹林環(huán)抱的難忘的溫泉，閉起眼睛還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endprint

傍晚的瀾滄江

瀾滄江是流經(jīng)西雙版納的主要河流（流到境外就叫湄公河），就在我們住的招待所后面不遠，晚飯以后沒有什么工作了，我們就到江邊去玩。有一天，我們忽然注意到，遠遠的有人在那里游泳。1月的天氣，云南還并不太冷，但是瀾滄江的水源是從川藏雪山上融雪流過來的，江水很冷，冷得有些刺骨，這個季節(jié)有人游泳，使我們非常好奇。走近一看，原來是當?shù)氐拇鲎迦苏谙丛瑁鞯纳嫌尉奂蝗喝?，下游又聚集著一大群人。西雙版納的晚間七八點鐘天光還很亮，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上游的那些是男人，下游的那些是女人。有些傣家人看到我們這些客人很好奇，就比劃著告訴我們，傣家人的傳統(tǒng)風俗，男人一定要在上游洗澡，而女人必須在距離5到10公尺以外的下游才能洗澡，這樣大家才能洗得干凈，這是規(guī)矩。原來男尊女卑的古老傳統(tǒng)，不僅在漢族，在傣家也是一樣的。

頭發(fā)長的秘密

傣族的女人們，無論年紀是大是小，都留著長長的黑頭發(fā)，平時總是把頭發(fā)挽成發(fā)髻，微微偏向一邊，顯得非常嫵媚，非?？蓯?。而我們漢族的婦女，特別是經(jīng)過文革歲月，大家留著千篇一律的“革命頭”，不是短發(fā)，就是梳著小辮子。文革之后，漢族的女同志見到這些梳著自然長發(fā)的婦女們，顯然非常羨慕她們，但是又不知道她們是如何把頭發(fā)保養(yǎng)得那么漆黑、漂亮，一直懷著好奇疑惑的心情。漸漸和她們熟悉了以后，我們同來的女同志問了一下懂漢語的傣族姑娘，結(jié)果讓我們很是吃驚，原來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處于中國的亞熱帶氣候，盛產(chǎn)大米，大米是他們的日用食糧，而她們自古以來就發(fā)現(xiàn)了洗米用的淘米水，是頭發(fā)非常好的天然營養(yǎng)“湯料”，傣族的女人，隔三天五天吃好晚飯，就用淘米水把頭發(fā)浸濕揉搓，然后走到瀾滄江去洗澡，頭發(fā)得到了淘米水的營養(yǎng)，就變得又黑又亮又長，難怪！我們?yōu)榇鲎迦说穆斆鞑胖歉械脚宸?，利用生活里的現(xiàn)成的東西，很方便地達到美容的目的，值得為傣家人贊美喝彩！

潑水節(jié)的遺憾

潑水節(jié)是傣族人民最盛大的節(jié)日。每年4月中旬，傣族人用純凈的清水相互潑灑，祈求洗去過去一年的不順，迎來嶄新的一年。大家去趕擺、賽龍船、放高升。潑水節(jié)是傣族的新年，又名“浴佛節(jié)”， 是展現(xiàn)傣族水文化、音樂舞蹈文化、服飾文化、飲食文化和民間崇尚等傳統(tǒng)文化的綜合舞臺。參加潑水節(jié)，有助于了解傣族感悟自然、愛水敬佛、溫婉沉靜的民族特性。同時潑水節(jié)還是加強各族人民團結(jié)的重要紐帶，1961年4月13日至15日，周恩來總理來到景洪，和傣族人民共度潑水節(jié)，祈愿傣族人民幸福安康，此事至今一直成為傣族人民家喻戶曉的美談。當時作為編劇的我，很想把潑水節(jié)熱情的場面寫入劇本，因而也希望能親身體驗這熱烈的場面。非常遺憾的是，潑水節(jié)要等到4月中旬，而我們還要按照影片攝制日程回到上海工作，親身參加潑水節(jié)的愿望，這次只能是落空了。

40年過去了，至今我還懷念那美麗的西雙版納，那質(zhì)樸的傣族人民，那無拘無束的一個多月的采風生活，以及我們值得思念的創(chuàng)作團體。

謹以此文紀念40年前那逝去的歲月，紀念我們已故的好友：阿達、 陸青、 潘積耀、蔡璐，以及他們?yōu)閯赢嬰娪白鞒龅慕K生的貢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