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蓮
看電影對我不僅是一種娛樂,更多的時候成了我生活中的內(nèi)容;職業(yè)性的或者是消遣性的,這變成了一個生活程序,任何時候都不能缺少,只要有機會就去看電影。遇到好電影,看完以后就會激動地給我的朋友胡依紅打電話,有時候人在國外,也忍不住買電話卡打給她,跟她訴說;她同樣如此。雖然她是拍動畫片的,但是對于電影,我倆幾乎有著非常一致的欣賞標準和熱情沖動。我常??梢砸粋€鏡頭一個鏡頭地敘述一部電影,很多時候連臺詞都能背下來。但是要問我“最難忘的一部電影”,我自己都會覺得有點茫然,那竟然是一部除了片名,其他什么都記不起來的蘇聯(lián)電影《人與獸》。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是在我上小學(xué)一兩年級的時候,學(xué)校放暑假了,母親把我?guī)У剿ぷ鞯牡胤健吧虾k娪白g制片廠”。那天是他們和陳敘一導(dǎo)演為影片的配音對口形,于是一小段片子就在那里來來回回不停地放映。每一段幾乎要放上十幾遍才罷休。我不知道那是為了什么,趕緊跑到后面的放映間,只看見是一小節(jié)片子掛在放映機上,就那么循環(huán)地放著,沒有人向我解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故事,那里面的人就是在說著同樣一句話,實在看不出個名堂,最后干脆倒在放映間臟兮兮的地板上睡著了。
休息的時候燈亮了,母親看見我一頭一臉的灰土?xí)r非常生氣,她狠狠地看著我,嚴厲卻輕聲地對我說:“剛剛給你換上的干凈衣服又臟了,以后再也不會帶你到廠里來玩了,你就會給我丟人……”話沒有結(jié)束,就聽見有人喊:“《人與獸》第五本,接著校對?!焙髞?,母親每次出門都會對我說,不要沒有規(guī)矩,不然不帶你出去玩。
一直到1978年我進了北京電影學(xué)院,才有機會完整地看了這部電影。在放電影之前,我激動地跟同學(xué)說,那是我母親翻譯的片子,小時候睡在放映間地板上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呢!于是,早早地拿著小馬扎,在學(xué)院食堂里面占好了位置……今天回想起來,電影里面講了什么,已經(jīng)完全記不住了。但是,我記得那份很抽象的情緒,我看得非常激動,對影片甚至充滿了崇拜。但是,一直到最后譯制人員的名單出來的時候,我瞪大了眼睛,也沒有看見母親的名字。這讓坐在黑暗中的我,羞辱得無地自容,偏偏在這個時候,還有同學(xué)問我,“不是你媽媽翻譯的片子嗎?”我沒有回答,不是因為生氣,實在是沒有臉面去發(fā)出聲音,更是不知道能夠有一個什么樣的反應(yīng)。我寫信回去問母親,是不是我記錯了,小時候在廠里惹她生氣的,不是《人與獸》這部片子嗎?我還是不敢直接地去打聽。
母親很快就回信了,她說,我的記憶力一直就那么好?!度伺c獸》是她翻譯的,因為父親一直戴著“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所以她的名字是不能出現(xiàn)在譯制人員的名單里的。事情就這么簡單。她說,她曾經(jīng)翻譯了70多部蘇聯(lián)電影,以及60年代中期,翻譯的西班牙的幾部片子,但是大部分的片子上,都沒有她的署名。
母親說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是“文革”以后了。于是回想往事,就覺得事情并不像母親說的那么簡單,這讓我想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似乎生活變得就像《人與獸》里面的主題,人身上有著獸性……
后來我漸漸地明白了,在我簡單的下意識里面,我是本能地在忘卻這個電影?;貞浝锩鎶A雜著太多的電影以外的東西,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一說起我最難忘的電影,我還是會想到《人與獸》——這部黑白片子只給我留下一個抽象的記憶;拍得非常非常漂亮;里面還有一個愛情故事,是什么樣的故事,也記不清了;但是我堅信,那一定是個感人的愛情故事,因為當初看電影的時候,我被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唉,這又是一個很抽象的情緒記憶,因為所有的這一切,依然和電影以外的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