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以“立錐”之小，何以“拔尖”之高？

孫紅杰

備受矚目的第三十二屆“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jié)”在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落下帷幕。本屆音樂節(jié)歷時二十一天，緊鑼密鼓般地為廣大愛樂者奉獻了四十四場音樂會，可謂精彩紛呈、目不暇接，本城的觀眾看“花”了眼，外地的樂迷看“紅”了眼。

閉幕音樂會曲目非?！皯?yīng)景”：以門德爾松活潑熱鬧的《仲夏夜之夢序曲》開場，以西貝柳斯輝煌燦爛的《第五交響曲》壓軸，穿插羅西尼歌劇《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中極富喜劇色彩的繞口令詠嘆調(diào)“快給大忙人讓路”，匠心昭然。正如古典交響曲常以熱烈的末樂章來收束一樣，本次演出季也是以喜慶基調(diào)來閉幕。其余兩首曲目是威爾第歌劇《唐·卡洛》中羅德里戈的詠嘆調(diào)“我的末日即將來臨”，和已故作曲家楊立青為大提琴和管弦樂隊而作的《木卡姆印象》。

閉幕音樂會不出所料有超強陣容：班貝格交響樂團不僅是與柏林愛樂并稱的“德國之最”，且也堪稱“世界頂尖”。英籍指揮家喬納森·諾特是國際馬勒指揮大賽的評委會主席，也是極少數(shù)能在德意志驕傲的音樂土壤里扎根的外籍指揮家。擔任大提琴獨奏的馬克西米利安·霍農(nóng)，年紀輕輕，早筑美名，曾獲回聲古典唱片獎，并與許多知名樂團有過合作。他的表演神情專注，與樂隊合作時善于傾聽，演奏風格干凈利落，對付協(xié)奏曲高難炫技亦游刃有余，可惜散板上的長篇獨奏少了幾分內(nèi)在張力與滄桑韻味，這是年輕人最容易忽略的東西。

擔任男中音獨唱的是歌唱家廖昌永，作為聲樂界的傳奇人物，他一年內(nèi)連獲三個國際大獎的輝煌履歷想必人盡皆知。巧的是，他此次的演唱曲目都是他二十世紀末斬獲國際聲樂比賽大獎時的決賽曲目。相比于近二十年前的表演（錄像）而言，如今廖昌永在音色的豐富與細膩程度、駕馭角色的自信心、舞臺表演的自如感，以及與樂隊合作過程中的主導(dǎo)性上都有了更進一步的提升，這是他孜孜求藝數(shù)十年贏得的獎賞。

班貝格交響樂團具有世界一流管弦樂團的一切優(yōu)點：精準、靈敏、平衡、諧美、整齊而多維、細膩又豐滿、響若雷霆、疾若流星、張弛有度、收放自如。本場音樂會也恰以特長互補的曲目布局——門德爾松的色彩、羅西尼的機敏、威爾第的戲劇性張力、西貝柳斯漫長的時間跨度和豐富的高潮層次——為樂團提供了全方位施展的空間。以我的個人感受而論，音樂會開場第一聲——《仲夏夜之夢》開篇木管的醉人音色——即已透過耳朵向心靈發(fā)射了“名不虛傳”的“質(zhì)量免檢信號”，隨即便放松神經(jīng)、心悅誠服地迎接這平生難得的“心靈開示”與“精神洗禮”。等到神秘夢幻的諧謔曲主題飄然而至、輝煌而充滿彈性的樂隊全奏轟然齊發(fā)，以及樂思發(fā)展時各聲部交接的嚴絲合縫，都只不過是一次次確認那個“免檢信號”而已。

盡管上半場已足夠精彩，但最能展現(xiàn)該樂團精道素養(yǎng)與巨大能量的還是下半場的西貝柳斯交響曲。草創(chuàng)于1915年的《第五交響曲》是西貝柳斯靈感巔峰時的作品，也是他的七部交響曲中上演率較高的一首。西氏的慣用筆法之一，是在樂章開頭呈現(xiàn)幾個零碎動機，隨后逐漸將它們整合為巨大的高潮（有人稱之為“逆發(fā)展”）。而在醞釀“大高潮”的過程中，他又喜歡讓弦樂眾分部奏以迅疾持續(xù)的固定音型并緩慢保持漸強（宛如在音樂畫布上恣意潑墨），從而在很長的時間跨度內(nèi)掀起一次次“小高潮”——該筆法與“羅西尼漸強”略有神似，但漸強速率更慢，時間跨度更大，情緒張力也更持久，相應(yīng)地對樂隊的層次感、協(xié)調(diào)性和控制力的要求也就更高。同時，在弦樂聲部鋪墊的“似動還靜”的背景上，管樂各分部則有序發(fā)展主題樂思（宛如在畫面近景處工筆描?。?，就像樂隊協(xié)奏曲中主奏樂器輪番競奏那樣，考驗個體樂手的心理素質(zhì)與技術(shù)功底。班貝格樂團在上述各個方面——高潮層次的布局、張力幅度的控制、時間進程的把握、局部色彩的處理——都有令人滿意的表現(xiàn)。這既要歸功于班貝格樂團的訓(xùn)練有素，也是得益于指揮家出道前十年一直作為劇院指揮（因而能掌控諸如歌劇般宏大的結(jié)構(gòu)和漫長時間進程）的職業(yè)生涯。而且，指揮家的臺風也十分瀟灑：精準而不刻板，優(yōu)美而不夸張，具有劇院指揮家獨有的風采，賞心悅目。

班貝格樂團帶給國人的震撼并不只是其偉大藝術(shù)本身，還有其得以成就的不可思議的“條件”：一個位于拜恩州內(nèi)、雷格尼茨河畔、人口只有7.1萬的微型城市，僅就版圖和人口而論，在中國人眼里不過是一個彈丸之城、立錐之地，但卻奇跡般地培育了世界頂級的交響樂團。班貝格如何以其“立錐”之小而成就了“拔尖”之高？這對于版圖面積如此之廣、人口基數(shù)如此之大的中國而言，不啻為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值得反思的問題。