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詩韻
在龍、魔法、異鬼等奇幻外衣之下,HBO熱播劇《權力的游戲》也具有豐富的政治哲學內(nèi)蘊。作為拉康主義學者和哲學家齊澤克的弟子,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教授吳冠軍關注政治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聯(lián),并從馬基雅維利式政治、神權政治、女權主義等角度解讀了這一熱播美劇。他強調(diào),《權力的游戲》所營造的架空世界的“真實性”或者說“超真實性”,絲毫不弱于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
P:似乎在《權力的游戲》里,政治玩家沒有“馬基雅維利主義”(為了目的,不顧道德、不擇手段的權力觀,善于玩弄權術的君主觀)式的智慧和手段,就只有橫死一途,美德和政治注定無法共存嗎?
W:政治之前完全不是這樣,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和歷史學家,以主張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而著稱于世)之后才被賦予這樣的面孔。
在馬基雅維利之前,政治非但不是跟美德無法共存,反而建立在美德之上。但前提是,美德必須要有一個“本體論”或者“神學的框架”支持,這樣榮譽才能受正當性的保證,你在做什么上帝都在看著,雖然你的卑鄙詭計把我的美德干掉,但是有客觀的力量會讓你不得好死。而到了現(xiàn)代之初,這個結構開始松動,聰明人開始看穿這個把戲了,馬基雅維利正好是開啟這個變化的人,他使用virtue解釋卓越,卓越不再體現(xiàn)為古典意義上的操守、美德,而賦予了政治意義上的權力視角。
大量的人開始玩政治后,美德很難獨存,最后變成一個契約,變成習俗,我們什么都可以做,怎樣都行了?;氐健稒嗔Φ挠螒颉返墓适?,它精彩的地方就在于,美德在一些上層人物的眼里已經(jīng)不存在了,就開始了一些骯臟的政治。
當現(xiàn)代性發(fā)生這樣一個大關聯(lián)的脫鉤以后,有一個哲學思路是往后走,重新回到神學,第五季里面大麻雀就是這種神權政治,他們想凈化世俗。馬基雅維利主義的看法是只要你有本事,有手段,你就可以獲取權力。但政治如果以這個方式操作,永遠不會是穩(wěn)定的,新一代的思想家把現(xiàn)代性往前推,找到了一個根源,就是人民。
龍母這個形象就是往前走的,馬王死掉以后,她依靠的力量都土崩瓦解,她的命運就跟最底層的人連接了起來,她才慢慢覺得要跟這些人站在一起,擁有他們的力量,粉碎歷史的車輪。她從一個馬基雅維利主義者變成了解放者,但我一直說,Daenerys(丹妮莉絲,即龍母)的革命注定失敗,因為當時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只能允許一部分人從事政治,獲取各種權力,平等完全不可能。
在這個視角,我們當代世界最復雜的東西全部被打開了,就是《權力的游戲》用兩種方式反抗現(xiàn)代性的馬基雅維利政治,一種是往前走的革命政治,一種是往后走的神學政治。
P:在現(xiàn)代政治中,馬基雅維利式的權術觀是否仍受到推崇呢?
W: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都不太想?yún)⑴c政治,覺得是骯臟的政治。我們?yōu)槭裁从X得《權力的游戲》好看?就是因為它更入木三分地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世界的馬基雅維利主義式政治,因為西方的民主政治實際上整個的運作,就是game of thrones。
真正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你永遠看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他會根據(jù)具體的情境,不斷把握當時力量的消長,選擇不同的后招,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權力的游戲玩家,比如“小指頭”。一開始我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中期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劇一開始就是他導致的,他不斷地演變后招,如果奈德·史塔克夠聰明的話,他甚至可能跟他聯(lián)合。
而美國的民主政治里就有大批這樣的職業(yè)政客,他們懂得play,不斷地掩藏自己的agenda(目的),跟不同的人示好,慢慢地掌握權力的資源。我們今天反觀現(xiàn)實,民主最后培養(yǎng)出了一批專業(yè)的、聰明的、熟讀馬基雅維利的政客,這是民主本身的悲哀。代議民主跟中世紀的政治不同,它一定要代表人民,而中世紀政治可以跟人民脫離關系,它的正當性來自上面,中世紀的dirty politic是帝王將相的游戲,是game of thrones,是王座的游戲,但代議制民主不能這樣。
反觀現(xiàn)實,美國大選中的希拉里和川普看起來都跟榮譽無關,都跟欺騙、表演有關,你卻只能選一個。川普上臺以后,一切越來越ridiculous(可笑)了,最后連球星都覺得政治dirty,杜蘭特(2017年NBA總冠軍)不愿意到白宮來,不再視為一個honor了(按照慣例,NBA冠軍球隊的成員都將前往白宮接受美國總統(tǒng)接見)。
所以,當政治所有的面貌都被拉掉,連表面的崇高都沒有,直接呈現(xiàn)出一個赤裸裸的馬基雅維利式政治的話,這個政治本身是崩盤的。川普已經(jīng)把美國民主選舉推到了一個閾點上,一切都已經(jīng)進入崩盤的可能,如何再把民主的神圣性恢復起來是接下來美國要思考的。
P:你怎么評價瓊恩·雪諾?他是鐵王座的第一繼承人、北境之王,但他依舊信奉道德、榮譽,他會是權力游戲的合格玩家嗎?
W:我覺得在《權力的游戲》的故事里,不管哪個角色都需要不斷地動腦子,雪諾確實繼承了奈德的很多特質(zhì),但他肯定比奈德強很多。他絕對不笨,否則不可能有那么多人follow他。
政治里面他比奈德多一些東西,他知道怎么用這些品質(zhì)。奈德有品質(zhì),但是他用得很拙。比如他對瑟曦說,你還有一天時間,快點收拾逃跑吧。在那個你死我活且所有局面都不在掌控之內(nèi)的情況下,他對所有人還堅持honor,那這個honor沒用對地方。雪諾很多地方就用得很到位,他被俘獲的時候,本應該為了honor引頸就死嘛,但他投降了,這就是一個小詭計,詐降是沒有honor可言的。
我們可以把雪諾理解成是一個有點天真、有點堅持、被殺了以后開掛式地復活的人,也可以理解成,他厲害到能夠通過他這種純真的話語影響不少死忠的人,到最后不管他做什么都會支持他,這就是一種話語的連接力量。endprint
如果你按馬基雅維利的角度去分析雪諾,他其實很成功,作為一個沒有力量的私生子,他竟然很快做到了守夜人領袖,然后聯(lián)合長城內(nèi)外,說服守夜人接受對抗了幾百年的敵人,最后又說服北境所有的貴族支持他。
如果我們深層次去解讀他抓異鬼的冒險,如果他有百分之一千的把握,龍母會來救他,通過這個方式,他能拉近與龍母的距離,能在同僚面前展現(xiàn)英勇,能真真正正把龍母拉到自己這一邊。因為簽合同可以撕毀,奈德第一季里拿著他的合同說國王授權給我,結果就被撕掉,但是當你冒著生命危險沖過來救我,甚至死了一條龍的話,那你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就不可分割了。如果這樣理解的話,雪諾就是一個大師級的政治玩法了,他比他老爸傻乎乎地拿一張紙頭去說,這才是我的契約,我現(xiàn)在掌握國家最高權力,要厲害得多得多。
P:龍母的治理方式受到一些質(zhì)疑,比如說像她說她要用正義來懲罰正義,所以釘死了很多無辜的奴隸主,小惡魔也會擔心她重蹈這個父親的覆轍,你怎么看她這種以暴制暴的統(tǒng)治方式?
W:首先對政治的既有秩序,我們會產(chǎn)生種種分歧、批判、不滿,形成要改變這個秩序的沖動,人類社會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不斷自我演化。龍母的做法跟大主教大麻雀(High Sparrow)的做法有點像,就是用非常極端的方式去推行她自己的想法,他們嘴巴里說justice,但行為是不正義的。如果她一直以這個方式推進,那革命很早就會夭折。
后來她得到“小惡魔”的幫助,“小惡魔”有現(xiàn)實的謀略,他知道怎么去合作,怎么去團結人,所以會建議龍母不要燒死塔利家族的將領。你殺這個頭領,下面還有力量,在政治的舞臺里,我們需要不斷凝聚更多的力量,不斷找到common ground,共同的平臺。政治本身最重要的力量在哪兒?不是暴力、震懾力,不是你殺了很多人,大家都怕你,這沒法長久。政治永遠是話語,而不是直接靠比狠。如果直接比狠就能解決問題,那人類跟在樹上比狠的大猩猩有什么區(qū)別?
P:當少數(shù)人進行著齊澤克所稱的“淫穢的越界(obscene transgression)”或“淫穢的暗層(obscene underside)”,超越道德、規(guī)則、法律行事,我們應如何保障規(guī)則遵守者的利益?現(xiàn)代治理如何保證這一越界在合理的范圍內(nèi),不至于讓“潛規(guī)則”成為普遍規(guī)則?
W:一個社會實際上永遠會有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就是written rules,被寫下來的、被表面上認可的規(guī)則和規(guī)范。第二個層面就是對規(guī)則和規(guī)范的直接不滿和反抗,包括想重新建立新規(guī)范的革命者、未提出新規(guī)范但不滿現(xiàn)規(guī)范的造反者和被規(guī)范踢出局的法外之徒三種人。
而這兩個層面之間的第三個層面,就是我所說的對規(guī)范或規(guī)則的一個內(nèi)在越界,越界者既不遵守規(guī)范,但也不正面推翻它,恰恰是在中間獲得好處,而恰恰是這個層面的存在,才反過來使得這個秩序一直維系,甚至維系很長時間,直到真的有一個革命的力量出現(xiàn)。
越界的可能性本身就在于大多數(shù)人的遵守,在維斯特洛大陸上面,大多數(shù)的人遵守規(guī)則,所以導致一些所謂的政治人物能夠那么來玩,玩得讓人意外,讓人沒法防御。當大多數(shù)的人都不遵守賓客權力的時候,自然就不會有人毫無準備地來送上門,冒這個險結果被殺掉,如果大多數(shù)的人都偷看渡鴉來信,那么這種寄信方式也就不會被廣泛地傳播。
我們應該如何保障既有規(guī)范?我的回答是,不需要有這個視角。與其說我們應該怎么保障,還不如就是社會共同體自身在保證這個結果,社會的運作本身一定會限制淫穢的越界,才能使得越界變得淫穢、無恥,甚至變得有效,當說謊本身被普遍開來的時候,說謊本身就沒有意義了,越界的有效性就建立在這樣一種社會自身的平衡上。
P:“弒君者”詹姆最終選擇離開君臨加入反抗異鬼大軍,這是否是人物穿過“淫穢的越界”后對道德的回歸?
W:我的理解是,他的離開不是向道德回歸,不是因為榮譽去參加雪諾的戰(zhàn)斗,而是政治上的成熟,就是他已經(jīng)從一個喊打喊殺的騎士,變成了一個政治人物。當時的政治立場是怎么尋找更大的合作可能,但他一直沒法進入瑟后的智囊團,瑟后跟別人商量什么東西時看到他進來,馬上就不說話了,他的建議、政治抱負一直沒有得到展開的話,就肯定會離開的。
P:有的觀點認為,盡管《權力的游戲》最后剩下的都是女性執(zhí)政者,但她們?nèi)晕促栽礁笝囿w系的結構和限制,而是模仿男性霸主的行為,而劇中一些打破常規(guī)性別設定的女性角色也是在努力貼近男子氣概,你怎么看待《權力的游戲》中的女權主義問題?
W:我很同意這種觀點。以前女性是欲望男性,今天就直接變成了男性。女性通過反抗,我變成你,最關鍵的就是完全接受了施加在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這個規(guī)則是,我從生理意義上的女性去做男性本來該做的事情。現(xiàn)代性糟糕的地方就在于,它鼓勵的平等是鼓勵女性比男性更男性,更雄壯也好,更狡詐也好,更有權力欲也好……這種所謂打破傳統(tǒng)的性別幻想,其實是建立了一個更大的幻想,女性非但不是自己定義自己,而是更大地被定義,更大地像男人。
比方說布蕾妮(Brienne)就是,她成了一個比男人更騎士的騎士,只不過是更像男人,她的生命是由另外一個規(guī)則來支配的。瑟曦只是比男人更像一個權力的玩家,其實還是對自我的不負責任,因為她沒有真正地創(chuàng)作自己的生命。我的結論是要沖破性別,不再是二,而是形成一種multitude,一種多,用福柯的話說,把自己作為一個藝術品一樣地去創(chuàng)造。我們怎么對待藝術品的?我們是把藝術品從無到有,寫一首詩,在我之前沒有這首詩,我寫出來,就是藝術,否則就是抄襲。
每個劇都有它的視角的局限,作為一個學者,在我看來,這個劇在女權主義上還有很多不夠的地方。
P:有人說“Winter is coming”其實暗喻“核冬天”(該理論認為一場大規(guī)模核戰(zhàn)爭會帶來氣候災難,導致非常寒冷的天氣),也有人覺得“異鬼”可以類比外星生物威脅,你怎么看待這種對人類所面臨的內(nèi)或外威脅的解讀?
W:我傾向于把它理解為今天政治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就是我們怎么進行政治合作。我們有文明的沖突、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利益的沖突,而現(xiàn)在非但沒有更多的聯(lián)合,連歐盟都要快四分五裂了。一個智慧就是說,我現(xiàn)在沒有敵人,就要通過制造一個共同的敵人取得內(nèi)部團結,我們政治是being in common,這個common需要不斷地擴大?!稒嗔Φ挠螒颉防锏墓餐瑪橙耸钱惞?,可能我們也需要一個雪諾式的人物來制造真正的敵人,但這種故事你不能隨便編,你要編得有說服力才行。而現(xiàn)在我們鼓吹的“敵人”是AI(人工智能),大家都恐懼未來要被它們統(tǒng)治了 。
P:請預測一下結局吧。
W:我現(xiàn)在只能說是一個期待,預測跟期待是兩碼事。我希望在波瀾壯闊的大戰(zhàn)之后,龍母跟雪諾功虧一簣。丹妮莉絲小姐,我希望她最后被萬箭穿身,哀怨的眼神看她心愛的雪諾,跟奈德一樣被人一刀砍掉。這有點惡毒,有點黑暗,我估計要被人罵死了,但是只有這樣的一幕,一刀下去,我們所有最美好的東西在有所期待的點上結束掉,就像泰坦尼克號所有人期待的一段跨越階層的美好感情最后在冰山下化為烏有,這個劇才不會變成美麗公主跟血統(tǒng)論的奇幻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