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綠枝 口述 王其康 毛信軍 整理
秦綠枝先生撰寫的《采訪蓋叫天》一書近期將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16年5月9日王其康、毛信軍在秦綠枝先生寓所拜訪秦老,秦老回憶了當年采訪蓋叫天的點點滴滴。王其康、毛信軍整理了秦老的口述,有了一份“回憶本”。本刊摘錄了其中一部分予以發(fā)表,以饗讀者。
人們都贊揚蓋叫天的演技,但是也有人對他有點意見。一是他對任何人都不服帖。你講楊小樓好,他覺得不怎么樣,常常把話繞開。但聽他談話又覺得他很風趣。我第一次知道他很健談還是漫畫家丁聰對我說的。丁聰曾經(jīng)訪問過他,后來就告訴我聽蓋叫天談話十分有趣。蓋叫天在上海確實很有名,但是那時境遇也不怎么好。他和我家住在同一條馬路上,就是現(xiàn)在淮海中路后面那條興安路(舊時叫麥賽爾蒂羅路),向西是雁蕩路,我家就住在靠近雁蕩路(舊名華龍路)的一條弄堂里,向東是嵩山路,蓋叫天就住在近嵩山路的一條弄堂里,就是很有名的寶康里。那一帶房子不是很好,唱戲的人家很多,是老式里弄沒有抽水馬桶的。蓋叫天家后門在寶康里,前門面臨興安路。我每次去,他都是睡過午覺后剛剛醒來,都是從客堂間后面那間廂房里走出來的。有一次,我陪侯寶林去他家。他很高興地接待了我們。聽他談話確實有趣,就這樣一來二去地和蓋老有點熟了,于是就萌生了給他寫長篇連載的念頭。我那時在《亦報》工作,是解放后辦的一家小型報,版面上需要這樣的稿子??赡苌w叫天對我的印象還可以,我一說他就答應(yīng)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這時華東地區(qū)的文化部門有兩位干部合寫了關(guān)于蓋叫天的一本書,很薄的。兩位作者中的一位就是近年剛剛?cè)ナ烙忻膽蚯芳?、上海藝術(shù)研究所顧問蔣星煜先生。這本書是頌揚蓋叫天的,但蓋叫天不滿意,因為書中說他是李春來的學生。李春來當年曾經(jīng)是江南名角,也很紅。說蓋叫天是李春來的學生也有不少人,但都是傳說,沒有確切的根據(jù)。我估計蓋叫天年輕時曾 與李春來同臺演出過較長的時期,論輩分李春來要長一輩,可能蓋叫天吸取了李春來的一些玩藝,但沒有正式舉行過拜師的儀式。蓋叫天的表演有他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造,他當然不承認李春來是他的老師,好像他的成就是從李春來那里全部繼承過來的。還有一點,唱戲的與唱戲的之間往往有矛盾,這里面可能有臺上排名的問題。還有我的玩藝兒被你在前面的戲先表演過了,等我上了臺“彩頭”就沒有了等等,日子一久,彼此矛盾越來越深,越來越多。這是公認的事實。所以這兩位作者的書出版以后,蓋叫天認為寫得不對,耿耿于懷。兩位作者跑來作解釋他也不聽。所以我一提出“蓋老,我們報上給你寫個連載怎樣?”他馬上就同意了。雖然我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但出于對京劇的愛好,對蓋老的尊敬,筆底下一點也不敢流露出對蓋老的不敬。我自知有點不自量力,但連載發(fā)表以后并沒有引起蓋老不滿,說明他對我這個小青年認可了。
記得那時正是大熱天,我總是下午去,也總是摸準蓋老正好睡了午覺剛剛醒來。我先在客堂里坐著,然后蓋老慢慢地從后房走了出來。他們家客堂家具擺得滿滿的??坷镞呎惺情L長的案幾,前面挨著大的八仙桌,供了好多佛像,究竟是些什么像,我也說不清楚。八仙桌前面又放了一張小方桌,桌上放了一個小香爐。燒著檀香末,客人來了蓋老總是要再放一些香末進去,頓時有一小股青煙裊裊升起,挾著一股清香??吞脙膳苑胖鲜降奶珟熞?。放香爐的小方桌前面放兩張小椅子,面對面,左首一張是主人坐的,客人就坐右首那一張。客人多的話就坐兩旁的太師椅??雌饋砗孟窈軗頂D,但很有格局。蓋老家白天大門總是虛掩著的,熟悉的客人只要輕輕一推就進去了。
我也不是天天去,隔兩三天去一次。去的時候常有別的客人,畫家吳湖帆就是一個,他家住嵩山路,離蓋老家很近,他跟蓋老關(guān)系很好,來了也不拘禮節(jié),隨便坐哪里都可以。還有別的客人,多半是京劇界的老人,他們來了,話不多,談起來都是一些內(nèi)行的事,我也并不是很懂,有時見我在,他們就不開口,聽蓋老跟我談。
我每去一次,憑記憶所得,總可以寫三四天的稿子。因為報紙的篇幅小,每篇頂多五六百字,力求簡潔,但總有一個中心話題,反響很不錯。常有朋友打電話來說:“昨天的一篇寫得好?!蔽覉猿忠粋€宗旨:蓋老說什么我寫什么,忠實地反映他的意思,不自以為是,不自作主張地胡亂引伸。因為我也懂一點京劇,蓋老說的那些,我還能理解。他除了講他演的那些武生戲,也講別的武生;除了講武生戲,還講老生戲,講花旦的戲。由此及彼,他還要講京戲的一些動作怎么做才是合乎情理的。比如他講京劇里的開門手勢應(yīng)該怎樣做,這只手在上應(yīng)該怎么捏,那只手在下應(yīng)該怎么捏,中間要空著。表示手捏著門閂,左右分開一些,門才開得開來,你要是捏實了就不行了。越是這些小動作,越要考究。又比如他說《打漁殺家》,蕭恩去縣衙門告狀時被打了四十大板,出衙回家時有幾句唱,唱到后來有哭音,蓋老認為不合理,蕭恩是個剛強的英雄好漢,四十板子打不哭他,這是蓋老的理解。但別的人還是這么唱,這也許是別人的理解。蓋老也是跟我說說,對內(nèi)行,尤其唱老生的,他是不說的。
這樣采訪了一段短時期,與蓋老開始建立起了一點感情。從我這方面來說,是對蓋老越來越敬愛;而在蓋老那方面,他可能認為我這個年輕人還“靠實”,不是一個“小滑頭”。用“王惟”的筆名在《亦報》連載了五十篇,暫時告一段落。那年(1952年)秋后,上海新聞界開展思想改造運動,《亦報》要???,一部份人要被吸取到改為公私合營的《新民報(晚刊)》去了。1952年秋后,北京將舉行全國第一屆戲曲會演,蓋老要去參加,總要個把月才能回上海。見不到他的人,我的“現(xiàn)買現(xiàn)賣”的寫作也不得不暫告停止了。
在這次會演上,蓋老和梅蘭芳、程硯秋、周信芳四位大師獲得了“表演藝術(shù)家”的稱號。好像還有一位是王瑤卿,我記不清楚了。還有兩位獲得“表演藝術(shù)家”稱號的是袁雪芬和常香玉。袁雪芬是越劇改革的首創(chuàng)者,常香玉是豫劇演員,她帶領(lǐng)劇團在各地巡回演出所得捐獻給國家,買飛機支援抗美援朝,飛機就叫“香玉號”。
蓋叫天這次從北京回來,顯得非常高興,精神也比以前更加健旺了。《新民報(晚刊)》改制成功,報道方針以文藝為重點之一,戲曲又是重點中的重點,占了兩個版面,一開始沒有那么多的稿子,于是寫蓋老的連載又被提了出來,要繼續(xù)刊登。我去跟蓋老一說,他立即同意。我又像以前一樣,隔兩三天就要去蓋老家聽他縱談一次。這樣一寫又寫了六十篇,每篇的字數(shù)稍多一些,有七八百字,筆名仍舊用“王惟”。
我寫蓋老的連載,主要寫他的藝術(shù)成就。他的歷史很少提及,我也不大好問。他有時也跟我講一點,比如他是河北高陽人,那地方很苦,他家更苦,每天吃“三黃”,即小米、珍珠米、黃豆芽,就是現(xiàn)在的雜糧。學戲很苦,動不動老師的鞭子就要打上來了。他說什么我就記什么,沒有去做進一步的考證。
還有,當時中央早就頒布了戲曲改革的方針。這次會演,又有新的精神,比如周揚最后總結(jié)性的講話。我寫戲曲的稿子,包括蓋老的連載,都要參考這些精神。那時我對這些精神的理解膚淺,寫出來的東西難免幼稚,甚至還有點教條,現(xiàn)在看看,是很不好意思的。
這次續(xù)寫蓋叫天的連載,我決定根據(jù)他一出戲一出戲的脈絡(luò)來寫。蓋叫天有一出戲叫《一箭仇》,內(nèi)行公認這是蓋老的代表作,戲的內(nèi)容是講梁山泊攻打曾頭市的故事。曾頭市是河北大名府屬下的一塊地主莊園,曾家有地主武裝,曾家五個兄弟號稱“曾家五虎”,傳授他們武藝的教師爺史文恭是名師周侗的學生,與林沖、盧俊義同學。梁山泊第一次攻打曾頭市由晁蓋帶領(lǐng),被史文恭一箭射中腦門,回去不治而死。梁山泊蓄意報仇,收服了大名府的豪紳盧俊義。先是由盧俊義與林沖一同去拜會史文恭,勸他歸順。史文恭一身傲骨,看不起梁山泊人,一口回絕。我們向來的評價是梁山一伙屬于人民起義,凡與之作對的都是反面角色。但蓋叫天塑造的史文恭與眾不同,他自恃本領(lǐng)高強,看不起梁山強盜行徑。蓋老演史文恭,表現(xiàn)的就是那種“傲”氣。但史文恭第一次與林沖、盧俊義交鋒以后,雖不分勝負,卻也令史文恭有點膽戰(zhàn)心驚,不敢小視。他決定帶領(lǐng)曾家武裝夜里去偷襲敵營。計劃已定,史文恭為返場戰(zhàn)斗徹夜不眠,坐立不安。這一仗該怎么打,能不能打得贏?史文恭這時才覺得無絕對的把握。這里有一場個人思想斗爭的戲,也可以說是一場個人的獨舞。身段動作、踢腿伸手之好看,可以說是無與倫比,既充滿了勁力,又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特別是他頜下那架三綹“胡須”(內(nèi)行稱“黑三”),一會兒托,一會兒挑,一會兒理,一會兒全部掛在胸前,一會兒又變成兩前一后,或前一后二,真的是變化無窮,得心應(yīng)手,像通了靈一般,看得臺下無不如醉如癡??瓷w叫天的戲,是要別有會心的。一不聽他的唱,他的嗓子不好;二不要指望他臺上會摔打,會翻什么跟斗。就是看他的功架,沉穩(wěn)有勁,一舉一動都有講究,表現(xiàn)了一種含蓄不盡的美。
我總算跟蓋老“混”得很熟了。但除了想好題目去采訪,平常我也不大去他家,何況蓋老住在杭州的日子比較多。他幾次提出讓我到杭州玩玩,我是想去,但總定不下時間。上海新聞出版界工會在杭州辦了一個休養(yǎng)所,1954年我去休養(yǎng)過一次,游程全部是集體活動,我抽不出空來去蓋老家。1955年,我決心把寫成的連載《蓋叫天演劇五十年》重新整理補充,打算出書,想去杭州看蓋老,請他再跟我詳細談?wù)勊募沂?、演戲的過程、演出的故事。這個打算需要騰出較長的時間,要向報社請假。如此一再延誤,直到1955年深秋還是初冬的一個星期六上午,我終于乘早班車來到了杭州金沙港的“燕南寄廬”。誰知蓋老一見我就說:“你來晚了,上海有電話來,有任務(wù),我明天回上海?!边@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本打算下午就回去,誰知蓋老夫人說:“你來了也好,今天下午老爺子要去拜會幾個人,向他們辭行,就由你陪著去吧!”我只好留了下來,在他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與蓋老夫婦又乘火車回了上海。
1956年,我被評為上海市文化界先進工作者,又要我去杭州休養(yǎng)。這次我就跟休養(yǎng)所提出:集體活動我是否可以自由些,有的參加,有的就不參加?休養(yǎng)所同意了。不參加的日子,我就去蓋老家。頭一次去,我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出他家大門口坐上三輪車,蓋老夫人趕出來,硬要塞給我?guī)装僭慊ㄥX。我再三推辭,并從身上掏了一疊鈔票來說:“我有錢,真的,等用得不夠了再來向您開口?!边@是托辭,其實是我再窮也不能跟您伸手!作為報紙的記者向采訪對象索要好處的事我再窮也不會去做。蓋老夫人見我說的確實不是客氣話,就收回去了。
又一次我上午去了,坐不多久,上海評彈團演員吳君玉、葛佩芳、高美玲等來拜訪蓋老了。蓋老很高興,談了一會兒,照例是老規(guī)矩,先請他們?nèi)⒂^丁家山的壽墳,然后去樓外樓吃飯,我全程陪同。吃過飯,吳君玉一行要趕往書場演出,我和蓋老就逛西湖。逛的是里西湖,走了一段路,在一張石凳上坐下來,蓋老忽然說:“不開會有多好?。 蔽倚α?。我懂得蓋老的意見,他是渴望做一個自由自在完全不受拘束的山野閑人。但他現(xiàn)在也不能不去參加一些會議,去了要換中山裝正襟危坐,一絲不茍,他其實有點不習慣。他到北京去,住在旅館內(nèi),看看很舒服,但他感到活動的范圍太小,有點像一只老虎被關(guān)在籠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感覺。他在杭州,每天一早就會出去兜圈子,走野路,要走好一會兒,然后回家吃茶吃早點,感到通體舒暢。
他上海的家搬到東湖路后,我也去過,不是常去,去了總要有點可以寫寫的事情。比如有一次揚州評話家王少堂去拜訪他,我去了;還有一次有幾位工藝美術(shù)老師傅去拜訪他,我一看他家那個場面,整套的瓷器餐具都擺在那里,看樣子晚上要大擺宴席,我就悄悄地走了。
我也陪蓋老出去消遣過,有一次是逛南市的老街。蓋老一直穿長袍,那次我也穿了僅剩的一件絲綿袍,陪他在老城隍廟大門前那條馬路上蕩了好久,然后到校場街的老飯店去吃飯。這是“老飯店”的舊址,單開間,菜的味道也是這個時候的好。
與蓋老接觸,我始終堅持著“尊敬”的態(tài)度,他怎么說我都表示理解,表示接受。即使有疑惑,也不說出來,心里有數(shù)就是了?!白鹁础币彩俏冶3峙c蓋先生交往的分寸,也可以說是一種“距離”。人與人之間還是有點“距離”為好,太親密了反而會生出厭倦的情緒來。
有些名演員,總認為自己的玩藝兒好,有的只是人家不懂,看不出好來。蓋老就常常流露出自己的文戲比武戲有深度,雖然沒有嗓子,唱功差,你要看他的舉止風度,自有其不同于一般之處。曾有那么幾天,他演全本《林沖》,前面好幾場都是文的,老實說,臺下觀眾都有點憋不住了,好不容易演到林沖來到柴家莊,與洪教頭比武了,觀眾終于松了口氣,蓋叫天終于動武了,因為人家就是沖你的武戲而來的。
蓋叫天還有他的自信與自尊。與人合作演戲,有的地方就要照他的路子演。比如有一出《龍鳳呈祥》,這是好多名角會演的群戲。梅蘭芳如在上海,孫尚香一角自然非梅先生莫屬。趙云由誰演,組織會演的人就會請蓋老。梅蘭芳上場,蓋老也答應(yīng)演了。但是他的扮相與別人不一樣,趙云也穿靠,背后插旗,但頭上戴的不是珠盔,而是軟巾,就像史文恭戴的那種,沿著帽沿還扎著一根長長黑帶子,一邊飄下來,垂直一邊,的確也很好看。我到后臺采訪時,蓋老正在穿戴,對我說:“你瞧,這多麻煩,演我那個戲(指《武松》)省事多了。”
早先,京劇界南方的角兒和北方的角兒兩大陣營分得很清楚,京派看不起海派,海派也不服帖京派。到了解放以后,這種情況有所改變。蓋叫天也很能適應(yīng)形勢了,他就很喜歡李少春。周信芳欣賞裘盛戎、袁世海,都成了當時的梨園佳話。
“反右”以后,我就不去蓋老家了。1961年我摘了右派帽子,又恢復(fù)做了記者(采訪范圍有限制,戲曲界只能接觸評彈),蓋老家我也不去。1962年的一天下午,我到靜園書場聽書,不想碰到了蓋老夫婦。他們坐在當中的座位上,我坐在靠近門口邊排的位子上,本來可以不交談的。但休息的時候,蓋老夫人跑到我面前來了,問我以前給蓋老寫的文章還在嗎?我忙說:“在,明天給您送來。”很奇怪,“文革”以前,我在報上雜志上發(fā)表的東西,自認沒有什么價值,都不留存。獨有寫蓋老的這份連載,有剪報,貼在三本練習簿上。第二天下午,我敲開東湖路蓋老家的后門,就在門口將三本貼報交給了蓋老夫人,沒有進門就掉首而去。我認為做人要識相,我現(xiàn)在雖然摘了帽子,還是不能與一般人相比。蓋老有著很高的聲望,我不能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從此我再也沒有與蓋老相遇過。直到“文革”爆發(fā),他老人家也不幸遇難,家里值錢的東西損失何止千萬,我那幾本小貼報簿又算得了什么,隨它去了!
前前后后算起來,與蓋老相識到相交也不過是1952年到1957年上半年這段時間,回頭一看,真是一眨眼的功夫。那時候我還年輕,識見淺陋,甚至有點天真,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是很慚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